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
2017-07-26一月丽天
一月丽天
油菜花开的时节,空中的鸟儿越来越多了,春天已经彻底到来了,接下来,鸟儿们也开始计划着做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踩蛋育子了。
这个季节,鸟儿们忙着谈情说爱,踩蛋育子,整日里啾啾啁啁,呢呢喃喃,颇似那些十七八岁春情萌动的少男少女,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相思成疾,更有甚者,独立枝头,望眼欲穿,痴痴呆呆,属于那种头脑犯混的季节。自然,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它们也就极易失去警戒性,很容易成为那些“弹弓帮”们的手下猎物一一“乐果”就有一次打下两只麻雀的记录。
那年,整整一个暑假,我们几个小伙伴就跟在“乐果”的屁股后面看他打鸟。“乐果”的爸爸是我们村的民兵连长,更是我们村里公认的神枪手。有其父必有其子,“乐果”学着他爸爸的样子,常斜挎一绿色军包,手执弹弓,发现目标,噤声,隐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嗖”地一声,弹子进出,鸟雀应声跌落,接下来,我们几个小伙伴就飞快地跑过去,把那些击落的鸟雀串起来,等战斗结束,我们就会找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在那个做梦都想着能像过年一样吃上肉的年代里,燃上火烧烤起战利品来……
当然,也有中弹受伤依旧存活下来的鸟类。“乐果”家里就养着两只翅膀受伤,却乐不思蜀,即来则安,爱“咕咕咕咕”对唱情歌的憨斑鸠;“吃屁”家里则养着一只受过惊吓,却能吃能喝,能拉能撒,啄着鸟笼跳来跳去,想伺机而动重返自然的麻雀;縱然是“八戒”家里,亦有一只瘸腿歪脖,白日里一声不吭,夜半十分哀鸣啼号,外表不动声色,实则内心空虚寂寞,神经不很正常的乌鸦;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一撮毛”,“一撮毛”的哥哥“猴子”居然从树上给“一撮毛”掏了两只黄嘴茬尚未褪尽、却长相俊俏,娇小可爱,叫声婉啭的两只黄鹂鸟,颇是令人眼羡……至于我家,先前倒是也养了一只尾部中弹、痴痴呆呆的斑鸠,奈何那只斑鸠是个痴情种子,为丧偶之事整日里郁郁寡欢,沉默寡言,不思茶饭,看破红尘,对生活失去了兴趣,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没有了鸟类和我作伴,和伙伴们在一起也就没有一点炫耀的资本,奈何,能养几只鸟儿——也就成了我那时的梦想。
“小喇叭开始广播了,滴滴答,滴滴答,滴——答——”那天下午,“一撮毛”、“八戒”、吃屁”我们几个小伙伴,正在我家后院里围着收音机听少儿节目“小喇叭”。收音机就放在石榴树下那口水井的井台上,孙敬修爷爷正在讲“孙悟空三借芭蕉扇”的故事。
“呱呱呱呱——”
突然,一阵鸟叫声传来,仰头望去,一只贼头贼脑的老鸹正在啄吃我家后院那棵枸桃树上的枸桃果实。仲夏时节,枸桃早就熟透了,鲜红欲滴,口感极好,老鸹特好此物,也就时常前来游猎。
看看有老鸹前来受死,“一撮毛”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巧的弹弓,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石子,“啪”地一下射出去,一颗枸桃果子随即被击得粉碎,老鸹却“啊”地怪叫一声,惊出一滩稀屎,飞走了——“一撮毛”也就是这臭水平,要是“乐果”在就好了。正说话之间,一个声音传过来:
“刚才谁打的弹弓?”
说话之间,“乐果”就沿着那棵楝树翻墙过来了,“乐果”跟我们家是邻居,和我家仅一墙之隔。“乐果”来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心思听收音机了,几个人相约跟“乐果”比准头,靶子当然是那些枸桃果实。在比赛的过程中,眼尖的“乐果”发现有一只麻雀在我家前院的屋檐上飞来飞去,想拿弹弓去打,我连连反对,说:“麻雀说不定是来这里做窝的,不如等它育了小麻雀,连窝端掉。”听我说的有理,几个人连连点头称是。的确,每年的春夏季节,总有燕子麻雀之类的来这里做窝。
果不其所然,那只麻雀连着三四日都绕着我家房檐转悠,看来,麻雀果真要在我家的屋檐下做窝了。欣喜之余,我在心里盘算:等到麻雀长大的时候,借着梯子把它们都给掏下来,至于这一窝麻雀嘛,哼哼,当然归我一人所有。
那段时间,我干什么事都心不在焉,一有时间就仰着脸朝屋檐上看。那只麻雀也不负我的关心,每日里都嘴里含着一根干草或者其它鸟类的羽毛回来。后来,我发现,除了那只麻雀之外,还有另外一只麻雀——居然是两只麻雀在筑巢。想想也是,就像我们这些小孩儿都有爸爸妈妈一样,这两只麻雀要做小麻雀的爸爸妈妈,筑巢安家的事当然也由它们共同完成。
为了不惊扰麻雀,那些时日,我干脆在我家的葡萄树下放了一张小桌子,每日里都装模作样地在那里写作业,却时不时斜着眼睛瞄一下那两只飞来飞去的麻雀。两只麻雀就那样忙忙碌碌,飞去飞来,累了,就站在我们家的电线上休息一会儿。我注意到:有时,两只麻雀会互相欢叫着追逐;有时,那只灰嘴的麻雀还用嘴给另一只麻雀梳理身上的羽毛、去啄啄对方的脑袋……那天,“一撮毛”又来我家来玩,我把我看到的情景告诉了“一撮毛”。“一撮毛”比我大两岁,上面又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似乎比我懂得一些情啊爱啊之类的东西。他告诉我说,他的嫂嫂才嫁过来的时候,他的哥哥就时常给他的嫂嫂梳头,“一撮毛”还说,有一天早上,他去叫哥哥嫂嫂吃饭的时候,看到两个人正搂在一起亲嘴……的确,那段时间,“一撮毛”的嫂嫂来我们家里挑水的时候,他的哥哥也跟着一块来。其实,“一撮毛”家离我们家并不远,也就是二十几步的距离,而他的哥哥却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嫂嫂的后面,怪不得他们的邻居马婶说,“一撮毛”的哥哥就像斑鸠一样,天天守在自己媳妇的身边……看来,鸟和人有共同之处啊。
心里装着那窝麻雀,母亲让我去地里拔草、给禾苗浇水、翻红薯叶、给猪羊割草的事情我都以做功课为名推掉了。那段时间,我常常安分守己、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坐在我家的葡萄树下写作业,来我们家里挑水的人都连声夸我说:“这孩子这么用功,天这么热还能静心学习,将来肯定了不得!”
如此一来,我也就成了村里孩子们学习的榜样。马婶让他的儿子马小保也来我们家里学习,岂料马小保那小子眼贼的很,来了一下午,就发现了我家屋檐下的那窝麻雀,说话之间就要回家搬梯子来掏。这个时候,麻雀应该已经产过鸟蛋,但肯定没有孵化出来,因为鸟窝里还没有听到小麻雀“啾啾啾啾”的声音,可不管我怎么劝说,马小保这小子都不听,我正无计可使,突然听到了“嘎——嘎——”鹅的叫声,也就想到了我们家的那只六亲不认的鹅,我就把鹅从圈里放了出来。那只鹅看见马小保,眨巴眨巴眼睛,就伸着脖子去啄马小保,把马小保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跑掉了……说来也真有意思,我家的那只鹅似乎认准了马小保是坏人一样,后来,只要马小保一来,我们家的鹅就“嘎嘎嘎嘎”叫着,去追赶他,他也就不敢再来了。
一次,我在葡萄树下摘葡萄的时候,见到那只麻雀钻到里面啄那些蛾子,它很是小心地飞来飞去,啄到那些蛾子之后,也舍不得吃,就含在嘴里飞回窝里。葡萄架上搭了一些塑料布,主要是害怕那些老鸹、喜鹊之类的来偷吃,这当然也包括麻雀。但这只麻雀却只是去啄那些蛾子之类的昆虫,并没有啄我家的那些葡萄,它跟那些馋嘴的老鸹一点都不相同。有一次,麻雀不小心钻到了塑料布里面,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就在里面扑棱棱地乱撞,我就用一根长竹竿挑开塑料布,麻雀也就趁机飞走了。麻雀并没有飞远,它站在树枝上仔细看看我,似乎很是感谢我的举动,停了一会儿,就又回到屋檐下的鸟窝里去了——麻雀含在嘴里的那些虫子肯定是留给小麻雀的。看来,小麻雀早就孵化出来了,说不定羽毛都快要长好了……
欣喜之余,我常趁着麻雀不在的时候,悄悄走到屋檐下面去仔细谛听,慢慢地,我听到了那种“啾啾啾啾”的声音了,那种声音很是微弱,很是无助,很是懵懂,很是稚嫩,但在微弱、无助、懵懂、稚嫩之外,似乎又透着一种新奇、一种朝气、一种生机、一种嘹亮、一种精神、一种对五彩缤纷阳光的热爱和对蓬勃向上生命的渴望……而我最初看到的那只麻雀呢?它则在那种母性的感召下,整日里飞来飞去,四处为孩子们觅食游猎,忙得不亦乐乎。有的时候,那只麻雀似乎也很累,我就看到它趁院子里没人的时候,飞落到井台上,借着石槽里的清水洗澡:它先把嘴放到水里浸一下,脖子猛地往上一扬,把水珠抖落全身,然后再用翅膀欢快地闪动几下,如此者三,似乎也就清爽了许多……接下来,它再飞到树叶间去迎风抖动翅膀,呼朋引伴般“鸣鸣啾啾”,再“鸣鸣啾啾”,神情惬意而又悠然自得,陶醉在女性的幸福之中,歌唱着生活的美好!
一天下午,我突然听到了那只麻雀“喳喳喳喳”急促的求救声,它的鸟窝里好像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它在那里反复盘旋,飞出去又飞回来,不一会儿,就引来了十几只麻雀。麻雀们在屋檐下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把我的小妹妹也吵醒了,她哭着要去找妈妈。
奈何,麻雀们的聒噪声弄得我心烦意乱,我大声叫着驱赶它们,它们一点都不害怕,依旧飞来飞去,叫个不停,其中的一只麻雀竟然在飞舞中把一滩鸟屎拉到了我的头上。我生气了,去屋里拿了我那只由自行车链条制成的洋火枪,装上火柴,对着它们打了两枪,麻雀们也就“轰”地一声逃远了,但那只麻雀却没有飞走,它仍停留在那里,求救似的看看我,依旧“喳喳喳喳”地叫个不停……没过多大一会儿,那些先前逃散的麻雀们就又聚拢来了。我正无计可使,突然听到“乐果”在墙上叫我,只见“乐果”骑坐在墙头上,给我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操起弹弓,稍一瞄准,“嗖”地一声,一颗弹子射出,随即就看到一只麻雀应声落下,余下的也就一哄而散了。——说也奇怪,那只麻雀依旧没有飞走,它仍就停留在那里,“喳喳”地叫个不停。天很热,我的妹妹越哭越厉害,没有办法,我也只好带着她去河边找洗衣的母亲……
一连几天都没有见到那只麻雀了。一天傍晚,天下起了小雨,我和奶奶怕那些葡萄遭了雨淋,就去拿了塑料布往上面搭,蓦然又看到那只麻雀站在屋檐下的电线上,孤零零的一只。看看麻雀可怜的样子,我想起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猛然生出了些许的悲悯,这只麻雀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它是不是和另外那只麻雀斗气了?彼此之间谁也不说话了?先前它们是两只的,不知那一只去了哪里?那一只是否让“乐果”给打死了?我在心里恼恨“乐果”的同时,更为这只麻雀感到难受。我故意大着声音说话去惊吓它,麻雀似乎早就知道我看到了它,只是看看我,依旧没有飞走的意思……而那些扭扭捏捏、骚首弄姿的蝴蝶、蛾子之类的虫子就在它的视野之内,如果放在以前,它肯定要忙着去啄住它们回去喂它的小宝宝了……而现在呢,它却像没看见它们一样,瞧都不想瞧一眼,它似乎就是在享受那种孤孤单单独处的感觉呢?!说来也真奇怪啊,我似乎也有好长时间没有听到小麻雀们“啾啾啾啾”的叫声了……
雨季里,有喑哑的二胡声传来,那是我的本家四爷一个人在自家院子里拉着二胡吟唱。想到我的四爷,我忽然就又生起了些许的同情心。四爷年轻的时候脾气甚是暴躁,兼之又有一个“富农”的帽子,他的女人也就不堪受辱,终于弃他而去,两个小女儿也随即送给了别人。四爷现在就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他家的那座土楼里,而先前那个做过我四奶的女人和四爷离婚后,依旧嫁到了我们村,而且我曾经的四奶嫁的那一家就跟四爷家斜对门……你可想而知,当时村里的院子均是用黄土和着麦秸垛成的矮墙——也就是说,四爷和我曾经的四奶只要从各自的屋子里出来,站在各自的院子里,就能彼此看到对方……作为孩子,大人们的事情我不懂,不过我知道,没个人说话、一个人过日子肯定难受。四爷在自己过生日的时候,也就常常操起他那把二胡,自娱自乐地唱一段戏文聊以自慰,在四爷沙哑的唱腔中,我看到那只麻雀在暮色中抖一下被雨淋湿的羽毛,扑棱棱地飞走了。
那几日,“乐果”又来找我了好多次,他就站在我们两家隔墙的那棵桑树上,问我什么时候去掏我们家的那窝麻雀?他说他家的梯子比我们家的梯子好使,是用竹子做的,让我用他们家的竹梯子。听了“乐果”的话,我心里虽然痒痒的,但我想到他惹的那些祸(把宋大牙家的那只爱斗的公鸡打瞎了一只眼,由此得了一个坏孩子的恶名),我也就奉了母亲的劝告,不再和他玩了。见我不搭理他,“乐果”也很知趣,那几日也不再与我说话了。他和“一撮毛”、“八戒”、“吃屁”他們几个,在我们家房子后面的小树林里,用一些小树木搭制了一个凉棚,隐蔽在那里练习准头,去打那些刚冒穗的玉米棒子。
燕子早开始带着自己的小宝宝学习觅食、在枝叶间练习飞翔了。可那窝麻雀呢?听大孩子们说,麻雀也就是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该出窝了。现在,玉米穗子已经长出来了,麻雀业已在这里筑巢一个多月了,按正常的进度,老麻雀也早该领着它们的孩子去学习沿枝啄虫子了……寂寥当中,我蓦然想起,似乎已有好长时间都没有听到麻雀的叫声了,我想用梯子去掏那个鸟窝,可我终究搬不动我家的那张木笨梯子,找父亲帮忙,又怕大人训斥,没有办法,我就趁中午家人午睡的时候,去找了一根长长的竹竿,又在竹竿的顶端涂了一层椿树的胶——粘住麻雀窝里的那些草,再把竹竿扭动一下,就可以把它们给连窝带下来了——我们向来就是这样做的。
就在我准备用竹竿粘麻雀窝的时候,却突然又听到了麻雀“喳喳喳喳”惊恐的叫声,和先前的那次叫声一模一样。正纳闷间,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响,从屋檐上掉下来一样东西,接着又是母鸡“咯咯咯咯”的求救声,我看到一条蛇贼头贼脑地从那里爬了出来,我连忙喊叫,正在睡午觉的爷爷被惊醒了。
我的爷爷是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他没有多大的力气,据说他在年轻的时候,从没有真正扛起过一包装满麦子的麻袋。有一次,在别人的极力怂恿和哄笑声中,爷爷憋足了劲,终于扛起了一担二百余斤重、装满小麦的麻袋,爷爷的腰也就更弯了。不过,爷爷倒是不怕那些蛤蟆、长虫之类的东西,那天,他看到那条蛇之后,就把扇子别在裤衩里(夏季里,爷爷总是这个样子,总爱把扇子插到裤衩里,总是把裤衩压得很低很低),他很利索地捉住那条蛇,用手捏着蛇头说:“你这东西出来干啥?哪里凉快就去哪里吧。”
爷爷提着那条蛇走到我家后院那个破败的后花园里,又朝那里望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小的时候,这园子里什么花儿都有……世事沧桑啊……”他说完之后,就把那条蛇丢到了废弃的枯井里。我猛然想到上一次那只麻雀惊惧的叫声,想必是麻雀受到了蛇的攻击,看来,那一窝麻雀确实是让蛇给吃掉了,可恶的蛇……不过,现在,蛇是被除掉了的……麻雀以后再也不会遇到危险了……那么,鸟窝里还有麻雀吗?
也就是在那年夏天,我姥爷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他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年了。姥爷年轻的时候就参加了太行游击纵队,大大小小的战役参加过十几次,后来负了伤,肺部受了感染,他住在一个老乡家里养病,伤好了,却找不到部队了,后来就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姥爷患得是肺病,整天就躺在那个小屋子里“咳咳咳咳”地大声咳嗽,我和母亲去的第三天,姥爷就去世了。那几日,二姨和母亲她们兄妹几个一直在那里忙碌,大姨家距离这里较远,有六十多里的路程,等她接到电报又赶来,已经是两天之后了。那天,大姨急匆匆地踏进姥爷家的院子,蓦然看到满院子的人都戴着孝帽、穿着孝衣,一下子就哭昏过去了……那些天里,我和母亲就一起呆在外婆家里,一直等到埋葬了姥爷之后,我才和父亲母亲一起回家。
我回来之后,听我的奶奶说,我们村里出了一件大事:邻村的李隆基把他以前和“乐果”的妈妈做的那种丢人的事又说了一遍……村里人都知道,“乐果”的妈妈以前在李隆基家当过丫鬟……
我听不懂大人们之间的话,问奶奶到底咋了?奶奶却训斥我说:“小孩子家问这问那,那么多嘴干啥?”
大人不说,我就去问“一撮毛”。前面说了,“一撮毛”比我大两岁,似乎什么都懂,却又少年老成,胸有城府。“一撮毛”眯着一双小眼睛,反问我说,你没看过猪狗在一起打圈?我说看过。“一撮毛”笑嘻嘻地说,“乐果”的妈妈就是和李隆基打圈了。我听了之后吃了一惊,李隆基长得那个样子,尖嘴猴腮,满脸麻子,像弯腰老公鸡一样,又是公鸭嗓……而“乐果”的妈妈长得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乐果”的父亲本是一个很刚强的人,以前当过兵,在部队上又是神枪手,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也就觉得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起初的时候,从外表看来,他似乎还没有什么,但接下来,“乐果”的父亲就明显不一样了,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常常很是木然地站在大街上,下雨的时候也是那个样子,满脸的沮丧……就连自己的儿子“乐果”和女儿小花,他也不管不问了,纵然是儿子和女儿去雨地里喊他“爸爸”,他好像也跟没有听见一样……至于他的内心,他认为这是他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是在遭报应——也就是说,“乐果”的父亲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而“乐果”的母亲呢?“乐果”的母亲更是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常常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抹眼泪……
“乐果”比我大三岁,比“一撮毛”还大一岁,当然知道男女之间的那些事。他不但感觉到了村人目光的异样,他更发现,她的父亲和母亲不再说话了,吃饭的时候各吃各的,睡觉也是各睡各的,家里冷冷清清,没有人气。雨季里又无事可做,“乐果”就常常带着我们去河边的芦苇丛里去捉那种俗名叫做“喳喳”的水鸟——芦苇鸟。
芦苇鸟之所以叫做“芦苇鸟”,是因为它们善于在芦苇丛中借用芦苇做窝,它们把相邻的四株芦苇用干草编制起来,再在两米多高的地方用干草做窩,就在里面产卵孵化小鸟。“乐果”不仅是打那些家鸟的高手,当然也是捉水鸟的高手。只见“乐果”目测一下那些芦苇鸟鸟窝的高度,先是踮着脚把那些芦苇在差不多等高的位置一根根拦腰折断,在折芦苇的过程中,努力使鸟窝保持平衡,再小心翼翼地把四根折断的芦苇一起拉下来,鸟窝里的鸟蛋就呈现在眼前了。我们的收获很大,一个下午就能弄到六七十个芦苇鸟的鸟蛋,然后就是计划着拿到谁家去煮这些鸟蛋……当我们隐匿在芦苇丛中,沉浸在幸福的幻想之中时,却时常听到“乐果”的母亲站在细雨中呼喊:乐乐——乐乐——
“乐果”似乎很不情愿听到他母亲在细雨中的呼喊声,起初的时候,他还很不情愿地应答一声“嗯——嗯——听到了——”后来,“乐果”再听到他母亲的呼喊声时,却总是装着没听到,如果是他的母亲找来了,他就躲到芦苇丛的深处,我们也会按照他事先教给我们的谎话,告诉“乐果”的母亲说,“乐果”不在这里,后来,“乐果”的母亲也就不再来这里找“乐果”了。
“乐果”的母亲本就不爱说话,出了那件事以后,话更是越来越少,后来就彻底成了哑巴。她整日里在地里劳作,就知道拼命地干活。一天,我们村又和邻村搞农田水利大会战,“青年突击队”从崖上取土的时候,崖上的土一下子就塌方了,“乐果”的母亲正在崖下装土方,躲闪不及,整个人被埋了进去。村人连忙挖土抢救,“乐果”母亲的命虽说是保住了,但她的腿却被压坏了,再也不能站立起来了……就是这样,她又在床上躺了半月之后,实在不想再连累家人,“乐果”的母亲也就在一天晚上自尽了。
“乐果”的母亲死了。埋葬“乐果”的母亲那天,“乐果”和她的妹妹按照家人的安排,跪在他妈妈的灵柩前磕头哭喊,披麻穿孝。“乐果”的妹妹一直在那里啼哭,但“乐果”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很是痛心的样子,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哭,一点都不如他的妹妹小花。“乐果”的舅舅用两根指头的关节敲着他的脑壳说:“有你娃子哭的时候,整天只知道惦记着树林中的鸟儿。”在舅舅的训斥当中,“乐果”终于哭了,但村人却说,那是“乐果”的舅舅把“乐果”的脑壳敲得太疼,敲出了几个枣青疙瘩,“乐果”才忍不住哭的。
“乐果”的姥姥和舅舅走的时候,把“乐果”和他的妹妹带到了自己家里小住,但“乐果”在那里依旧我行我素,整天怀里揣着弹弓。他的舅舅把他的弹弓没收了,他又去买了有弹性的自行车汽门儿芯,他把汽门儿芯叠起来作为弹送的皮子,又去河边的柳树林里找了一个顺手的柳木叉子棍做成弹弓架——用柳木叉子棍做的弹弓架似乎更好用了,握在手里很是舒服,一点都不硌手,“乐果”姥姥村子里的那些鸟儿也就常常遭了秧。
没几天,“乐果”又沿着他姥姥家的房脊,爬到一棵几搂粗的老榆树上,从树上弄了一窝斑鸠。可就是第二天,那两只斑鸠就被“乐果”姥姥邻居“大头”家的猫给偷吃掉了。“乐果”生气了,先是把“大头”家养的那些鸽子给打死了两只,觉得不解气,又把“大头”家的那只馋嘴猫的眼睛打瞎了一只。“大头”当然也不示弱,也用弹弓去打“乐果”姥姥家的猫,结果两人就用弹弓对打起来,“乐果”又把“大头”的眼睛打瞎了一只,闯了大祸……“乐果”的姥姥没办法,就把“乐果“的妹妹留下,又把“乐果”单独送了回来。
“乐果”的母亲死了,“乐果”早成了没娘的孩子,“乐果”的父亲又常常一个人酗酒,越发没人管“乐果”了,“乐果”就一个人带着弹弓去我们东河林场游荡。东河林场的杨树都有几搂粗,上面的鸟类也就更多。“乐果”白天在那里打鸟,饿了就燃着柴火把那些打下的鸟儿烤熟了吃,渴了就去林场讨要一些被鸟儿们啄坏或生了虫子的瓜果之类,真不行了就喝些泉水,连着几天都不回家。
一天,我正在河边的花生地里拔草,“乐果”、“一撮毛”、“八戒”、“吃屁”他们几个来找我了。“乐果”告诉我说,他在东河的林场里发现了一只凤凰,我说你就别吹牛了,这里哪里会有凤凰?“乐果”说他已经侦查好几天了,就在东河林场那棵最粗的杨树上。“乐果”说的有鼻子有眼,我经不住他的诱惑,也就忘记了母亲给我安排的、让我在花生地里拔草的任务,跟着他们几个一块去捉凤凰了。
我们匍匐在林子里的隐蔽处,静静地等待,沒多大一会儿,果然就看到一只大鸟扑愣愣地从那棵杨树上飞了出来。那只大鸟头项有一撮直挺挺翻起的羽冠,通体鲜亮,尾部更是托着五颜六色长长的羽毛,就像舞台上那些头戴凤冠、身披彩衣,冠鬓两侧竖插着五颜六色雉鸡翎、花容月貌却又英姿勃发的武旦,煞是好看。
大鸟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就飞走了。“乐果”说,那肯定就是凤凰了。“一撮毛”、“八戒”、“吃屁”几个也连连跟着随声附和,但我却坚决否认,我告诉他们几个说:“我们的班主任杨春泥老师给我们讲过,凤凰是在梧桐树上做窝的,而且它们衔来做窝的东西全是灵芝草……杨老师还说,凤凰下的蛋是四方形的……而且,凤凰死亡的方式也很特别,是一直朝着太阳飞,越飞距离太阳越近,而太阳是个大火球,最后凤凰就会被太阳烧死,这叫什么来着……对,这叫做凤凰涅槃……”
“一撮毛”眯着一双小眼睛,撇着嘴不屑地说:“老面瓜,你懂得不少啊,还朝着太阳飞,你知道太阳离我们有多远吗?……咱们村里谁不知道杨春泥是个老闺女,都二十七岁了还没有找婆家,她说的话你也信?……她平时也太厉害了,对我们这些学习不好的学生不是打就是骂……哼,等到她出嫁的时候,我就是逃课三天,不上夜自习,也要去她婆婆家讹她的花媳妇,非要去闹闹她的洞房不可……”
“乐果”和“吃屁”都做过杨老师的学生,杨老师又是我和“八戒”的现任班主任,我们几个听到“一撮毛”说出这样的话,都开始数落他。“一撮毛”讨了个没趣,就捂着他的那半颗门牙不再说话了。
接下来,爱思考问题的“吃屁”又提出疑问说,“那只大鸟是不是山鸡?”但我们这里地处丘陵地带,大人们手里的土枪又多,似乎也都没有听说过什么山鸡之类的东西,更没有见过了!我们几个争论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乐果”说,管它是什么东西,眼下就是把它的窝给掏下来,说话之间,“乐果”就脱掉鞋子,开始爬树掏凤凰窝了。
那棵杨树很粗,我和“一撮毛”、“八戒”、“吃屁”我们四个搭成“人梯”,先把“乐果”送到一个老木柯杈上。“乐果”坐在那里休息一会儿,又由我和“八戒”、“吃屁”三人搭成“人梯”,由“乐果”在老木柯杈上接应,把“一撮毛”送到老木柯杈上。接下来,“乐果”和“一撮毛”他们两个又在树上搭成“人梯”,又把“乐果”往树上送了一段距离,使“乐果”上到了更高一点的老木柯权上,接下来的活儿,就都是“乐果”的了一一“乐果”开始爬树了。
凤凰筑的巢很高。“乐果”爬累了,就抱着树干喘口气,休息一会儿,再接着往上爬。就那样,爬一会儿,休息一会儿,慢慢的,距离那个鸟窝越来越近了,终于到了鸟窝的位置,“乐果”用双腿把身体摽在树上,用手拨开鸟巢一看,高兴地大叫起来:
“是方形的蛋!果真是方形的蛋!肯定就是凤凰!”
大家都很兴奋,“八戒”、“吃屁”更是在树下欢呼雀跃。几个人开始叫嚷,怂恿“乐果”取下来让我们看看。“乐果”本想取下来的,却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又把一颗鸟蛋放了回去,说要等到凤凰孵出来之后再去掏。
“这里不可能有凤凰!”我坚持说,“要不你就把方形鸟蛋取下来让我们亲眼看看,要不就是欺骗我们……因为,我们这里一直没有凤凰之类的东西。”
“八戒”、“吃屁”、“一撮毛”听了我的话,也都跟着叫嚷起来,一定要“乐果”把鸟蛋取下来,说只有让大家亲眼看到大家方才相信。
我们的喊叫声吸引了不远处一棵树上的两只乌鸦。两只乌鸦“呱呱呱呱”地叫着飞过来了,它们绕着那棵树巡视一圈,马上认出了“乐果”。在今年春天的时候,“乐果”曾用弹弓打过它们的鸟窝,尽管“乐果”理了光头,仅穿着一条短裤,但乌鸦还是认出了“乐果”。
两只乌鸦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呱呱呱呱”地大叫起来。“呱呱呱呱”的叫声就是乌鸦的防空警报。两只乌鸦发出的警报声引来了更多的乌鸦,附近的那些乌鸦都“呱呱呱呱”地叫着聚拢过来,它们的目标当然是“乐果”。乌鸦们情绪激昂,上下翻飞,朝“乐果”轮番进攻,“乐果”在树上连连喊叫,命令我们在树下掷石子,打弹弓,又让我头上顶了衣服给他送弹弓。我好不容易把“乐果”的弹弓抛给了还骑在第一个老木柯杈上的“一撮毛”,乌鸦却早已兵分三路,分别朝“乐果”、“一撮毛”,还有树下的我们三个人轮番进攻。“乐果”的弹弓就在“一撮毛”手里,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一撮毛”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一次,“一撮毛”用力过猛,把“乐果”的弹弓抛到了一根树梢上,“一撮毛”自己也失去平衡,脚下一滑,就从树上跌落下来,手和脚都弄伤了,疼的呲牙咧嘴。
看看没有办法,“乐果”只好忍着痛从树上折了一根树条,边下边打,去驱赶那些乌鸦。但那些乌鸦似乎早就报仇心切,急红了眼,一直围着“乐果”飞舞进攻。“乐果”从树上下到一半的时候,有七八只乌鸦盘旋到他的头上,朝他的头上、脸上一顿猛啄……混乱之中,有一只乌鸦竟啄了“乐果”的眼睛,只听得他“啊”地大叫一声,一下子就从十几米多高的树上摔了下来……
我们几个看到“乐果”满嘴是血,吓的屁滚尿流,连忙往家里跑,大人们闻听此事,急忙套上马车拉着“乐果”往公社医院赶……听大人们说,开始的时候,“乐果”还没有什么,但等他们七手八脚把“乐果”送到了医院门口时,“乐果”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后来又听说,等医生打开“乐果”的肚子,发现“乐果”的心肺已经摔破了,血早就灌满了腹腔……
据说,埋葬“乐果”的那天,“乐果”的爸爸给“乐果”置买了一身崭新的绿军装,头上还戴了一顶嵌着“红五星”的军帽,最重要的是,“乐果”的爸爸还特意给“乐果”的棺材里放了一把手枪。那只手枪的枪体是黑色的,手柄处似乎还有其他的颜色,很像战斗片里的“勃朗宁”手枪。“一撮毛”说,那只手枪就放在“乐果”瘦小的棺材里,放在“乐果”的右手边。“一撮毛”、“吃屁”、“八戒”都亲眼见过。
关于那支陪伴“乐果”的枪,后来,“一撮毛”、“吃屁”和“八戒”又争论了许久。“一撮毛”说,那手枪是木头做的,是“乐果”的爸爸亲手用木头做的,枪体上刷的是一层黑漆;“吃屁”则说,那是一把砸炮枪,跟“吃屁”的舅舅给“吃屁”买的那把砸炮枪一模一样,也是在公社合作社儿童玩具专柜崔憋子那里买的;结巴舌“八戒”却坚持说,那就是一只真手枪,是当民兵连长的“乐果”的爸爸以前在部队上搞来的,一直藏在身边。那天,结巴舌“八戒”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也不结巴,口齿利索得令人害怕。
听了他们几个人的话,我想到“乐果”,想到了“乐果”曾经跟我说过的,关于他的梦想——长大参军,保家卫国,像他的爸爸年轻时一样,成为一名真正的神枪手!
“乐果”死了。不过,“乐果”的弹弓还在我这里,虽爱不释手,但我却是不敢留下的,害怕“乐果”化作鬼魂前来向我讨要。一天,我趁中午没人的时候,一人来到河边,把“乐果”的弹弓扔到了我们以前经常在那里洗澡的小北潭里。扔掉弹弓之前,我又仔细看看那个用柳木叉子做的弹弓:那上面歪歪扭扭、却又很是清楚地刻着两个字——郭乐,那是“乐果”的真实姓名。
“乐果”出事以后,村里的孩子都被家里的大人告诫不能再去外边掏鸟窝,特别是东河林场一带,说“乐果”的魂魄就在那里转悠,说不定就把谁也给带了去——特别是跟他关系不错的人,“一撮毛”、“八戒”、“吃屁”我们几个也就吓得不敢随意外出了。
又到了雨季,就是那种淅淅沥沥连绵不断的雨,所有的风物和农事都在雨中静默着。往事如烟,天空和先前一样的空漾阒寂,野旷无语,旷野亦和先前一样的肃穆清冷。雨水把一切记忆都冲洗掉了,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在寂寥和无聊当中,戴着草帽去捉那些知了吧,终觉无趣,戴着斗笠去河里钓鱼吧,又怕“乐果”化作一条鱼来暗中作祟,虽很是想念,却终究害怕的念头占了上风,一切也就作罢。
没有事情可做,我突然就又想到了我家的那窝麻雀,可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到那只麻雀了……但也许就是前几天,我似乎又好像见过它,我不知道是自己记不清了,还是脑袋出了故障?……它是不是早就飞到别处去了?一切都不得而知。
机会终于来了,正在我犯嘀咕的时候,刚好碰到那段时间我未来的姑父在我们河地里淘沙子。准姑父在河边淘沙子,中午就来我家吃饭,当然是找借口来见我的姑姑。我就趁家里人都睡午觉的时间,让他帮我搬梯子掏那窝麻雀。准姑父当然乐意帮我,他把梯子搬过来放到屋檐下,叮嘱我小心,并告诫我说:一定要繃紧嘴巴,以防里面有蛇!如若不然,假若里面要是有蛇的话,蛇受到惊扰后就要逃跑,看到洞就会钻进去,自然也就会钻到我的嘴巴里。
我按照他说的话,绷紧嘴,咬紧牙,顺着梯子蹑手蹑脚地往上爬,慢慢爬到了那个鸟窝旁。我像电影中那些潜伏的地下党一样,先蹲在那里探听一下风声,平静一下呼吸,歪着脑袋斜瞄一下檐下墙壁的洞口——里面就是麻雀的巢穴——我看到有一只麻雀守在洞口处,但麻雀似乎没有发现我……
战斗即将打响!我又控制一下心跳,平静一下呼吸,猛地起身用双手去捂,捉住了!捉住了!……欣喜之余,却又猛然感觉手中的那只麻雀没有一点挣扎的活力,也就是说,麻雀是一动不动的,再仔细看看,我才注意到麻雀的身子早已经僵硬了,它大概已经死掉两三天了……还好,身体还没有发臭……懊丧之中,我又定睛往鸟窝里去看,一下子呆住了……我看到鸟窝里有四五只还没有长出羽毛的小麻雀,它们精赤着身子,通体是那种透明的血红,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清晰可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麻雀们好像听到了动静,可能以为是它们的妈妈回来了,它们抖动着身体,想努力睁开眼睛,睁开眼睛,但终究没有睁开——看到这些,我心里一阵悸动,就又小心地从梯子上下来了……
后来,我反复地想,一般来说,一窝麻雀一个月左右也就完全长大了,而我看到的这一窝却还这么小……不用说,我猛然又想起了那条脖子里鼓囊囊的蛇,那条蛇一定是把第一窝麻雀给吃掉了……而现在呢?蛇早就没有了,可这一窝麻雀却又没有了妈妈,以后它们的命运会是怎样?一一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看来,我们的老师杨春泥说的极是啊!
那几日,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我四爷这个“富农”分子,看是不是他在暗中搞破坏,给麦子伴药,毒死了那只麻雀,结果很快就查出来了,果真就是我的四爷。四爷在自家院子里用麸皮拌了农药去洒那些刚长出来的萝卜,因为地里的蟋蟀和蚱蜢太多了,结果就有一些馋嘴的鸡和鸟儿出了问题。那只麻雀肯定是吃了四爷拌了农药的麸皮,因为四爷种的那些萝卜距离我家很近。那些死去的家禽当中,竟也包括四爷家的一只鸡,四爷似乎一点儿都不心疼,他的那只鸡死后,他随即就把鸡给宰了,且把我和妹妹叫去,每人给了一只鸡腿,又去镇上买了几两酒,用剩下的鸡肉做下酒菜了。
尽管如此,我仍然对四爷怀恨在心,依旧想方设法去“报复”他。一次,我又见四爷背着药瓶子去地里洒农药,就趁他不注意,把他买的那瓶“乐果”牌农药给打翻了……为此,我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而我呢,更是好长时间不与四爷说话,他喊我我也装着没听见。
后来,“一撮毛”不知道咋就又想到了我家的那一窝麻雀,问起这件事,我说它们早就出窝了。“一撮毛”追悔莫及说:“我早就说要去掏那窝麻雀,你不让,这下倒好,全都出窝飞走了,真没劲儿。”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开学后,在新学期的开学典礼上,学校按照惯例,又对上学期表现优秀的老师和学生进行表彰。教师表彰名单里当然有杨春泥老师。我们毛吕学校的校长刘小春在念那些成绩优秀的学生名单时,依旧念到了“乐果”的名字,上学期,“乐果”在他们班的成绩还是第一名……学校奖给“乐果”的那些作业本和奖状就由“乐果”的妹妹代领了。那天,刘小春校长给大家发完奖品之后,静默了几分钟,又特意说到了“乐果”。他说,“乐果”这孩子要是生在他家里,他肯定把他培养成大学生,或者说,要是她妈妈不死的话,他也就不会出这些事情……
新学期开学后,杨春泥依旧是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而新学期的语文课本中,刚好就有俄国作家屠格涅夫所写的《麻雀》这篇文章,文中写道:“我”带着猎狗打猎归来,路上,碰到一只小麻雀从巢里跌落下来。小麻雀挡住了猎狗的道路,猎狗想去吃那只小麻雀,麻雀妈妈就飞下来去守护自己的孩子,有老麻雀挺身救护,猎狗退却了,最后小麻雀安然无恙……读了《麻雀》这篇课文,我先是想到了我家房檐下那窝没有长出羽毛的麻雀,后又想到了那只死后还守护在鸟窝洞口的老麻雀……而我们的语文老师杨春泥在讲述这篇课文的时候,不但讲到了母爱,更讲到了爱情……上课的时候,我看到了杨老师的眼里有亮闪闪潮湿的东西,就又想到了“乐果”,想到了“乐果”的妹妹,更想到了“乐果”的妈妈……
值得庆幸的是,初冬的那天早上,我看到“乐果”的妹妹郭小花穿了一件红艳艳的红花棉袄。郭小花说,那是她的新妈妈杨春泥给她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