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2017-07-26宋千寻
宋千寻
菊花又来到坟头给儿子烧纸,十几里地的路程,走了一个上午,溏葫芦岗子里密集的坟茔,菊花还是一下子就找到了儿子的坟,那是她来了无数次的地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其实这么远的路,完全可以在村里十字路口烧点纸,不必来回折腾,可是在家里看不见儿子的坟心里不踏实,想说的心里话对着空空的十字路口也说不出来,菊花心里苦呀。
菊花边烧纸边哭着,听见坟地有了声响便收了音,可能是有人来坟地上坟了。“真的,是你吗?”菊花一侧脸看见了来人。五十多岁的年纪,满脸风霜,微驮着的背让身体像个钝角。日光晃得人发晕,记忆倒转,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光景里。
德生和菊花一个屯子住,只不过菊花五岁的时候,跟随母亲改嫁去了城里,那会儿的城里是多么了不得的地方,俯瞰全国几乎都是农民海洋,吃大锅饭,挣工分,生产队大集体模式,物资极其匮乏,只有城里有那么些华丽气。所以在城里镀了几年金的菊花又被母亲送回农村时,已经不像村子里的娃子了,头发梳得齐整,牙刷得青白,一身衣服也穿得板整利索,整齐的刘海刚到眉梢,两边头发往里侧微扣着,衬托着一张娃娃脸精巧细致。
回到镇里上中学时,班里十六七的男生,眼睛几乎就没离开过菊花,目光在她身上不知踅摸过多少个来回,菊花一回头,能撞跌无数的目光落在地上狼狈不堪。而德生坐在菊花的旁边,他不用特意去看,余光也能看个真切。
那会儿的学校,几乎一年只上半年课,大半部分是生产劳动课,德生暗地里差不多把菊花该干的活儿都给承包了,什么薅草,栽树,修大坝,菊花没犯愁过,德生自行车后座上不是菊花的柴禾捆子,就是学校要的干粪,一准的由德生代劳。班里的陈刚也想像德生那样,和菊花搞近乎点,替她干干活儿,带带东西,讨菊花一个笑脸,享受下美人恩。
当陈刚骑车追上前面走的菊花时,让菊花把书包和劳动工具放在车后面,帮她带一程,菊花没理那份胡子,继续往前走,陈刚边骑着车子边搭腔,菊花,我二姨是你大娘,咱们俩要是搞好关系,我一准和我二姨说让你读高中,别那么早嫁人,你要知道我二姨从小最疼我,我是她哄大的,菊花啥话没说坐在陈刚自行车后座上了,陈刚把车子蹬得飞快,超过前面步行的同学,故意车铃按的贼响,让大家都听见。
德生一整天脸抽抽着,菊花就自习课时底下悄声问,你咋啦,谁招你了?德生也不给个好脸,鼻子里哼着就是不好好说。菊花再问,德生还是一副谁都不搭理的表情,扭过去大半个身子。菊花说了一句小心眼,就再也不出声了。德生看见趴在桌子上的菊花肩膀一动一动的,不时发出抽搭声,没了主意,用胳膊肘捅一下又一下,也不见菊花理他,德生憋的实在没法子,就在课本上画了一个小狗,蹭过去让菊花看,菊花不搭腔,德生又画了只乌龟,我是乌龟王八蛋,不该惹你生气,这下逗得菊花噗嗤笑出声开了晴,伸出手在课桌底下掐住德生的大腿里侧使劲拧了一下。德生疼得直扭眉毛,愣是不敢发出声音。菊花想起那是离男人那东西最近的地方,顿时又不好意思起来,脸红地趴在桌子上,德生低头抿着嘴乐。
学校里放寒假时,德生就鼓励菊花参加队里的秧歌,菊花生得小巧秀气,杨柳细腰娃娃脸的菊花扭起秧歌来十分受看。她左手一把扇子,右手一块彩绸,腰上是喜鹊登科的枕巾,头上用纸壳剪成扇面贴上各色花朵,跟着铿锵的锣鼓声扭起来,如风摆柳,蝶过花间,一招一式都浪里带着俏。东北的秧歌就是如此,你扭的太硬了,一板一眼绝对不好看,只有浪起来,每一个动作带着柔和俏,那才是风味。菊花的秧歌扭到哪儿,人群就跟到哪儿,大老爷们半大小伙子从东头到西头追着秧歌队跑,谁也不说是来看菊花的,东一下西一下扯着皮,偶尔低声评论几句发着骚情。德生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仿佛这无数的眼睛就是无数把刀子,让自己浑身不自在,谁要是直直地盯着菊花,德生就勇敢地用目光迎上去,仿佛告诉人家别惦记了那是我老婆一样。他后悔不该撺掇菊花来,只要歇着的时候,他就让菊花进屋子里暖和去,不许站在人堆里,可自己眼睛却不离开左右,上下左右看来看去。菊花噗嗤一笑,别把你眼睛累瞎喽,看书都不见你这么认真,德生一下子脸通红,转过身去偷着乐。
那年的德生和菊花一起上学放学,不爱说话的德生用全部蔫巴力气守护着菊花的笑容。
第二年德生考上了师范学校,而菊花参加了劳动。菊花不是没考上,是根本没这个机会。奶奶老了,大事小情都是大娘做主,她本来就是娘扔回农村的包袱,哪里还来得好的待遇,初三时就下地参加生产劳动了。
菊花除了要去队里上工,回来还要照看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前后小园子伺候得格外像样。村里人都说,别看菊花穿戴做派像个城里人似的,可是过日子真是一把好手。菊花把小园子里最先拉瓤的柿子,最先顶花带刺长起来的黄瓜偷偷地摘下来,等德生回村里临走时,等在村口塞进他的书包,德生也不会说啥,就是憨巴一笑,抿着嘴乐,挠挠头说我走了,干活注意身子,别逞能,还有,没事別往人堆去,那些男的看你的眼神像要把你吃了似的,真是膈应人。菊花扔下一句“小心眼”,使劲瞥了他一眼回村了。谁小心眼,你才小心眼呢,德生学着菊花的腔调。
八月的天响晴,毒日头不知疲倦地从早到晚上岗着,农闲这会儿,村民挂了锄,都在自家门前歇着,也不知道是从谁家的房檐底下传出来的风,而且风势猛烈,直奔着村里最出色的女子菊花来了,说菊花被男人那个了。那人说的时候低声低气,压着嗓门,还嘱咐一句千万别往外说,这门洞的硬风还是吹遍了大街小巷,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一时成了村里公开的秘密。
房阴处说这话的是张大喇叭。她这样描述事情的始末,说菊花独自出门,不知道去干嘛了,走的时候穿的立整,千层底绣着牡丹花面的黑趟绒鞋,白的确良衬衫,蓝裤子,头发抹得油光,挎着筐,兴致很好地早上就出门了。赶到中午来雨了,大家伙都躲在自家炕头上午休,菊花被浇得落汤鸡似的回来了,整个人丢了魂一样失魂落魄,眼神呆滞,白衬衫造得狼狈不堪,后背都是泥印子,头发也是炸了窝一样,回到家里就躲到奶奶的房间里放声痛哭,浑身抖成一团。老太太一边安抚一边细问才知道,自己这么俊的孙女,被挨千刀的坏男人给糟蹋了,老太太一拍着大腿一边哭自己早死的儿子,一边用手有气无力地打着菊花,你个不安生的,不在家好好呆着,你跑二十里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干嘛去?甩着鼻涕骂天骂地的哭声被菊花大娘听了去,嫌恶的恨不得立马就把菊花撵出去。
村子里一时间流言四起,菊花的事成了家家茶余饭后的佐餐,津津乐道地填补着农村荒凉的日子。德生回到村子里,四处用眼光踅摸,看看能不能捕捉到菊花突然出现的影子。在场院转了好几圈也没看见,却碰上了自己的爹,德生爹使劲往鞋底敲打着烟袋锅子,王八羔子,累折了腰供你上学,月八回来这么一次,不回家,你嘚瑟个啥?赶紧给我滚回去,别说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就是知道你也休想。她菊花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个啥名声,我们老康别说一个读了书要上班的公家人,就是种大地的也不要她,还没丢人到这个粪堆上。
德生一脸的懵懂,被爹一骂,乖乖地回了家,刨根问底地和妹妹软磨硬泡,妹妹才羞答答地说出菊花被男的那个了,德生就问哪个了,你说明白点?妹子脸刷一下就红了。那个就那个,哎呀,哥你笨呀,就和男的那个,做生小孩的事,不过大家有的说她是被坏的,也有人说她浪张,要不无亲无故的去二十里的上岗子屯那边庄稼地干甚,明摆着和男的做坏事去了。
德生脑袋嗡的一下,一万个苍蝇在里面打转转,光脚下地就往外走,守在外面的德生爹,叼着烟袋,手里拿着板锨,你要敢给老子走出去一步,去找那个不洁的女子,我今天就打折你的腿,就当我这些年康瘸子又当爹又当娘的白养你一回,我也绝不让你把我们老康家的脸丢尽。德生爹一脸眼泪,手里的铁锨跟着胳膊抖成一团,兰子,把你哥弄屋里去,明天上学之前锁头不许打开。
德生离开时,在村口树下等了好几个小时,眼看着剩下的时间赶不上回学校,也没见菊花出现。
当德生第二个月偷着回村时,十七岁的菊花已经不在村子里了,大家说是被她大娘给嫁人了。菊花大娘说一天都搁不了她,怕坏了门风,将来自己的子女名声受影响。说是嫁了,其实和卖没啥区别,没有嫁妆,也没有婚礼,天擦黑的时候,被四十里开外的邱庄子一个三十多岁说不上老婆的男人,用五百块彩礼接走了。菊花大娘揣着热乎的彩礼钱,把门摔得直响,以后呀,到人家过日子要守矩点,别说我这个长辈没教导你,走出去你就没家了,要怪就怪那个不要你的娘,干不着我们啥事。菊花跟着前面推自行车的男人,张望着村东头无数次等过人的柳树下,还是空无一人,含着泪,往四十里地的村庄走去。德生知道消息后,发了疯的往四十几里地外的邱庄子跑,眼看眼看到村子时,他停下了脚步,放声大喊,菊花,菊花……喊了一遍又一遍,跪在庄稼地里泪流满面地望着邱庄子。
德生熬到了毕业,分配工作,爹也年前走了。德生觉得该去看看菊花了,两年了,他要见菊花一面。这两年里他发疯了似的学习,整个人沉默发呆,没有菊花的村子更是一次不回。爹不行捎信时,德生赶到家,最后一口气没咽下去的德生爹,眼望著儿子,崽,你恨我,爹知道你恨我,我闭不上眼呀,说完就咽了气。
德生从县城出发时,天色已是下午,心想着先回村里看看妹子,明个出发,又怕天黑赶不到家,同行的一个老师就说,德生,要不你走我们村子那条路,虽然路况不好,可是比你走大路抄近不少。德生说我走了这么多年,我咋不知道还有近路,我们村到县里不就这一条砂石大道吗?那个老师说,咋没有呢,你年年骑自行车当然不知道,因为这条毛道是庄稼地里踩出来的,大多是步行人走的,为了去县里,又没自行车,就抄近路顺我们那里走,再说上学上班这么多年你回过几回家呀,几年下来五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就看你一个人发虐似的在教室里学习发呆。
德生骑着自行车在颠簸的小路上,庄稼横垄踩出来的小路经过一夏天的踩踏,平整了不少,虽然没有大路快,但是路程也缩减了很多。路过上岗子村时,德生脑袋嗡一下回到了一个不愿意去想,又想了千百遍折磨自己要发疯得场景,菊花就是在这里被强暴的。这里,这里,这里是去县城最近的路,他的学校就在县城。德生放倒自行车躺在麦地里哭得天昏地暗,菊花无亲无故,无理无由地为什么非要来到村子二十里远的上岗子村地界呢,是菊花要去县城学校去看他,结果害了自己。
德生找遍了邱庄,也没有菊花的下落,村子里的人说她和丈夫去双鸭山煤矿了。
当张胜子把德生领家里的时候,菊花哄着五岁的儿子。张胜子招呼着菊花赶紧做饭,他娘,我在煤矿里碰见了咱们老家的人,我把他领回来了,兄弟也是苦命人,听大家说他以前是老师呢,哪根筋不对了,来当煤黑子。张胜子提着水壶走到厨房捅咕起灶子,哗啦啦响,外面的天还是刚刚傍晚,屋子里有些暗黑,菊花闪烁的泪水刺痛德生的心一阵阵骤紧。德生憨巴地站着,听着张胜子在厨房的感慨,直视着菊花背过头去的身影,德生多少年不曾这么正面地看着她了。德生把她五岁的儿子抱在怀里稀罕着,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叔叔,我叫旺生,娘说让我这一辈子都旺旺生生的。德生抱着五岁的旺生,旺生,忘生,他把脸窝在孩子的衣服领子咬着牙,菊花一把抱过孩子去了厨房。
张胜子家的活儿就是德生的活儿,四十多岁的张胜子后来下煤窑一条腿砸伤了,每天酗酒打发日子,胡子拉碴蓬头垢面,大小事不管,就是捧着酒瓶子,有事没事喝上几口。德生更是大事小情一样不落地忙东忙西,挑满了水,劈完了木头,再把院子里里外外扫个干净。长年累月下井的德生壮得像头牛。菊花在院子里洗着衣服,路过的人看着俏嫩的菊花,憨实的德生,两个默契的青年后生,啧啧地说,多般配的小两口,过日子的好手。德生挥舞着扫帚的动作慢了下来,回头看一眼院子里撸着袖子洗衣服的菊花,悲苦的脸上不经意间有了笑容。
德生每次干完活儿,张胜子都要留下德生在这喝酒,德生推辞着,用眼光看一眼菊花,菊花用眼皮撩一下,往下一眨巴示意他坐下,他就陪着张胜子喝上一顿。张胜子喝得酩酊大醉时,就说起菊花,上天真是弄人,菊花多好个女人呀,要不是出了事,能嫁给我这么个穷得叮当响的男人嘛,来这鬼地方遭殃,我们村和他们村多少人讲究她骂她,说她是破鞋,跑出去好几十里地勾搭男人,她一句不解释不言语,任大家糟蹋她,她苦呀。德生喝进去最后一口酒哇一口吐在地上,带着一口红红的血。
菊花把德生送回到家,屋里黑的像井下煤窑,没水没柴,炕头上一床破棉絮,旁边桌子上几个干巴馍,一碗凉水,菊花只是望了一眼心就酸了。放下德生,拿起他旁边一堆脏衣服就要去洗,德生拽着衣服不撒手,菊花也拽着,就想起上学时,德生总是抢过来菊花的工具帮她干活儿。喝醉的德生撒开了手,被抽走的衣服随着菊花转身,德生手里还呆呆地保持着拽衣服时的动作,德生两步蹿上去,在后面抱住了菊花,一双钳子般的双手紧紧地抱着菊花,德生,我们回不去了,菊花抽噎着说。
菊花平时不给德生说话,有需要征询菊花同意的事,德生就拿眼睛询问,菊花一个眼神,德生就知道该咋做,就像上学时在学校劳动中一样的默契。张胜子喝闲酒时,工友嘴里说出了酒话,胜子,话说你腿砸坏了,你那个东西还好不好使了?莫非是也跟着报废了吧,怪不得德生一个劲往你家跑呢,拉帮套呢吧,就凭你那点基本工资,你们家能吃穿啥都不缺呀,是不是嫂子掏干了人家的弹药库呀,德生才累得直不起腰,累得直吐血,还心甘情愿往这跑,张胜子一口菜没咽下去,听到这样一大堆话,抄起酒瓶子就给对面来了一个头开花。
德生每天下井,累得半死,但是只要出了矿井,看见菊花家的方向就像吃了灵丹妙药,腿脚变得轻快。德生再进门时看见菊花眼睛肿得桃子一般,德生,你来矿上好几年了吧,我给你张罗介绍个媳妇吧,矿上寡妇多,你要不嫌弃,成个家,知疼知热的有个女人才算是日子。德生看着眼前低头说话的菊花,张嘴蠕动半天,又咽下去了话,半天说了一句,姐,就说了一个字,张胜子在炕上就乐了,快点给德生兄弟张罗,你这个当姐的早就该这么做,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亲兄弟,该来来,你姐一个人不行,还得你多帮衬,要不姐夫一家该散花子了。
矿上寡妇多,所以德生的婚事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德生也啥要求都没有,相看都不相看,就对着菊花说,你说行就行,菊花转过身眼泪就下来了。热热闹闹地摆上了两桌就算是成家了,德生除了上班,照看菊花家的大小活儿比自己家里的还多,张罗着要给菊花两口子翻盖下房子,雨季马上要来了,菊花家的房子四面漏风,张胜子瘫痪这几年也没好好的修葺,老房子在风里吱嘎直响,木头檩子的老化程度像是古稀老人的骨头架子,风轻轻一碰,就开始摇晃,远远看上去吓死个人。
德生想让菊花带着丈夫儿子住到自己家,待到房子修好了,再回来住,菊花摇头。张胜子喝的醉醺醺,过了这场雨,德生兄弟,我和你姐在外面搭个窝棚,你就来帮我们弄房子,去你家使不得,你刚结婚半个月不到,姐夫小舅子媳妇的睡一炕上成啥事呀,被人说的,你姐被人说点啥没事,她都习惯了,弟妹哪行呀。
那场雨过后,张胜子也随着去了,大雨压趴了房子,菊花只能选择抱出儿子,况且她拖不动一身横肉烂醉如泥的张胜子,菊花倒在大雨里搂着儿子哭,德生赶到时,菊花一头扎进德生的怀里哭晕了过去。瘦成一把骨头的菊花在他怀里,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刮走,齐耳短发下的脸像多年前第一次坐在教室里时安静模样,德生抱著菊花晕倒的身体流着眼泪。
菊花是悄无声息走的,她看得明白德生新媳妇那警惕的眼神和有意无意用话的敲打,睡在一张炕上的德生,整夜地翻身声,让德生媳妇在黑夜里踹了一脚又一脚。
菊花抱着儿子消失在了那片矿山,就像多年前消失在他和德生一起长大的村子,消失在嫁过去的邱庄,像一个泡沫,完全地消失了。
菊花烧黄纸燎到了手指,立马缩回来的手拉回了思绪,旺生怎么去的?德生蹲在坟茔旁边,拿过来散落地黄纸烧起来。我儿在建筑工地被倒塌得墙体砸死的,死了好几年了,像我这样生无可恋的人还活着干什么?回到邱庄,每天就是跑到十几里地的这里同儿子说说话,漫长的人生,这五十多年怎么都是苦涩,不如早死了早托生,也省得熬心遭罪。德生拿着黄纸的手颤抖地离开火旁,伸过来抓住菊花的手,我找了你又二十年了……你那媳妇呢?菊花问。你走了,我还呆在那里干嘛?把下煤矿攒的钱都给她了,我就开始找你,那本来是给你存的钱,我咋成的家你清楚,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呆在你身边,是怕张胜子那畜生祸害你,把你掐得青一块紫一块。
德生卖了羊群,其实他真是舍不得,如果不是回到村子里放羊,他还真的碰不见菊花。他要守在这里,一步都不能离开那个人,在坟地不远地方盖起了一个草坯房,每天等着菊花来找儿子,来和他说说话。我今天给你留了韭菜盒子,是山韭菜的,可有味了,起早就包好了,依我看你们村那么远,你别来回跑了,就住在草房里吧,我可以再盖一个。每天不厌其烦的这话,被他说多了次数引发了不停地咳嗽,住就住吧,菊花说,我们还能活几天啊。
那是一个有星星的夜晚,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颤抖着抱着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小心翼翼视如珍宝般把她放在床上,吹灭了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