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乾隆帝的诗
2017-07-29陈圣争
陈圣争
问一句“谁是我国最多产的诗人”,或“我国历史上谁写的诗最多”?大凡受过中学教育以上的人,多半会毫不犹豫而众口一声地说是“陆游”。是耶非耶?是,因为教材上或通常一些知识介绍就如是说:陆游诗有九千多首或近万首;若不是,那又是谁呢?是乾隆帝。
乾隆帝?可是那个成天没啥事,就知道下江南、玩微服私访而拈花惹草的风流天子乾隆皇帝?就像《戏说乾隆》、《宰相刘罗锅》、《还珠格格》、《书剑恩仇录》、《铁齿铜牙纪晓岚》等电视里所演的那样,偶尔写上两句“一片两片三四片”类的打油诗?这也能叫诗?这样也能称之为诗人?而且还是他写的诗最多?
事实上,“一片两片三四片”一诗并非乾隆帝所作,至少其诗集中并无此诗;且此诗的版本众多,被“嫁接”为其作者的人也颇多,乾嘉时人就有袁枚、郑燮(板桥)、纪昀(晓岚)、刘墉等,另还有朱元璋、黄巢或某秀才、某佚名诗人等(作者已难考,其滥觞或可追溯到宋代的宝峰惟照禅师)。出于某种剧情、情节或场合的需要,这类诗作“嫁祸”给乾隆帝也未尝不可。至于是否是诗人的问题,他曾多次宣称“不欲与文士争长短”、“不欲与文人学士争巧”,可见他并未以文人、诗人自居,而他的文人身份亦长期被帝王身份所遮蔽。相比于乾、嘉时代或古往今来以诗文名家的文士而言,或许他并非是一单纯的诗人;在“诗人”桂冠走下殿堂的时代,只要随便写过几句所谓是诗的皆可称之为诗人的话,那么将乾隆帝贴上诗人的标签也并非不可,终究现仍存有巨大数目的乾隆帝御制诗文。
他的御制诗数目又如何惊人呢?清宗室昭梿在《啸亭杂录》记载说:“《御制诗》五集,至十万余首,虽自古诗人词客,未有如是之多者。”“十万余首”,不知是夸大其词还是另有所据;但据乾隆帝本人所言、嘉庆帝跋语及当时参与编刻《御制诗》的臣工跋语来看,当时官方公布的数字都基本上说《御制诗》五集,共“四万一千八百首”。这五集《御制诗》是指乾隆帝从乾隆元年至乾隆六十年这六十年间所撰的诗作,此外,还有《乐善堂全集》(即位前所写的诗文集)、《御制诗余集》(退位后所写,驾崩后由嘉庆帝命大臣编刻)。当今不少研究者都根据这一官方数据、加上《余集》、《乐善堂全集》中的诗数统计出御制诗的数目,但仍有不少差异。其原因一是因为官方数据并不完全可靠,二则是《乐善堂全集》没有标明具体诗数。不过,据现存御制诗诸集统计,乾隆帝现存诗数实为四万四千零二十八首。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他曾沾沾自喜地说“予以望九之年,所积篇什几与全唐一代诗人篇什相埒”,因为康熙朝“辑《全唐诗》,一代三百年二千二百余人之作,才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而已”。他以一人之力七十多年所作之诗几乎可与唐代三百余年的二千二百多位诗人所作相颉颃,陆游显然是望尘莫及,岂不惊世骇俗?是以当时臣工不由地颂叹说“斯为万古之大文”,而乾隆帝也喜形于色地认为足堪“艺林佳话”。
然而,历史却跟他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他所期望的“十全文功”(诗五集、文三集,加上《余集》、《乐善堂全集》,恰好为“十”)并未从此成为“艺林佳话”,却反而逐渐沦为后世的笑柄。其御制诗不仅被扫进故纸堆,几乎无人过问,且随着时代的前移,尤其是清朝覆灭之后,不少研究名家对此皆持否定态度,甚至指斥不已;而对普罗大众而言,更是人云亦云,谬传百出。
概而言之,今人对乾隆帝御制诗存在两个遮蔽、两大偏见。两个遮蔽是指:一、被时代环境和文化思潮所遮蔽,二、被历史研究与大众文化所遮蔽。在清王朝覆亡之前,自是没有什么人敢对帝王有什么大不敬,但随着改朝换代,尤其是新文化运动之后,社会上推行平等思想,文学上推行“平民文学”,帝王的东西被标识为剥削阶级的、贵族的,是过时的,是反动,是逆流,理所当然地被锁进了历史的封印之中。后来社会思潮也一直在变动当中,无论是“阶级论”还是“人性论”,帝王的东西都难以被肯定。而少数碰触过乾隆帝诗文的学者对其文学艺术多持否定态度,不少文史名家甚至还颇带讥讽、挖苦,是以通行的文学史、文学批评史都阙而不述。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文学研究领域遭受冷遇的乾隆帝御制诗文,在史学研究领域却逐渐有人挖掘其可用价值,认为它是研究乾隆帝本人及当时历史的“绝好史料”,为历史研究“提供了第一手材料”。而在大众文化方面,随着影视传媒、网络工具的兴起,上至国内文化精英,下至普通百姓甚至国际大众,对乾隆帝的了解多半是影视形象,而影视中经常插科打诨地“秀”一下所谓的乾隆帝的诗。此外,随着微博、微信的兴起,经常可见一些帖子对其戏说、调侃,如故宫博物院曾发布新闻说乾隆帝写诗类似现今的刷微博,更有帖子以微信朋友圈点赞、评论的方式对所谓的乾隆帝诗作调侃不已。在娱乐时代的大众文化传播过程中,不是“人艰不拆”,而是普大喜奔式的“污”、“黑”,以致如今我们仍在误解的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客观的两大遮蔽,在主观上还存在两大偏见:一、乾隆帝御制诗中存在代笔之作;二、大多诗歌水准不高,多陈词滥调。乾隆帝诗作近百分之九十五写于登基后,作为一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他是否有余暇从不间断地平均每日写下两三首诗,而且一写六七十年呢?这就不得不令人疑窦丛生,而确信其中不乏代笔之作。据野史记载,沈德潜遗诗中因录有替乾隆帝捉刀之作而被乾隆帝所恶,以致身后被夺爵仆碑,这一传闻至今仍是不少人抹黑乾隆帝的一大把柄。另外,在被质疑真伪的同时,还遭后人诟病的是,御制诗的水准不高且多陈词滥调。如此宏富的诗作,后人除了束之高阁之外,几乎无人把它作为床头读物,或能让人记诵一二。大多诗歌显得粗制滥造之外,还有陈词滥调之嫌,这更是学者批评或指斥的一大主要攻击点。
或许由于我们对乾隆帝御制诗误解和偏見太多、太深,以致众口铄金,只要一提起乾隆帝的诗,无论知或不知,或如入鲍鱼之肆则掩袖而去,或如听天方夜谭而掩口胡卢。然而,有多少人真正地去翻看过乾隆帝御制诗文集呢?又有多少人去真正感受过乾隆帝的诗到底写得怎么样呢?研究者大多未必尽行翻阅,更遑论普通大众。
抛开社会思想、“嫁名”之作等因素的影响,事实上不少人对它的不良印象多半是因为认为御制诗中有代笔、粗制滥造的现象。先来看看代笔问题。对于代笔之作,乾隆帝本人并未讳莫如深,在《乐善堂全集》序中就曾坦言:“自今以后,虽有所著作,或出词臣之手,真贋各半。”那么哪些是真,哪些是“代笔”?这一问题已难以回答,具体的代笔之人也难以一一考证。不过在沈德潜之外,据各类文献的记载,大约还有汪由敦、于敏中、梁国治、赵翼、钱载等一大批文辞写得好的翰林院、内阁、军机处等机构的文学侍臣。但是,这类代笔之作是有范围和性质有限定的,如赋颂、笺表、庆贺之类,或者是节日庆典的循例之作,多半由词臣撰拟,再经御笔删改而成。不过,也有人对“代笔”问题提出质疑,认为即便是要臣下代写一万首诗那也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且曾参与编校御制诗文集的于敏中在《凡例》中明确表示“不载代笔之作”,是以“信古”、“疑古”则见仁见智。或者换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乾隆帝御制诗可视为一个制作过程,主要有三种方式:一、乾隆帝口诵诗章,或全篇,或一二句。当值大学士等人(或专人)归后默誊为草稿,或略加润饰,进呈乾隆帝御览改定,再交由专门人员誊录于诗本。二、乾隆帝命题,命军机大臣具草,或该军机大臣自撰,或命属下章京之类结撰,由章京具草者先由军机大臣润饰尽善,再进呈乾隆帝御览,经御笔删改斧削后,交由内监或专人工整地誊录于诗本之上。三、乾隆帝本人先朱笔作草,然后由臣下加工完成。
由此可见,无论是出于哪种方式,御制诗都是经过乾隆帝改定而成,并有着严格的程序,并非简单意义上的代笔写作。御制诗也就实际上是当时官方文学的一个象征和反映。
再来看看陈词滥调的问题。这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可能御制诗数量过于庞大,其所表现的内容或抒发的情感又多有类似之处,在集中吟咏某一主题时,经年累月下来,自然会造成语意重复,词汇也单调乏味。如“较晴量雨”这一词汇在御制诗中出现了三十来次;而“朝乾夕惕”一词也出现过二十多次。其次,可能觉得某一词汇比较好用,又能切题,率兴而吟的他自然就随手拈来,这样也就造成了另一种陈词滥调。如“安禅制毒龙”,本为王维《过香积寺》诗句,在御制诗中多处直接“拿来”剿用,如“结宇安禅制毒龙”、“静室安禅制毒龙”、“为好安禅制毒龙”、“闭户安禅制毒龙”、“那更安禅制毒龙”等诗句经常变着花样出现。
诚然,乾隆帝的诗确实存在着不少问题,但也未至于不堪入目或全无是处。套用“存在即是合理”一语来说,它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正是那个时代的必然产物,更何况还有不少好诗,不少可取之处。
一、从诗歌内容上来看,凡“天时农事之宜,莅朝将事之典,以及时巡所至,山川名胜,风土淳漓,莫不形诸咏歌,纪其梗概”。其诗歌内容包罗之广是当时大多文士无法企及的。
二、从诗歌的艺术特色上来看,可以概括为“古诗大气”、“律诗工整”、“绝句清灵”。虽然他写诗有很多率性而吟或不饰雕琢之处,但不少诗作也是颇为讲究,尤其是绝句颇有妙趣。是以即便御制诗再不济事,什取其一,或者仅取零头,亦有数千首诗;又或者以百分之一计,亦有近五百首水平艺术较高之作。
三、从其师法上来看,亦可概括为“情钟老杜”、“步法韩愈”、“追摹东坡”。乾隆帝曾选择地学习不少唐宋名家,如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李贺、李商隐、韩愈、皮日休、苏轼等,既而上溯魏晋六朝、《楚辞》、《诗经》,下探明人高启、清人王士禛及当时诗坛名家沈德潜、钱陈群等人。但主要瓣香杜甫、韩愈、苏轼三家。可以由兹考察唐宋名家的接受史及当时的诗风问题。
此外,從影响上来看,乾隆帝颇好叠韵、和韵,尤其是崇尚“十全”的他作有不少“十叠韵”诗,曾被人批曰“一体君臣,岂所谓上有好而下必甚耶”,这恰从反面揭示了御制诗对当时的影响所在。乾、嘉人诗集中存在大量的叠韵、和韵诗作,尹继善、钱陈群、蒋士铨等人诗集中都有“十叠韵”诗作;就连看不惯叠韵、和韵的袁枚,亦曾与人以叠韵相较。是以这种天子稽古右文而倡导风雅的影响也可见一斑。
故而,乾、隆帝的诗不仅不可完全抹杀,反而应当充分发掘其价值。对于研究者而言有必要切实地深入研究;对于普通大众而言,亦无须一味调笑,知道些实情总比人云亦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