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心还是庆幸？家有女儿是“天才少女作家”

木易

2016年11月，一则高考女生起诉高校的新闻刷爆网络。这个女学生名叫杨玲玲，7年前，13岁的她写出7万字的中篇小说《星路》，包括中央电视台都曾报道，富有才华的她被誉为“下一个张爱玲”。

鲜为人知的是，杨玲玲踏上文学道路之初，竟是为了救患癌症的母亲，她在文学之路上跌跌撞撞，并导致父女反目。2016年夏，她二度参加高考，本指望会被四川大学作为文学特长生录取，结果却失败了……杨玲玲现状如何？究竟该怎么看待她逾越常规的选择？近日，记者作了深入采访——

“下一个张爱玲”：13岁少女写作救母

2009年，各大门户网站，包括央视在内的多家媒体，都登载了同一条消息：小学六年级女孩杨玲玲，写成了7万多字的中篇小说《星路》。

一位知名作家引用了小说中的一段文字：“冰冷的眼神，冰冷的街道，冰冷的枯木，冬天过节时，连灿烂的烟花也是冰冷的。”感叹道：“说不定她就是下一个张爱玲。杨玲玲现象值得反思。”

一时间，年仅13岁的杨玲玲被推到媒体的聚光灯下，这让她的父母杨建明、周国英不知是喜是忧。

同为1972年出生的杨建明夫妇，家在浙江省桐乡市崇福镇新益村，只有一个女儿。2001年，杨建明贷款30万元，盘下一家毛巾厂，2003年遭遇“非典”，工厂破产，他背上近40万元债务。他到邻近的濮院镇当了电工，周国英到一家丝绸厂当缝纫工。

2006年3月，周国英被查出患了宫颈癌，她怕花钱住院，瞒着丈夫。2007年暑期，她花1500元，把爱好写作的女儿送到一个“小作家培训班”培优。

2008年5月的一天，周国英晕倒在厂里，被送到医院，杨建明才知道妻子患了宫颈癌。杨玲玲仿佛一夜间长大。妈妈大小便失禁，她端着小便器守在床边，用手给她抠大便，周国英每每心痛落泪。

杨玲玲在新益村小学读六年级。一天，她的作文得到表扬，老师说要推荐出去发表。杨玲玲站起来问：“发表会有稿费吗？”老师说有。杨玲玲大声说：“我要是写部小说，那给妈妈看病的钱就有了！”

杨玲玲开始构思小说，她把一些电视剧的内容，“嫁接”到自己的小说中。她上课构思，下课抢着写几句，走路都在想着怎么写，晚上经常熬通宵。五个月后，她以自己一家为原型，描写一个女孩在父亲破产后，独自奋斗成一个歌星的故事，这就是上文提到的小说《星路》。虽然看过小说的人都很惊叹，却没地方发表。寒假期间，杨建明带着女儿到杭州、上海，辗转找到几家出版社，得到的回答基本上是：如果从孩子的角度看，这是很了不起的作品，但如果从成人的角度看，便显得十分平常。

就在父女俩都很失望的时候，《南湖晚报》99号网站同意提供平台，让杨玲玲连载《星路》，没有稿酬。杨玲玲很振奋。她家没电脑，每天一放学，她便到舅舅家，用电脑将小说转成电子文档，连手指都打肿了。

杨玲玲的《星路》在网站上面世后，引起媒体震动，她被喻为“下一个张爱玲”。一天上午，镇上的中菱皮革厂派人送来1万元捐款，老板连声称赞她有孝心。很快，亲朋好友和镇上的乡亲，都开始主动借钱给杨家，杨建明终于凑足了10万元。2010年3月，周国英在杭州半山肿瘤医院接受了手术。

一个月后，杨建明在镇上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奖励女儿。周国英出院不久，回厂里上班。杨玲玲进崇福镇中学读初一，开始创作第二部长篇。她每天早上6点起床写到7点，再去学校，下午4点放学后，一回家就开始创作，写到凌晨2点，三个月以后完成了第二部12万字的小说《惘情》。

作品完成第二天，杨玲玲突然晕倒在家，被送到镇医院，医生对杨建明夫妇说她身体太虚弱，还贫血得厉害。周国英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她内疚地说：“都是我拖累了女儿。”杨建明心疼地守在女儿床前，对妻子说：“不能再让她这样任性下去了。”

杨玲玲出院后，仍每天沉浸在文学创作里，成绩大幅下降。一次数学月考，150分的卷子，她只考了30多分，班主任要她把重心放到学习上，她不听，后来被罚到教室最后一排独坐。就在此时，她读到了韩寒的作品，决定学韩寒，坚持走自己的路！

杨建明不断教育女儿：写作是零食，学习才是主食。杨玲玲说父母不支持她，韩寒七科挂红灯，最后退學，父母始终支持他，否则也没有他的今天。

话不投机，杨建明只好藏起女儿的电脑，整天看着她，不许她写作。2012年7月5日，杨玲玲的中考成绩出来了，只够读职业高中。杨建明非常失望。当晚，他在朋友家喝醉了酒，回家的路上被电瓶车碰伤大腿，到医院缝了4针。杨玲玲很内疚，整夜不睡地陪着父亲，给他捶腿捶腰。杨建明更加自责，觉得女儿的梦想没有实现，是跟窘迫的家庭有关。

这时，有人告诉杨玲玲，如果她有自己的作品发表，就能够作为特长生读高中。她立即整理了部分诗歌，寄给四川省著名作家嘎玛丹增，又找到桐乡市文联主席王士杰给她作序，在他们的帮助下，中国戏剧出版社愿意出版杨玲玲的诗集《树叶与漂流》，印数2000册，但要个人出资2万元。杨玲玲哭着向父亲保证一定会好好学习，杨建明犹豫了好几天，总算跟女儿一起借回这笔钱，出版了诗集。

走自己的路，瞩目光环下父女反目

随后，杨玲玲找到桐乡市教育局领导，被特批进桐乡二中就读。女儿终于踏进重点高中的大门，杨建明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寒冬腊月，周国英在家里给女儿做好了酱排骨，捂在保温桶里，骑车送到学校，杨玲玲吃到嘴里时，还是热乎乎的。

起初，杨玲玲信心满满，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跟不上别的同学。她不敢告诉父母，到后来差距越来越大，她几乎绝望，觉得还是应该走文学之路。

2013年1月，寒假前，杨玲玲找到当初给她捐款的中菱皮革厂老总冯奎，想让他投资，将《星路》改编成电视剧，冯奎咨询后得知至少要投入300万元，拒绝了。之后，杨玲玲又陆续找了几家企业，连续遭到拒绝后，她不甘心，给市长、文化局长打电话，毛遂自荐。外界对她的议论也越来越多。

1月末本学期成绩出来，杨玲玲排名倒数第三，杨建明失望地对她说：“你是在走邪路啊！”“我为什么就不能走适合我自己的路？”杨玲玲委屈极了。

高一下学期的第一次月考，杨玲玲仅语文、政治及格，杨建明气愤得打了她一巴掌。杨玲玲抚摸着红肿的脸颊，冲出屋子，跳进自家门前的河里。周国英吓得跳下去将女儿救上来，杨玲玲一边哭一边冲父亲狂吼：“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哪有你这样的爸爸？”杨建明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不吭声。

2013年2月初，东方卫视邀请杨玲玲去做节目，杨建明不许！杨玲玲哀求父亲：“爸，我想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让大家对我有个公正的看法。”杨建明直摇头：“把学习搞好再说，其他都是瞎折腾。”杨玲玲索性躲到邻镇一个同学家，杨建明夫妇急得四处寻找，后来，同学告诉杨玲玲，她母亲又发热住院了，杨玲玲担心母亲癌症复发，三天后主动回了家。

杨玲玲的班主任劝说杨建明，还是要尊重孩子的想法。这天晚上，他辗转难眠，半夜里睡不着，他起身点了一根烟。说心里话，他真不愿意女儿被媒体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她这个年纪，应该脚踏实地地读书，但他又盼望，父女俩的矛盾能通过这次电视节目得到缓解，趁机说服女儿回归“正途”。

杨建明终于同意女儿上节目，但他要一起参加。当他在节目中劝说女儿放弃写作，走一个学生正常的求学之路时，杨玲玲当着全国观众反驳他：“我到底为什么活着？是为了自己，为了成绩，还是为了别人？”她还当场扬言要退学写作：“要么当作家，要么做乞丐！”杨建明气坏了，当场要求退出。杨玲玲认为父亲是故意在全国观众面前让自己下不来台，从电视台回去后，父女俩一个月没有说话。

2013年2月，重庆大学出版社给杨玲玲寄信，说有出版《星路》和《惘情》的打算（据记者了解，信件是出版社陈编辑寄的，他说有打算，但并没有决定），信件是寄到家里的，杨建明拆开后担心影响女儿学习，便随手丢掉了。事后杨玲玲发现，与父亲吵了一架：“你这是故意不让我成名，哪有你这样的爸爸？我要跟你断绝父女关系！”父女俩越发对立。

2014年6月8日，杨建明接到杨玲玲老师打来的电话。原来，学校召开夏季田径运动会，杨玲玲在操场角落玩手机被校长发现，被没收了手机。校长发现她与北京教育专家以及韩寒、蒋方舟等著名作家联系，请他们支持自己以文学特长生的身份，在高考时被破格录取。杨建明赶到学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了女儿一巴掌。杨玲玲咬着嘴唇，默默地望着父亲，一声不吭。教室里鸦雀无声……

在老师的劝说下，杨建明先回了家。他跟妻子吐槽，周国英沉默半晌说：“也不能全怪孩子。如果我没这个病，咱家不这么困难，女儿也不会变成这样……”周国英哭了起来。杨玲玲放学回家，父女俩谁也没理谁。半夜里，杨建明起身去洗手间，听见女儿房间传来嘤嘤的哭泣，他在女儿房门口站了半晌，心里充满愧疚。天亮时，他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杨建明辞去电工工作，去一家搬家公司当搬运工，虽然苦，收入比电工要高一千多元。他明确告诉女儿：我拼命赚钱，你安心读书。杨玲玲悄悄地去了那个搬家公司，见父亲正弓腰扛着大纸箱，走几步，停一下，用系在手腕处的毛巾擦额头的汗。那一刻，她清晰地看到父亲手上裸露的青筋，忍不住蹲在地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杨玲玲心疼父母，重又拾起书本，试图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去，但无论她怎么努力，她心思还是无法集中，成绩也赶不上去。期末考试，她数学只考了40分，英语50分，在后来的三次考试中，她两次几乎全部功课挂红灯，只有语文一门课及格。

2015年夏，杨玲玲参加了高考，成绩自然很不理想，最后被浙江一所大专院校录取，她很不满意。杨建明却露出少有的笑容——好歹女儿走上了正途。周国英准备了满满一箱子女儿爱吃的食物，开学那天，夫妻俩一起送女儿去学校报到。

杨玲玲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个专业她不喜欢，丝毫提不起兴趣。国庆节后，思考了一个半月的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举动：退学！

难以和解的亲情，状告高校路在何方

10月15日，她回到家里，告诉了父母这个结果。杨建明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从来不骂杨玲玲的周国英这回也忍不住了：“你这是要我和你爸的命啊！”杨玲玲倔强地看着父母，说：“现在这个学校没有中文专业，我要上中文系，当作家！”杨建明气得扬手要打女儿。但是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之后，杨玲玲报了高中母校的补习班，准备复读。

杨玲玲复读的这一年，杨建明是在唉聲叹气中度过，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转眼又到了第二年高考前夕，杨玲玲拿着此前她想尽办法联系到的几封作家的推荐信，向四川大学申报文学特长生。6月底，高考分数出来了，杨玲玲仍考得很不理想，她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特长生的录取上。

杨玲玲的命运依然被社会关注。7月底，一家省级电视台邀请杨玲玲和母亲去做节目，杨玲玲暗地里吩咐母亲不要告诉父亲，但杨建明还是知道了，他大发雷霆，勒令妻子不得参加，否则他就离家出走，永不回来！周国英吓得没敢去，结果出现在节目里的“母亲”，是一个电视台安排的“替身演员”。

这件事让杨玲玲对父亲由埋怨，发展到“仇恨”。

四川大学对杨玲玲进行初审时，认为她达不到特长生的录取条件。而且按照四川大学的规定，即使入围“双特生”，分数至少也须达一本线下30分以内，杨玲玲相距甚远，被拒录。杨玲玲大失所望，竟气得登录知乎、天涯、微博，痛陈自己的经历。2016年11月，她还向教育部申请行政复议，并还在网上众筹款项，要起诉四川大学。

一石激起千层浪，媒体纷纷报道，有人褒、有人贬。杨建明气不打一处来，对劝解他的妻子说：“这么小的年纪，就想和学校打官司？她凭什么告人家学校？简直疯了！我不会给钱她打官司的，把事情搞大了，那是害她！”杨建明说到愤慨处，站在二楼阳台上要往下跳，幸亏被妻子拉住了。杨玲玲哭得很伤心：“我这么努力，还不是为了你们。可是，你们谁理解我？”一家人哭成一团。

父亲的自杀之举吓到了杨玲玲，让这个一直活跃在镁光灯下的姑娘，第一次冷静下来，审视自己的人生之路。经过一个星期的对峙之后，她主动向父亲认了错，主动提出，先跟母亲去丝绸厂上班，一边上班，一边补习功课，准备2017年再参加高考。

针对杨玲玲的事情，记者采访了电视剧《卧薪尝胆》编剧、浙江省嘉兴市作协主席李森祥。李森祥认为：如果确有文学天赋，把功课搞好了，学生可以在业余时间进行写作。李森祥更愿意从鼓励的角度评价杨玲玲：“要紧的不是别人说她是什么，而是她自己该怎么做，做什么，她应保持冷静和清醒。”

中国陶行知研究会副秘书长、嘉兴市教育学院科研与信息处处长朱建人老师，更是直言不讳：“虽然我们倡导素质教育，但中小学生的首要任务，是学好各门功课，文学创作要在‘学有余力的情况下进行，毕竟韩寒式的天才少年是极少数。”朱建人建议：“杨玲玲可以先努力发表和自己阅历相衬的短篇小说、散文和诗歌，让更多人了解她，也让父母能够看到她的实绩，从而慢慢改变态度。”

也有很多人对杨玲玲的选择表示支持，她读高中时的倪洪亮校长称：这个孩子很有思想，说不定哪天有了平台，便能成就大事。倪校长还提醒家长不应总是指责孩子，应多和孩子交流，如果双方都心平气和的话，就不难达成一致。

记者联系上“童话大王”郑渊洁，他说：“我的观点一直是支持的，杨玲玲阳光、朝气蓬勃，小小年龄，便能思考沉重的话题，又何尝不属于天才呢？单凭这一点，我們就要给她鼓励和肯定。她是个有梦想就行动的孩子，我特别欣赏她！”

记者很是感慨。蒋方舟有位作家妈妈，韩寒有个教授爸爸，杨玲玲却只有一个贫困家庭，母亲随时在生命边缘挣扎。我们不忍责备她的父母，他们首先要考虑的是现实和生存。与其说杨玲玲与父亲在对峙，不如说她是在与一种传统观念对峙。我们没有权力劝一个富有理想和才华的孩子放弃梦想，只是想告诉她，这条路注定艰难，如果她有恒心有毅力，我们由衷祝福她终有所成。她父母的想法从现实出发，这也没错。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深爱杨玲玲的人，只是希望等女儿成熟了，学业完成了，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人生经历更丰富了，再来走这条充满梦想和坎坷的文学之路，这样就能走得更加平稳。但我们更有理由相信：如果父母能更平和地介入、引导，而不是简单、粗暴地去干涉，天才少女杨玲玲的求学之路，很有可能会和她的文学梦找到一个更好的契合点，能更好地解决写作和应试教育的冲突，让天分和特长得到更好的保护。亲爱的读者，您更支持哪一方？您对杨玲玲的选择有什么建议？欢迎拨打027-68892661参与讨论。

编辑/王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