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杯水如名淡
2017-07-28蔡晓妮
蔡晓妮,女,江苏南京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届学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满庭芳》。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启功一、旧砚台 坚与净一代学者、书画大师启功先生的书斋名叫“坚净居”,取自他的旧砚台的铭文:“一泉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启功先生取“坚”“净”二字作为自己书斋的名称,并以坚净翁自称,反映出了他内心的追求和道德操守。启功出身皇族,是清雍正帝的第九世孙,但是他表示并没有受到皇家的恩泽,相反家境并不富裕。曾祖父叫溥良,靠祖承只得了一个奉国将军的爵位,领取薄酬,连家都养不活。后来溥良靠科举入仕,家境才有所好转。启功祖父毓隆同样依靠科举入仕,官至典礼院学士、安徽学政、四川主考等职务。而到启功父亲恒同这一辈,因为身患肺病,在启功一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死时还不到二十岁,从此家道中落。十岁时,启功的曾祖父和祖父等五个亲人相继过世,家业难以为继,终告破产。寡母和终身未嫁的姑姑合力抚养两代单传的启功,可以说启功对自己的母亲和姑姑怀着深厚的感情。他曾说他拿到的第一份薪水就买了汪中的《述学》,只因感佩汪中和他经历的相似。因为家境实在太过贫寒,后在祖父门生的资助下,才勉强读到中学肄业,个中心酸,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的。所以他在六十六岁时所写的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颇有自嘲之意,看似打油诗,但何尝不是笑中带泪,满腹辛酸呢?小小年纪,启功就出来教家馆、卖画挣钱贴补家用,但他并未放弃学习,在他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这十年中,获得了当时非常有名的学者、文人、书画家的指导与提携,包括贾羲民、吴镜汀、戴姜福、溥心畬、傅雪斋、齐白石、傅增湘、陈垣等人。这些著名文人对启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论是在做人还是为艺的道路上,都起到了言传身教的作用。启功曾在诗中写道:“乔木成丛倚旧墀,庭前又得玉参差。改柯易叶寻常事,要看青葱雨后枝。”这首诗原题下有自注是:“窗前种竹两竿,榜曰‘新绿。心畬公为做新绿堂图,自题一首。”新绿堂是溥心畬的堂名。同为皇室贵胄,时代更迭,历史轮换,尝尽人生百态和心酸,自然把改柯易叶当作寻常事。启功先生座右铭:“作文简浅显,做人诚恒平”,是启功为人和为艺的写照。可以说启功不仅在文学和艺术的道路上孜孜以求,对做人他也有着极高的要求。早年白岩松采访启功的时候,他谦虚地说:“此地无朱砂,黄土为贵。”对自己的名与利看得都极为平常,这大概和他早年比较凄苦的经历有非常大的关系。他曾经对自己的内侄章景怀先生说过:“兩次注释《红楼梦》得的稿费,一笔葬了我母亲,一笔葬了我姑姑。”启功和自己的妻子章宝琛属于包办婚姻,但却产生了完美的爱情。他在文中写道:“我的老伴儿叫章宝琛,比我大两岁,也是满人,我习惯地叫她姐姐。自从结婚后,我的妻子面临着生活的艰辛,没有任何埋怨和牢骚,她自己省吃俭用,不但要把一家日常的开销都计划好,还要为我留下特殊的需要:买书和一些我特别喜欢又不是太贵的书画。特别令我感动的是,我母亲和姑姑在1957年相继病倒,重病的母亲和姑姑几乎就靠我妻子一个人来照顾,累活儿脏活儿、端屎端尿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成年累月,她日益消瘦,直到送终发丧,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我无以为报只有请她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叫她‘姐姐,给她磕一个头。”章宝琛死后,启功写下了《痛心篇二十首》,表达他对老伴的深情厚意,其中有“君今撒手一身轻,剩我拖泥带水行。不管灵魂有无有,此心终不负双星。”“先母晚多病,高楼难再登。先妻值贫困,佳景未一经。今友邀我游,婉谢力不胜。风物每入眼,凄恻偷吞声。”后来很多人给启功介绍对象,都被他拒绝了。他不忍心自己过得那么好,而他的母亲和老伴却没有享受到这一切。可以说启功是一个家庭观念非常重的人。旧砚台,坚与净,有着他做事的坚持与执著;一箪食,一瓢饮,有着做人的坚守与淳真。二、说不尽的情谊启功先生虽然幼年失怙,但却受到了很多师友的指导。贾羲民、吴镜汀、戴姜福、溥心畬、傅雪斋、齐白石、傅增湘、陈垣、牟润孙、台静农、余逊、柴德赓等人都和他有着深厚广泛的交往。其中尤以陈垣和他的情谊最为深厚,在白岩松的采访中提到陈垣先生的时候,启功说:“那是说不尽的情谊。”学界流传他三进辅仁的故事就和陈垣有着密切的关联,在多篇文章中启功都提到了陈垣对他的提携之恩。如《“上大学”》《夫子循循然善诱人》《陈垣先生教我读书》等文中都有概述。在《“上大学”》中更写道:“老世交傅沅叔先生把我介绍给恩师陈援庵先生。特别要说明,这个‘恩字,不是普通恩惠之恩,而是再造我的思想、知识的恩谊之恩!陈老师把我派在辅仁大学附属中学,教初中一年级的‘国文,我很满足了,总算有了一个职业,还可有暇念书学画,结果中学负责人说我没有大学文凭,就来教中学,不合格,终被停止续聘了。陈老师又把我调到辅仁大学美术系做助教,但还是在那位中学负责人统治之下,托故把我又刷了。陈老师最后派我教大学一年级的‘普通国文,这课是陈老师自己带头并掌握全部课程的。老师自己选课文,自己随时召集这课的教员指示教法,自己也教一班来示范。这项工作,延续好多年。”陈垣对启功的赏识是力排众议的,而启功心中也无时不感念老师的恩情。陈垣在编《吴渔山年谱》的时候,启功在古籍中发现对老师有用的线索就会立刻写信给老师,并与老师沟通。所以陈垣在《吴渔山年谱》编成之后两次在文中提到了启功的帮助。陈垣和启功的师生之情在他们多次的书信来往中可窥一斑。《启功口述历史》中他更写道:“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我作出了一次重要的正确的选择,对我来说,这是无价之宝,而帮我指点迷津的恰是陈老师。他指导我怎样正确衡量自己,认识自己,怎样摆正自己的社会位置,选好自己的人生舞台……所以陈校长不但是我的业务导师,更是我的人生导师。”陈垣对启功耳提面命,启功也是时刻不忘老师教诲,他多次撰文总结了老师是如何指导他读书的点滴,并把陈垣的九条“上课须知”时刻记在心中。“万点松煤写万松,一枝一叶报春风。轮囷自富千春寿,更喜阳和日正东。”这是启功为陈垣祝寿写的诗。可以说陈垣在启功的人生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启功也一辈子记得老师的恩情。1980年,北师大为了纪念陈垣校长一百周年诞辰,决定举行隆重的纪念大会,启功主动承担起写会标的任务。“纪念陈垣校长诞生一百周年”这十二个大字,他整整写了一个上午。在旁边扶纸的学生看他挥汗如雨地跪在地上写,就问道:“先生怎么下跪了?”他回答:“给老师下跪有什么不应该呢?”由此可见他对陈垣的情谊有多深。1990年启功在香港举办书画义卖,筹集资金160余万元,为弘扬陈垣先生热爱祖国、励精图治、勤奋耕耘的精神,设立“励耘奖学金”,奖励一大批在教学、科研和学习中取得显著成绩的青年教师和学生,以延续老师的恩情与教泽。在《我的几位恩师》中,启动详细地回忆了贾羲民、吴镜汀、戴姜福、溥心畬、傅雪斋、齐白石等几位老师的教导之恩。可以说,任何一个大师的成功,都离不开这些名师的教导。他把这些写成了《记我的几位恩师》《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及《记齐白石先生轶事》等一系列文章。如果说陈垣对他的影响是最深刻的,那么溥心畬对他的影响是最全面的。那时的溥心畬住在恭王府后花园的萃锦园。每当海棠盛开,溥心畬必定邀请文人雅集。启功也会前往,不仅认识了当时一批诗书画界的名人,也学到了很多知识,更有幸见到了张大千和溥心畬的现场合作,“南张北溥”在不到三小时的时间里合作了几十张,分给在场的朋友。可以说,这些文人间的往来唱和对青年启功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没有这些亦师亦友的教导和鼓励,很难成就一代大儒启功的艺术人生。晚年的启功在深情回忆这些的时候常常感慨万千,尤其是对陈垣,他说:“回想我这一生,解放前有人不屑我这个资历不够的中学生,眼里根本不夹我地把我刷来刷去;解放后又有人鄙视我这个出身不好的封建余孽,把我批来批去。各路英雄都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一番,以示他们强者的伟大与‘左派的先进,但老校长却保护了我,每当我遭受风雨的时候,是他老人家为我撑起一片遮风避雨的伞盖;每当我遭受抛弃时,是他老人家为我张开宽厚的翅膀,让我得到温暖与安顿。而且他好像特别愿意庇护我这只弱小的孤燕,倾尽全力地保护不受外来的欺凌,就像‘护犊子那样护着我。我自幼丧父,我渴望有人能像父亲那样关怀我,我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不同于母爱的另一种爱,有了它,我就能感到踏实,增强力量,充满信心,明确方向。现在老校长把老师的职责与父亲的关怀都担在了身上,这种恩情是无法回报的。我启功别说今生今世报答不了他的恩情,就是有来生、有下辈子,我也报答不完他老人家的恩情。”三、人生烛上花 光灭巧妍尽启功先生称自己“皇而不族”,并未享受到皇室的荣华富贵,倒是半生穷困,所以更懂得宽容洒脱、幽默豁达,宠辱不惊地看待世界。在反右大潮中,一个青年学生多次参加批斗启功的活动,冒犯之处颇多。“文革”结束后,他感到自责处处躲着先生。再见面时,还未等他开口,启功先生已替他圆场:“陈年老事别放在心上,那个时候就好比在演戏,让你唱诸葛亮,让我唱马谡,戏演完了就过去了。”这样的胸怀,让在座的人钦佩不已。1964年,他的第一部学术专著《古代字体论稿》出版,在学界引起了轰动,日子刚刚走上正轨,“文革”来临。他被打为“准牛鬼蛇神”,被批判和审查,家中也遭查封。老伴和亲人都担心他受不住打击,会选择自杀。他写下一副对联:“草屋八九间,三径陶潜,有酒有鸡真富庶;梨桃数百树,小园庾信,何功何德滥吹嘘。”表达了坚强与豁达的人生态度。他在给张中行的信中写道:“世间‘如火如荼、你死我活、天大地大、理气性命等等等等,都在拈花一笑中。”外出讲学时,主持人都会说请启老做指示,这个时候启功先生总是幽默地说自己是旗人,属于少数民族,历史上统称为“胡人”,因此在下所讲都是不折不扣的胡言。在担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之后,他也多次谦虚地表示自己的字还没有不当的时候好,说自己的字都是应酬之作。担任中央文史馆馆长的时候,每当别人称呼他为馆长的时候,他都是自嘲自己是饭馆馆长,甚至连饭馆馆长都没有能力当。说到书法,有不少人曾经撰文批评过启功的书法为“馆阁体”,言词间似乎对启功的书法不以为意。启功对此看得很开,他说:“我不在乎别人称我什么‘馆阁体,也不惜自谑为‘大字报体,反正这就是启功的书法。”后来在《踏莎行·昔日小照》中写道:“开门撒手逐风飞,由人顶礼由人骂。”但启功先生真的就是那么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吗?笑骂由人,其实并非如此。他多次回忆自己早年的经历,说自己的画被长亲拿去之后,长亲却说:“画完后你不要落款,请你的老师题写。”这句话对启功的刺激很大。从那时起,他就下决心写好字,给自己争口气,一辈子跟书法结下了不解之缘。启功对书法的态度,体现在他的《论书绝句一百首》中,其中第三十二首写道:“题记龙门字势雄,就中尤数始平公。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看出他在书法艺术追求的写照。广泛学习古代名家书法碑帖的笔法和墨迹,才能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独特的书法风格。对自然之美的推崇是启功对书法美学的一个很好的诠释。虽然有很多人以易于模仿来贬低启功的书法,但是易学并不是错,至少今天启功的书法依然是书法界一种鲜明的风格特征。在《谈诗书画的关系》中他写道:“不是说画家都是诗人,诗人也不都是画家。但一首好诗和一幅好画,给人们的享受则是各有一定的分量,有不同而同的内核。”“从探讨诗书画的关系,可以理解前人‘诗禅‘书禅‘画禅的说法,“禅”字当然太抽象,但用它来说诗、书、画本身许多不易说明的道理,反较繁征博引来得概括。那么我把三者关系说它具有‘内核,可能辞不达义,但用意是不难理解的吧?……诗书画三者间,也有其异中之同和同中之异的。”诗书画是启功一生艺术的重要成就,三者之间互有印证,交相辉映,他们共同反映了启功的美学思想和文化史观。那就是独立思考、博而不群。启功曾说:“我从不温习烦恼。人的一生,分为过去、现在、将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很短暂,很快也会过去,只有将来是有希望的。”纵观一代学者启功的一生,是德,是艺,是恒,是情,是仁者谦光,更是大家风范。今天我们缅怀启功,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位诗书画三绝的国学大师,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历史学、古典文献学、版本学、音韵学、训诂学、文物鉴定学,以及红学与佛学等研究领域的贡献,而是因为他代表了一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中知识分子的命运。这也正是他作为一位“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仁者和智者所留给我们的为人处世的典范和宝贵的精神财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