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事情狗知道
2017-07-26学群
学群
假如一开始我就说出来,我是一条狗,我知道,很多人会说:狗东西,你也来讲故事啦!人总是这样,他们总以为自己知道得多。他知道的东西,狗当然不会知道。他们会说,人的事情上帝知道。上帝在哪里,谁也不知道。狗就在旁边。我想说的是:人的事情狗知道。
事情得从一只黄胶鞋说起。
那天我一早出门,在塘坝上,对面山冈上,用尿下了一遍通知。我告诉那些公狗,老黑在这里,老黑有一把钟锤。老黑是个大人物,至少跟队长差不多。我告诉发情的母狗,老黑的那个很那个,比别的公狗都那个。他的尿比香水香,比酒醉人。比他的尿更好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出尿的地方。下通知的时候,我提起一条后腿,有些像队长喊口号时举起一根手。至于提右腿还是提左腿,要看哪边方便,要看我想把尿射向哪边。狗没有人那些讲究,硬要分出右边和左边,还一二一捯来捯去的。爷爷说右边好,到孙子又说是左边好。弄来弄去把脚都弄拧了,硬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没事干他就不能多撒点尿,多给自己找些撒尿的地方?这天早上我就找了一条小花狗,一撒老半天。
往小花狗身子里撒尿的时候,红鼻子找我来了。我的气味是一条大道。穿过其他狗的气味,穿过猫和老鼠的气味,还有露水和灰尘的气味,红鼻子一下找到我。红鼻子一上来就朝我的前头喊:快点,鞋!这时候我还不在这一头,我在屁股那一头。那头连着小花狗。红鼻子忘了,这时候没有一条狗高兴人家朝他喊快点。即便她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母狗也不行。我稳住后头,在前头嗥了一声。红鼻子怕了,可她还是朝我说:建设他家要找鞋,大黄想叫你帮着找。她也知道,这时候我不会停下去找鞋。鞋又不是母狗。就算母狗,也要看是一条什么样的母狗。她大概有些不好受,转过身去走了。
她走以后大黄又来了。大黄一看架势就知道,这样的事情还是离得远一点好。哪怕他是一个狗朋友。他知道,公狗的东西长成螺旋样,绞在母狗里面,就是为这时候打架用。他远远朝我喊:我碰到麻烦了,你弄完回去帮帮我。
大黄的少东家建设还在睡觉,就被他妈捉住耳朵从梦里拎出来。他睁开眼,先看到大黄,接着看到扁担。他要去拿扁担挑水,他妈不要他挑水,要他看床底下的鞋。他爸的黄胶鞋。他妈说过,那不是鞋,那是他爸的祖宗。鞋跟祖宗一样,一配一,有男祖宗也有女祖宗。他往他爸的床底下看了一下,看到一只鞋。他看第二下,又看出两只鞋。擦了擦眼睛再看,就一只鞋。还有一只鞋哪去了?真的像祖宗,爷爷死了,奶奶还活着?他妈叫他去找,说是上米婶家去找。找不回来,就要扯掉他一只耳朵。
听说要他去米婶家,建设吓了一跳。米婶姓米,是东风大队有名的漂亮寡妇,人家都叫她爆米花。人跟狗不一样,人身上有一层衣,可以穿可以脱。光看她姓米就知道,一粒稻子把外面那层衣脱了,就剩下白花花的身子。至于爆米花,肯定是从哪个公狗一样的男人嘴里叫出来的。爆米花不再像米粒那样硬硬的,冷冷的。膨起的爆米花,白白的,软软的,只要一点儿水就会融化,谁都想把她含在嘴里。这当然是男人。女人叫她米疯子,说她不要脸。她们阻不住男人往那里去,就拿她吓唬孩子,说米疯子会把他们的鸡鸡咬下来当饭吃。
建设他妈叫建设去爆米花家,建设只好就去找我的少东家伟光。建设叫伟光,总要加上两个字,叫他伟光儿子。伟光叫他,也叫建设儿子。两个人一起叫儿子,肯定是好朋友。会计不叫保管员儿子,保管员不叫会计儿子。他们算不上好朋友。队长有时叫会计儿子,会计从来不叫队长儿子。第三生产队没有人叫队长儿子。队长在队里没有朋友。
两个“儿子”在一起嘀咕了半天:这鞋子怎么就跑到爆米花家里去了呢?要去也是两只鞋子一起去,怎么一只去了,一只还在家里?建设他妈怎么就知道鞋子在那里?还有,他爸的鞋子,他爸怎么自己不管?两个人都记得,不久前,建设在外头当兵的表哥寄给建设他爸志保一双黄胶鞋。整个三生产队都没有这种鞋,连队长也没有。他爸穿上它,随即在外面走了一圈。好多人都在看。我和大黄也停下鼻子拿眼睛在看。队长不会像他这样走。队长背着手,披着一件衣,那样子每一步都是走在他的地头上。保管员和会计不会这样走。他们走着的时候,总觉得队长就在那里,他们是离队长最近的人。一条刚刚日过母狗的公狗不会这样走,他会摇尾巴会跑会跳。一条让公狗日过的母狗不会这样走,她会颠着碎步,像水漫过鹅卵石滩地那样。一条刚刚踩过烂泥的狗或许会这样走,可那是四条腿。他走路的样子,给你的感觉,一个人不管是头是胸是屁股,最后都得落到鞋子上来。他就是他的鞋。他围着保管室走了一圈,把两只鞋脱在家里,下地的时候又成了原来的脚。
建设在家里偷偷穿过那双鞋。穿给自己看,穿着给大黄看。一个大黄相当于一万人。他从卧室走到堂屋,又从堂屋走到猪圈,就相当于走过千山万水。他觉得无论他怎么走,走到哪儿都像穿这种鞋的人,比他爸像多了。想到他表哥穿上这种鞋,应该还有一杆东西。他把自己的杆子掏出来,射了一把尿。就发现,有了这双鞋,射出去的东西一下穿过猪圈,翻过保管室的屋顶,接着又翻过长着竹林的山冈。山冈那边有一口塘,他觉得塘里合适,它就落到塘里了。他的想法大黄知道,我也知道。他们要发射点什么,都想往那口塘里去。塘边上有一块麻石板,有一个姑娘会蹲在麻石板上洗衣服。那姑娘剥出来顶多是一粒米,算不得爆米花。建设正在围着她打转转,没想到耳朵到了他爸手上。他爸一只手揪耳朵,另一只手给了他的屁股一巴掌。他爸不爱说话,动手不动嘴。鞋被他爸脱下拿走。
这下好了,两只鞋只剩一只。可他是他爸,他不能拧他爸的耳朵打他的屁股。他还得把他弄丢的鞋找回来。不是说爆米花一疯起来就要吃鸡鸡吗?太小的小孩还是橡皮筋,这样的鸡她不吃。大人的家伙又太大太硬扎,她吃了又会吐出来。她要吃就吃半大的鸡鸡,吃了连骨头都不吐。他摸了摸裤子,里头的东西吃了,他拿什么射尿呢?好端端一個太字成了大字,到学校上厕所,他是站着还是蹲下,上男厕所还是往隔壁去?还有那口塘,他该拿它怎么办?他怨过他爸,又开始怨她妈。他说他宁愿去挑水,甚至一早就往菜园里挑粪,也不愿去找那只鞋。他妈妈明明知道,还把他的鸡鸡往那里送。难道他射尿的东西还比不得一只鞋?管它黄胶鞋还是布鞋,反正没得他穿的。
陪建设儿子还要把鸡鸡陪上,伟光当然也不愿意。可他看到大黄,想到了我。他说狗。两个人当下决定,他们两个,加上我和大黄。当然是我们领着他们去找那只鞋。建设他妈说鞋在爆米花家,她又不是狗,她怎么知道?就算鞋在爆米花那里,有两张狗嘴,他们也不怕。
我们先去建设家。一进屋就闻到建设他爸的气味,他娘的气味,很浓。建设身上有他爸的气味,也有他妈的气味。可建设的气味不等于他爸的气味加他妈的气味。就像一根煮过的骨头,猪的味道锅的味道水的味道火的味道都有,煮过的味道是煮过的味道。我看到那只鞋。要不是大黄,不是伟光,我才懒得去闻这只鞋。他们说这鞋41码。他们什么都喜欢用尺来量一量。就这么大一点地方,那么大一个人,分两下就装在里头了。他们喜欢把自己举得高高的,到地上就只剩两只鞋子印。鞋子里面,你以为他留下什么好东西?一鞋子的臭味!他干嘛不把这只鞋子也一齐丢了呢?丢了它,臭气就不会贮存下来。丢了就可以跟狗一样,走到哪儿都不担心鞋子掉,走再多的路也不会脚臭。它整个就是一只41码的茅坑,里头全是臭。跟旧鞋不同的是,新茅坑比旧茅坑臭得更难闻。新茅坑总是臭得旗帜鲜明。
一出门我就发现大黄想错了。他是在带着建设他们去找鞋子里面的臭,他会找到臭味的源头,建设他爸那里去。他忘了,我们要找的是另一只装臭味的鞋。胶和布载着的臭味。我一连叫了三个哇。大黄收住脚,垂下尾巴望着我。伟光和建设跟着停下了。他们知道,这时候得听老黑的。
晚间的脚步蒙在一层露气里。进了那片梨树林,露气大半在梨树上头,鞋子的气味明显起来。去是两只胶鞋,来只剩一只。它们好几次在梨树林里相会。还有其他的脚步,那不用管它们。保管室前面的地坪里,混杂的气味像踩烂的塘泥。黄胶鞋的气味变得零零碎碎,没法连成一串。我试着在地坪边上寻找。地坪和井台中间有一条排水沟,我在沟这边找到一只完整的。沟那边也有一只。井台上有不少。有的被别的鞋子踩断,有的让水冲走一半。两只胶鞋到过这里。是喝水吧?水浇得了身子里的火吗?是公狗就得去找母狗。水代替不了女人。也可能附近有过路的人,他得装出喝水的样子。人就是这样,分明身子下面长着一根东西,分明想把那根东西放到女人身上去,偏要装出不想的样子。我见得多了。一双黄胶鞋走到这里,下一步多半是要跨过水沟往北走。爆米花是个好去处,有不少人想把他的东西往她那里放。
爆米花的地坪里,除了黄胶鞋走过,还有一双鞋。那一双应该是后来的。它时不时踩到黄胶鞋上面。它一踩上去,黄胶鞋的气味就散了。胶鞋的齿印深,里头带着远方的味道,有些像农机站的拖拉机。后面那双鞋只有棉花的味道。棉花纺的线棉线织的布,全是本地味道。地是本地的味道。风在地上吹久了,也是本地的味道。我在本地味道中寻找着志保的黄胶鞋。它们被布鞋踩得零零散散,最后也到了门边。门那里停了不少气味。建设他爸志保用了好多气味来开这张门。现在轮到建设来敲这张门。他不想敲门。伟光也不想敲,他说里边又不是我爸的鞋。建设没办法。他只好把他的气味敲到他爸的上面。那是一对双扇门。他在右边敲一下,两扇门连在一起响。里边没动静。建设又敲了一下。伟光在另一边也敲了一下。两扇门的声音最后都到了中间,集中在门闩那里。门闩在里面一动,两个人一齐往后退。伟光望了一下我,建设望了一下大黄。门开了。屋里有些暗。夜还留在屋子里。女人的脸就像夜幕上升起的月亮。红光生产队只有爆米花才有这样的脸。她一出现,夜就会变亮。男人们一看到,身上就会冒火星子。火星子围着月亮闪。伟光和建设两个,还不懂得冒火星子,可他们早就忘了,那张裂开的嘴还会咬人。他们傻傻地望着她笑。她也在眉眼间,在两片红嘴唇上朝他们笑:哎哟哟,一下来了十几条腿,怕我吃人还是怎么的?吃也吃不了这么多呀!建设摆了摆身子,红着一张脸。伟光也红着脸。他们大概想起了躲在草堆后面唱:爆米花,打粑粑。粑粑打得多,一来来一窝。爆米花好像一点也不记得,她笑着问建设来做什么,还问伟光怎么也来了。建设说鞋。她说噢,鞋。她进去了。出来时手里拿的不是鞋,是糖。一个人一粒糖。狗没有糖。她在我背上摸了一下,对我说:我们到猪圈那边去看看!大黄凑过来。他想一起去,建设叫住了他。屋子里有胶鞋的气味,也有布鞋的气味。进猪圈以后,布鞋没有了。一股胶鞋的气味穿过满屋子的猪粪味,很浓。我没有径直往气味的源头那儿奔。我跟在这个叫爆米花的女人后面。她的手在我背上摸过,一道肉感的波浪一直传到尾巴那儿,弄得那根尾巴再也不肯安宁。她的气味很好闻。她不停地拉开两条腿,把气味往后送。一种柚子皮的味道,带点儿湿气。难怪这么多鞋子往这里跑。我要是个人,我也会来找她。我胶鞋布鞋都不要,我会打着赤脚来找她。她要是条狗,不管她住在哪里,她会是我的。狗没有生产队,也没有大队。狗的事情,都在气味里写着。她喜欢我,我闻得出来。
我们找到那只鞋,它在通往屋后的门槛下边。不用说,门槛外面就只剩一只胶鞋印,还有一边光着脚。
鞋子找到了,不但鸡鸡没吃掉,还吃了一粒糖。建设儿子往家里走,大黄跟在他后面一个劲摆尾巴,那样子倒像是建设吃的糖全到了狗尾巴上。
建设一到家,他妈就盯着问鞋是在哪里找到的。他吃过爆米花的糖,爆米花要他说鞋是在保管室边上找到的。他妈一听鞋在保管室边上,就揪住他的耳朵,就骂。从他骂到他爹身上,又从那里骂回来。说树烂先烂根,种就是坏种。屁股没脱黄,就已经迷上米疯子。看到大黄,顺带把大黄也骂了一通,說他一身黄皮子,本来就跟狐狸一色货。建设嘴里头甜的时候,大黄并没有跟着甜。建设气,大黄跟着他受着气。大黄说,好在后来有人替他们出气。后来他们听到建设他妈在厨屋里说话。有时候,她一个人也说话。可这次不是。还有一个人没说话。大黄不用闻也知道,那是志保,建设他爸。后来听到一样东西打在另一件东西上。哭的是刚才说话的。不说话的打了说话的。
我得说,在这件事情上,女人的嗅觉灵。女人身上有跟狗相通的地方。她打一开始就知道,那只黄胶鞋在哪里。只是,她知道,干嘛还要问?还一定要建设说出来?
我想起跟在黄胶鞋后边的两只布鞋。堂堂的黄胶鞋,凭什么怕布鞋?见了布鞋就往猪圈后面逃,还落下一只!那两只布鞋上面装的是什么?那气味我有些熟,可我想不起来那是谁。我是一条狗,没有必要,谁会去管那些鞋子的气味呢。公狗的鼻子多半用来找母狗。还有就是找吃的。
第三生产队的早晨,总是从队长的钟声开始。听人私下里嘀咕,那架挂在保管室屋檐下的钟,其实是一段钢轨,躺在地上像个堂客,让一架火车压过来压过去。它跟堂客不同的地方,这头一个孔那头一个孔都用来拴道钉。队长用铁丝把它挂到保管室的屋檐下,用一把锤子打它的下半身。它把两个孔都拿来叫唤。队长不让人说钢轨。队长说那是钟,他们三生产队的钟。那把钟锤原来是三木匠钉钉子用的。屁股那头用来钉钉子,另一头丫开的嘴用来拔钉子。丫字上头断掉一角之后,就到队长手上成了钟锤。钉锤往钢轨身上一打,钟就响了,队上的男劳力女劳力就要跑到保管室前面的地坪里,举起一只手,朝着保管室的墙说些什么。说完了,男劳力扛了锄头耙头挑了箢箕粪桶牵了牛下地,女人往家里去,不久各家的屋顶就升起做早饭的烟。三生产队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
这一天早晨,天已经亮了,猫的夜生活已经结束,鸡的一天狗的一天都已经开始。人的一天却停在那里没动。伟光建设儿子他们出来了,在地坪里打盖盖。大人窝在家里,等队长的钟响。有一些还趴在窗户上朝外面望。队长没有打钟。队长站在地坪里,保管员和会计也站在地坪里。队长抽烟,他们也抽烟。队长打钟的锤子,躺在他脚边。地面被锤子砸了一个印。队长不打钟,三生产队的这一天从哪里开始呢?它不能从公鸡的打鸣声那里开始,不能从草叶上的露珠开始,也不能从东边冈子上的太阳开始。它得从钟锤的屁股上开始。
只有伟光他们在地坪里打盖盖。那只万金油盖盖被他的拇指和食指捏得光溜溜的。它嗖的一下射出去,把一只雪花膏盖射得当的一聲响。雪花膏盖盖归了伟光。我从塘坝上折回来的时候,大黄和红鼻子已经在那里。我一眼就看出,我在外头忙的时候,这两个已经在什么地方忙过了。我们不是人,我忙我的,他们可以忙他们的。这会儿他们不是在往对方身上忙,他们很好奇:天亮了,人怎么还不开始呢?
不久就弄清楚,事情是从大队上安的高音喇叭开始的。在三生产队,只有这只喇叭可以朝队长的钟高声喊话。鸡会在天亮的时候叫,做中午饭的时候叫,猫会在晚上号春,狗想叫就叫,这跟喇叭叫跟钢轨叫不一样。喇叭一叫,队长就得听。钢轨一叫,整个三生产队都得听。队长睡了一觉起来一听:一生产队成了红旗生产队,二生产队成了红星生产队。连从冈子上升起的红霞,也让四生产队取走。接下来,红山成了五,红水成了六。剩下红鼻子,那是一条狗。还有什么呢?烟头是红的,三生产队的三巨头都在抽烟,可三生产队不能叫烟头。保管员说叫红日。队长瞪了他一眼:你又不是红太阳。会计说叫红花。队长眯起眼睛抽烟,连声都没吭。大概想起红花是爆米花的名字,会计红了脸。这时候,伟光刚好把他的万金油盖盖射钟锤上。钟锤没怎么响,响的是盖盖。伟光知道队长的钟锤不能归他。他捡回自己的盖子,顺便朝上头喊了一句:红光。队长把手往腿上一拍,那边两个把吸进去的烟关在嘴里,望着队长。队长说:对,红光!那两个都说红光好。关在嘴里的烟,往常都是分两路从鼻孔里冒出来。现在一说好,烟都跟着好从嘴里溜了出来。
队长捡起地上的锤子,开始打钟。每次打同一处地方,下面那个孔洞周围都被他打得放光了。他打得很急,钟一下接一下连着喊。上面那一声才响起,下面就跟着拦腰把它打断。队长一口气打了好多。最后那一声,下半截倒是可以往下伸了。可钢轨身上堆了太多余音,它们连着一起滚,听起来很炸耳。人把耳朵举得那么高,张得那么开,他们习惯让钟来炸那两个洞。狗耳朵太灵,受不了这个。我们宁愿听伟光建设他们往钢轨上扔石头。不管石头落在哪一处,声音一下就沿着钢面荡开了。往下荡的,到了尽头又往背面转。声音跑遍整条钢轨,最后归拢到上面的孔洞那里。那里有铁丝挂在檩子上。狗的耳朵可以追着余音,沿铁丝爬到檩子上。声音像烟一样绕着做檩子的圆木,你会觉得,藏在树身里的年轮圈圈都跟着在游。狗耳朵可以一直听到树身里去。人的耳朵不一样,他们的耳朵像装东西的篓子。队长怎么打,钟怎么叫,他们怎么听。队长丢什么,他们就装什么。队长一下一下往钢轨身上打,他们就咚咚咚地走,全来了。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第三生产队现在成了红光生产队。男的是红光生产队的男劳力,劳动一天记十分;女的是红光生产队的女劳力,一天记八分。三生产队已经没有了,现在他们生是红光生产队的人,死是红光生产队的鬼。伟光儿子还在打盖盖,他们不知道,不管万金油盖盖,还是雪花膏盖盖,都在红光生产队的地头上。
红光生产队的男男女女,都朝着保管室的墙,用一只拳头在说话。他们老朝着墙说话,墙从来不跟他们说话。墙不跟他们说,他们干嘛还要说呢?不知道在人眼里,保管室这面墙跟别的墙有什么不同。在狗看来,火砖墙泥砖墙,都是墙。墙不都是人砌的吗?对了,墙上是画了点什么。难道他们不知道画的不是真的?或许是保管室的墙里边有人要吃要用的东西,他们才这样。狗也要吃东西。狗要吃东西,就用鼻子去找,用牙齿去咬。狗四只脚都用来站在地上,挪不出手来在上面举着。人跟狗不一样,他们好像不喜欢简单,他们喜欢把事情弄得麻烦。不知道这样好不好玩。
他们不用拳头说话了。现在由队长往他们的耳朵里装东西。他们已经知道,现在不叫三生产队了,现在叫红光生产队。保管员说,红光这个名是队长取的。会计也说是队长取的。队长也没说不是他。我在场,大黄和红鼻子都在场。明明是伟光先说,他们说成是队长。大黄撒的尿,能说成杂毛狗吗?要说成杂毛狗,大黄不答应,杂毛狗也不会同意。人不是这样,事情摆在那里,他们就要说成杂毛狗,说不定还要说是红鼻子。母狗撒出公狗的尿,那又怎样?她至少会撒尿。那里一棵梧桐树,他们说那是梧桐树撒的尿。那棵树一次撒了一吨尿,一下醉倒三十三条母狗,熏走五十五条公狗。傍着人过了这么久,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我知道他们是这样。
伟光不管这些,建设也不管这些。他们不能去打上面的钟,就在地上打盖盖。他们把盖盖打到队长他们抽烟的地方,又从那里打开去。那里有他们扔下的烟屁股。我闻了一下,烟屁股比烟臭。突然间,像一道火光在烟屁股那里一闪,我闻到一种气味。一只布鞋的气味。旁边还有一只。找那只黄胶鞋的时候,我在爆米花屋里闻到过,那气味就留在我的鼻子后面。
刚才在这里抽烟的就三个人。队长上了一点年纪。一条老狗不会去找一条正当盛年欲火正旺的狗,他的下半截吃不消,母狗也不会喜欢。剩下保管员和会计。不管三生产队还是红光生产队,都知道保管员出门怕队长,在家怕老婆。红鼻子说保管员连一条杂毛狗都比不上。她的意思是杂毛狗也知道到外面吃野食。保管员不管喝粥吃红薯,都在家里。剩下会计,正当年,有事没事喜欢往外面跑。应该是会计。
事情不是这样。闻过三个人的鞋子才知道,不是会计,也不是保管员,是队长。
为什么是队长?队长是什么,队长是头狗吗?有点像,好像又不全是。做一条头狗,你得比别的狗力气大,牙齿硬,能咬,别的公狗才肯服你。不用说后半身也得好,东西硬扎,能日,母狗相信这个。像老黑我,还不只这两项,我鼻子也好。他们不服气不行。队长好像不是这样。队长之所以是队长,不是他力气大。在红光生产队,至少那个叫大水牯的汉子,还有大青比他力气大。大水牯挑东西,一挑就两百斤,扁担都让他挑断。大青一下就可以把井台旁边的石磨举起来。队长肯定比不过他们。论干农活,比如犁田什么的,至少建设他爸志保比他强。他下半身怎么样不知道。他倒是常常把下头做的事放到嘴巴皮上来,一会儿跟这个的娘,一会儿要那个的娘,连生产队的牛都不放过。闻一闻他屙的尿就觉得,他真要做起来不见得行。我知道,人不相信尿。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东西他们不信,他们把它扔进茅坑里。他们相信什么呢?
锤子?锤子!打钟的锤子只有队长有。队长拿了钟锤往钢轨身上一打,他们就听。队长说那不是钢轨,是钟,他们一听到,就说钟响了。钟响过之后,队长说什么他们都听。队长举起一只手,他们跟着举起一只手。队长说一句,他们跟着说一句。队长放下手,他们放下手。队长说谁犁田,谁就会去牵牛。队长说谁谁挑粪,谁谁就挑上粪桶。队长说谁谁谁锄地,锄头就扛到了这些人的肩上。队长说给谁稻子给谁油,保管员就去开保管室的门发稻子发油。会计呢?会计好像是往本子上写数字的,隊长说1他就写1,队长说2他写2。队长说一声红光生产队,三生产队就没有了。
一个人手里头有一把钟锤之后,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别人都得听。假如他跟爆米花说今天跟他干那事,她就得跟他干那事?志保一定不知道。队长要跟爆米花做那事,他不用跟志保说。志保穿了一双黄胶鞋,有点得意忘形,以为凭一双黄胶鞋就可以往爆米花家里闯。
队长的嘴肯定行,嘴装在队长的上头。队长的下头呢?因为他是队长,下头也会跟着强?大黄说他下头行。我知道,大黄是闻到他鞋子上的尿味才这样说的。队长鞋子上的尿味,比会计比保管员都要浓。我没说什么。我在想,假如那是射尿射不远,才滴到鞋子上的呢?
爆米花的地坪边上有一个稻草堆。那是一个气味的小集镇:夜露和早晨的风,之后是太阳时候的气味。老鼠的气味一串一串的。麻雀的气味像雨点撒在上面。斑鸠、兔子的气味会让鼻子激动好一阵。猫总是停在一个地方把气味攒足,然后猛地奔向某种气味,主要是老鼠。夜是猫的白天,白天是它的夜。狗很少去打断猫的夜。狗跟猫没有仇。可是狗不大喜欢在白天遇到猫。我和大黄曾在草堆两边夹攻一只花猫,它一下就蹿到枣树上。此刻,太阳就在猫蹲过的枣树上头。太阳他不管三生产队还是红光生产队,他照样在上头走他的路。他要到地上来,他会是一条狗。要不就是一只猫,或者别的什么。反正不会是人。人在白天走来走去,却把一些事情藏在夜里。
太阳落到稻草堆上,稻草堆晒得跟大黄一样。落光了叶子的枣树没什么影子,我是唯一一块黑色。闭上眼睛,一条黑狗很容易找到他心目中的夜。一条狗的夜不只是睡眠和叫声。狗的眼睛可以穿过夜,看到藏在黑地里的东西。即便闭上眼,他的听力也会伸得很远,他的鼻子会醒在风中。大黄问我在想什么,像一块阳光在问旁边的夜。我没有说话。我在想那些夜里走动的鞋子。以前还以为人无非是他的白天。夜是要让人去睡觉,好把世界让出来。这样,狗就可以把叫声传得很远。猫可以号春,把屁股上那点事抛到天上。老鼠可以出来吃东西,也让猫把它们吃掉。看了队长看了志保他们,才知道人不是这样。白天他们把自己藏在衣服里,把一套衣服走给别人看。好让人家相信,他就是那套衣服。衣服里面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又不能老那样藏着。孙悟空的尾巴藏久了,他可以变成一座庙,竖起尾巴做旗杆。人不能这样。他们只能等天黑了,偷偷把自己拿出来,放在鞋子上面走。才知道晚上除了小偷,还有志保和队长。他们会趁着天黑,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天上有星星,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有狗有猫,狗和猫都有自己的事情。老鼠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逃命。人不相信白天,躲到夜里来,他只是要躲着人。黄胶鞋是这样,布鞋也是这样。除非他像爆米花让人叫疯子。做一个疯子,可以不穿鞋,甚至不穿衣,可以用很大的声音笑,可以做好些事情。人一旦成了疯子,跟狗也就相差不远了。可是一般人好像都不大愿意当疯子。他们宁愿当会计,当保管员,当队长。队长会计保管员都当不了,就当一双黄胶鞋。就在晚上偷偷地往疯子家里去。
就在昨天晚上,跟往常一样,他披着一件衣,不紧不慢踱到保管室的地坪里。那样子,只要一看,就知道他是队长,他走过的地方都是队长的。他吐了一口痰。他吐痰的样子,像在告诉谁:这块地盘是我的。我让我的痰到地上去住谁也不能说什么。他不是来打钟的,他没有带钟锤。他不是去保管室,保管员没来。他只是出来踱踱步?踱着踱着,就往井台上去了。我想起那只黄胶鞋。也是晚上,黄胶鞋也到了井台上。之后,就跨过水沟去了爆米花的地坪。队长也要往那边去?好像要去那里,先得到井台上来喝水。肚子里的火,只能由肚子下面那条尾巴来解决。就像喝下去的水只能走那里出来一样。队长舀了一瓢水。队长在喝水。他不喝了,叭的一声把剩下的水倒进水沟里。他抹了抹嘴巴,朝两边望了望。他望的是人,我不是人。他喝水的时候,我已经从保管室前面风车底下到了稻草堆上。我看着他跨过水沟,往爆米花家里去。他不是队长吗?爆米花的地坪不也是红光生产队的地皮吗?可是一跨过水沟,队长就好像不是队长了。还是披着那件衣,还是那两只布鞋,他努力要走成队长的样子。两只手甚至背到背后,像是要告诉谁这只是去打钟。可是披在身上的衣它要往下滑。他没法像刚才那样背着手,没法好好披着衣。地面也跟这个队长过不去。鞋底好像没法把下面踩平,走起来有些乱。有一次还绊到一块砖头,弄得他很不像样地往前蹿了几步。好像这地方不是红光生产队,倒像是墙上写的那个一定要解放还没解放的地方。他到了门口。还以为他一到,那两扇合到一起的门就会自动打开。门没有开。他咳了一声,门还是没动。里面也没有回应。他敲门。里头问谁,他说我。在红光生产队,没有人不认得这个“我”字。里头却在问他做什么。他是队长,他要到哪里,还用问做什么?他停了一下,大概是在往下咽口水。他说他送水送粮来了。门开了。狗的眼睛可以穿过夜色看到两片红嘴唇。洁白的牙齿不像是咬东西的,像是用来闪光的。从这里发出来的声音,不要说人,就是狗也愿意听。不管她说什么。我听到她在问:哪来的水哪来的粮呀?她把那个呀字拖得晃晃悠悠。你只要听那个呀字,就知道她身在扭胸在动。队长早忘了他是队长,他用不是队长的声音在说:水是井里来的水,粮是口袋里本本上的粮。他进去了。合拢的两扇门,把灯和那件往下滑的衣关在里面。
那次找鞋以后,这门我进去过好几回。我可不用做成咳嗽的样子,要喊就痛痛快快喊两下:哇,哇哇!再不行就连着三个哇。她听得出我的声音。有时她在后面的猪圈里,大概在往茅坑里下雨,她会往前面喊:等一下,就来了!她会提着一裤子气味来开门。往她的裤子上蹭一下,她的眼睛就会放光。这时候,她大概以为自己也是一条狗。她应该知道,狗不用穿衣,狗随身带着他的毛。我看过她不穿衣的时候。木盆里只有半盆水,她一坐进去,水就往上涨。火塘里的火也跟着兴奋起来,一个劲从柴块里面往外跑。她从盆里站起来,一开始热气簇着她,后来就看到火光沿着她的两条腿往上爬,一直爬到胸脯那两堆东西上。可它到不了两腿中间,那块地方一直暗在那里。那地方像狗。不知道志保会怎样,队长怎样。我是一条狗,狗的眼睛可以在她身上跑来跑去。就知道她身上能够长草的地方确实有限。胸脯上面,屁股上,大块大块地方,好像都不适合长草。想一想,就觉得这样也好。她要变成狗反而不好。她留在那边,那边就多了一个像狗的人。她要是过到这边来,也就是多了一条像人的狗。我有二十二条红鼻子三十三条小花狗,我要她来当狗做什么?就这样看看也挺好,比生产队看电影强多了。电影无非是一块布,一些人穿了衣在上面走。睡觉也穿衣。这里看的都是真家伙。她留在人那里,我还有红薯还有米饭吃。她好像懂我的心思。她骂我狗流氓。我知道,在人那边,流氓是一个很厉害的词。她在前面加了一个狗。狗不这样看。狗把它看作光荣伟大一类的词。
队长进去了。不知道他在里头怎么样。她是人,男人叫她爆米花,女人说她是疯女人。她有时穿衣,有时不穿衣。队长看了他还是队长吗?队长要不是队长会怎样?队长不队长了,红光生产队怎么办?
跟队长在爆米花的屋子里相遇,是在好几天以后。他从来也没想过要跟我平起平坐。在爆米花面前,他没法端起队长的架子。那天晚上看他进门就知道了。可是到了一条狗的面前,只要是个人,动不动就喜欢摆架子。好像人就是为了这个才直起身子来的。何况他还是个队长。他不知道,狗跟人不一样。狗不管他队长不队长,只看他是不是真的行。
这天爆米花特地杀了一只鸡。那只大公鸡。这家伙日子过得不赖。其他公鸡都阉掉了,剩下他一个,比队长还队长。一群母鸡成天围着他转,喜欢谁就是谁。他一叫,天就亮了。再一叫,到了中午。他们说的皇帝顶多也就这个样。真奇怪,队长干嘛不把那些黄胶鞋之类统统阉掉?这样一来,爆米花就像挂在保管室那里的钟,只有队长一个人有钟锤。他打钟,别人只能望着。爆米花大概不会同意。她不会当钟。她要成了一面钟,就没人往她上头送口粮了。人家就会用铁丝拴住上面的嘴,钟锤子老往她下面打。她不当钟,她的东西都在她身上。队长只好来问她要。
这天我刚从湖滩上回来。在那里,为了一条母狗,我跟两条公狗打了一场架。一条死了,一条跑了。死去的那条在我背上咬去一块毛皮。母狗当然归了我。从湖边回来,我一眼就看到那只公鸡。他举着红鸡冠站在稻草堆上。一看到他,我一下就涌起吃肉吃骨头的冲动。冲动从放空的身体里来,从背上的伤口那里来。我去过伟光那里。我背上一块红,他脖子上一块红。他是一块布在红。他的红布在他那边是光荣,我的红在我身上光荣。他现在连吐痰都学队长的,先在鼻子里拱一声,再到喉咙里哈一下,最后叭的一声吐地上。我不能指望他,他顶多也只能从家里偷点红薯给我吃。我身子空,除了红薯,还得填点别的。我只能往爆米花那里去。看到我背上的伤,她哇的一声叫起来。她伸出手在伤口周围抚摸。我哆嗦了一下身子,弓起背。我感到伤口在痛,低下头在她的气味里呻吟着。
公鸡在门外地坪里打鸣。中午的太阳在上头看着他。他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打鸣。剩下来的叫声只能进汤锅,在锅里咕隆咕隆响。队长进来的时候,我不知他是来会这只鸡,还是会女人。
这天我走得有点远。走出红光生产队之后,又走出东风大队,最后走出了向阳公社。一个人走这么远,他手上会有一张路条。上面写着字,还在队长那里盖过章。人只用两只脚走路。两只脚只管走,要去的地方,在手上拿着。狗四只脚都用来走路,他没有办法拿这些,也不用拿这些。狗要去的地方,都在自己的鼻子上,还有眼睛。在一丛蓍茅草那里,我闻到小花狗,很清晰。她现在成了一块土豆地,里头的土豆是我种上的。土豆他自己会长,不用我去管。我还闻到别的母狗,好像没有什么能让我停下。当然也有公狗。有的尿味差不多跟冈子上的喇叭一样,他在里头喊,说他大得跟牛一样,说他上了天。他喊得响没用。他有几斤几两,我的鼻子全知道。我不用理会他们,我的鼻子闻到了远方。打他们旁边过,他们找他们的土豆地,我走我的路。没有哪一条狗会来找我要路条。几条半大狗凑到一起,就以为可以朝一条陌生狗乱叫。我懒得理。他们更来劲。他们追过来。我可不想拖着一串没长牙齿的叫声往前走。我停下,从喉咙里面鼓起一股气,气流磨着牙齿尖,沿路面奔过去。几条小狗像突然被烫着,转身就跑。我转过身,接着往前走。我看到湖。湖水退走,把一大片湖滩丢在那里。湖滩边有一条狗。我突然一下明白了,一条狗只要走得足够远,就会有一片湖,湖边上会有一条狗。她看着我。我朝她走过去。
她也是一条黑狗。两块炭黑到一起,除了燃烧还有什么?我们很快绞到一起。我们一喊,整个湖滩都跟着在喊。满滩的螺蛳都开成一个个洞,蚌朝两边打开,滩地裂成一千条缝一万条缝。来了一条狗。站在岸边,叫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又来了一条,也是杂毛狗。他个头大,他连叫了三下。先来的那条跟着叫。湖滩上的事让他们生气。他们就住在附近,这是他们的理由。如果只是叫一叫,事情还好办。他们好像要动真的。我抽不开身。拴到母狗身上去的东西不答应。他们有两条狗,我只有半截身子好用。还好,牙齿在这头。两颗犬牙,从狼那里开始就准备着。两条狗一起往这边奔。事情只能由牙齿来解决。做一条狗,尤其是公狗,你不能怕。你要怕,就只好什么也不干。旁边有一条沟,沟里的泥巴结了一层硬壳。我在这头喊了一下,她在那头应。我们一齐用力,一起往沟里滚。我们一头一个伏在沟里。湖佑黑狗,正好有这么一条沟。硬了壳的泥可以用劲,不会陷住身子陷住脚。有这样一条沟,他们就没法从侧面攻击。两条狗从两边攻,你防哪边呢!他们也不能从上面来,那等于把脖子把肚皮亮给我。那地方毛少皮薄,是下牙的好地方。他们只能顺着沟从前头来。他们不会往母狗那头去。他们不会咬母狗,他们只是要母狗。他们要咬的是我。他们只能一前一后从前头来。大个子打头,我要对付的就是他。个子小的在后面帮腔,我不管他。来这里之前,在爆米花那里吃过白米饭,原本打算用在屁股那一头,现在得把它拿到这头来。我伏在地上。他以为我在怕。我在牙齿上等着他。他要来咬我,他得过来。他可以停在那里,朝我叫,叫多大叫多久都行。他屁股后面还有一条狗,帮着在叫。这让他生出错觉:他是两条狗。他降低了身子。他猛地出击,直奔我的后颈。我就地起身,头一拱,他就侧翻到一边,背顶着沟边的土崖。一颗犬牙先扎进去。接着是另一颗。划拉一声,他的肚皮被撕开。我知道,这下他完了。我得说,他是一条不错的狗,他咬住我背上的一塊毛皮,死不松口。他的肠子跑出来了,他牙关在变僵。我用劲一推,他身子往前面的沟里一横,像一段塌下来的桥。我身上一块毛皮被他带走。剩下那条狗,赶紧刹住叫声,拖着尾巴跑了。打架的事完了。那头的黑狗扭过头一看,收住前头的叫,赶紧回到屁股这头。屁股连着我。
她在那头很兴奋,比开始的时候还要兴奋两百倍。她把我从牙齿上,从伤口那里,拉到她的屁股上。我差不多把老底全都给了她。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倒在一旁的杂毛狗。风吹动他身上的毛,跟吹在我们身上不一样。他是在离开那些毛,跟着风往别的地方去。风吹过我们身上的时候会知道,一根根黑毛站在热滚滚的身体上。毛皮下面,血在为一件事情奔流。一件不管公狗母狗都喜欢的事情。
那个叫作队长的人在爆米花屋里遇到的,就是这样一条狗。他需要吃一点白米饭,再好还吃几口肉。对于他来说,队长只是一种不太好闻的气味。狗能忍受好多事物。他不会因此拒绝一种气味。他知道,他要吃的白米饭大半来自这种气味。一条好的狗,还嗅得到未来。从这种叫队长的气味里,他嗅到未来。未来的某一天。他感觉得到。
队长一进来就看到我。这次不像上次。门虚掩着,他一推就进来了。他一进来就朝着我,要把我赶出去。我不肯,我在喉咙里发出狺狺声。他大概以为这是红光生产队,他用不着把一条狗的叫声当回事。他接着赶。我亮出牙齿。我并不想咬他,我只是让叫声带上牙齿警告他。他收住准备踢过来的脚,嘴上的声音陡地高了许多。爆米花一路扭着腰肢跑过来,好像要把自己扭成两段,上面是上面,屁股是屁股。狗和人都呆住了,看着她。她望着我们一笑:你们干什么呀?又是那个呀字!人不再赶狗,狗也收了他的牙齿。
队长关上门,插上门闩,把红光生产队连同东风大队一起关在门外。人就是这样,他们喜欢把这件事藏在屋子里,躲着人,不让人看见。他们要做出没有这事的样子。有点像偷东西,他们管这叫偷人。好像爆米花身上的东西不是她的,他身上那条尾巴也不是他的。他们得从哪个那里偷过来用一用。东西是谁的?生产队的?可那东西不在保管室,就在他们身上。现在屋子里只有我,我不是人。他们应该可以做了。
爆米花就在那里。在火塘边。队长身上明明释放出要往她那里射尿的气息,他不往那里去。他沿东墙看了一阵,好像他要的东西挂在墙上,要不就在檩子椽皮那里。找了东边,他又往西边去找。最后他在火塘边找到一张椅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们走到这里走到那里,最后总是来到一把椅子上。你甚至不大分得清,是椅子在等着他们,还是他们在到处找椅子。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爆米花坐在另一边椅子上。她把她那张椅子坐得满满的,还膨了出来。我不知道,那个人怎么还能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爆米花拿一把火钳在烧火 。新进去的柴块冒着火星,火舌从锅底伸出来,围着锅子在舔。那个人坐不住了,也点了一根火在嘴巴上亮着。女人两条腿开成八字,中间就一把火钳。火钳能做什么呀?火钳只能做火塘里的事。这边呢,两根手指夹一根纸烟,老往自己嘴巴上跑,在自己鼻孔上冒烟。
爆米花一会儿望望那根烟头,一会儿望望我。她一看我的样子就忍不住笑。锅里传出来的味道越来越浓。锅里的那只鸡,他身体的每一块都在跟水说话。我都流出口水来了。我明白了,那个人跟我一样也在等锅里的鸡!我流口水,他点一根火在嘴上衔着。为了吃鸡,他把身子下面那点事情收在衣服里。这个叫队长的人,也就这么回事。鸡和女人都在那里,他先要鸡!
盛到大花碗里的鸡,腾着肉香。爆米花把她的脸伸到热气上面,拿筷子的手像踩着高跷,在肉香里走。她找到那块鸡屁股,把它扔给我。队长在旁看着。他的目光怀着恨,跟别的狗没什么两样。爆米花嘻嘻一笑,把鸡头夹给他。还说队长就是头。鸡头上那么大一朵鸡冠,那是鸡群里的红旗,队长头上有吗?吃完鸡屁股,我只能望着他吃鸡头。他就是一口吞下去,那上面也长不出什么来。接下来是两粒鸡卵子。她一边找一边笑。把那只蓝花大碗里的鸡肉翻了个遍,好像每块鸡肉都是那么好笑。她把它们找齐了。腰一扭手一抬,两粒鸡卵子就到了队长碗里。她望着队长笑,队长要笑不笑的样子。队长是鸡头,鸡头归他吃。队长是鸡卵子吗?鸡卵子按理应该归我吃。我跑的路做的事,大半都与这有关。只有我才对得住它们!让他当他的队长好了。可她给了他!在这一点上,我不能不说,她到底还是一个人。女人也是人。他分作两次,一次吃一粒。害得我也陪着他咽了两回。我咽下去的是口水,他吞下去的是肉。吃了鸡卵子,又是鸡腿,全是肉。
我只能吃骨头。鸡腿有骨头,鸡头有骨头,那两粒东西一点骨头也没有。他一吃下去就全吃了。我左一下右一下,把腿骨头咬得剥剥响。她总算听到了,给了我一块鸡翅,后来又给了我两只鸡爪子。那个人吃了鸡头吃了鸡腿和鸡卵子,居然还望着鸡爪子,说他其实喜欢吃爪子。我很想对他说点什么。我没说,赶紧吃我的鸡爪子。我听到女人在桌子上头说:队长同志,你还要抓手做什么,要腿!说完就笑。队长望着她,脸红红的。他居然还会红脸。
好在一只年份足够的鸡,还有一些骨头人吃不了。他们去喝茶,我还可以吃骨头。他去了两趟厕所。穿过几道门还是闻得出,是在往茅坑里丢尿。女人要的腿,他只是用来上厕所。上了厕所回来又喝茶。最后那一次起身,他没有往厕所去。两个人一起往里屋去。原来他是要做这样事的!他要做的事明明在下头,却在上头吃呀吃呀。好像她不给他吃,他就不跟她做似的。好不容易到了下头,迈了左腿迈右腿,就是不到中间来。后来到了中间,也拿出来了,对着的却是茅坑。还以为他吃了鸡卵子鸡腿,只是为了进茅坑。
又是关门,又要把我关在外面。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吃鸡卵子的人,这个鞋子上尽是尿味的人,到底怎么样。用嘴挑开门进去时,里面黑了灯。黑灯对我没用。他们黑灯也不是因为我,是他们自己不要看见自己。他们只想给自己一条黑影。她已经躺在那里。她是一床不错的垫被,白花花肉嘟嘟软乎乎会叫会笑的垫被!他还在脱下面。下面那些都捆在腰上,得从腰那里开始。把脚从裤子里提出来有些费力,叼烟的地方现在喘着气。上半身还裹着衣,就趴了上去。他只用一半。用的这一半可不怎么样。难闻,而且难看。不说狗屁股,猫屁股猪屁股牛屁股都比它好看。猴子屁股至少还是红的。那东西动起来怪模怪样,更难看。撒把尿的功夫,还不是那种很长的尿。一条水牛一边走一边撒尿,一把尿可以撒上半里地。他沒法跟水牛比,他连一棵烟都比不了。只够把烟叼到嘴上,甚至还没点着,就没了。下面那一个,连大气都没出一口。这边就已经把自己收起,分作两下往裤子里装。他不再管那床垫被,垫被只好自己在那里动。看来,当队长的功夫只在上头。又是点火又是抽烟,又是喊口号又是作报告。这不是吃鸡,用不着上头。这也不是打钟,可以借三木匠的锤子。
我想起那只公鸡,被捉住时叫得好响。脖子上抹过一刀之后,不再叫唤,两只眼睛好久不肯闭上。他还有那么多母鸡,他的鸡冠还那么红,那两粒东西还能做多少用啊!没想到给了队长,就那么三两下,一只公鸡一生的事情就这样完了。
他倒是完了。爆米花还没完,还在那里动。外面突然响起捶门声。
捶门的声音来得很猛,先连着两下,接着一长串。队长已经穿好站在地上,身子一紧,披在身上的棉袄差点掉下来。爆米花从床上翘起来。她什么也没穿,胸脯上两坨东西颠个不停。队长怕。他想往床底下钻,被爆米花捉住胳膊。她伸过手去的时候,两只奶子也跟着往前伸。它们够不着,就地挥了几挥。我要是他,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先顾了眼前的再说。他不是我,他是队长。爆米花叫队长跟我往后面的猪圈去。他乖乖地跟在我后面。现在他应该知道了,把狗留在屋里对他不是坏事。
人的事情跟狗就是不一样。队长在里面吃鸡,他们不来拍门。队长一那个,他们就拍门来了。门明明是爆米花的,就安在她家的墙上,还从里面上了闩。好像她一跟队长那个,门就不是她家的了,随便哪个都可以跑来拍门。好像一那个,队长就不队长了。队长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倒是他们可以拿队长怎么样。队长只能怕。只能躲起来,不让他们看到。好像闩门的时候,他已经把队长也闩在外面。他得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跟外面的队长会合。
猪圈里有猪的气味,茅坑的气味,这些都停着没动。动的是队长的气味。我不喜欢他身上的尿味,尤其是他跟爆米花做过那件事的气味。有些像布烧煳的味道。比烟屁股臭鞋子臭还难闻。我知道,我得忍受这个人的气味。我闻到的未来里有队长这个人。有风穿过门缝,成一条线在屋子里游,把猪和队长的气味带动,连茅坑也被牵着动了动。我一下闻到志保的气味。就在門外边。他掉过鞋子的门。这一次不是一只鞋子,是人。我朝着门低嗥了一声。队长收住脚,他的气味往前一晃。那边有人捶门,这边有人在门外等着。他的脚有些抖,抖下来的气味像沙地上的波浪线。他把耳朵朝向前面的大门。爆米花在那里。他等着,看她能不能弄出一条路,让他出去。
大门一开,捶门声一下落空。爆米花在说话,那个人也在说话。她没说了,那个人还想说。他的声音像突然掉进水里,闷了两下就没了。我听出来,是会计。他的声音一定是埋到她身上去了。她的身子可以把队长和会计,把整个红光生产队一齐埋进去。不管布鞋还是带胶的,没有一只鞋子出得来。可以听到会计的两只鞋,跟爆米花在往里屋去。他绊到什么。倒地的声音分明是椅子,他以为是队长。他在喊:志保,快来捉队长呀!队长身子一抖,猛地抽掉门闩打开门,让到一边——这时候他知道需要我——我纵身冲出去。志保就在那里。我前面两只脚一下到了他两边肩上。舌和牙齿下面是他的脸。脸上面唯一突起的东西是鼻子,张开的嘴躲在鼻子下面。我的牙齿一下就可以把凸起的鼻子扫平。叫声让我的牙根痒痒的。夜召来足够多的野性,荒原上我们曾经是狼。从一旁跑过去的脚步,让我记起队长,记起红光生产队。才想起眼前这张脸是红光生产队某个人,是大黄的东家,我帮他找过黄胶鞋的那个人。这个人的两条腿已经撑不住身子。我没有动用牙齿,用舌头舔了舔那只突起的鼻子。他再也受不住一条舌头的重量,朝阴沟里倒去。我可不会跟他一起倒,我跳开了。他躺在阴沟里说话,说要跟我祖上的某一条母狗,甚至是母狼做那件事。我知道他没有这样的能耐。就算他有一双黄胶鞋也不行。他一没有这样的工具,二没有这样的狗胆。他要有,就不会把一只黄胶鞋丢在猪圈里。这时候也不会躺在阴沟里。整个红光生产队,连队长都没有。我倒是想去看看那个会计。队长在里面,他在外面。队长没跟红光生产队在一起,他便拿了红光生产队来打门。他把门捶得那样响。他还不知道,队长回他的生产队去了。现在是队长在外面,他在里面。
留在屋里的会计,早忘了他还是个会计。爆米花变成一只猫,两只前爪在他的脸上脖子上乱抓。她一边抓一边喊:
打流氓啊!打流氓啊!
喊给屋子外面听,喊给红光生产队听。她知道,队长出去了,红光生产队又到了队长手上。会计脸上带着指甲印,穿过猪圈,从后门逃了出去。他们一个个从前门进来,最后都从后门逃走了。通往后门的路,一边是猪圈,一边是茅坑。志保已经不在阴沟里。这次他没有进屋,也没有落下鞋子。大黄后来告诉我,他进家门的时候,朝他踢了一脚。我知道,大黄那是代表狗。可能还代表队长。
第二天我看到队长。队长还是队长,队长拿着他的钟锤。看到我他眼皮都不抬,一副不认识的样子。昨天晚上从鸡到人那么多事,像是一件都没有发生。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披着棉袄。跟昨天晚上最后看到的一样,他把衣袖穿在两只手上,连前面的扣子都扣着。走过保管室的地坪时,他两条腿绷得有些紧。昨天晚上他在爆米花身上也这样绷着。只不过这是在这裤子里,分作两处,轮着往前走。这天早晨他把钟打得跟吵架一样。好像钟不只是钟,还是志保和会计。我看到志保,后来又看到会计。会计来得迟,从来没这么迟过。他们能感觉到,队长是把钟打在他们身上。钟锤在队长手上,他们只能由他打。在他们朝着保管室墙壁喊过话之后,队长又说了一段。以前没有谁会注意这些,这天我特意跟红鼻子和杂毛一起听。大黄站得远远的,他是怕志保扒掉他的皮。我听到队长在说:有些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我在想,队长要扫地,要扫掉的肯定是会计和志保。
会计肯定不想让人看他的脸。他一来就排在后面。队长叫他站前面。队长要把他的脸摆出来给人看。队长问他脸上谁抓的。会计没说话。队长问会计老婆:怎么把会计的脸抓成这样?一声长嚎,会计老婆从队伍中间蹿出来,一头朝会计的胸部撞过去。两个人很快在地上扭作一团。排在那里的人像是一齐打了一个嗝,停顿了一下,接着围了上去。志保落在外面。他在两只眼睛上仇着我。我从牙齿缝里还给他一个低频音。一段时间,我们一见面就是这样,直到他栽倒。我不怕他,加上两只黄胶鞋我也不怕他。我不帮他,他还只有一只黄胶鞋。他骨子里其实还在怯着我,我嗅得到。
不久,会计去了围湖造田的工地。大队民兵营长的小舅子大红高中毕业回来了。人们都在说,他要代替原来的会计了。那时候我们不会想到,这跟狗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疯狗的传闻。一听他们说疯狗,我心里就闪出一个念头:莫非这就是我隐隐约约嗅到的灾难?它只是一闪而过。许多真正嗅到的东西,往往就是这样被忽略。说疯狗的都是人。他们在人里头弄出来一个米疯子,也想在狗里头弄出一些疯子来?狗又不是人,不用穿衣,不用说人话,不用像人那样。人要做的好多事,狗一件也不用做。他要做的事,随时随地可以做。他干嘛要发疯呢?人一发疯,多多少少变得有些像狗。或许,在那些不发疯的人看来,我们这些狗呀猫呀,是不是都有点疯?
不知道为什么,有关疯狗的事,他们说的全是狗如何咬人,人讓狗咬了之后如何如何不好。先是一个女人,被狗咬了一下,肚子慢慢大起来,最后生下一窝狗崽。人跟狗不一样,这个的肚子由谁种,那个的肚子该谁种,都是先就定好了的。为着不弄错,他们还把这些写在本本上,在上面盖了红疤疤,想改都改不了。让哪条狗一咬,把人家肚子给种上,就把大队和公社发的本本也给得罪了。接下来是一个男人。说他被疯狗咬了一口,也怀上狗崽。可他没有女人那样的东西,不能像屙尿一样把狗崽屙出来。男人痛得做狗叫,在地上打滚,最后死了。
狗成了人嘴上的罪犯。那天我看到志保,突然就想:志保要是死了,会不会说我是疯狗?虽然我并没有咬他,只是用舌头舔了舔他的脸。
有一种东西在走近,我能嗅得到。它让你没法安心。你屁股带尾巴着地,用两只前脚把上半身撑起来,牙齿和眼睛朝着前面,还兼顾两边,可是你的后面呢?为了后面,你得转过身去。你一转过身去,以前的前面又成了后面。那就躺到风车底下去吧,后面是墙,墙不会对一条狗的后背做什么。上头有风车遮身,这样总可以了吧?还是不行。风车遮挡身体的时候,也把一条狗的视线挡去不少。要是那危险的东西离得很近了,你却不知道,怎么办?风车底下气味传得也慢,闻到的大半是些陈谷烂芝麻。那就走吧。走过保管室的地坪,总觉得这地坪,地坪外边的稻田和水塘都不怎么对劲。连上面的天都是要死不活的样子,都不大对劲。
我看到志保。一走出来就看到他!他望着我,我望着他,我们像是在两个世界里相互望着。以前我可没怕过他,现在我好像有点怕他。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身上也放出怕我的气息。我们都在望着自己害怕的东西。我看到伟光。他现在也不想我走得太近。狂犬病横在我和他中间。我看到建设。他跟我已经疏远。不知道是因为志保,还是因为伟光。伟光现在也是队长。不是红光生产队,是他们学校里的什么队。一个人成了队长,就不再是儿子。伟光儿子没有了,建设儿子也就没有了。他们跟狗不一样。狗里边没有队长,老黑就是老黑,大黄就是大黄。看到大黄之前,我先看到红鼻子。从红鼻子身上,我闻得到大黄。以前我在她的肚子里下种,现在她肚里装着大黄的。她现在一天到晚都在找东西吃。今天她找得有些乱。她明明要咬那颗桃核,咬到嘴里的却是一块瓦片。为这事,她发了一阵呆。掉头要走,才记起桃核。我看到大黄。他说一句,我说一句。他又说了一句。他明明是在稻草堆上同我说话,他的声音却像是离得很远。那不像是在朝我传过来,倒像是越离越远。我走到草堆边。他低着头。他好像不在他身上。我在耳朵下面找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捕光了鱼的水,只剩下浑浊。他的眼睛里没有他。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啦。
我没看到爆米花。现在,我很少从她那里吃到白米饭。两扇门像一张没有合拢的嘴。太阳光斜斜伸进去一只脚。再也没有看到队长披着衣往这张门里边去。志保进去过,可能给过她一些红薯。我从两块红薯里吃出过他的恨意。红薯在她的锅里煮过,志保还是在里面。我不管这些。我把它们吃进去,分作两个屁,把志保从后门放出去。
我没有看到杂毛。后来才知道,他在对面山冈上。他成了红光生产队的第一声巨响。
我并不知道冈子上那一声巨响是什么。可它一响我就知道,我早先嗅到的东西来了。大黄和红鼻子都往家里跑。我稳住自己没有乱。就像那次在湖滩打架,越紧急我越冷静。我祖上好几代是猎狗。他们的镇定留在我身上。我没往爆米花的屋里去,也没往伟光住的地方去。这种用墙围着的地方,墙上有门,你可以进去人家也可以从那里进去。我想到屋后的竹林子。那里容易躲藏,也容易逃脱。我没往那里去,心里的感觉牵着我到了保管室前面。
一眼就看到队长的屁股和脚,当然是装在衣服里。比没穿衣时像那么回事。保管室的门开着。队长把脚留在门外,手扶住门框,上半身探进里面。保管员在里面,他说什么我没听到。我听到队长在说:“什么疯不疯,到锅里还不是一样的肉。”又传来几声响。他转过身。太阳有些耀眼,他眯着眼睛。他看到我,朝我招了招手:“过来,伙计!”那天晚上在猪圈里,我们是当过一阵伙伴。我知道现在他是队长。我没有走得太近。他回过身对里面说:“让这家伙窝在里面,留一条做种的。”往后有什么,往后再说。眼下我没有从他身上闻到什么。危险在响声那里,没有到他身上来。我从他旁边闪身而过,进了保管室的门。满屋油香。保管员在里屋,正往一只油瓶子是罐油。
队长在外面说了一声走吧。保管员盖了油缸,收了油瓶。他跨过门槛,在外屋连上队长的脚步,出了外面的门。一线油香被他们牵了去。保管室的门比红光生产队所有的门都厚。它关起来不是啪的一声响。那一声闷响让你感到它有多厚,冈子上那样的响声也无法把它穿透。我听到铁打的门扣挂到老骨咀上,接着挂上去的是锁。锁在它的肚子里咔嚓一声。锁只认钥匙。锁没有野老公,不管是胶鞋还是布鞋。
外面一大间,全是吃的,稻谷堆成小山包,还有晒干的红薯丝。它们还没有在锅里煮过。肚子饿了,也可以吃。里面的屋子小,两只油缸很大,比人家当茅坑用的粪缸还大。一边是菜籽油,一边是棉籽油。两种油香都结结实实睡在缸里。一条狗的走动影响不了它们。我把滴在地上的油舔干净。那一层渗过油的土,被口水润湿之后,也被舌头卷进嘴里。土拌了油也好吃。吃进嘴里的油跟鼻子闻到的不一样。吃进去才是实实在在的,保管员牵不走。周围不少以前滴的油,细菌吃过。吃油的细菌怎么这样难闻呢?它们的气味里长着刺。除了油缸还有棉花,堆在墙角。狗用不着棉花。只有人才需要拿它穿在身上。
响声。一下,后面连着几下。以前在冈子上的响声,现在到了村子里。小花狗她们那边也在响。隔着一道山冈,那些响声显得有些远,一样惊心。这可不是他们过年放炮那种响。一样的火药味,那只是自己把自己炸开。这响声一下就朝你直奔过来。响声里带着杀气。人也怕这种响声。他们制造这种声音,他们怕得不比狗少。眼下,这些声音是专奔狗而来。
保管室的门足够厚。保管室的墙很结实。保管室的窗子开得很高,很小。保管室里面堆了很多东西。我在里面待了三天。后面两天没有那种响声。我能感觉到,响声随时可以响起。我可不想让那种响声找到。我不急着出去。保管员每次到保管室来,先是锁和钥匙一起响,接着是门扣和门。门响过之后就有一阵风,稻谷红薯丝和油缸的气味一下明朗起来。好像气味不是在屋子里,是保管员的风带进来的。他把带给我吃的米饭和红薯用纸包着,装在衣兜里。那种印字的纸。队长他们说的话,好些从这上面来。煮熟的红薯比米饭水汽重,印在纸上的字有时会粘到红薯上。那些字的味道一点也不好。不知道人怎么喜欢在嘴里念这个。保管员叫我把屎屙在这些包过饭和红薯的字纸上。哪里来的我把它放回哪里去。有一张纸上还有房子。听他们说,住在里面的叫皇帝。我把一坨屎屙在上面,它就住那里了。吃红薯有时候会放屁。屁一出来就跑了,它不肯住在这上面。我听到队长在敲钟,后来又听到他们朝着保管室在说话。除了队长保管员,他们不知道保管室里面还住着一只狗。他们不知道,这条狗正在往一张字纸上拉屎。有时还放屁。
保管室外面,世界很亮,亮得有些空。
杂毛狗没有了。冈子上有人在锄油菜地。锄地的人看到打狗队,杂毛狗也看到了。杂毛狗不知道,他离他们还有那么远。他们放过来一道响声,杂毛狗就倒了。
红鼻子没有了。她肚子里还装着四张嘴。可以想得到,她不能老在家里干饿着,她得出来找东西吃。她从后门出来,往屋后的竹林子里去,那里可以找到虫子,甚至找到山雀窝。不管什么,有东西吃就行。没想到他们等在竹林里。她还没进竹林,竹林就响了。她倒在竹林边上。那个看到她的老婆婆,好久以后还叹气:他们把她扔到板车上的时候,肚子里面还在动,还在动。后来就不动了。
大黄没有了。吃晚饭的时候队长带着民兵营长进了志保家。志保望着他们没说话。队长也没跟他说什么。建设说他们进来时,大黄在猪圈里。猪圈里响过之后,就只剩下猪在叫。
后来知道,冈子那边,小花狗也没有了。找鞋子的那天早晨,我种到她身上的土豆,出来变成三只毛茸茸的小狗。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在一座破窑里奶小狗。说是那一声响过之后,她的肠子都出来了。三只小狗都活着。他们没有动用那种响声。他们拎着后腿一只只往桶子里扔。桶子里装的是开水。满桶子的叫声连着开水在动。后来不动了。捞上来时只剩下肉,毛留在桶里。
他们找过我。不爱说话的志保,那两天老在说一句话:黑狗才是疯狗!黑狗才是疯狗!黑狗才是疯狗!大黄死了他不管,他只要我死。会计回来了,他也在找我。他找到保管员,说他还是会计,他要进保管室。保管员说你去跟队长说。这时候队长不是在爆米花的屋子里,他在他的紅光生产队。队长说你不是会计了。现在会计是大红。说到大红,作废的会计不说话了。志保也来找过保管员,说他要领点稻谷,要不红薯丝也行。这一次保管员没叫他去找队长。保管员说,队长说了这几天不发粮。
新会计大红让当民兵营长的姐夫留了一杆放出那种响声的东西。他们管它叫枪。他背着枪从红光生产队走过,一群孩子跟在后面跑。志保的黄胶鞋不再算什么。原来的会计像阉过的公鸡。连队长都只能在一边望着。他到了塘坝那儿。我悄悄躲在塘坝这头的竹林子里。我太想知道这东西了。
他朝塘里放了两枪,塘里的水连着两次往天上跑。跑上去又摔下来。水落下去之后,水面上翻起来一条鱼。后来,他们又在塘坝那头靠山冈的地方竖了一块泥砖。大红趴在这头。他的一根手指在什么地方动了一下,一道响声贴着地梭过去,泥砖碎了。
枪原来是这样一种东西:他在这头,你在那头。他把一样东西发给你,他只要在这头动一下手指头,那东西就过去了。你不要不行。这事儿不用你同意。逃也逃不掉,那东西跑得比你快。它一下就住到你身上。它不是牙齿,不是人用手捏成的拳头,也不是刀和棍。他不用走近,他可以躲在某个地方,人家甚至不知道是谁干的,事情就已经结束了。牙齿和力气都可以不要了,就看这东西拿在谁手上。才知道大黄他们最后面对的是这样一种东西。后来,伟光和建设他们都不打盖子了。有棍子就拿一根棍子,没有棍子把手捏成一把枪,嘴巴学着枪说话。他们玩这个玩得很开心。伟光现在不学队长吐痰了。他学民兵营长学大红,见到建设见到我,都说一声你他妈的。
我看到志保的两只眼睛。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大黄他们全都让枪打掉了,就只剩下他的敌人。他恨不得把他的眼球射过来,幸得他手上没枪。
他找到大队上,说队长和保管员包庇疯狗,最疯的狗。灾难没有来找队长找保管员,也没有来找我。他不想想,大红不是在队长那里当会计吗?他告队长凭什么,凭他的黄胶鞋?他告队长的状,能有什么好结果?
这天早晨队长没有打钟。他没有打钟,红光生产队的一天就提前开始了。上次他没打钟,除了伟光他们出来打盖盖,大人都在家里等着。这一次除建设和建设他妈,差不多都出来了。他们出来后,没有到保管室前面站着,一窝蜂往塘坝上那棵乌桕树那里跑。从来没见过他们这样。
我刚从外面回来,还以为他们像那次一样,又在玩躲地震。可那次躲地震是晚上,队长先打钟,大家先在保管室前面会齐。这一天不一样。那么多人在塘坝那儿黑做一堆,我没敢太走近。我怕从他们中间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有一杆枪。我站在竹林子里朝那边望。人堆里有谁尖叫了一声。人们像拢成一团的蜂群一阵抖动,抖出嘤嘤嗡嗡的声音。一会儿又没了声音。我看到伟光,看到保管员,没有看到队长。队长不在这里?队长不在这里他在哪里?队长不在这里,他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甚至担心起队长:是不是出事了?比方说志保,他能弄到黄胶鞋,说不定就弄到一杆枪。他拿了枪,远远地把他的想法朝队长发过去,就算他是队长他也没有办法。他不想要那东西,那东西也到了他身上。它一住到他身上,队长就不能再住在自己身上了。就像花狗和大黄他们一样。也可能不是志保,大红不是现成就有一杆枪?他打掉队长,他就可以当队长。
要是在以前,我自己也会笑话我胆小婆心。现在,白天我尽量少出来走动,多半时候是找一个地方躲着。就是闭着眼睛睡觉,鼻子也一直醒在那里。有几种气味,只要一出现就会烧着鼻子。我是有一副牙齿,牙齿一点也不钝,可它不能像枪弹那样跑出去咬到谁身上。我也变得跟一只猫一样,天黑以后才到外面走动。那些有枪的人,还没有狗一样的眼睛。
连着几个晚上往外面去,都没有碰到狗。有时会遇到猫。以前看到猫多半要龇牙咧嘴一番。没有别的,也就是嘴里的牙闲得太久,闹一闹。现在不同了,一条夜间独自出没的狗,看到猫就感到亲切。一开始,猫还有些不相信。他们很快明白,现在我找不到狗。小花狗母子的事,就是猫告诉我的。还没进那座窑,我就闻到了小花狗的血。血的气味哭了一地。我还找到了从那几只小狗身上褪下来的毛。开水没了,毛还在喊叫。用气味在叫。我没见过他们,一见到就只剩下毛。经过开水的毛带着皮屑。我闻到了小花狗和我,闻到了黄胶鞋之前的那个早晨。它们跟开水,跟枪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全身的毛一根根站起来,跟刺猬一样。
一路找下去,那些看着我往湖边去的狗,那些试着追赶我的半大狗,全都没有了。我试着去找那条黑母狗。我没能找到她。问过几只猫,只知道打狗队来过,不知道她怎样了。被我咬倒的那条狗倒是还在那里,像一只毛皮袋,里头装的是骨头。白森森的牙齿,原本叼着我背上的毛。湖风把毛吹走了,牙齿的狠劲还在。我背上那块地方还记得很清楚。能找到的狗,就只有他了。找不到的狗最后都到了人身上。狗的气味,在一些茅坑里喊着。浇到油菜地里,它们又在油菜身上喊。
往回走的时候我在想,我怎么办呢?没有狗可以说话,有猫的时候跟猫说一说也就算了。我身上还有一根东西,它无论如何得有地方去。它不是人身上那根东西,装在裤子里不行,拿去敲钟不行,给它念那些纸上的字也不行。它不只是狗,它还是狼。那么多狗,如今就剩这么一点东西!我把它放到哪里去呢?总不能把它往猫那里放吧?猫不是狗。猫也太小,哪里放得下一条狗。猪太肉,只会睡觉。它是要在里头种土豆,不是找地方睡觉。牛足够大,做起事来也猛。可牛只吃草,顶多喝一点尿。它喝水因为盐,与别的事情无关。还有谁呢?还有人!他们不是说人会下狗崽吗?男人屙不出来,女人可以呀!要选一个人,让她来跟我下狗崽,不用说,我会选爆米花。我看到的人里头,只有她离狗近。不是说我们是疯狗吗?红光生产队,叫疯子的人就只她一个。正好,队长现在也不去她那里了。空着也是空着。志保看来是想填空。队长就那个样,他还能比队长强?他穿上黄胶鞋就能比队长还队长?
好几天没去找爆米花那里了。我好像又闻到鸡骨头鸡爪子的味道。我好像看到一对鸡卵子就在筷子上头闪,筷子这一头现在是我。天正在变亮,我只顾一个劲往回跑。没想到到了红光生产队,红光生产队到了塘坝上,却不知道队长在哪里。
钟声响了。原来队长在钟那里。钟锤还在队长手上。钟响得很急。围在塘坝上的人像一卷散开的布,拖成一长溜朝钟声那里伸过去。他们要去开始他们的一天。那棵热天用来系牛的乌桕树下面,很快只剩几个孩子围在那里。好像没有女孩子。他们不打盖盖,不打枪,肯定有比这些更吸引他们的东西。没有那些大人,世界应该会安全一些。伟光他们用枪,也是手捏成的枪,顶多是一根棍子。我走出竹林,朝他们走去。高出他们头顶的,是一个人的上半身。他穿着衣,贴着树干站着,头在胸前。他应该是系在树上。有时候,他们也会把人系上。跟系牛不一样。牛用一根绳子牵到鼻子上,它还可以动,可以就近吃点草。人反着手,一系上就不动。我好一阵才看出来,系在那里的是志保。他下面没有裤,只有一双鞋子。那双黄胶鞋。鞋子上面,脚杆子没什么稀奇,下地的时候常常扎起裤脚。腿也不稀罕,穿短裤的时候就在外面。腿是黑的,露在外面晒出来的。稀奇的是肚子下面,两腿中间。他们喜欢叫它做鸟。小时候叫麻雀,大了就叫鸟。看到麻雀不难,要看到鸟就难了。他们总是把它藏得严严实实。要撒尿了,不得不拿出来,也是背着人,拿出来一点点,用手护着,用完马上放回去。那天晚上我跟着队长,最后跟到里面的屋子,也只看到屁股。现在,志保的东西就摆在那里。
那东西一点也不好看。说是一只鸟,鸟会扇动翅膀,会飞,会唱歌,会啄东西,它会吗?它只是松松垮垮挂在那里。说是一只袋子,也是一只没装多少东西的袋子。有点像一只袋子从中间箍了一道绳子,里面那头还装了点什么,外面那一段完全是瘪的。像这样一只袋子,能有多大用场?难怪他们要把它藏起来。志保怎么不把它藏起来,要把它摆在那里?他没有手。手让人绑在后面。周围好像没有裤子。他的裤子哪去了呢?
孩子们很好奇。枪他们看过。麻雀成鸟,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们要看。建设没有来。他爸不打他,他也不会来。伟光站得比其他的远一些。我猜得出来,他想看,又有些碍着这是建设他爸的东西。这跟他爸的东西他不想要建设看一样。其他那些小萝卜头,因为没有伟光建设来领头,一开始有些畏畏缩缩。他们怕这个大人突然朝他们一声吼。他们走拢了一些,又突然一下后退好几步。有一个还踩到一根棍子,棍子一滚,把他摔了一个麻雀儿朝天。其他几个都转向他,朝他笑。他们发现,这个大人不动也不笑,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他好像站在那里睡着了。睡着的人他们不怕。那天新会计大红躺在太阳下打瞌睡,裤裆那儿蹿得老高。他们就拿了一块瓦片盖在上面。等人家醒过来,他们早跑了。他们往志保的脚边丢瓦片。他还是没动。他们开始胆大起来。有一个个子和胆子比其他几个都大,他转身捡起刚才那根摔人的棍子,伸长手去拨那个东西。他拨到了,那东西还荡了两下。他们做好了准备,就像新会计醒来一声喊,他们就赶紧跑。可他没有喊。他抖动起来,从上面的衣里面抖出来,分作两条腿往下抖。那東西要死不活跟着晃。棍子这头的男孩吓坏了,丢了棍子就跑,其他的跟着跑。
这个人一直把头搁在胸脯上,没有打开眼睛。他已经不是志保。志保不在他身上。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怎么下面一出来,上面就没有了。伟光没有跑。我看着他的时候,他也朝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像是空的。我绕到树背后的时候,他也跟了过来。又像那次找鞋子,是他跟着我。我看到从树那边圈过来的绳,看到绞在一起的绳结。我得学着人的样子,后脚撑起来,才能够着绳。我的前脚没法变成人那样的手。它们只能扒住树身。树皮很粗,像开裂的泥地。我只能用嘴去咬人用手结上的绳。绳不像骨头。它绷得紧紧的,你咬它,它又是软的。伟光总算懂得一条狗:我是为了树那边的人。他已经不是志保。他只是一个人。人的两只手,不能由绳子管着。就像狗的牙齿应该归狗一样,他的手得还给他。他穿裤子还是脱裤子,那是他的事。伟光走过来,把绳子解开。绳子软下来,绳子不再硬着。我们等着那边动,那边好久都没动。
到处都在说志保,红薯地头,稻田中,地坪里,保管室前面,火塘边。他们把他跟爆米花连在一起说。怎么不见爆米花呢?塘坝上没有,家里也没有。门开着,火塘里的灰是冷的。里屋也是开的,床上很乱。气味像床一样乱。地上有几条裤子,被人踩过。一条棉裤,里头还套着一条短裤,应该是一起从谁身上脱下来的。裤管和裤裆那儿被人踩过,裤口张得有些大。汗气和尿臊味,不用伸过鼻子去也知道是男人的裤子。志保的裤子原来在這里。旁边一条内裤是爆米花的,我一看就知道。她不止一次把它晾在外面的竹篙上,风喜欢在上面乱摸乱扯。她丢下她的内裤,到哪里去了?
昨天晚上的事情,猫知道一些。我出大门,看到猫躺在草堆上。我走到草堆上,他还是爬到了树上。只是没像以前爬那么快,也没有爬得那么高。以前的记忆还在起作用。他蹲在最下面的树枝同我说话。他看到志保从后门进去。这个人选了三更半夜来进这张门,当然是在怕着什么。他又不能因为怕就不来。他一推后门,后门就开了。他进去以后,保管员和新会计大红就到了门口。他们好像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进这张门。志保进去,就在里面上了闩。这他们也知道,他们并没有敲门。他们好像还知道,后门的闩不大,也不结实。他们等了一段时间,等里面开始。里边一开始就用脚踢门。大红力气大,只两下,里面的闩就断了。他们冲进去。志保好像知道,他没有往前门逃。队长在前边大门外面等他没等着。他裤子都没穿,就往床底下钻。他们把他从床底下拖出来。他们没让他穿裤子。他们就是要让他不穿裤子。他们带着麻绳。绳子跟钟锤一样,听队长的。他们用绳子把志保捆了,志保只好听由他们。他们不让他穿裤子,他就只穿鞋。他们说走,他就趿着鞋子往外走。他本来不喜欢说话,现在什么话都不说。他们本来想把爆米花跟志保一起绑了。他们没能逮住她光裸裸的身子,眼睁睁看着她跑了。她也是从后门跑的。他们出门,队长赶紧去打钟。后来我听到的钟,那是第二次。第一次打钟,是要人来看志保没有穿裤子,是要把他系到塘坝上系牛的地方去。志保他老婆听到钟声,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外面跑。一看到志保,赶紧抱住头往回跑。
后来才知道,志保到大队上告队长的状,民兵营长告诉了大红,队长一听到就火。队长心里早就有火。他们等了两个晚上,只等他进爆米花的门。他们说,这狗日的,自己屁股不干净,还告人家。他们都这样骂人,好像他们的事跟狗有什么关系。
好些时间以后,我还在想着爆米花跑出去的那个晚上。三个男人,队长会计保管员,说是红光生产队的三条铁扁担,怎么就抓不住一个女人呢?我是一条公狗,只要想想就知道:她是爆米花,她身上什么也没穿!她只要闪一下腰,胸脯上那两坨东西就会横着扫过来。它们是那样柔软,铁一碰到它就软了。铁扁担一到她这里就成了一摊烂泥。这般柔软的身子怎么抓得住呢!你看到谁抓住过水吗?狗从来不尝试着去抓那些水。我们会用舌头去舔。他们去抓她,最后发现水从烂泥地上流走了。
狗也会有梦,尤其当他找不到母狗的时候。一条黑狗的梦满世界都是黑的,只有中间一条影子是白的。后来才知道,那是爆米花。不穿衣的爆米花从竹林子里跑过,她跑到哪里,哪里就让出路来。她胸脯上两只白色鸟在飞,竹林子里的鸟也跟着飞起来。出了林子,她从哪里跑过,哪里就显出一条白晃晃的路。路跟在她的身子后面摇来摆去。她跑过伟光建设他们的池塘,池塘一下亮了……
志保不见了。
他是穿着衣从家里出来的。下面的裤子没有了,他首先要做的是找到衣,把衣穿上。他不能没有衣,尤其是下面的裤子。他们要面子。找不到自己的脸,就用镜子帮着找。其实屁股比脸大。下面的屁股一出来,脸就没了。想要脸,先得把屁股和屁股那一带统统装到裤子里。他可以往家里去。家里还有他穿的裤子。他也可以去找原来的裤子。他不会不知道裤子在哪里。我要是他,我就这么干。我会穿过保管室的地坪,往爆米花家里去。疯子可以不穿衣,那就做一个疯子。可是,他没有往家里去,也没有去爆米花家。
他们找不到志保,就跑来找我。伟光在前面,建设跟在后面,像丢了魂。我在竹林里。竹林里有一条沟。一有情况,就可以顺着沟往外跑。有枪也难得打着。没有别的狗,找吃的比以前容易,白天我大多待在竹林里。伟光到底懂我,他没有跟以前一样放开喉咙喊老黑。他知道上竹林子里来找。他们一进竹林,我就听到地上的枯竹叶在响。连着响。有时两个响声重叠到一起。一听就知道来的是两个人。两只脚的人跟四只脚走起来不一样。两只脚提起来一只,地上就只剩一只脚,他们又竖得这么高,就急。不一定就快,是急。四只脚从四个方向分工。四只脚稳当,不会弄得这样响。响声听起来有点熟,我伏在沟里没动。有时候,人跟人熟也没用。狗跟狗,狗跟猫,生也没关系。我听到口哨,是伟光吹的。我从沟里站起来。一看到建设跟在后面,我就想到鞋子。就是那只黄胶鞋,把我带到爆米花的屋子里,也就把我带进了队长和志保他们的事情中间。
他们又叫我去找鞋。这一次是两只鞋。鞋子上面一个没穿裤子的人。这个人以前是建设他爸,现在不知道是什么。志保也好,队长也好,不管他是谁,落到地上来,就是一双鞋。找人就是找那两只鞋。一个人没有裤子之后,走法也跟以前不一样。我不用再到塘坝上去,从那棵乌桕树开始。在竹林那一边,我早上朝塘坝张望的地方,我一下闻到那两只鞋。它们没有往竹林里面走。它们只是在竹林的边边上走。不一会就明白了,它们是要往坟山上去,却避开了那条通往坟山的路。进坟山之前,路两边是庄稼地。两只鞋从竹林这里绕着走。它们走得一点也不稳当,像是有意把两条腿的弱点走给四条腿的狗。脚步密,还摇摇摆摆,不再是平时那种步子。有时,一只鞋踩几下,像找不准地方。有时一只鞋一溜溜好远,在地上擦出一道印。像是这一只鞋要把那只拖到一边去,那一只不肯,两只鞋在那里争。它们终究不能分开走,溜出去的又走回来,两只鞋一起走。
庄稼地没有了之后,就是坟山。那两只黄胶鞋离开竹林之后上了坟山。建设在后面啊了半句。他怕他爸就这样进了坟山?狗不见了,多半是去了人的肚子里。村子里的人没有了,最后都到了这里。人一到这里就安静了。不用拿钢轨当钟打,自然用不着锤子。没有绳子,没有那种叫枪的东西。不管布鞋还是黄胶鞋,各人住在各人的土堆下面。那边的人拿了爆竹和锣来找他们,他们也不管。志保他爹他娘的土堆。他爷爷他奶奶的土堆。红光生产队那么多爷爷奶奶的土堆。住在里面的人不说话,不管你穿没穿什么。志保从这里过,不是这个土堆就是那土堆,会挡住他的下半身。从坟山外面看,顶多看到他上面的衣。穿过坟山之后,他进了那条渠道。他们把这种流水的地方叫渠道。渠道大半时候不流水。不流水的时候可以走人。人在里面走,就只看到上半身。伟光建设他们喜欢到这里来。他们一到这里来,就把两只手全都捏成枪。妇女队长带一群妇女在下面田里插秧,他们就趴在渠道边,用棍子朝她们开枪。有时还撒尿。这次不同,他们没有开枪,没有撒尿,他们跟在我后面急急地往前走。连山冈下面那口塘,都没有停留。有一段洞子。白天来的时候,夜就躲在洞子里。不知道志保是不是跟我一样,也想做一只猫,夜还没来,就跟夜一起躲在洞子里。他得知道,他可比不过狗,比不过猫。他得学会跟猫相处,跟狗相处。他不能把眼球当枪弹。猫做那件事的时候,会喊得很响。狗做那件事情的时候不喜欢人家打搅,狗会拼命。他没有在东风大队最后一点夜色里停留。过了洞子,那个抽水的筒筒就快到了。天热的季节,下面水库的水从筒筒里爬上来,出了筒筒之后,就顺着渠道一路往下流。我们跟着两只胶鞋走过来,一路都在往上。到了抽水筒筒这里,地突然落下去,下面是水库。水库比塘大,几个塘加在一起那么大。
在水库边,我们看到一双鞋。那双黄胶鞋。鞋子上面没有人。建设带着哭朝两只鞋子喊爸爸。鞋子没有应。水库里的水也没有回应。
后来的事情我没管。现在我已经知道,人的事情不用狗来管。狗只要防着,狗的死活不要人来管。后来的事我是听来的。到处都在说,在哪里都听得到。鞋子拿回来之后,去了好多人,去找鞋子上的人。他一定是躲在水库里。水像是浓到一起的白天,他藏在里面,没让他们找到。后来,大概是在晚上,他自己浮了起来。他们没有说得很清楚,只说他没有穿裤子,他的东西被鱼咬掉了。不知道那是什么鱼,比爆米花还疯,吃了什么都没吐。
我管不了这些。我自己的事情都管不来。接下来的事情,用得上他们说过的一句话:天有不测风云,狗有旦夕祸福。
这天晚上,我闻到鸡肉香。我很快闻出来,肉香是从爆米花屋里传出来的。我从屋后的竹林里下来。从屋檐下看得到,屋里闪着灯火。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地坪里亮了一大块,显然不只是窗户,门也开着。要在以前,我扬起四只蹄子就跑了进去。我再也不会这样。看了这么些狗和人的事,我留了一个心,收住脚没动——以前爆米花在家里,很少这样开着门,尤其是晚上。她要等谁,比方说等队长,她会把门掩上,不上闩。经过那件事之后,她还这样开着门?我听到队长的声音。她又请队长吃鸡?志保没有了,会计换了新的,因此开着门?接着听到保管员说话。新会计大红的嗓门大,他一开口就把保管员给罩住了。他有一个民兵营长在后头,他可以把嗓门开得很大。她还会跟他们一起?我没听到她说话。我的口水滴到阴沟里,我扎住脚没动,耳朵朝向透着火光的门。那个大嗓门的家伙在,我得多提防点。那天看到他,我感到他的目光一下就看到你的骨头,骨头上包着肉。
保管员说:就这一只鸡了,吃完就没了。他说的应该是爆米花的鸡。阉鸡和母鸡大嗓门说:鸡吃完了吃狗,还有一条狗!现在这一带就只有我一条狗。我打了一个寒噤。把身子收紧之后,我还等了一会,想听队长怎么说。我救过队长,后来队长也算是救过我。他会怎样?队长没说话。有一阵,只有鸡肉和茴丝酒的味道传出来,还啃骨头的声音。鸡骨头是一个啃法,狗骨头又是一个啃法。鸡肉一下不香了。我想听队长怎么说。还是那个大嗓门:鸡没什么吃的,还是狗!去砍芦苇之前,好好吃他一顿补一补身子!保管员说:它现在不怎么靠近人。他说的它是我。队长说:你在保管室喂过它,你送东西给它吃,它会听的。我听到了队长的话。我唯一没听到的是爆米花。她可能根本就没回来。我没有等保管员拿着鸡骨头来叫我。这天晚上,我把那条阴沟走成了我的一生。我走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们在算计你的狗骨头,你还在想吃他们的鸡骨头!还以为你救过队长,队长就不会害你!就这样让队长蒙蔽了眼睛——不,是鼻子。人总是把自己藏着,眼睛很难看出什么。可是鼻子呢,你不是自以为嗅得到未来?你应该知道,人不是狗。一个人成了黄胶鞋,成了会计,尤其是成了队长之后,就更加不是狗。你可以把队长当狗看,队长压根儿就没把你当人看。不错,他曾经把你藏在保管室,那是因为狗随时可以变成肉。跟放稻子放红薯差不多。那么多狗死了,都死在人手上,你还待在人中间,还相信人——还是一个叫队长的人!爆米花不是走了吗?她走的时候,你就应该走!她都过不下去了,你还能怎样?她一定是看透了。来要她的人,回过头又来打她的门。前门后门都摸过,就知道哪只门闩容易断。这就是队长!
我只能走。不管去哪里,只要离开他们,离开这个队长就行!我用我的骨头带着我的肉走了,但愿再也不要碰到他!
我当然不用走那双黄胶鞋走过的路。我有四只脚,我不用穿鞋。那个人斗得只剩上面的衣,他需要一些坟包包,需要一条渠道来遮住下半身。我是一条黑狗,黑夜跟我一样的颜色。上帝从来就没想过,要把黑夜交给人。他们要想在黑夜里看住自己,就只能亮起灯火。上帝把黑夜留着,大概就是要让一条黑狗从人那里离开。上帝只有在夜里才会露出真容,不信可以看那些星星,看天上的银河。留在白天的人要想去找星星,只好请地上的水来给他们当镜子。连一只萤火虫也比人要强,他们至少还会在屁股上打一盏灯笼。天狗食月。上帝要是有一个图形,应该是一条狗的形状,要不就是一只猫。因为他们的世界里,有夜晚也有白天。他不会是人的样子。他们说他是人的样子,那是因为他们一直停在白天,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他們只看到自己,看不到上帝。
后来才知道,上帝给我一身黑色毛皮,不只是为了让我在那个晚上逃走。
从红光生产队跑出来的时候,我没有多想。我甚至没有想到底要往哪里去。只想着要离开人,不管他是队长还是会计保管员。我一个劲往前赶,不知不觉就到了湖边。
她是我在湖边的那条狗。一条黑狗。风从湖那边来,我先嗅到她——这么久了,除了人就是猫,现在来了一条狗,还是母狗!我跑起来,她感觉到了。最先到一起的是呼吸,高兴劲儿在两头的尾巴上。我把她从头闻到尾,她还仰起身让我闻她的肚皮。她身上有湖的味道。气味远比看到的更实在。影子可以在梦里,气味不会。有太多的事情。狗不像人,狗不会说太多的话。一些事情不能放到嘴上来解决。一条公狗一条母狗,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到一处,用一样东西来解决。可是这里不是地方。现在我们得避开人。
打狗队来的时候,她带着三条小狗逃到了湖中间的洲子上。她的嗅觉救了她和她跟我生的小狗。她不知道我是死是活。好长的时间,她都不敢往有人的地方来。她是一条母狗,还带着三条小狗,她身上有四条命,她不能不处处小心。可是这天晚上,她突然感到身子里涌起一股冲动,她无论如何要到湖岸上走一趟。她到了我跟她交尾跟两条公狗咬架的湖滩。前两天我找她时留下的尿液还在。她闻到了。如果不是在这里遇上我,她会一直找到红光生产队去。假如我进了他们吃鸡的屋,她也会找到那里去,不知道事情会怎样。上帝向着黑狗。一遇上她,我要去的地方就一下展现在她的屁股后面。
我跟在她后面。湖滩咧开嘴,蚌和螺蛳全都张着嘴。那么多嘴从她的屁股下面朝我跑过来。一种奇异的感觉沿我的肚皮往后跑。后来是水。我们划水。水有些刺身子。可水不会要我们的命。再冷的水也比队长比会计好。
抖干水接着走。泥地慢慢变硬,接着是洲子边上的沙滩。沙子又细又软。我们在上面走了好一阵,身上的水差不多走干。进草地之后,身子又被露水打湿。露水冷。做一条野狗,冷和饿不会少,可是比人炖了做肉吃好。草地之后是野蒿和芦苇。这儿和沙滩草地不一样,路依着野蒿芦苇穿插进去,你只能顺着来,哪儿有空往哪儿钻。一些地方看起来没法过,最后总能找到过的地方。一段一段的路,是别的动物钻出来的。闻得出,多半是老鼠和刺猬。水涨上来的时候,还有鱼。它们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黑母狗把它们的片断一个个连起来。看来得学猫抓老鼠了。她肯定抓过老鼠。她的屁股上就有老鼠的味道,更多的还是螺蚌和鱼。鱼和螺蚌有些不习惯。但它们不是枪弹,是能吃的东西。
芦苇中间一块高地,有树。三只毛茸茸的东西一路蹦过来,你甚至分不清他们是在滚还是在跑。只看到他们毛茸茸的在动。我突然想起另外那几只小狗,他们落到那帮人手里的时候,应该也是这个样子。他们的毛和桶里的水一起泼掉,肉进了那些人的肚子。那些人还在那里。
打头是一条小公狗,一身黑。我从他的毛色,从他的调皮劲,从他的一招一式上看到的全是我。他跟我一点也不陌生,祖宗八代以前就认识。他在他母亲的肚皮下蹭了一下,就朝我跑过来。瞧他的意思,我们俩是公的,公的要跟公的一起,婆婆妈妈没劲。嗅觉告诉我,他会是一条不错的公狗。我从他身上闻到了我,在母亲的气味和湖的气味中间,像骨头一样硬扎。那两条不时到我这边来一下,多半还是围着她们的母亲转。有一条是小花狗。我或者是她母亲,不知道祖上哪一条狗的毛色到了她身上。
我们住的高地,一边是芦苇,一边是泥沼。泥沼地不停地往外冒着气泡,上面飘着热气。远远就能感觉到它很深。好像那不是高出水的泥,而是陷下去的井。泥沼地往里走,有一块突起来的地方,高的是蘩蒿,低的是蓼草。我看中那地方,想住到那边去,黑母狗不同意。她说那边的烂泥地往下吞东西。她看见过一条牛陷在里面。牛一动,它就往下吞。牛不动,也在往下吞。我说狗不是牛。我走给她看,她说她还是不敢。不只是她。我跟她說这个的时候,三只小狗也向着她。两只小母狗一黑一花傍在她两边,连小公狗也不再跟我站一起。他不像小母狗那样傍着母亲。他不远不近站着。他不拿眼睛朝我看。我知道,他也跟她们一样,喜欢那边的芦苇。那么多芦苇,叶子牵着叶子窸窸窣窣连到一起。芦苇下面有老鼠。芦苇竖在那里看着安全。他们不知道,我能感觉到,砍芦苇的人已经从很多地方出发。每个地方都有队长有会计。他们都听队长的。他们一来,芦苇底下就不会有狗待的地方。我在人那里待得久,我知道,那些砍芦苇的刀,也会砍向芦苇底下的东西。不管那是刺猬,还是狗。小狗就不说了,他们生下来就没见过人。黑母狗从人那里逃出来早,她被眼前安逸的日子弄昏了头。我不再多说,我一声嗥,朝她扑过去。她知道我发怒了。她趴在地上,接着又朝我亮出肚皮。柔软的肚皮,像一块湿润的红薯地,只要插上一根红薯藤就可以长起来。每次我都是用鼻子,穿过两腿中间的走廊往后面去。那个地方,你找上一百次,还想找一百零一次。这一次我没有,我亮出了牙齿。被牙尖磨利的吼声,一下把她震住。她乖乖地跟上我。她的后面,两只小母狗像被她牵着的毛绒团。小公狗让我觉得好笑。他一会儿跑我左边,一会儿跑我右边,好像他打一开始就向着我。我没笑。
我们过去了。一些水泡被踩破,后面跟着冒出来。一些地方在我们的脚步下面晃荡。它只是像爆米花的胸脯一样晃荡,它不是要把狗吞下去。我们只留下来一些脚爪印,还有小狗的肚皮和尾巴拖过的痕迹。
黑母狗不久就明白了。砍芦苇的人坐船过到芦苇的那一边。你看不到他们,却能从铁器的响动感到他们的存在。有时还能闻到他们。他们像一条波浪线,正在芦苇的外围展开。一开始没什么,从这边吹过去的风,可以把雪白的芦花一直涌到天的那一边。后来就涌不到了,人从缺口显露出来。芦苇丛越来越瘦,镰刀砍伐的声音一步步逼近。黑母狗怕了。现在她知道,隔着一大片泥沼是多么重要。小公狗对这些正在走近的新东西充满好奇。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朝那边支起耳朵在听。听镰刀从芦苇的身子下面划过,听人的声音。有时还抽动鼻子,闻那边传过来的气味。有两次,他还走到小岛边上,朝那边张望。我龇着牙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他一点也不知道人,更不要说队长会计之类的人。两只小母狗好一些,小公狗让我不放心。他眼下的样子,正是狗胆包天的时候。
这天下午,我跟黑母狗在岛子另一边捕到一只甲鱼。这家伙不太好对付。它的四只爪子比猫还长还尖。牙齿也是。头藏在它的地堡里,闪出来咬一下比闪电还快。我们可不想被它伤着。我们又不想看着它爬走。我们太想吃甲鱼了。费了老半天劲才把它从水里弄到泥地上来。它把头缩在里面不出来。它不出来,我们就得随时提防它闪出来。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翻过背去,让它底朝天仰在那里。我在一边等着。它想翻过来,它头点地脖子伸得老长。我扑了上去。牙齿切入它的脖子时,我突然全身一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咬过很多东西,从来没有这样过。
把咬断脖子的甲鱼叼回来时发现,两只小母狗待在那里好好的,小公狗不知跑哪去了。
天黑下来,小公狗还没有回来。我和黑母狗往人那边去找。泥沼地照样冒着气泡。一些地方有小公狗往那边去的脚印。一些水还是浑的。以前居住的高地上,以前的气味匍匐在地,新的气味凸起在上面。小公狗很兴奋。他撒了一把尿。他的兴奋劲留在尿里。
才知道这地方跟那边只隔着一些蘩蒿和稀稀疏疏的芦苇。以前密实的芦苇已经躺倒在地,躺成一条条大路似的。世界变得空荡荡。那么多路一样的东西排在那里,它们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小公狗是从两棵柳树间的缺口穿过去的。一只小公狗的好奇心与雄心我知道。他走过一条芦苇铺出来的路,又换了另一条。他用四条腿走过,我们跟着用八条腿又走了一遍。我们只希望他是因为贪玩,走得远了一点。不远处就有芦苇搭成的棚子。我们只希望他不要去那些芦苇那里。那下面有人。可是他去了那里。看到一个棚子里漏出的灯光,我身子一惊。黑母狗一连打了两个寒战。
四个棚子。一个棚子很大很长。三个小的挨得近,大的离得远一些。我们直奔一个小的。那是他们的灶房。灶房里没火也没人。小公狗的气味像开了锅一样。不是他以前的气味,是肉的气味。肉没有了,气味还在。旁边有毛,开水泡过的毛。黑母狗一下趴在上面,一股尖利的声音沿地面扭成一根绳子一样。旁边的一个棚子底下有动静。我拱了一下黑母狗。黑母狗抬起头,她的眼睛里亮起狼一样的光。
一個人拿了手电在往这边照。他不敢到黑夜中来。他站在光的那一头,另一只手还拄着一柄梭镖。天啊,偏偏是他!那个叫队长的人!我甚至看到他脚上的黄胶鞋。他也穿上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志保那一双。我跑出灶房,伏在暗处没动。我不能随便冲过去。黑母狗跟我一样。
再回到灶房那里时,我们在地上发现一块猪肉。肉香上头明显留着那个人的气味。肉块连着一根小尼龙绳。猪肉很大,足够在里面安上钓钩。我明白了,小公狗就是被他钓鱼一样钓到的。他一点也不知道人。等他知道,已经迟了。
现在,他又想来钓我们!我气疯了,扑向那块带钓绳的肉。喉咙里随即发出钩子钩住的声音。我牵着钓绳跑。钓绳一动,把棚子里的手电牵了出来。埋伏在旁边的黑母狗一跃而起,直扑抓钓绳的手。那人叫了一声,绳子掉在地上。出来一个女人。他叫女人拿火叉驱赶黑母狗。我在钓绳这头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追赶钓绳。我听到钓绳绕着芦苇茬一滑而过。在铺地的芦苇秆上,光滑的尼龙溜起来格外顺畅。人不行。人在上面有些踩不稳。人本来追不上狗。可是狗要停下来呻吟。狗一停,后面又追了上来。穿过柳树中间的缺口时,我听到枯叶逐着钓绳一串响。人打那里过的时候,柳树枝条一阵乱舞。我感到来自泥地的热气。我痛苦地摇着头,拼命甩嘴巴上的钓绳。那个人铆足最后的劲冲上来。他捉到绳子:看你往哪里跑!我又往前跑了几步。他追过来。我听到他笨重的喘息。他从腰带上抽出一把锤子。那把打钟的锤子。手电照着我,锤子停在手上——他发现他的脚陷在泥里。他用了力。那一只没拔起来,这一只陷得更深。陷得深的拖着另一只一起往下沉。他慌了,丢掉锤子,接着又丢了手电。锤子一头扎进泥里,只剩半截木头。手电有光的那一头向上,那点光到天上不算什么。他拼命挣扎。泥不慌不忙,不知不觉就从腿爬到腰上。他想用手把自己撑起来,手下面一样是软的。他想抓着什么往上爬,上面没有抓手的地方。我把叼在嘴里的钓绳吐到地上,那块肥肉从我嘴边一起落下。让他的肥肉和钓绳去救他好了。
他吓得大喊大叫。那点声音,跟掉到空中的手电光没什么两样。泥爬到胸前,没有声音了,嘴还张在那里。
张开的嘴让我想起那个吃鸡卵子的晚上。爆米花现在在哪里?他们说她回娘家去了。她是一个人,去哪里还不是人那里!她回娘家,能一直回到娘肚子里去吗?
我转身朝岛子那边走去。黑母狗已经过到那边,就在岛子边上。一湖夜色,都在她身后等着。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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