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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孩时(五则)

2017-07-27杨绛

新校园·阅读 2017年5期
关键词:姑母爸爸妈妈姐姐

杨绛

回忆我的母亲

我曾写过《回忆我的父亲》《回忆我的姑母》,我很奇怪,怎么没写《回忆我的母亲》呢?大概因为接触较少。小时候,妈妈难得有工夫照顾我。而且我总觉得,妈妈只疼大弟弟,不喜欢我,因为我脾气不好。女佣们都说:“四小姐最难伺候。”其实她们也有几分欺我。我的要求不高,我爱整齐,喜欢裤脚扎得整整齐齐,她们就是不依我。

我妈妈忠厚老实,绝不敏捷。如果受了欺侮,她往往并无感觉,事后才明白,“哦,她(或他)在笑我”,或“哦,他(或她)在骂我”。但是她从不计较,不久都忘了。她心胸宽大,不念旧恶,所以能和任何人都和好相处,一辈子没一个冤家。

妈妈并不笨,该说她很聪明。她出身富商家,家里也请女先生教读书。她不但新旧小说都能看,还擅长女工。我出生那年,爸爸为她买了一台缝衣机。她买了衣料自己裁,自己缝,在缝衣机上缝,一会儿就做出一套衣裤。缝纫之余,妈妈常爱看看小说,旧小说如《缀白裘》,她看得吃吃地笑。看新小说也能领会各作家的风格,例如看了苏梅的《棘心》,又读她的《绿天》,就对我说:“她怎么学着苏雪林的《绿天》的调儿呀?”我说:“苏梅就是苏雪林啊!”

妈妈每晚记账,有时记不起这笔钱怎么花的,爸爸就夺过笔来,写“糊涂账”,不许她多费心思了。但据爸爸说,妈妈每月寄无锡大家庭的家用,一辈子没错过一天。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她是个忙人,每天当家过日子就够忙的。我家因爸爸的工作没固定的地方,常常调动,从上海调苏州,苏州调杭州,杭州调北京,北京又调回上海。

我爸爸厌于这类工作,改行做律师了。做律师要有个事务所,就买下了一所破旧的大房子。妈妈当然更忙了。接下来日寇侵华,妈妈随爸爸避居乡间,妈妈得了恶疾,一病不起,我们的妈妈从此没有了。

我想念妈妈,忽想到我怎么没写一篇《回忆我的母亲》啊?

我早已无父无母,姐妹兄弟也都没有了,独在灯下,写完这篇《回忆》,还痴痴地回忆又回忆。

三姊姊是我“人生的启蒙老师”

三姐姐大我五岁,许多常识,都是三姐姐讲给我听的。

一天,三姐姐告诉我:“有一桩可怕极了、可怕极了的事,你知道吗?”她接着说,“每一个人都得死,死,你知道吗?”我当然不知道,听了很害怕。三姐姐安慰我说:“一个人要老了才死呢!”

我忙问:“爸爸妈妈老了吗?”

三姐姐说:“还远没老呢。”

我就放下心,把三姐姐的话全忘了。

三姐姐又告诉我一件事,她说:“你老希望早上能躺着不起床,我一个同学的妈妈就是成天躺在床上的,可她并不舒服,很难受,她在生病。”

从此我不羡慕躺着不起来的人了,躺着不起来的是病人啊。

老、病、死,我算是粗粗地都懂了。

人生四苦:生、老、病、死。老、病、死,姐姐都算懂一点了,可是“生”有什么可怕呢?这个问题可大了,我曾请教哲学家、佛学家,众说不一,我至今还没懂呢。

太先生

我最早的记忆是爸爸从我妈妈身边抢往客厅,爸爸在我旁边说,我带你到客厅去见个客人,你对他行个鞠躬礼,叫一声“太先生”。

我那时大约四五岁,爸爸把我放下地,还搀着我的小手呢,我就对客人行了个鞠躬礼,叫了声“太先生”。我记得客厅里还坐着个人,现在想来,这人准是爸爸的族叔(我称叔公)杨景苏,号志洵,是胡适的老师。胡适说:“自从认了这位老师,才开始用功读书。”景苏叔公与爸爸经常在一起,他们是朋友又是一家人。

我现在睡前常翻翻旧书,有兴趣的就读读。我翻看孟森著作的《明清史論著集刊》上下册,上面有锺书圈点打“√”的地方,都折着角,我把折角处细读,颇有兴趣。忽然想起这部论著的作者名孟森,不就是我小时候对他曾行鞠躬礼,称为“太先生”的那人吗?他说的是常州话,我叔婆是常州人,所以我知道他说的是常州话,而和爸爸经常在一处的族叔杨志洵却说无锡话。我恨不能告诉锺书我曾见过这位作者,还对他行礼称“太先生”,可是我无法告诉锺书了,他已经去世了。我只好记下这件事,并且已经考证过,我没记错。

五四运动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现称青年节。当时我八岁,身在现场。现在想来,五四运动时身在现场的,如今只有我一人了。当时想必有许多中外记者,但现在想来,必定没有活着的了。作为一名记者,至少也得二十岁左右吧?将近一百二十岁,谁还活着呢?

闲话不说,只说说我当时身经的事。

那天上午,我照例和三姐姐合乘一辆包车到辟才胡同女师大附属小学上课。这天和往常不同,马路上有许多身穿竹布长衫、胸前右侧别一个条子的学生。我从没见过那么高大的学生。他们在马路上跑来跑去,不知在忙什么要紧事,当时我心里纳闷,却没有问我三姐姐,反正她也不会知道。

下午四点回家,街上那些大学生不让我们的包车在马路上走,给赶到阳沟对岸的泥土路上去了。

这条泥土路,晴天全是尘土,雨天全是烂泥,老百姓家的骡车都在这条路上走。旁边是跪在地下等候装货卸货的骆驼。马路两旁泥土路的车辆,一边一个流向,我们的车是逆方向,没法前进,我们姐妹就坐在车里看热闹。只见大队学生都举着小旗子,喊着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抵制日货!(坚持到底)”“劳工神圣!”“恋爱自由!”(我不识恋字,读成“变”。)一队过去,又是一队。我和姐姐坐在包车里,觉得没什么好看,好在我们的包车停在东斜家附近,我们下车走几步路就到家了,爸爸妈妈正在等我们回家呢。

张勋复辟

张勋复辟是民国六年的事。我和民国同年,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所以记得很清楚。

当时谣传张勋的兵专抢劫做官人家,做官人家都要逃到天津去,那天从北京到天津的火车票都买不到了。

但外国人家门口有兵看守,不得主人许可,不能入门。爸爸有个外国朋友名叫Bolton(波尔登),爸爸和他通电话,告诉他目前的情况,问能不能到他家去避居几天。波尔登说:“快来吧,我这里已经有几批人来了。”

当时我三姑母(杨荫榆)一人在校(那时已放暑假),她心里害怕,通电话问妈妈能不能也让她到波尔登家去。妈妈就请她饭后早点来,带了我先到波尔登家去。

妈妈给我换上最漂亮的衣裳,一件白底红花的单衫,我穿了到万牲园(现称动物园)去想哄孔雀开屏的。三姑母是乘了黄包车到我家的,黄包车还在大门外等着我们呢。三姑母抱我坐在她身边,到了一个我从没到过的人家。她一手拉着我,熟门熟路地往里走,来到一个外国人的书房。她笑着和外国人打了个招呼,就坐下和外国人说外国话,她把我抱上一张椅子,就不管我了。那外国人留着大菱角胡子,能说一口地道的中国话。他说:“小姑娘今晚不回家了,住在我家了。”我不知是真是假,心里很害怕,而且我个儿小,坐椅子上两脚不能着地,很不舒服。

好不容易等到黄昏时分,看见爸爸妈妈都来了,他们带着装满箱子的几辆黄包车,藏明(我家的老佣人)抱着他宝贝的七妹妹,藏妈(藏明的妻子)抱着她带的大弟宝昌,三姐姐搀着小弟弟保俶(他的奶妈没有留下,早已辞退),一大家人都来了。这时三姑母却不见了,跟着爸爸妈妈等许多人都跑到后面不知哪里去了,我一人站在过道里,吓得想哭又不敢哭。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三姐姐和我家的小厮阿袁来了。三姐姐带我到一个小院子里,指点着说:“咱们住在这里。”

我看见一个中国女人在院子里洗脸,她把洗脸布打湿了把眉毛左右一分。我觉得很有道理,以后洗脸也要学她了。三姐姐把我衣角牵牵,我就跟她走进一间小小的客厅,三姐姐说:“你也这么大了,怎么这样不懂规矩,光着眼睛看人,好意思吗?”我心里想,这种女人我知道,上不上,下不下,是那种“搭脚阿妈”,北京人所谓“上炕的老妈子”,但是三姐姐说的也不错,我没为自己分辩。

那间小客厅里面搭着一张床,床很狭,容不下两个人,我就睡在炕几上,我个儿小,炕几上睡正合适。

至于那小厮阿袁呢,他当然不能和我们睡在同一间屋里。他只好睡在走廊栏杆的木板上,木板上躺着很不舒服,动一动就会滚下来。

阿袁睡了两夜,实在受不了,而且饭菜愈来愈少,大家都吃不饱。阿袁对三姐姐说:“咱们睡在这里,太苦了,何必呢?咱们回家去多好啊,我虽然不会做菜,烙一张饼也会,咱们还是回家吧。”

三姐姐和我都同意,回到家里,换上家常衣服,睡在自己屋里,多舒服啊!

阿袁一人睡在大炕上,空落落的大房子,只他一人睡個大炕,他害怕得不得了。他打算带几张烙饼,重回外国人家。

忽然听见噼噼啪啪的枪声,阿袁说:“不好了,张勋的兵来了,还回到外国人家去吧。”我们姐妹就跟着阿袁逃,三人都哈着腰,免得中了流弹。逃了一半,觉得四无人声,站了一会儿,我们就又回家了。

爸爸妈妈也回家了,他们回家前,问外国人家我们姊妹哪儿去了。外国人家说,他们早已回家了。但是爸爸妈妈得知我们在张勋的兵开枪时,正在街上跑,那是最危险的时刻呀,我们姊妹正都跟着阿袁在街上跑呢,爸爸很生气。阿袁为了老爷教他读书识字,很苦恼,很高兴地离了我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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