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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

2017-07-28许侃

延安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小福子红鼻子老汉

许侃,本名许春善,安徽马鞍山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芙蓉》《雨花》《长江文艺》《福建文学》等。

在我的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曾经有过一个美妙的场景,至今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在我6岁的时候,我家房头看厕所的红鼻子老汉在他的茅草屋檐下逗我取乐,要把他的女儿小福子许配给我做媳妇……因为6岁以后我就失明了,所以那件事格外明媚、鲜艳、甜蜜,就像一首歌中唱的——“美丽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

你想听听那件事吗?在你看来,也许就是个玩笑罢了!对我来说却像破落户怀揣着作废的旧田契一样。那天,我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海魂衫,像个小水手。我去房头的厕所撒尿,看厕所的红鼻子老汉有意拿我寻开心,说他有一顶带飘带的水兵帽,如果给我戴上,我就更像一名小水兵啦。水兵帽是什么样子,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识过,但我看见了坐在他家茅草屋檐下剥毛豆的小福子。

我问红鼻子老汉要水兵帽,老汉拿不出来,转移话题说,他愿意把小福子嫁给我做媳妇儿,问我要不要呀?我那时哪里懂得媳妇儿的好,连声说不要不要,我要水兵帽。这时,小福子抬起她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生气地盯着我,头慢慢偏过去,眼睛斜得好像能把人看扁了似的,那是恨我不要她的意思吧。小福子懂事的目光一下子逼走了我的蒙昧,令我的心腾地一下热起来,她那副生动的表情抓住了我的眼球,好像连灵魂也要被她捉走了。我至今还记得她那副似怒非怒的样子,娇娇的,憨憨的,带着小女孩有心跟你怄气的嗔怪,黑眼珠子都要瞟到眉梢上去了。

红鼻子老汉说,娶媳妇儿多好啊,你们过家家时不是都要娶媳妇儿吗?你怎么能不要呢?他把双手放在嘴巴前,做出吹喇叭的样子,唱——呜里呜喇,新娘子到家。

我想起过家家,女孩还兴带嫁妆的,就改变了主意,说,那好吧,如果她把水兵帽带来,我就愿意娶她啦。

“嗖”地一声,小福子将一粒绿生生的毛豆掷在我的脸上,说,美得你,我才不要做你的新媳妇儿呢。

哼,不做就不做。“你不带我玩,我有人玩,摸螺蛳,划小船……”我气哼哼地唱起那首打油诗童谣。我知道,小福子是红鼻子老汉捡来的,一个捡来的小丫头有什么了不起!

红鼻子老汉呵呵笑起来,说:小福子啊小福子,你知道你是我抱来的。但是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差点儿就被张炎妈抱去啦。那样你就是张炎的妹妹了。

啊?我只听说小福子是红鼻子老汉捡的,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她差点儿被捡到我家来,成为我的妹妹。

小福子说,嗲嗲,你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红鼻子老汉说,没有了,没有了,该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

小福子说,张炎妈我怎么没见过?她又为什么没有把我抱去呢?

我的鼻头酸酸的,心想别说你没见过,连我都不记得我妈长什么样呢。

红鼻子老汉支支吾吾地说,你做了张炎的媳妇,张炎爸爸就会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小福子听了这话,改变了拒绝我的态度,她像过家家时那样说,那好吧,我长大了就做张炎的媳妇儿。

我心里一阵狂喜。虽然一个6岁的小男孩未必会因此而狂喜,顶多只是有点儿兴奋罢了,但是在后来无数次的回忆中,这种兴奋随着年龄的增长就变成狂喜啦。

就在这时,好像白糖里撒了一把胡椒面,清水里滴了一团黑墨汁,我的快乐还没来得及回味,我的天就变了颜色。我感觉耳朵被人提溜起来,头歪得像13点,一个霹雳般的吼声在我头顶炸响,娘希匹!哪儿冒出来的私孩子,滚回家去。

这声音来自我的父亲。我父亲当然不会骂我“私孩子”,他这是指桑骂槐,我当时并不懂的。我只知道父亲发了很大的火。在我印象里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但他从没有这样粗暴地对待我。我撕扯着他的手,哭喊道,不,不,我不回去。我要小福子做我的新媳妇儿。

我父亲用他竖起的中指关节在我的头上凿了一个“毛栗子”,很疼,只有在他最愤怒的时候才这么惩罚我。然而他的斥责却是冲着红鼻子老汉去的:你这为老不尊的东西,别叫人骂你老不死的,以后别向小孩子灌输这么低级无聊的馊主意,知道不?再叫我听到了,绝饶不了你。

红鼻子老汉憋得额角青筋凸起,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那些平素看上去令人感觉慈祥的皱褶全都纠结在一块了,他说,张科长,你看,我就是开个玩笑。

我父亲说,开什么玩笑!儿女婚姻大事,岂是随便当笑料的。

红鼻子老汉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说,瞧我这张臭嘴,今后再胡说,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小福子“呜”地一声,像火车头鸣笛一般拖着长腔哭了起来。

我的心从那一刻起,就像一个迷途的流浪儿,再也找不到家了。

你说,这事不太美好?哦,当然,我说美好仅仅是这事的前半部分,说到后来,就糟糕啦。归根结底,我能有什么美好的事情呢?我这一生与美好二字彻底掰啦,甚至我就不该生下来。你别以为只有小福子那样的弃儿才是遭诅咒的,我不是,我出生在一个小官员的家庭……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呢。好运歹运,走时背时,往往在不经意间就翻转了。哦,我说得太玄了吧,咱们还是谈点简单的话题。

你问我今年多大啦?我也记不清了。你知道葛羊山孤儿院是哪一年创建的吗?自打建院头一年起我就住进去了,这是我们院长告诉我的。估计有四十年了吧?那一年我7岁,那么现在我是年近半百的小老头了。我母亲死的时候才29岁,我父亲死的时候才37岁,我比他们都活得长久。可是,我一个瞎子,整天只做一件事,就是给人按摩,我要活那么久有什么意思呢?我现在每天喝点小酒,希望早死。我父亲就是酗酒酗死的,可是我怎么喝也不死。

我伤感了?没有。你看见我的泪花了?怎么可能!有墨镜遮着。就算摘掉墨镜,那两个黑窟窿早就干涩得像枯井一样了。

我母亲可是天下无双的好母亲。

唔,这个结论是别人灌输给我的,而不是我自己形成的。因为她死的时候,我才3岁不到嘛,我对她没有任何记忆。也不是听我父亲说的,他从没有跟我提起过母亲。母亲的去世对他的打击很大,以致于他的脾气那么坏——你還记得他随口骂人家红鼻子老汉“老不死的”吗?他认为生活欺骗了他,这个世界亏欠了他。他的生活太顺了,倒霉的事怎么可能轮到他身上。

对于母亲的赞美来自看厕所的红鼻子老汉。我住进孤儿院之后,他是世上唯一来看望我的人,好像我重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红鼻子老汉是一条脐带,维系着我与世界的关系。红鼻子老汉来看望我时,总忘不了带几只烤熟的芋头,以至于很久以后,我一闻见烤芋头的香味,就仿佛看见了他那只发红发糟的蒜头鼻子。虽然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是红鼻子老汉的形象就像芋头的味道,反而更加亲切可感了。

他跟我谈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我母亲。他说,我母亲是一个脸圆圆,鼻子尖尖,好像一只小斑鸠那样好看的小妇人。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如果上帝只选十个人进入他的唱诗班,肯定会有我母亲一个。他这样说,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因为我还没见过斑鸠长什么样,眼睛就瞎掉了。上帝是谁,唱诗班是干什么的,我就更不懂了。

可是他跟我说,母亲当初是要把小福子抱到我家里来的。这个事情他一说我就明白了。故事发生的地点、人物我都見过,现在虽然看不见了,但我能想得清清楚楚——

小时候我家住的平房,几排共用一座厕所。那是一座红砖厕所,建造年代已经很久了,墙砖出现风化迹象,你若伸出手指一抠,往下直掉粉末儿。厕所是瓦苫的尖顶,从里面可以看见木头梁架。那上面曾经吊死过人。男女厕所门口都有一个L形的拐墙,一人来高,用以遮挡外面的视线。

在红砖厕所旁边,有一座低矮的茅草屋,墙是泥巴糊的,屋子里很黑,看厕所的红鼻子老汉就住在里面。他的职责除了打扫厕内卫生,更重要的是看粪,不叫人偷。厕所后面的粪窖有铁箅子盖着,好像还上了锁。夜晚,厕所里曾发生过打斗,那是从蹲坑往外掏粪的农民被红鼻子老汉堵住了。一番较量,手里拿着铁叉子的红鼻子老汉竟然敌不住拿粪瓢的偷粪贼。铁叉子虽硬,奈何红鼻子老汉心软,不敢朝要害处扎。偷粪贼的粪瓢却舞得像风车儿似的。结果,红鼻子老汉被粪瓢砸晕了,屎尿在身上涂了个赤橙黄绿,那贼却毫发无损地溜走了。第二天,人们看见厕所的墙壁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粪迹,散发着难闻的恶臭,打探到事情的原委,纷纷嘲笑说,红鼻子老汉真没用,手握铁叉子竟然被粪瓢砸破了头,偷粪贼没挂彩,老汉倒挂彩了。这老汉心太善手太软,忒没用了。我父亲夹在人群里看笑话,辛辣地嘲笑红鼻子老汉。他说,偷粪贼要是遇到我,我不用铁叉子把他钉在墙上才怪呢。我要用他的粪瓢舀了粪喂他喝下去,再打出他的屎来。看他下回还敢不敢偷……

小福子的到来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天上下了雪,墙头上落了薄薄的一层。虽然风停了,雪住了,天气还是冷。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我母亲去厕所解溲——不是解小溲,小溲在家里马桶上就可以解决了,解大溲其实也可以,但我母亲是个利亮人,时间这么晚了,天又冷,她还是要去外面解大溲。她还没有走到厕所跟前,就看见了红鼻子老汉。老汉站在雪地里,似乎在等什么人,又似乎守着一大笔财产的哨兵。他能有什么财产呢,除了乡下的农民,有谁会看上臭哄哄的大粪?他又能等来谁呢?

母亲走过他身边,没有跟他打招呼。红鼻子老汉的目光却尾随着母亲来到了女厕所门前。在那个L形的拐墙头上,在那个折角上,母亲发现了一个襁褓,那就是包裹着小福子的襁褓!母亲善良的天性使她忘记了自己上厕所的生理需要,第一个反应便是急忙从墙头上取下了那个襁褓。她揭开盖头的被角,便听到了小福子弱猫般的哭声。

这时,红鼻子老汉走到了母亲跟前。他对母亲说,是个刚出生的女婴。母亲抬头看了红鼻子老汉一眼。老汉继续说,不知什么人放在了女厕所里,我进去打扫卫生发现了,我捡回去养不活她,只好又放在墙头上。母亲说,她要冻坏掉了。红鼻子老汉说,是呀,所以我不敢走开呢,等着有哪位好心人能收养她呢。母亲说,唉,这是一条命啊,谁叫我碰上了呢。红鼻子老汉说,谢天谢地,这孩子有救了,说老实话,我就寻思着你来救她呢。母亲说,你咋想到我呢?红鼻子老汉说,你不是刚养了孩子吗?你奶水足,有多余的喂她一口,她就活下来了。母亲说,是这个理呀。母亲让红鼻子老汉代她抱一下,自己上完厕所,出来后从老汉怀里接过了小福子,就把她抱到我家来了。

我那时出生还不足一百天。我母亲的奶水多得我一个人吃不完,有时甚至要挤掉一些,免得让奶水憋回去。奶水这么多一方面证明了我母亲的妇德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家的境况比较富裕。我父亲在一个农资部门上班,年少得志,当时已经提升为科长了,经常有公社呀、大队的干部提着农副产品到我家来,那些不花钱的土鸡呀、鲤鱼呀,把我母亲养得白里透红,催下来的奶又多又好。

奇怪的是,我家有这么多的好东西,我父亲却怎么吃也吃不胖。他的脸像刀子刻出来的,嘴角带着很深的法令纹——法令纹是什么东西?我曾问过红鼻子老汉,老汉说,一般来说当官的人才有法令纹,越是威严的人,越是刻薄寡恩,法令纹越明显。我6岁以后就没有见过父亲的脸,若不是红鼻子老汉后来屡次跟我形容他的长相,我肯定不记得他有没有法令纹了。我能想起来的,顶多是一个瘦条条的模样。通过红鼻子老汉的讲述,我就想起我父亲的嘴巴上好像确实有两道很深的纹,但那是比较好看的,怎么也不应该跟刻薄寡恩联系在一起。

令我不快的是,红鼻子老汉跟我谈起父亲的时候,不仅用了刻薄寡恩这个词,他还用了吝啬贪财这个词。我那时还不能准确理解这些词语的意思,但是贪财两字是骂人的话,我还是知道的。我本能地露出反感的表情。红鼻子老汉说,你别皱眉头,你爸爸确实是个贪财的小气鬼。他举证说,你爸爸把公家的报纸带回家来看,看完了卖废报纸的时候,收破烂的若是短了他一两,他都要校正出来。一斤报纸三毛五,一两才值三分五厘钱。他说五厘钱就不要了,三分钱能给张炎买根冰棒呢——你别打岔,红鼻子老汉说的价格有问题,若不是我的记忆穿越了,就是他说错了,但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如果一分钱能够掰成两半花,我看你爸爸连五厘钱都舍不得放弃。还有呢,人家送给你们家的东西,吃不掉,他从不让你妈送人,等到东西变坏了,馊掉了,他才偷偷地趁着夜幕掩护扔到垃圾箱里。他以为我们不知道是谁扔的,其实只要看看那些可惜了的东西,谁家会有呢?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我疑心这些故事是红鼻子老汉编造的,其用意是证明我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满心愤懑刚要发起反驳,红鼻子老汉却把话题转移了。话题转移到我母亲身上,红鼻子老汉就换了一副语气。一说到母亲,他的声音里充满钦佩与爱戴。他说,你母亲真是个好人,她对待要饭花子,总是要打发的。有一回你父亲不在家,她甚至把要饭花子让进门里,让那个白发老婆子吃了一盆鱼汤拌饭。走出门来,那个要饭的老婆子唠叨了一路,夸你母亲是观世音菩萨转世。要我说呀,你母亲哪能当得起观世音菩萨呢?她那个软弱呀!就跟个丫环似的。她这一生吃亏就吃在太怕你父亲,什么事都依着他,不敢做半分主。

得!说来说去,你一定想得出我母亲把小福子抱回家去,会有怎样的结果。是啊,不管我多么维护父亲的形象,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我父亲不同意收养一个捡来的孩子。他一定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但我没听见,红鼻子老汉也不曾听见,转述的话臆测成份大,就不必再去复述了。总之,不管我母亲多么难过,她怎么把小福子抱回家的,又怎么把她抱了出来。听红鼻子老汉说,我母亲泪水涟涟地哀求我父亲,收养了这个她已经抱回家来的孩子吧。结果只是令我父亲嘴角的法令纹抿得更深更紧而已。

母亲抱着小福子走出家门,她该怎么办呢?她的丈夫叫她把小福子再扔回到女厕所门口的那个矮墙头上去。可是这样的话,只要一两个小时没人看见,不就把她冻死了吗?母亲万般无奈,只有在红鼻子老汉裂了缝的木板门外呼唤,他大伯,你开开门,行行好吧。红鼻子老汉一听到母亲的声音,立时从床上爬起来,点亮了油灯。虽然是在城里,我们都用电灯,可是红鼻子老汉的茅草屋却没有拉电线。红鼻子老汉没等母亲述说端详,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从母亲的臂弯里接过了那个襁褓,说,唉,你这个小佛子啊,怎么就没有人要呢?

小福子,名字原来应是小佛子。可是红鼻子老汉后来为她改作了小福子,说小福子出世即遭遗弃,命中缺福,就叫她小福子吧。

母亲把小福子交还给了红鼻子老汉,好像做了一件亏心事一样,从此总是愧疚得很,见到人就垂下眉眼,不敢抬起头来。尤其是面对红鼻子老汉,她更是拘谨得很。红鼻子老汉宽慰道,不收养就不收养吧,没有人逼着你非收养这个孩子不可。你要是可怜她,偶尔来给她喂口奶,她能活下来,就要感你的大恩大德啦。

母亲嘴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红鼻子老汉似乎知道她想说的话,帮她打圆场,说,你别想得太多,你是个好人,没有人怀疑你。母亲幽幽地叹口气。从此,她经常瞒着丈夫到红鼻子老汉的茅草屋来,来了就撩起衣襟给小福子喂奶,红鼻子老汉便自觉地躲到屋外去。

有一天,母亲拿了家里50块钱,去送给红鼻子老汉,托词是让他到牲口市场买一头母山羊。不料,这事却被我父亲发现了。那年代50块钱是一笔有数的钱,父母一个月的工资加到一块还不到200块钱。母亲一次拿50块钱去送人,怎么能不让父亲发现呢?发现后,父亲与母亲就吵架了。争吵中,不知母亲说了什么,父亲气得暴跳如雷,揪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暴打了一顿。母亲原本是有道理的,她的道理正当得不能再正当,简直可以称得上理直气壮了,但是她却不敢声张,只能忍气吞声。母亲挨了打,只想瞒人,可是脸上的青淤把她出卖了。红鼻子老汉看见了,便知道母亲吵架了,而且他立马就猜中了吵架的原因。他说,幸亏母山羊还没有买,小福子喝米糊也能长大的,说着就把母亲送他的钱又还给了母亲。

红鼻子老汉把钱还给我母亲的时候,母亲说,我不能要呀!红鼻子老汉说,我不能接受一笔有争议的捐款……母亲抬头打量了一眼红鼻子老汉,就赶紧低下头去。

红鼻子老汉说,母亲打那以后,就日见消瘦,美丽的黑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红鼻子老汉想要宽慰母亲,找机会与母亲说说话,可是母亲反倒像害怕他似的,老是躲闪着,目光不敢接触。有时候,在江南小城逼仄的石板巷道里两人走个迎头碰,老汉刚想说什么,母亲把头一低,就像一匹溜墙根的小鼠那样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我知道那是一段内心痛苦的日子,只是不知道母亲都想了些什么。她是在酒厂上班的,生下我之后有一年时间没去上班,上班后也整天闷闷不乐的。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多吧,母亲就出事了。有一天,厂里突然打电话给我父亲,说我母亲掉到酒窖池子里淹死了。酒窖池子并不深,里面除了酒糟和酒泥,真正能淹人的酒水并没有多少,也许刚刚只够淹没脚脖子,可是就这么浅的酒水,却把我的母亲淹死了。怎么会呢?谁也想不通。可是,我母亲真的就这么面朝下,趴在酒糟酒泥中窒息死了。

母亲死后,父亲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他想不通,像他这么一个命运的宠儿,事业家庭一帆风顺的,怎么会弄出个妻子横死的插曲。他对我的态度忽冷忽热,怜悯起来无比温柔,执拗起来近乎粗暴。我在物质生活上领受了父亲带给我的好处,但在精神世界里感受到父亲是一个暴君。

母亲的死让父亲的智商和能力都大打折扣,连做人的情商都萎缩了。他在许多方面不像以前那样应付裕如,有时收了人家送的礼,却忘了给人家办事,或者以他的能力办不成事。曾经有一个五大三粗的乡下汉子找上门来,喝得醉醺醺的,眼珠子通红,向父亲索要他贿赂的钱财。父亲低声下气的,内心无比恼火,却不敢发作,勉强凑出一些零碎票子打发他。那人骂骂咧咧地出了门,父亲在他背后咬牙切齿地小声说,哼哼,小心有一天叫老子抓住你的把柄,挤出你的卵子来!他的脸上闪烁着绿色的凶光,让我看见了害怕。

不久,他与人打了一架。那天他下乡去检查工作,回来时自行车后架上帶了一小包花生米。花生米那年头是稀罕物,又是人家巴结他送的。他在城里一枝花饭店门口支了车架,进店去买一包猪头肉。出来时发现绑得结结实实的花生米洒了一地,原来是一个小要饭花子,把那花生米袋子一角弄了个洞,正从里面往外抠花生米呢。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照着那个跟自行车差不多高的、瘦得像只野猫似的小男孩的脑袋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直把他扇到墙角里去了。

父亲这一巴掌下手太重,太毒了。小要饭花子耳朵里沁出血来,惊恐地瞪着这个凶神恶煞,吓傻了。这时,从街旮旯跑出来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叫花子,人们叫他老丐头。老丐头要与父亲论理。父亲用手帕堵好了花生米袋子,用脚搓踏着地下的花生米,踢向小叫花子,说,叫你吃去,吃去!说着,就要离开。老丐头从后面拽住自行车后架,说,你不要跑,你给他瞧病去!父亲将那包荷叶包裹的猪头肉砸向老丐头,说,你这老不死的,一头碰死得了!说着,朝他腰上猛踹几脚,踹得他脱离了自行车后架。老丐头还要扑向他,与他拼命,街上有认识我父亲的,帮着拉偏架,把老丐头拉开了。据说,父亲看着地上散落的猪头肉,轻蔑地冷笑了两声,说,算我赏给你这条老狗吃吧。猪头肉里竟有几只父亲爱吃的猪眼睛,古怪地瞪着这个世界。据说,老丐头愤怒地一脚把那猪眼睛踏碎了。

这是我6岁那年发生的事。接下来,我的天突然彻底黑了。在那之前,我是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虽然母亲过早去世令我有一种忧郁的表情,父亲反复无常也令我心存恐惧,但我并不缺少快乐。看厕所的红鼻子老汉是我的好朋友,还有他的女儿,小福子,也是我的好朋友。唉,提起他们,我就忍不住要多说两句,拖延的目的是让我的灾祸迟一点到来吗?红鼻子老汉让小福子管他叫“嗲嗲”。“嗲嗲”两个字不知道怎么写,后一个字念轻音,据说是红鼻子老汉家乡的叫法。我们这儿的乡下语音复杂,相隔十里的村庄,口音竟会迥然不同。一般来说,这里的人们把祖父叫作爹爹,父亲叫作大大。红鼻子老汉又推出了一种叫法:嗲嗲!我曾问过红鼻子老汉,嗲嗲究竟是爹爹还是大大?红鼻子老汉喝了酒,说,嗲嗲嘛,当然是父亲。难不成竟是祖父?我有那么老吗?后来听说,红鼻子老汉祖上是清朝闹长毛的时候从外地逃难流落到这里的。说这话的时候,他面对一只摆着酒肴的方凳,坐在茅草屋的门槛上喝酒,喝得头顶上蒸笼般冒汗。他把一条湿手巾搭在头顶上,呈门字形挂下来,好像耷拉下来的两只狗耳朵。我和小福子像两条小狗崽依偎在他的身旁,看他举起的筷子头上夹了一只通红的虾子。

闲言少叙。那一天,红鼻子老汉为我和小福子牵线搭桥,要把小福子许配给我,我这个小傻瓜还推三阻四,不识好歹。呵呵,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幕,真是让我一辈子醉心的往事啊。不料却被我父亲一通责骂搞得很扫兴……当然,这并不是我要说的那件大事,瞧我又岔到哪儿去了。我要说的大事是什么呢?简单地说吧,我的眼睛突然瞎掉了。如果说地狱里有剜眼割舌之类的惨祸只是想象,谁能想到在现实生活里竟然也会发生此类事情呢?然而事实是,我的眼睛真的不知被什么人剜了去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蹊跷的事情。虽然有种种猜测、推理和想象,但是终究没有破案。我至今弄不明白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要把我的眼睛给剜掉。我是母亲死后父亲仅剩下的宝贝了,这个宝贝身体上的明珠却被一个恶鬼蛮横地偷走了。在那之前,父亲曾带我去看一个“鬼城”展览。那是在公园的空地上搭起的一个迷宫,钻进去里面黑咕隆咚的,尽是吓人的景象。地狱中的酷刑,什么剜眼割舌呀,上刀山下油锅呀,看得人毛骨悚然。我父亲轻蔑地一笑,说这都是骗人的,哪有这么回事!回来后我恍惚做了一个噩梦,梦中遇到一个恶鬼,恶鬼自称与我家有深仇大恨,要在我身上报复……

事实上,我被人“拍了花子”。红鼻子老汉是这么说的,有人在我头顶上摸了一把,我就被迷住了。在我昏厥的时候,被人活生生地把一双眼睛摘掉了。醒来时疼痛的感觉不用说了,我只是疑惑我的天怎么突然就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就这么黑着,永不再亮了。

好心人把我送到了医院。我父亲看到我时,一下子就发疯了,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喘得像一头受了重伤的野牛一样,那情形令我恐惧,好像他就是那个恶鬼,会莫名其妙地跳过来把我暴打一顿。他声嘶力竭地斥骂着,宛如一个泼妇,把所有人都骂了个遍。时而又絮絮叨叨,好像在跟一个摆脱不掉的恶鬼争辩。我忘记了自己的痛楚,侧耳听着他的一举一动,连他咬牙切齿的声音都分辨得格外清晰。他捶胸跺脚,又蹦又跳,像一头被缚住的怪兽,没有人能够控制得住他,直到他把精力发泄尽了,晕倒在我的床头。

我吓得连哭都忘了。父亲本是我亲近的对象,可是狂怒使他异化了,变得陌生而又恐怖。他让我害怕,一个不经意的触碰都让我浑身哆嗦。直到四周安静下来,我才敢嘤嘤地哭泣。

拆掉绷带,我变成了一个小瞎子。父亲把我领回家去。从那天起,他每天都要喝酒,科长的职务也被免掉了。可是他不在乎,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经常喊着我母亲的名字,把自己喝得东倒西歪。家里经常是酒瓶子踢得叮咣乱响,一不小心就踩在一只横倒的酒瓶子上。没出一年,我父亲就醉得像一个酒虫子。酒虫子是个什么样呢?红鼻子老汉是这么形容的:浑身上下一般粗,身体像被泡涨的死猪。我父亲甚至连早晨也要喝酒,走进办公室,打出酒嗝来带着一股冲人的馊味,搞得没有人不烦他。终于有一天,他又喝高了,被一只酒瓶子绊了一跤,跌倒了。跌倒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脑溢血,三个字结束了他37岁的人生。

我的故事再也没什么好讲了。父母双亲都走了,作为一个盲童孤儿,政府把我送进了孤儿院,在葛羊山脚下我长大了,学会了按摩手艺,靠着它自食其力,养活自己。老天爷惩罚我,不让我死,留着这口气,苟延残喘也好,替人赎罪也好,总之,我活到了今天。

我跟这世界没有太多的联系,唯一到孤儿院来看望我的只有红鼻子老汉。哦,对了,这老汉下半辈子倒是越活越精神,越活越长劲了。原因全在于小福子。小福子高中毕业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医科大学,出落成一只白天鹅一般美丽的白衣天使。红鼻子老汉当然不会再提把小福子嫁给我的笑话了,人家是美得连白天鹅见了都要低下头来,我呢?自比癞蛤蟆还是瞎的。小福子做了夫人,在北京买了一所大房子,把她嗲嗲接到北京去享清福。红鼻子老汉临去北京前,还来跟我道别,惬意地笑着说,张炎啊,我可享到小福子的福了。我现在啥都不缺,啥都不想了,就盼着她给我生个小外孙呢……

我想起早年他要把小福子送给我做媳妇儿的那个玩笑,脸上不由得一阵僵冷,颜色铁青,也许还发白吧?红鼻子老汉一定看出了我的神态,他马上刹住话把儿,舌头在嘴里拌蒜地说,你瞧你瞧,人一老就糊涂。我一高兴,这破嘴就豁了沿儿。我面无表情地说,等你有了外孙,别忘了给他买一件海魂衫,配一顶水兵帽,一定是要带飘带的。

红鼻子老汉去了北京,真的遂了心愿了。不几年工夫,他盼来了戴水兵帽,穿海魂衫的小外孙。当他拉着孩子的小手,在故宫前的劳动人民公园游园时,用手机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简直幸福死了。

小福子一家后来移居海外,红鼻子老汉不肯跟他们去,小福子就把北京的大宅子丟给了老汉,他们偶尔回来也有个落脚的地方。红鼻子老汉耐不住寂寞,就到劳动人民公园附近找了一个看厕所的职位,给人们发发手纸什么的。后来年纪大了,小福子不叫他再干了,给他请了保姆。按说请保姆是做饭的,可是红鼻子老汉闲不住,倒是常常烧家乡菜给保姆吃。保姆只要给他打打下手,洗洗涮涮,或者陪着他拉拉呱,说说话就行了。直到老汉89岁那年,有一天早上,保姆发现一贯早起的老汉没有起床,推开卧室门,见他还睡着,喊也喊不醒,一摸被窝——冰凉。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要我说呀,他还真是幸福死的。人老了,没病没灾一觉睡过去,再不醒来,这样子死法,医学上叫做老死。我管它叫幸福死了。这可是几辈子修不来的福气呀!

好了,一个时辰到。坐起来吧,我再给你松松肩,正正颈。

哟,你给我多少钱?多了多了。一个时辰的推拿活儿只能收您30元。不能多收。

什么,你喜欢听我闲聊?那也用不着多给钱哪。

50元?你为什么坚持给我50元?好心的人呀,你戳到我心上的一个痛处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秘密捂在我心里几十年了,都快捂馊了,都快捂出蛆来了,我只有说出来心里才痛快。

这个秘密是红鼻子老汉临去北京前才告诉我的。他没有告诉我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一直琢磨这个问题:如果不是小福子的亲生妈妈在襁褓里塞了50块钱,那就一定是红鼻子老汉塞的,可是他这么做没有理由呀,所以多半还是小福子的亲生妈妈在襁褓里塞了那钱。红鼻子老汉发现小福子的时候一定也发现了那钱。他把小福子递到我母亲怀抱里的时候,那钱犹如一粒珍贵的宝石还好好地塞在襁褓里呢。

我说的挺乱吧,我的脑子也挺乱的。红鼻子老汉告诉我这个事,是让我的心宁静下来,不要怨天尤人,不要感觉命运不公而心生怨恨。有些事情不是没有来由的,只是我们自己不了解,看不透……哎,我这么绕来绕去,言不及义,一定把你说烦了吧?因为那个秘密说出来真是丢脸,丢先人的脸啊。虽然我不想说,可是你已经猜到了吧?对了,你猜对了。

那个弃婴小福子,她的襁褓里是塞有50块钱的。我母亲把她抱回家去,就发现了钱。可是,我的父亲逼着母亲把弃婴送回到原处。他还干了什么呢?倒霉时他诅咒老天不长眼,可是老天看见了。他……他……他,竟然偷偷扣下了那50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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