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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路右拐是福州路

2017-07-29

广州文艺 2017年7期

一个人与一个地方,也是有情缘的吧?譬如我家乡在福建,偏偏我工作的出版社,就在上海的福州路。一周倒有五天走在这条街上,到周末,先生还说,去福州路买书吧?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碰见多稀奇之事,也不会动心。可是,去年我在巴黎时间长,忽一日在地图上看见那条街,蚯蚓般细细延伸着,一种熟悉的亲切感,潮水般涌上来,泪水竟盈眶了。回国上班头一天,到老半斋吃了碗雪菜肉丝面,觉得天下美味不过如是。

我每天是从南京东路地铁站走到福州路,有三条路线:走神,拐错了,索性顺九江路直走,到福建中路左拐;快迟到了,走捷径,从一个小区穿过去,往往是老婆婆早锻炼时间,看她们围成一圈,短短的,缓缓的,边走边拍手(每天拍两千下),像一群鸭子摇摇摆摆。不久的将来,我也加入她们?我心里冰冰凉地想着,依旧脚不着地,虎虎生风,赶着去结束一个白日。

大多时候,我是顺山东路直走,右拐到福州路。早晨的空气,凉硬、萧疏,街面尚留清扫车水辙,上班者如蚁族、鱼群,匆忙而寂静地穿梭、分流,像炮弹射出、被红灯遏制,须有一只大手死死揪住才不至于奋不顾身射出,射偏了。店面尚未开张,小摊贩就活跃而殷勤:五月是茉莉,三元一把顺手买下,一整日的香;六月是深红洋樱桃、难看黑山竹;七八月是玉兰花,蓝布上一对一对地摆;九月有新鲜莲蓬;到十月,三轮车上插满了绿雏菊、黑心纽扣菊,枝干长长的向日葵……下雨天,卖雨伞的浑身上下挂满雨伞追着人跑,豆浆包子铺前依旧排了长长的队……拐到福州路上,文化商厦门前,总会有个中年男蹲在地上,面前摊着三叠手绢,纯棉,半棉,出口的,我也总会停一停,翻翻看看;博古斋门前也总会蹲个瘦小有髭须的男人,卖放大镜的,大大小小,排在地上,对我爱搭不理,他大概觉得,读竖排繁体字的应是眼神不好胡子斑白的?时髦女娘,也读古书,难不成是聊斋中跑出的莲香?

中午到福州路寻吃的。解放前这条路俗称四马路,更早名教会路。20世纪初,报馆就有20多家,更集中了大小书局、文房四宝古玩文具店,是文人白相人进出处,洋行,酒楼,戏园子、茶楼子、书寓长三堂子……我每日从山东路右拐到福州路,正是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演出的行走路线,他唱戏的丹桂第一台,就在我站立的福州路湖北路口。第一京剧戏台早已不存,歌吹舞影皆灰飞烟灭,往前走几步到云南路口,张一张“天蟾逸夫舞台”,或可摩想当年盛况。但辰光是可以留存在味觉上的——到王宝和吃大闸蟹,老正兴点本帮菜,老半斋要碗大肉卤面,或者穿过福州路,到广东路上的德兴馆,这个百年老店,我常在那儿买肉馒头、酱鸭子、油爆虾、四喜烤麸,清明青团,端午蛋黄肉粽子,春节的八宝饭。至于杏花楼,平日里卖点心卤味,中秋前三天,雨天晴天,一味是长长的队,凭月饼票领月饼,若想零买一只尝尝味道,人家朝侬翻翻眼皮子。假使这几天打杏花楼过,就有“打桩模子”(黄牛)擦侬身边,悄声问:月饼票子有伐(要伐)?这些“站在街头的人”,解放前是掮客,“文革”时交换毛主席像章,改革开放初倒卖外汇券,然后是香烟票、火车票、足球票、戏票音乐会票、各种购物券,倒卖的票种上流变着时间;“打桩模子”自个却有些定规台型:人么瘦精刮,面孔晒得墨赤黑,大背头梳得油光锃亮,脖颈挂条粗金项链,手指头戴只金方戒指,皮带上别块玉石子或是手机皮套子,一条钥匙链垂挂下来、插进裤兜中,夏天么细短尖头皮鞋橫条纹T恤,秋冬么夹克衫竖起大领子……身上混同着市井气与旧上海的文气,听他们讲上海话,倒好像回到旧日辰光……

饭后,我喜欢沿福州路溜达。这条街路不甚宽,楼不甚高,半新不旧、瞻前顾后的况味,很贴合我人到中年的心。挨个小店逛,或只站在街边,春天鲜嫩阳光,夏日路口大风,仲秋高远天空,初冬薄薄的光线在脸上晃动……闭目谛听市声,奶茶店,炸鸡摊,咖啡吧,炒瓜子炒栗子小铺,散发着各样香气……

最常逛的自然是书店。上海书城,古籍、外文、社科等新书店,在网络冲击下,日渐萧条、勉励挣扎——很难想象,一个消失了书店的城市会是有韵味有历史的?无论如何,福州路尚存几家旧书店。淘书公社可买到外地出版的打折书,博古斋三楼,是我常去的,常能五折买到上海版图书。我喜欢那里空疏、迂阔、散漫的氛围,背着手,目光扫描一排排书架,时间似乎停滞,随手拿起一本,罕言寡语缩在角落,翻翻……留神看,一般读者与职业编辑,翻书的顺序与手势很不同。读者翻书页时,手在书中部,先浏览简介、目录、章节内容,决定买了,才看品相与定价,那种为装帧版本购买的,是藏书家。像我这样的编辑呢?一本书的封面会强烈吸引我拿起它,先看出版社,若是一家小社做出的气息高雅的书,就自叹弗如,自叹大雁翅膀被毛线缚住成了过胖的走地鸡;再翻到版权页,开本,印量,字数,印张,插页,黑白或彩色,捻捻纸张,掂掂分量,脑中噼里啪啦闪火花,判别定价是高是低;然后才翻开内页,翻书时手在书右上角,很小心地一页一页翻,生怕留下指印;翻开看内页版式,有一类太奢,上顶一片天,下面是沙漠,四五万字内容硬撑到二百来页,加个硬封,就敢定四十大洋,好比一只蚯蚓,拼命拉长身子,以为是条蟒蛇呢;另一类又太简,排得密密麻麻,几乎满溢到边框了,看得透不过气来……若是一本书,内容、装帧、制作,近乎完美,看着实在叫人喜欢啊,忍不住多买几本,分送朋友……买了一叠书,往柜台一搁,看老师傅打包是享受,塑料绳不剪断,从一角开始扎,手势翻飞,方格大小一样,结结实实,末了,打个可拎的手环,啪嗒一声剪断绳子。我像拎粽子般提着书出了门……

文房四宝店。夏日,即使没有空调,走进聚福楼、积墨斋、九华堂这样的店堂,也觉得清凉。一二个店员趴在柜台后,听见响动,抬身招呼,态度从容,若穿件长衫,一派旧时代的温良恭俭样;天花板上旋转的电风扇,“红星造纸厂”“上海专供”字样,让人心生计划经济时代的安全感。水晶黑白子,青花笔架水洗,拆分的扇面扇骨,红色印泥香气诱人,整竹雕笔筒想念翠竹挺立的春日婆娑……我一样样看过去,样样稀奇。墨条好看地排在玻璃柜台下,油烟、松烟、顶烟,说是收集燃烧物事的烟,加胶后制成墨块。一块块雕饰松树、梅花的砚石,呈列在鹅黄天鹅绒布上,好似要将山坳的野性、溪涧的清凉、多少年埋沉河底的思虑全都展露出来。一棵松树化成的烟墨,与一块端溪挖出的砚石相遇,那些黝黑发亮的墨滴,就是他们的爱情结晶吧!

大大小小的毛笔挂在笔架上,好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这柔软的毛笔,却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蒙恬所发明,怪道金庸笔下的朱子柳以笔作剑,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成就草书,可见毛笔中有剑气。我曾到湖州善琏,惊诧于繁复精湛的工艺,将那些羊毛兔毛黄鼠狼毛乃至鸡的绒毛,制成尖齐圆健的毛笔。书写了中国两千年历史的毛笔,终会消亡么?谷崎润一郎在《文房四宝》中说,用毛笔写字着力柔和,写错了,涂一遍就好,自来水笔或钢笔却要一遍遍涂,直至将纸戳破算数。尤为可厌的是,写字时还会发出沙沙刷刷的声音,而毛笔,“不管你怎样奋笔疾书,都不会发出一点声响,为此心情非常沉稳,头脑格外好使。”谷崎此文作于1933年,他不晓得,在今天,钢笔水笔都将废弃了,谷崎若在深夜,听见电脑键盘发出啪嗒啪嗒声响,心情该是如何坏,恐怕一个字也写不出了。而一个21世纪的作家,听见有节奏的啪嗒啪嗒声,又该是如何喜悦,这意味着他在“奋笔疾书”呢。

最有趣的是宣纸,一捆捆,卷着身子,蚕蛹般安静,层层叠在一起。他们有好听的名字,生宣是夹贡、玉版、净皮、棉连等,熟宣是珊瑚、云母、洒金、蝉衣等。宝玉说的“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应该就是宣纸;清少纳言说“将非常长的菖蒲根,卷在书信里”,我疑心得用柔韧的宣纸写这信。风中摇曳的青檀木,堆在田野的芳香稻草,他们经过怎样的日晒雨淋、挑拣、浸泡、捣碎、蒸煮、漂白、打浆、水捞、加胶、贴洪的过程,化身为一匹匹细致柔韧的纸中丝绸,轻薄如蝉翼、闪着蚕茧的喑哑光辉。对着光亮,你会看见上面密布着一朵一朵白云?还有丝状的树皮纤维、稻草筋丝?他们被打开,折叠,嗅闻,装裱,连同树木的年轮,稻草的记忆,墨汁的香气,书写者的眼神……多么神奇啊!烧尽成烟的松树,化身砚台上的一滴墨,取自动物体毛的笔,沾着这些墨汁,在青檀木与稻草化身的纸上书写……这是一场大自然的亲密接触,却以汉字的书写、精神的载体留存下来……我喜欢买各种宣纸八行笺,素白,明黄,粉蜡,洒金,洒银,水印的折枝人物山水,我喜欢在八行笺一笔一画写字,寄给远方的朋友……

文房四宝是传统的,还有一类西式文具店,也是我爱逛的。比如山西路到福州路拐角,有家百新文具店。铅笔橡皮卷笔刀,玉石围棋,手绘折扇,派克钢笔,凡世间一切零碎好玩的东西,花不多的钱,尽可以搬回去,这是个小小的新奇自由世界,容你胡思乱想。很多个中午,我在那些柜台流连,看水笔麦芒般从架子上冒出尖尖,钢笔从下往上排如多彩云梯通向巴别塔;看名片夹票夹错落有致排列,红蓝黄如花瓣散开叠合;油画水粉颜料管子横插在架子上,露出颜色编号,远望如星辰,闪烁着五彩的光芒;折扇全都打开,如一只只开屏孔雀排着队……铅笔水笔马克笔,色块细分到36种,笔芯粗细以毫米计,本子大小以寸划分,还有无数花型色彩的彩带、纸盒、胶带、包装纸,生日啊,新年啊,圣诞节啊,情人节啊,什么节日也不是,只要想送礼物,年轻的女孩,就会在彩带和纸盒架子边兜兜转转,反复比较,是粉红色送给妹妹呢?是玫瑰色送给情人呢?玫瑰色得配宝蓝缎带吧,再打个小小蝴蝶结……很多个午后,我喜欢站在架子边,看女孩子们挑挑拣拣、犹犹豫豫,那一份细腻情思,真是美极了。

福州路还有不少咖啡馆,下午三四点光景,我会出来喝杯咖啡。“午后三点钟,这是个让我沉溺于幻想的时间点,从咖啡馆望出去,窗外的一切都是迷人的,街道,车,人,尤其是女人。在这样散漫的午后,她们,孤独的,焦虑的,心事重重的,安詳的,匆忙的,有伴侣在身边甜蜜走过的,全都那么迷人,我幻想每一句和她们调情的开场白……”像侯麦电影《午后之爱》的中年男人,我也是这样坐在咖啡馆,靠着窗,向外看,心神恍惚——

一个背包沉重的母亲,撅着屁股,身子朝前冲,努力迈着大步,一手拖着个红毛衣女孩,好似拖着一条不愿挪步的小狗;给我泡咖啡的店员,黄头发黑镜框,扎着白围裙,穿条有破洞的牛仔裤,此时歪靠着行道栏杆抽支烟,他透口气般将烟圈朝空中吐去;一个旧呢帽老伯,背着手躬着身,缓慢地走,边走边看着路边海报,背负的手上挂着一只装有面包的塑料袋;一对情侣手拉手并肩走过,边走边盯着各自的手机,差点撞上迎面来的人;那个人塞着耳机,自顾自边走边说边笑,挥着手,他应是对着终端的人说话,满世界都是这样的疯子;一男一女拖着狗迎面相遇,两只狗热烈嗅闻着,男女的眼神都不曾触碰一下,就擦肩而过……

车辆玩具般开来开去,人们走过来走过去,他们有时茫然地抬眼看向窗户,与我四目对视,又迅速将眼睛调开去……我看着窗外,这流动的舞台,闪闪灭灭的幻影;街上的人看我,又好似凝固的肖像画……阳光打在对面的文化商厦,闪闪发亮,玻璃墙面反射出这边老洋房的红砖墙面,白色阳台,各样鲜艳衣裳,电线杆广告牌,初冬半黄半绿的法国梧桐叶……光线在不平整的玻璃面移动,阳台与窗户的线条,柔软起伏着,屋脊与屋檐也似乎如奶油,慢慢融化……阳光消散着,影像渐渐模糊起来,下班的人,从各个门洞中涌出来,这一天,又要结束了。

责任编辑 姚 娟

主持人语:

实力榜:赵荔红

当初因误会认识了荔红,曾经她与广东的一位散文作家的笔名相同。后来我收到了她手写的八行笺,表达了一种女人特有的情感。她第一次来广州,我和朱燕玲颇有仪式感地与她行走在广州著名的上下九,我们说要让她吃遍广州的名小吃,可只吃了一家,就鸣锣收兵了。

作为一个定居上海的福建姑娘,荔红的文字有着浓厚的海派都市和文人文化韵味,精致、细密、有情趣,贴近生活吧还端着点儿小架子。每一个篇章,好读,赏心悦目,还有回味。我对她文字的评价是:没有小女人气,蛮有味道嘎。

这两篇文章题材、写法完全不同,可以感受荔红的多面性,包括在生活中、在知识的掌握和文字的运用上。《是圣灵 是撒旦》大容量的信息,可以给读者引发出无数的阅读可能性,也可见荔红的知识储备和阅读兴趣;《山东路右拐是福州路》极具镜头感的上海街道场景俨然就在眼前,带着书卷气的生活味儿飘荡在纸面,氤氲得很。

阅读她的文字正如布列松所言“拍摄是去相遇。你意料之外的,无一不是你暗中期待的。”

——主持人:张 鸿

赵荔红:现居上海。作品刊于《散文》《散文·海外版》《十月》《花城》《天涯》等几十家刊物。著有散文集《意思》《回声与倒影》《世界心灵》《情未央》,电影评论集《幻声空色》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辑室主任、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