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笔字
2017-07-26李国文
李国文
一提毛笔字,我就头疼。早先年幼,不想写,而家长逼着写;如今,年纪一把,害怕写,而你不写不行。为什么害怕?主人殷勤,而我尴尬,因为我那两笔字,属于“狗爬”级的,实在不上台盘。
作家的字,和书法家的字,是两回事。书法家的字,譬如赵朴初,譬如启功,是艺术。作家的字,字如其人,见性情,见风雅,也就够了。或风流倜傥,或大气坦然,或韵味悠长,或别出蹊径,那就是文人天性的流露了。
近年來仙逝的,我认识的几位作家之中,老李凖摹碑多年,得其奥窍,头硕额宽,粗犷有力,尤工劈窠大字,风格古拙,分量沉重。唐达成的行书,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可称富丽堂皇,大家风范。他家老先生就是书法家、金石家,家学渊源,自然功底不浅。
汪曾祺画,纤细笔墨,自成一派,色淡意深,耐人寻味,凡善画者,则必是书家,汪老的字和画,堪称珠联璧合。人求者甚众,所以,同行间收藏其书画作品者颇多。林斤澜吝墨如金,少有题签,但他的字,可能受到甲骨文、小篆的启示,其字如画,多不大容易识得。鲁彦周生前给我写信,喜用毛笔,洋洋洒洒,不拘一格,浓墨重笔,刚劲有力,他的字,在合肥大街的招牌上时能见到。张贤亮的墨宝,曾经在中国美术馆某次书法大展上挂出来,可见其书法成就,不同凡响。可惜,他们都走了,斯人已随黄鹤去,不过,墨宝从兹更值钱,文人字,能写出人民币来,还是很让人艳羡的。
当然,健在的作家们,写得一手好字者,也不少,因为《中华读书报》篇幅有限,请原谅我就不一一打广告了。
这些能写两笔毛笔字的作家,碰到什么聚会的场合,那可就是风头很健的人物了。主人把纸摊在桌上,墨汁倒在砚台里,殷勤地捧起笔,请人题词时,我发现,大多数作家都是望而却步,敬谢不敏的,谦逊是一方面,藏拙也是一方面,只有靠这些人走到前面,或者,被别人推到第一线来笔下生风了。对于作家来讲,拟两句即景的词,或许不难,但要像模像样地写出来,就不是人人都能比画两下的了。年纪大一点的,曾用过两天毛笔,也许能知道怎么握笔。年纪轻一点的,当然青年作家中写得一笔好字者,也不少,但大多数皆是从钢笔、铅笔、圆珠笔训练出来的,碰到这种场合,就比较麻烦,甚至很尴尬。
我就是属于那种羡慕别人写得好的行列中的一个。小时候本有可能写好字的,但偏偏缺乏恒心与毅力,坐定下来好好练习,一本《星录小楷》,一本《多宝塔》,这是家里规定的每日功课,成了我的负担,认为写字是苦差使,因而也就不甚用心,总是对付过去,交差了事。所以,现在,一看主人把笔塞过来,要你写些什么,只有躲之不迭的份了。受到这些刺激,也发过狠,要补一补书法的课。于是,在写作文字之余,铺纸研墨,找一本当年写过的《多宝塔》,重新练起笔来。但过了一阵以后,依然故我,毛笔字并无什么长进,便气馁了,结果,也就不再练下去了。其实,书法是门艺术,一是需要天分,二是需要特别的勤奋才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写一笔好字,绝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就能登堂入室的。像我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肯定是难以成就的了。
唐代中叶的德宗皇帝李适,曾经问过这位写《多宝塔》的书法大师颜真卿,怎么才能将字写好?他回答道,心正自然笔正。因为德宗是个信任奸宄谗臣的庸君,他这样说,是要让皇帝在政治上清醒。这句名言,用在学习上,很有道理;用在做人上,就更有道理。心正笔正,字正人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涉及到货真价实的学问方面,涉及到正正派派的做人方面,如毛主席所说,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因为,有些事情,或不足,或过头,或偏差等等,俗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大概是来得及补救一二的。但有些事情,譬如书法,要写得有点样子,不一定要求写得非常之好,好到能挂进荣宝斋待价而沽的程度,那也得写秃千百支笔,磨尽数十锭墨,耗掉一两令纸不可的。
若是怀急功近利之心,具急于求成之念,最好不花力气,幻想一蹴即就,就能力逼二王,直追颜柳,那无异白日做梦。
岂止是书法呢,任何事,不是从基础做起,一点一滴地积累,不是脚踏实地、循序渐进的话,即使进了门,也是皮毛和花架子而已。看来,大半辈子过去的我,再来把毛笔字写好,大概是困难的了。一个是我们自己把时间虚度,另一个也是别人把我们的时间耽误,两者加在一起,便“等闲白了少年头”,现在,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书法,在博大精深的汉文化体系中,不过一个局部罢了。应该学的,需要学的,可以学的,不知还有多少。所以,对于现在那些有可能、有条件从头学起的年青朋友,应该珍惜和把握住这个机会,充实自己,不再重蹈我们的覆辙,那么将来,也就会少一些我们现在这种遗憾和叹息了。
原载《中华读书报》2016年11月2日
责任编辑: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