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山上
2017-07-26杜柯
杜柯
开门见山大约就是说我们这些人的。
每天早晨一打开门,对面的山便鲜活地扑入眼帘——速度非常之快,如一道闪电,似镜子里一缕清光,而且是全方位无遮拦的,一种忘我的擁抱和清透的倾覆……在同一刻,我们便拥有了彼此。
对面的山,是好大一座山。确切地说,不是一座山,而是起伏连绵组成如浪奔涌的一波,是一个浪头——甚至从更宏观角度讲,就是一滴水,山之水。
我们这里没有一座山完全孤立,不像桂林那样,可以拔地而起长笋子似的长出许多山来。这里的山,没有散兵游勇各自为阵的,都是总体山势或者说山脉的一部分,它们勾肩搭背、襟带萦连,顾盼生姿、俯仰呼应。
对面的山离我们有好几千米,山上走动的人看上去只有拇指大小,比小人书上的人还袖珍。这些精灵、卡通般的人物,鼻子眼睛是分不清的,但可以分辨男女。从这里到对面山上中间没有任何阻隔,有什么事只要喊一声,对方马上可以听到并迅速做出回应。过去没有手机,隔空传话是多么浪漫,声波在空中飞翔,,燕子般飞翔,凤凰般飞翔……
对面的山,在我们眼里就是一幅永恒的山居图,一幅可圈可点的画。山上的丛林、灌木、花草、牛羊、梯田、小路、庄稼、房屋、溪水、浮云、天光、彩霁、飞鸟、走兽、巨石、岩壁、沟壑、山洞……以及各种自然形态,形成了一幅布局复杂寓动于静的画面。这幅画,繁复里透着简单,无序中显出规律,随意中见出匠心,率性中孕含真纯……那是生生不息、妙手天成的自然画卷,任何人为因素都难以描摹,纵然董源、关仝再世也难望其项背。
山川夺色,日月增辉。春夏秋冬本是各个不同,四季更迭自是层层推演。寒来暑往于人居,春耕秋收于稼穑。日升月栖,阴晴圆缺,朝夕雨露,落花飞雪,加之人之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婚丧嫁娶、迎来送往,都丝丝缕缕改变着这幅画的容貌气质、神韵内涵。
但总体而言,这幅画有它恒常的基调——以现实主义为基底的浪漫主义。它有自己的主题风格:沉静而不沉滞,鲜活而不鲜艳,丰富而不封闭。
从孩童时蹒跚学步开始,我便每天面对这幅画卷。天天看,看不厌。因为我忘了它是一幅画。而且,这幅画是永远变化的,就像屏幕上的一部动漫作品,又似一帘江水永远生动活泛地展现在眼前。
那时我没有绘画的概念。所谓画画、艺术都是文化人弄的事。我其时尚幼,还没被“文明”熏陶,所以真的是以“赤子”之心面对这幅自然画卷。当人一有“画”的概念时,思想其实不是被解放而是被束缚了。所以,我眼前的一切真的在画与非画之间。这倒正符合一代大家齐白石的绘画理论:在似与非似之间。
当我的视野全部容纳对面的山时,我的心变得安宁而自在,温馨而美好,洋溢着生命最质朴真挚的感动、最原始的脉动。是的,那是生活,也是一幅画,更是我们眼前天天上映的电影、皮影戏、动漫故事。它清晰柔和地充盈了我的视野,静静的、无比温柔地躺在我瞳孔里,似有无限情意和语言。
它开阔、壮大,我游目四瞩,如一滴水掉进了海绵,被吸附进去半天不得出来,忘了时间的存在。但看山顶与蓝天接壤,任何时候总有一抹羞涩的微光。山尖与夕阳接吻,那悬挂着的橘红水晶球,仿佛只需牙尖稍稍一咬,就能流出蜜糖般糯软的奔放华彩。山上的溪涧哗哗,我们听不见,但可以看到其蜿蜒如蛇似练游走,一直动,它是山的血脉吗?那么,山的心脏藏在哪里?山的耳朵、眉毛、嘴巴,又在哪里?我用心去找,最后一一找到了。山的肚腹上有很多梯田,多像它折叠的肚皮啊,包括下巴上的一颗痣,都找到了。
人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盛衰荣枯,山不也一样么?春日鲜花开,秋来黄叶飞。夏日葳蕤,冬景萧萧。若干年后,这座山崩塌了、颓败了,渐渐夷为平地,它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一座再大再高的山,最后的归宿都是夷为平地归于尘土吗?那和我们人不是一模一样?再伟大长寿的人,最后也要物化,变成一把灰、一撮土。
从人的角度看,山几乎是接近永恒的事物,远比人长寿永久;可是从历史宇宙角度看,山不过是地球的一次情绪微波,一个眨眼动作,眼睛合上山就没了。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说的就是这码事。
有言道,善水者溺于水。所以那些自小住在山上的人,本质上都没有读懂山,“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一条生活在海洋里的鱼对水有感觉吗?一匹奔驰在草原上的马对草有感觉吗?没有感觉。离开是为了走近,放下是为了得到,只有走出大山,你才能更好地了解山,怀念山。
其实我也住在山上,在对面山上的对面。我们和他们一样也是山之子、山之民。那些在山上长大的人,对山充满了感情,世世代代以山为家园,建设自己的人生大厦、万里长城。
人间无限风光图,百般滋味在其中。就这样,我从小到大看着,开门见山地看着。我们看着对面的山,对面山上的人也看着我们。我们各自生活,春花秋月,往事如烟,生生不已。在时间里穿梭,或者说时间在我们的生命里穿梭,各不相防。
对面的山上是一个自足、丰赡、神秘、沉敛、祥宁、毓秀,自成一体的世界。
对于对面的山上来说,我们就是对面的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