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小小说三题
2017-07-28飞鸟
飞鸟
请你喝咖啡
今晚有空吗?黄泽银微笑着说,请你喝咖啡。
黄泽银梳着整齐的背头,白白净净,高大挺拔,一点儿也看不出已六十多岁。他是退休干部,老伴一年前去世了。
这是黄泽银第六次约李翠莲。第一次约,是李翠莲进城的第十五天。那天马振喝醉了。
李翠莲安静地站在离瘦小、红干巴脸的男人三米的距离。男人嘟囔着什么,这嘟囔,李翠莲三十多年来从没听清过。男人弯腰脱鞋,他穿了双运动鞋,鞋带子长,解起来费事。李翠莲望着他枯枝般的手抖抖索索解鞋带,想上前帮一把,脚却定在地板上,不能动身。
马振终于解开鞋带,呼呼喘粗气,举鞋砸向李翠莲。
第一只鞋砸在她左胳膊上,第二只鞋砸在她右腿上,两只袜子砸过来,像两只深秋的蝴蝶,扑扇几下翅膀,软软坠落。李翠莲望着马振,轻轻叹口气,人就像风箱,总有鼓不出风的时候。男人老了。当年,三米距离,马振能把鞋准确击中她的额头,袜子准确命中她的嘴鼻。
李翠莲早上照镜子,发现很多白发,那白,刺疼了眼睛。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有那么多白发呢?五十的人了,在村里算是老人了,衣服不再鲜艳,容貌不再在意。李翠莲很少认真地照镜子,通常在镜子前一晃,还没看清楚自己,镜子就丢在桌上,急慌慌忙别的事情去了。
谢安路拐角有家理发店,门脸装饰精美,李翠莲经常打门前过。她一年难得理次发,一般是进了腊月,才去逊母口镇背街找家不显眼的理发店,把头发剪剪,过年嘛,图个吉利。她不全是图背街小理发店便宜,更在意内心的舒适。那些理发店门脸小,座椅简陋,地面散落着碎发茬,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脑油味。店主笑着,用旧毛巾拍打座椅,说,恁请啊。“恁”,家常,土,却熨帖。
她第一次走进谢安路那家理发店。女士,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一个染红头发的女孩礼貌地问。李翠莲想笑,进理发店当然是理发了。她说,理发,再染染。
她想喝咖啡。咖啡馆环境幽静,飘荡着好听的音乐,人们文气地坐着,面前杯子里冒着白白的雾气,一把小勺子,轻轻搅着杯子里的咖啡,这一切透出股说不上来的劲。这劲,很诱人。
李翠莲慢慢往家走,走到门口,一个念头跳出来:马振再拿臭鞋臭袜子砸我,我就答应老黄。这个念头敲得心怦怦乱跳。进家,她闻见一股酒气,心里升腾一阵欢喜。马振不喝醉酒说不上知冷知热倒也相安无事,只要喝醉,就用鞋袜砸李翠莲。李翠莲还不能逃躲,否则,马振会发酒疯,把家什砸个稀巴烂。家什可都是血汗点点滴滴积累出来的,李翠莲心疼,不再逃躲,顺顺帖帖让男人砸。男人砸完,蒙头睡觉,万事吉祥。
李翠莲迎着酒气大咧咧进门,马振斜着眼坐床沿,通红的眼睛发出亮光,嘴里嘟囔着弯腰脱鞋。等他举起鞋,手却僵在空中。李翠莲紧紧挨着他站,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马振斜头拿眼睛在手臂上用力擦擦,这次更加清晰。李翠莲满面笑容,呼吸的热气喷到他额头上。
马振愣了。
李翠莲伸手抓住马振的手臂,用力拉,她要帮他一把,好狠狠地挨一顿砸。马振惊恐了,拼命往后扯。多年的酒精掏空了马振原本壮硕的身子,但力气还是大于李翠莲。他扯过鞋扔在地上,直着眼睛发呆,然后歪倒,蒙头睡觉。这大大出乎李翠莲的预料。
晚上,李翠莲去超市买了袋装咖啡,倒进杯子,用滚水沏开。她对着镜子优雅地坐下,举起咖啡,与镜里人轻轻碰杯,说,请你喝咖啡。她笑着喝了一口,泪水落下来,不知道因为咖啡苦还是因为烫。
比如生活
陆晓杰胃里装满了可乐,干瞅着满桌佳肴,干瞅着一道道新菜陆续布上来,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嘴里一个嗝又一个嗝。冒着气泡的可乐,在他肠胃里绽放出无数美艳的花朵,他觉不出花的芬芳,连着打了几个寒战。
马副主编的光脑袋油晃晃的,粉嫩得可爱,圆脸团在一块儿,却有个尖尖耸立的鼻子,说:“陆编辑,大才子,不喝可不中。”一大杯酒挟着风扑过来。“我喝酒过敏。”陆晓杰双手摆成风中的芦苇。马副主编转头问其他人:“是吗?”陆晓杰望着王主编,说:“真的,真的。”王主编皱着眉头盯面前的烤鸭,似乎在思考哲学问题,没注意这边发生的事情。僵持了一会儿,马副主编说:“好,就这吧,我初来乍到,也不清楚,不喝酒可以,喝可乐吧。”陆晓杰忙端起能装小三两的一次性塑料杯,说:“谢谢领导理解。”马副主编掂起可乐瓶,给他倒满,说:“六六大顺,来,六杯。”
马副主编的欢迎宴融洽、热闹、尽兴,圆满结束。大家逐个被酒店的玻璃转门吐出来,握手告别,挥手再见。陆晓杰的老婆给他打电话。
“晓杰,周末了咋还回这么晚,都等着你呢。”
“啥事儿?”
“你忘了嗎,早上物业通知开会,小鸟扰民的事,等你投票呢。”
陆晓杰加快了脚步,他不想打车,肠胃里的可乐太难受了。他有点恨自己,为什么不拒绝马副主编呢?就不喝,他又能怎么样呢?陆晓杰是康城王集镇中学的语文老师,在刊物上发表过些小说。《康城月刊》创刊,陆晓杰借调进了编辑部。《康城月刊》是康城县委宣传部主管主办的内刊,编辑部设在县委大院综合办公楼内。从镇中学的孩子王到县委大院综合办公楼上班,陆晓杰很愉快,很有面,很光彩,可是随着四年时间的推移,光彩慢慢淡了,心也渐渐凉了。四年里,编辑部增加过编制,空缺过编制,作为首席编辑的陆晓杰一直想从学校调过来,一次又一次努力,一次又一次争取,最后都失败了。陆晓杰觉得有些飘忽,像踩在云朵上,他开始怀念教学的时光。有次在超市,陆晓杰碰见了教过的学生,学生亲切地迎上来问好,陆晓杰的眼泪差点掉下来。陆晓杰走在回家的路上,满满一肚子可乐和心事。假如你此刻正巧光临豫东康城,碰巧又走在建设大道,你就能看见种满女贞树的人行道上有个高个偏瘦的男人,头发有点黄,戴着近视镜,稍微驼背,满脸暮色地疾走。
进小区,门卫说:“陆老师,大家在会议室等你。”陆晓杰点点头,去了物业公司会议室,业主们都在,看见陆晓杰,纷纷打招呼。陆晓杰是业主委员会的委员。物业公司经理老黄说:“大作家,就差你一票了。你说砍树好还是不砍好?”
小区里有棵大梧桐树,很多鸟齐集树上,每当第一缕晨光落在小区,鸟们就像赛歌一般,喧闹整个早晨。很多住户嫌吵闹,纷纷投诉,建议砍掉梧桐树。也有很多住户反对,说鸟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双方相持不下,只好协商投票决定。
对于这些鸟儿,陆晓杰有时候早晨看书也觉得吵,但更多的是喜爱。春夏,他望着活泼的身影在枝叶间翻飞跳跃,发出各种声响,觉得世界是充满生机的;秋冬,枝叶凋零,很多鸟窝显露出来,给人以无限遐思,有对春夏的渴盼憧憬,有对过往的回忆思考。陆晓杰在老婆身边坐下,肠胃里一阵翻腾,禁不住打了几个嗝,胸口像塞进烂棉花般难受。“投砍树票,要不我跟你没完,每天早上都被讨厌的鸟叫吵醒,睡不好皮肤都变差了。”妻子在他耳边小声说。老黄问:“陆大作家,现在砍树票和反对票持平,就看你这一票了,你说砍还是不砍?”陆晓杰肚里又一阵翻腾,连着打了几个嗝。他突然莫名地愤恨了,生气地站起来说:“砍!”
陆晓杰站在阳台上,望着无处可栖的鸟儿,一圈一圈盘旋、哀鸣,然后一只一只全飞进了他心里,心越来越满,越来越堵,开始疼痛、痉挛……
黎明从黄昏开始
肖杰打开车门,风把一枚黄叶吹进来。他看着黄叶,闻到了去年深秋的味道。上午九点,一个微微驼背的高个子男人锁上车门,举着黄叶,查看岁月行走在枯叶上的脉络。
十年的时光像一条蛇,在幽暗的浅水里游曳,在阴暗的草丛里蜕皮,如今,在土层里僵硬。所有的荣耀,从此刻开始,烟消云散。公司破产了。肖杰像十年前刚踏入城市时一无所有,内心空成一个松垮的囊。当年,囊空却充满希望,今天,仅剩空虚和沮丧。
街上人海茫茫,肖杰觉出陌生,似乎他们与自己不在同一个世界。娃,你爹的坟该修整了,你答应娘的,今年要带着媳妇给爹修坟。母亲的声音裹挟着风声,在手机里回荡。肖杰把黄叶放进贴身的口袋,走向车站。他把手机塞进窗口,说,换张到周口太康的车票。售票员惊讶地看看手机,看看肖杰,很有礼貌地拒绝。我替他买。一只白皙的手把钱放进窗口,把手机拿了出来。倪虹说,哥,你不能把我扔下。
公司红火的时候,肖杰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有次下班,他发现公司放杂物的小屋亮着灯,走过去看,一个瘦弱的女孩伏在废纸箱上学习。女孩听见动静,抬头,肖杰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女孩惊恐地站起来,嗫嚅着说,我……我下次不敢了。说完勾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高中课本。
女孩叫倪虹,是公司新招的清洁工。肖杰找关系让她进高中复读,并承担一切费用。肖杰说,公司准备实施人才培养计划,你算第一个。倪虹考上大学那天,买了瓶红酒,做了几个菜,请肖杰吃饭。倪虹端起酒杯,双目低垂,轻声道,肖总,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我……肖杰涨红了脸,一脚踢翻桌子,摔门而去。第二天,倪虹找到肖杰,说,哥,我一定会好好念书。肖杰冷着的脸有了笑意,说,这才对嘛。
倪虹毕业后,想回肖杰的公司上班,肖杰说,哥垮了,你可以进一家更好的公司。倪虹摇摇头,抽泣。肖杰说,我打算回老家了。
肖杰回到小村,天色黑得像墨。肖杰到太康天已黄昏,他故意拖延到夜深才回家的。母亲还没睡,正看电视,脚边蹲着条狗。
母亲把他拉到灯光下,说,娃,你又瘦了,咋还是一个人回来?母亲花白的头发刺得肖杰的眼生疼。肖杰曾想尽办法让母亲到城里住,母亲就是不肯。
母亲问,娃,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饭去。肖杰说,嗯,我想喝娘搅的糊涂面汤。母亲高兴地说,中,中啊。说着拿袖子擦眼睛。母親去厨房舀面,兑水,刷锅,生火,她还是喜欢用地锅,燃气灶、电磁炉闲置着。肖杰忙进去烧锅。母亲把面汤搅进锅里,香味一阵阵飘出来。肖杰往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掏出那枚黄叶和一瓶安眠药,扔进火里。母亲问,娃,你干啥?肖杰又往脸上打一下,说,娘,这几天有点上火,牙疼。母亲忙说,往糊涂面汤里甩鸡蛋,去火气。说着她拿俩鸡蛋磕开,甩进面汤。
肖杰在家乡县城开了个修手机、电脑兼卖电脑耗材的小店。家乡发展很快,西城区已非常繁华。在县城开店,骑电动车半小时就能到家,可以多陪陪年迈的母亲,让心沐浴宁静温暖。
下午,肖杰从县城回来,路两旁的小麦正在灌浆,空气里弥漫甜蜜的香气,树上的绿叶在风里摇摆出无数波纹,把岁月一点一点淹没进翡翠般的脉络……
肖杰进院,听见有人和母亲谈笑,堂屋地板上,放着几个行李箱。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妈,等肖杰回来,咱们一起去修整爸的坟……
肖杰悄悄退出院子,身影融进黄昏。他想,每个黎明都是从黄昏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