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乡洪灾,一起冲锋舟救援悲剧
2017-07-27王海燕
王海燕
7月2日,武警湖南总队直属支队官兵在转移受洪水围困的益阳市群众
6月22日至7月3日,湖南遭遇暴雨,暴雨带来的大洪水,导致湖南全省14个市州逾千万人受灾。根据新华社7月7日消息,此次灾害累计核实因灾死亡、意外落水溺亡、失联人员共44人。在受灾最严重的湖南省宁乡市,对当地人来说,这场灾难远比1998年的洪水更凶猛,能与之相比的只有近半个世纪前1969年的特大洪水。
当地政府还通报,7月1日,宁乡市大成桥村发生救援冲锋舟侧翻,致13人落水,3死亡,1人失联。出事时,冲锋舟上共载重21人,除了驾驶员和村里的妇女主任,所有村民均没有救生衣。
救援冲锋舟超载
直到7月1日早上,70岁的欧碧良夫妇对大雨的形势估计依然是乐观的,他们对接下来一天要经历的祸事毫无知觉,事实上,也无法知觉。当天早上,夫妇俩吃完早饭,丈夫李仁群出门去玩牌,欧碧良有点担心地嘀咕:“你今天不要出门了,怕是要发水。”李仁群乐观地说“不会的不会的”,就出门了。
后来,根据官方通报,6月30日至7月1日,24小时内,湖南省宁乡全市平均降雨量高达218.9毫米,已经接近特大暴雨的标准“24小时250毫米”。但欧碧良夫妇对本刊说,当天他们并未接到任何防范通知。李仁群是当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才被玩牌的人略带戏谑地催促,“你还不回家,你家里都发大水了”。他记得自己当时回家的时候,雨势已经变小,他还能跟平时一样,从田边的乡间小路轻松地走回房子。但等到回到家里没多久,老两口就傻眼了,家里的房子是一个小院子,离沩水江堤只有200米远,洪水很快涌进来,欧碧良记得,当时院子门口两扇大铁门中只关了一扇,“水来得特别快,像浪一样打过来”。
7月1日,黄材水库泄洪。黄材水库位于宁乡欧家湾毗邻的沩水上游
到下午的时候,欧碧良在二楼接到了自己平时在长沙市区做生意的儿子的电话,催促他们赶紧离开房子,转移到安全地带,当时老两口对房子里的东西不放心,还不太愿意。直到傍晚,欧碧良家的院子里,水已经涨至腰深。住在欧碧良对面、隔着几块稻田的侄子欧伟文带着一艘本地人驾驶的小渔船过来接老两口,带他们转移。当时,欧碧良还来得及在家里收拾了一点钱、首饰和衣服带在身上。
欧碧良夫妇居住的地方在湖南省宁乡市大成桥镇大成村4组,当地人称欧家湾,离宁乡市区20多公里,离湖南省会长沙约70公里。这里地势平坦,土壤肥沃,良田相接,毗邻市区,是当地较为富庶的村子,欧碧良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居住,但这个地方最大的缺点就是“爱发大水”,当地人已经有些习惯了。
因为欧家湾正处在一条叫沩水的大河及其支流相接的三角冲刷地带,沩水是湘江的一级支流,上游还有几座水库,包括与全国三大土坝水利工程之一的黄材水库泄洪道相接,导致这里发暴雨时极易发涝灾。
当时,小渔船载着欧碧良夫妇和欧伟文从已经变成一片汪洋泽海的稻田和乡间小道上曲折通过,到达平时走路大约需要20分钟以外的一个路口。那是一个道路与溪流十字交叉的路口,道路被夹在一座煤粉厂的两间厂房中间,溪流很深,超过一人高,通往一条当地人叫“小河”的沩水支流,路边还有一条修建了水泥堤的灌溉沟渠。欧碧良夫妇在那里下了小船,和更多的村人一起站在煤粉厂的一个小平台上,等着政府的救援冲锋舟。
直到那时,虽然形势紧急,但没有任何人想到死亡,地势更高的安全地带,也即救援指挥部就在100米以外,平时走路,三兩分钟就到了。当时冲锋舟上已经有三个人,包括两位坐在一头一尾的民兵驾驶员和大成桥镇河潭村妇女主任李元秀。欧碧良记得自己当时有点害怕,除了去年同样是因为洪水坐过一次救援冲锋舟外,她一辈子没坐过船,她还非常清楚地记得,当时开船的驾驶员用很大的声音安慰有些惊慌的村民,“上了,上了。不怕!不怕!全部都上!”于是所有人都很快上了冲锋舟,在舟上以两排相对的方式挤挤挨挨地蹲下。当时到底有多少人等着上冲锋舟,欧碧良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好多人好多人”。其中不少是老人、小孩和妇女。根据大成桥镇政府后来的通报,当时船上共有包括民兵在内21人。
原先就在舟上的三人均身穿救生衣,但他们并没有给等着上船的村民提供救生衣。一名大成桥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后来对媒体说,没有提供救生衣的原因是,多趟转运后,有些村民忘记归还,导致出发的时候只剩下7件,且全部湿了,村民不愿意穿。一些当时上船的村民则对本刊说,当时冲锋舟和驾驶员都没有询问他们,他们也在舟上看到救生衣。
1998年,武汉遭遇特大洪水,城郊多地被淹,市民在自救
有没有救生衣,对一些人来说,很快就变成生死差别。因为这辆超载的冲锋舟在刚刚开出后,就立刻发生了侧翻,导致13人落水,3人死亡,1人失联,其中死亡的是欧碧良的弟媳谢招连、侄儿媳妇谢霞和同样住在欧家村的村民陈保兰,失联的则是欧碧良4个月大的侄孙女欧心阳。河潭村妇女主任李元秀同样落水了,但因为穿着救生衣浮在水面,又抓着冲锋舟,很快就被船上的人拉了上去。
侧翻时刻
根据大成桥镇政府的通报,冲锋舟侧翻是因撞到不明物体熄火,引发船上人员恐慌发生侧翻,致使部分人员落水。欧家湾的村民余香是当时最近的目击者,也是死者陈保兰的弟媳,她当时就带着自己两个7岁的孩子,站在村民上船的煤粉厂厂房的平台上,她本来也是去等着上船的,只是迟了一步,她到达的时候,冲锋舟已经开走了。她当时甚至还有一瞬间的失望,因为她听说,那已经是冲锋舟最后一趟过来接人了,这意味着她和两个孩子被抛下了。
但这种失望只持续了也许几秒钟,因为她立马就看到,冲锋舟刚刚开出去,本来是要沿着原本的道路路线直往前去,却在小路和沟渠的交叉口被一股急流冲得转了向,沿着沟渠径直往下,朝大约50米外的沩水支流冲过去,很多人从船上掉了下来,周围立马响起一片尖叫和呼喊“救命”的声音。
那个路口之所以有急流,是因为煤粉厂厂房夹着道路形成了一个出口,交叉右侧通向沩水支流的地面又有一个比周围地带倾斜度大得多的缓坡。那条路本是欧家湾散居的村民通往县道的必经之路,正是因为这个路口积水较深,从早上开始,阻止了很多村民自行转移至安全地带。
这也是一个致命的出事地点,因为当时各处农田和道路虽然已经是一片浑浊的汪洋,但至少是平静的,但冲锋舟侧翻的地点一股急流正冲向不足30米外的沩水支流,而那时,这条支流的河水已经超过河岸,泥浆色的波浪湍急凶猛,狰狞可怖。余香立即爬到煤粉厂更高的地方去看,阴暗的天色里,已经只能看到冲锋舟的黑影一起一伏,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一个她看不清楚是谁的成年人则抱着一个小孩,踩在沟渠边的一棵树根上,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救命”,她的两个孩子吓得抓着她的衣服又哭又跳又叫。
而对船上的人来说,当时的情景更加恐怖。陈保兰对本刊说,当时“船一偏,就把船上那一边的人全部丢进水里了”。湍急的浑水随即涌进舟里,瞬间就齐没到他们蹲着的腰身,她的丈夫李仁群赶快挽着她的胳膊慢慢坐平,朝对面滑过去,竭力保持冲锋舟的平衡。陈保兰和孙子李彦凯同时掉进了水里,50多岁的陈仁贵立即跳下船去将李彦凯捞上冲锋舟。但是等他再转头寻找,他已经在湍急的水里看不到妹妹的身影了。
欧碧良的弟弟家当时有7口人在冲锋舟上,包括欧碧良的弟弟欧子建、弟媳谢招连、两个侄儿欧大伟和欧伟文、欧伟文的妻子谢霞、欧伟文2岁的女儿欧雨阳、欧伟文的女儿欧心阳,奶奶谢招连和谢霞手里各抱着一个孩子。根据欧大伟对媒体的回忆,在看到船要翻了之后,瘦高的他主动跳了下去,而根据船上另一外村民袁尚文的说法,当时跳下船的还有站在船头的一位民兵。但已经无济于事了,严重超载的冲锋舟不受控制地发生了侧翻,坐在同一侧的13人(包括在船上的欧子建所有家人)全部掉进了水里。
一片混乱当中,欧伟文和欧大伟只救起了2岁的欧雨阳。而另外一边,余香看到,正准备继续转移村民的渔船上也有人扑过来救人,在绕过煤粉厂的稻田地带,救起了几个被河水冲了一大截的村民。但当时天色已晚,找人本就困难,而且“冲到河道中间的话,那么大的水,再会游泳的人也救不了啊!”余香对本刊说。政府重新派出的救援船则是半个小时后才达到出事地点,那个抱着小孩拼命呼救的人,也是直到那时才被救起。
事实上,政府的救援指挥地点就在离出事地点140米左右距离的县道上。如果复原当天村民们的转移路线,可以发现,欧碧良夫妇及欧子建一家是由村民驾驶的小渔船转移到煤粉厂。而陈保兰祖孙则是自行走了一段水路,换乘小渔船,最后才坐上冲锋舟的。
余香和陈保兰的家一墙之隔,是陈保兰的妯娌,她对本刊说,虽然当天早上她的丈夫李谷明就给村里打过电话,询问救援计划,但直到下午她才在微信群里看到有人说,救援的冲锋舟已经到了。但因为没有政府的救援人员前来接引,直到傍晚,因为陈保兰的兄弟陈仁贵过来接他们,两个女人才有机会带着三个孩子离开,陈仁贵告诉他们,冲锋舟已经是最后一趟前来转移村民了。
当时,余香、陈仁贵、陈保兰三个大人带着三个7岁的孩子,从高处的田坎绕了一大截路后,到达小渔船接人的地方,陈仁贵和陈保兰先带着李彦凯乘坐小渔船离开,余香则带着自己的孩子等小渔船回来接引第二趟。但等余香带着两个孩子也到达煤粉厂的时候,冲锋舟已经开出去了。
一家三口和相依为命的奶奶
根据欧大伟的说法,在长沙工作的他是在7月1日早上接到弟弟欧伟文的微信,知道家里情况不妙的。欧伟文本来准备一早就开车带着家人去长沙,但到煤粉厂处时被阻断,被迫回到家里,眼看着水在接近12点的时候涨到齐墙1.2米的高度,直到那时,欧家依然未接到政府的转移通知。
欧大伟和表哥李志强于下午2点从长沙赶回大成桥镇,到达离煤粉厂100多米的救援指挥处时,他看到路上共有三台冲锋舟,其中一台在地上,两台在车上,舟上写着“宁乡民兵”四个字。欧大伟去询问,救援处的人最开始告诉他冲锋舟没油,后来有油了,却没找到油管,油管到后,又没钥匙。下午5点17分,在路边等待的欧大卫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内容是“我家乡发大水了,我家进大水了,欢迎捐款资助”,配的表情是撇嘴、哭泣和尴尬,显示他当时的心情虽然焦灼,但还不绝望。
下午5点半,终于有一辆冲锋舟下水救援。但半个小时后,救援处的人告诉欧大伟,需要村民转移到煤粉厂处统一上冲锋舟,欧大伟立即联系了一艘村里的私人小渔船,将村民们接到煤粉厂处等待政府救援。欧大伟记得,包括他一家人在内的最后一批人在煤粉厂上冲锋舟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7点,他和欧伟文当时希望先把妇女和小孩送过去,但冲锋舟上的民兵一再表示当天只运这一趟了,让大家全部上船。
而根据大成桥镇政府通报,7月1日上午10时左右,宁乡市大成桥镇玉新村和大成桥村部分群众被洪水围困,接到该镇求救电话后,宁乡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就派遣三艘冲锋舟前往救援。而大成橋镇一名办公室工作人员则称,救援的冲锋舟是从邻近的玉新村调过来的,属于市武装部,由宁乡市防汛抗旱指挥部统一派遣,因为平时动力和船体不在一起,导致三艘冲锋舟当中只有一艘有发动机。这名工作人员还说不知道冲锋舟的准载人数,但肯定超载了。而救援指挥处的一位居民欧金凤则告诉本刊,她总共看到冲锋舟三次出去转运村民(包括出事一次),前两次回来船上大概都是七八个人,最后一趟,她还没看到冲锋舟回来,却先听见了远远的呼救声。
7月7日,事发6天后,洪水已经退去,沩水及其支流依然浑浊,但水位已经下降到河谷很低的位置,看起来平静无害。农田里除了早稻满带泥浆且干瘪的稻穗显示今年收成堪忧外,已经不大看得出洪水肆虐的痕迹。从卫星地图上看,欧家湾地势平坦,良田中间屋舍错落,一片绿意盎然。
但相邻两家的声传四野的哀乐透露了悲剧。在欧子建家漂亮的小洋楼里,堂屋正中是一座灵堂,堂屋左右的偏房里,一边停放着欧伟文母亲谢招连的遗体,另一边停放着欧伟文妻子谢霞的遗体。谢招连的遗体是7月2日下午2点多钟找到的,面容安详,还僵硬地维持着怀抱孙女的姿势。谢霞的遗体则是7月4日下午才找到,已经面目全非。而那个4个月大的婴儿,则至今没有找到。
在出事后的很多天里,同时失去三位至亲的欧伟文眼睛都没合上一下,在找到妻子谢霞的遗体之前,他甚至害怕找到。和妻子在一起7年的时间,分开的时候,他至少每天要给谢霞打一个电话。在他和妻子居住的房间,他现在连窗子都不敢开,甚至开门也是小心翼翼的,害怕房间里妻子和女儿的味道被风吹淡。他在朋友圈里说:“我不会变动我们房间里的所有布置,哪怕是一条毛巾、体温计、面膜、小水壶,我只想在你平安回家的时候,还能感受到我们依然不变的生活味道。如果可以,我的一切换你平安回家。”
欧碧良则在出事当天晚上,无法吃下一口饭,她对1998那场全国闻名的大洪水没什么印象,和当地更多人一样,她记忆里印象更深刻的洪水是1969年8月,宁乡暴雨成灾,那一年,她的奶奶被洪水冲走,一个堂弟、一个堂侄被垮塌的房屋压死。根据官方通报,那场大雨造成宁乡县563人死亡。她原本以為她有生之年不会再经历这种事情了。
而在陈保兰家,悲伤和残酷同样重。采访的时候,一说到当时落水的情景,陈保兰的哥哥陈仁贵的声音立即就变了,变得哑而虚弱,“我也是老人啊,我哪里救得过来”。陈保兰是他唯一的妹妹,5年前,陈保兰唯一的儿子患癌症去世,给陈保兰留下唯一的孙子李彦凯,李彦凯的妈妈则在去年改嫁,平时,陈保兰的丈夫远在珠海打工,只剩下陈保兰和7岁的陈彦凯住在欧家湾,相依为命。
出事那天,陈保兰本来邀请陈仁贵去家里吃中午饭,但因为雨太大了,陈仁贵要安顿家人,就没去,直到安顿好家人,已经是下午,他赶紧去接陈保兰和李彦凯到安全地带,当时他抱着李彦凯,陈保兰和余香则分别背着余香的两个孩子,绕了一大圈,走过的路要么已经深及大腿,要么是仅容一只脚落地的砖墙,才艰难地乘上渔船,赶上了那趟救援冲锋舟,等着被带到安全的地方。
而被舅爷爷救上冲锋舟的李彦凯,还懵懵懂懂,他妈妈说,他最近几天晚上都会突然从梦中惊醒。他已经很懂事,知道陈仁贵把他救上船后很快就心脏病发作,是因为“没有救上我奶奶,很急”。直到现在,这一家人依然没有得到政府的如何处理事故的说法。7岁的李彦凯或许要很久才能彻底明白,这场变故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