“爱上”性侵者的女孩

萧祷

Primo Levi说过一句话，“集中营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林奕含在生前最后接受的采访中反驳道：“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

这是林奕含的第4次自杀，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成功了。

据称，在林奕含第3次试图自杀时，刚刚爬出阳台，手握着铁栏杆，正准备放手跳下，蓦地，她发现公寓对面街角巷口的管理员，正朝上望着她裙底的内裤。这种丢脸的感觉瞬间压住了她想死的冲动，让她暂时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林奕含是畅销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作者，也是书中遭受性侵的“房思琪”原型。

畅销书女作家自杀的背后

今年2月，一本名为《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小说摆在了台湾各大书店的畅销架上。

这是26岁已故的台南女作家林奕含的第1部小说，书中写到13岁女孩房思琪的初恋—一位补习名师，“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但老师已有家室，却将房思琪强暴，且长达5年把其当作情人。而补习班里，老师的情人还不止她一个，无邪的青春校园成为了老师性侵犯罪的乐园……

书中记载着少女们被补习班老师诱奸以后的自责，记录着恋人、朋友、家人对她们的不谅解，故事让人掷笔三叹，而它的作者林奕含却是“如流星般写下”。

书中扉页提到此书“改编自真人真事”。与书中主人公相同，林奕含也长年饱受精神疾病之苦，在小说后记中她写到自己曾吞下200粒感冒药意图自杀，结果没死成，只能躺在充满呕吐物与排泄物的病床……

如今，这本书已重印多次，市面上第5次印刷的版本仍在热销。可是，这位年轻的女作者却在4月27日自杀离世，匆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经已逝作者林奕含的父母证实，故事里房思琪的原型—当年被诱奸的小女孩，正是林奕含本人。“我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奸小女孩为乐，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我没有选擇，我没办法假装，我做不到。”林奕含曾在采访中说。

如今，斯人已逝，而她与笔下的“房思琪”引发的讨论与反思，仍在继续。

她多年的梦魇

书中，女主角房思琪与补习班中文名师李国华是同一栋高级住宅的邻居，崇拜文学的她同样崇拜饱读诗书的李老师。有一天李老师说，你的程度这么好，不如每个礼拜交一篇作文，我单独辅导你，不收钟点费。

她听话地下了楼，老师在家里等她，桌上却没有纸笔……“不行，我不会。”尽管房思琪拒绝了，老师却直接将阳具插入她嘴里。她说，那感觉像溺水。事后，房思琪像是功课写不好的孩子，向老师说了对不起，“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虽然并不是我的功课。”那一年，书中的主角只有13岁。

这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第一幕，林奕含曾在书籍出版后，在社交网络上发文称，“我没有办法避谈，得知这件事完全改变了我的一生。”而她也隐晦地提道，“当然我的得知和常人的得知不是一个意思。”

有人从这句话中读出了书中角色与林奕含的联结，其父母在林奕含自杀次日发文称她曾遭补教名师诱奸导致心理阴影，“是她多年来的梦魇。”

此文一出，便有网友找到了曾经施教于林奕含的中文名师陈国星，高雄市议员萧永达等人。随后，当地地检署展开了追查。

对此，陈国星于5月9日公开发文回应，说他曾与林奕含交往2个月，是婚外情。但是在二人并非师生关系之后，也没有“诱奸”过，而他未来会配合司法调查。

狼师成群

林奕含事件一发，补习班“狼师”成为台湾人人喊打的恶魔，不少女生在网上控诉自己也曾有过此类遭遇。

在台湾，90%的学生都上过各种补习班。然而，尽管补习班是“升学至上”的必备品，但施教者的入行门槛并不算高，老师张冠李戴，学校管理混乱，恶性事件层出不穷。

就在林奕含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时，最近基隆一名补习老师涉嫌诱奸未成年女生遭到起诉。这名黄姓补习老师上课风趣、长相帅气，颇受崇拜，他以课后辅导为名，将一名高一女学生诱骗到宾馆强奸。而事情曝光，竟是因为他带女学生“车震”时，被巡警发现。

对此，有“立委”提出要“修法”防“狼师”，提案要求补习班老师采用实名制。甚至新北市还建置了“补习班管理平台”，要求确实填报教师名册，聘用教师皆须检附警察刑事记录证明文件，又被岛内媒体称为“良民证”，为补习班的教师品质把关。

“如果一个洪仲丘的死改变了整个军事审判体系，让每个父母的儿女都有一个安心当兵的环境，那么一个房思琪的死，能不能也让政府修法改变一些事情，让每个父母的儿女都能有一个安心学习的环境？”有评论说。

然而，需要为此事负责的还不仅仅是“狼师”一环。

共谋犯罪的推手们

“是社会杀死了这个少女。”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描绘了最深刻而丑陋的地狱。林奕含说，完成此书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而书里不仅描绘着“狼师”的恶行，还有家人和亲友的冷漠。

据台湾教育部门发布的数据，台湾2016年性侵害通报案件受暴人数8 141人，其中18岁以下计5 214人，占64%，熟识者性侵比率占74.6%—而这只是通报的数据。

“她被老师强暴了，但她不会说，不能说。”小说中提到，在保守社会下，完全缺乏性教育的现状让房思琪们默不作声。“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书中的房思琪对妈妈说。“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妈妈回答。

房思琪听完，明白了在她整个人生的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还没开学。还有一次，房思琪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房思琪默不作声，甚至在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而勇敢道出真相的，在林奕含笔下似乎也“没有好下场”。

书中，同样被诱奸的郭晓奇在BBS爆料这段不伦恋，却被网友抨击“对手补习班工读生发的文吧”；她向家人坦言与李国华的关系，却被母亲痛骂：“你跑去伤害别人的家庭，我们家没有你这种女儿！”她还被父母狠狠责打，想自杀却没有成功，她对自己“非常失望”。

对于小说中这些多个女孩被诱奸的细节，林奕含的家人发布声明称，这都是女儿一人的亲身遭遇，而“她为了保护父母和家庭，才隐晦分写”。

林奕含曾是台湾媒体眼中的高考初试“满分漂亮宝贝”，是出身优渥的名医千金，是文采斐然的超级才女，但在这样的家庭，性教育仍然缺失。这也并非保守家庭的个例，很多女生被性骚扰后，与家长无法沟通，甚至是因为“羞耻感”而沉默。性侵成为她们说不出口的秘密，“让自己看上去正常”是悬在头上的利刃。

在现实生活里，林奕含的父亲认识性侵者，最初打算提起诉讼，但因林奕含当时已16岁，容易被对方反告妨碍家庭，以及被对方恐吓“事情闹上法院，吃亏的还是林奕含”，而将此事不了了之。

后来，林奕含只能流着眼泪、趴在暗处，一个字一个字地把亲身经历写成小说。尽管她曾说过，“这是一本关于爱的书，这是一个‘女孩子爱上诱奸犯的故事。”可在现实社会中，“爱”并不万能。

而认真阅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还会发现，令林奕含无法接受的是：文字和艺术正在成为道德败坏的遮羞布，这让对文字无比崇拜的她，信仰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