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绿卡(连载2)
2017-07-26孟悟
孟悟(美国)
(接上期)
42. 冒充新疆人的身份证
仰仗苏强的光芒,蒋森顺利出来了,一点没有遭受磨难。回到北京没两天,尼可还静悄悄地安排了一桌酒席给他压惊。陪在蒋森身边的只有尼可一个人,这件事到此为止,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苏强当然没有出席。人在江湖,险象环生,他比尼可更小心。
蒋森还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尼可说:“都过去了,人这一辈子 哪不摔跟头,你这次还走运,一根头发也没掉就出来了,爬起来朝前走,明天肯定会更美好。”
“美好吗?” 蒋森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他刚刚出来没多久,就去找玫玫,希望在玫玫那儿得到些温暖和安慰。可惜玫玫也没有好心情,她天天承受父母的噪音轰炸,神经都要崩断了,她对他说:“我知道北京的房子很贵,买一套房子对你来说太难,可是你不是有父母吗?你妈妈是法学院教授,你爸爸是工程师,他们难道不能支持支持你吗?”
尼可听了蒋森的抱怨,只有叹气的份:“我理解玫玫,但是美国父母没有帮孩子买房子的传统。这是中国的传统!”
“传统,丑陋的传统,” 蒋森仰头喝了一口啤酒说:“什么时候留下來的丑陋传统?”
“恐怕几千年了吧。” 尼可说,“就像一棵大树,我们动不了它的根,只有顺从这个传统。”
“吃人的传统,应该来一场革命的大火,把丑陋的一切通通烧成灰。”
“你做你的大头梦吧,还想来一场文化大革命啊,你投胎太晚了。” 尼可说,“现实一点,想想办法,我问你,你在北京飘荡,你父母知道吗?平日里跟他们有联系吗?”
自从蒋森踏上了中国的土地,他跟父母的联系极少,前些年几乎没有音讯,这些年还好些,半年一个电话,父母知道他在中国还活着,也就放心了。
尼可说:“半年一个电话啊?我要是过了两天没给我老妈汇报,她的skype马上就追过来了。”
蒋森说:“我和你不一样,我父母早早离了婚,各自有了新家,又生了新孩子,我算什么呢,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空瓶子,拖在地上刺耳朵,立在在眼前又碍眼睛,所以我早早出来也好。”蒋森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其实眼睛里已涌动出无法言语的凄凉。
“别怕,只要有姐在,姐一定会帮你挺过去。” 尼可及时给蒋森送上温暖和力量,“我知道,在中国是讲究提亲的,我现在是你的姐,也勉强算你的半个长辈,要不定一个日子,我带上一些高级的贺礼,去玫玫家走一趟。”
“有用吗?” 蒋森只是摇头,“他们家只要房子!”
平日里,有学生家长给尼可送的贵礼,尼可这下正好派上了用场。一对高级珠宝水晶手链是给玫玫妈妈的,而一瓶茅台酒自然是给玫玫爸爸的,当她郑重其事地装扮了一番,提着礼物走进棉纺厂筒子楼,无数人的目光包围了她,人们好奇啊,这个漂亮的外国女子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玫玫提前通知了父母,父母对上门的尼可没什么好看的脸色,只是礼节性地给尼可泡了一杯茶。那天玫玫的表姨妈也恰好在家,她一上来就把丑话亮在前面:“你既然是他的姐,你也该知道中国规矩,男女大婚,男方是必须买房子和付彩礼的,如果没有这个能力,那就别结婚好了。”
“可是蒋森和玫玫真心相爱,让他们先租房结婚,房子以后慢慢再买,总归会买上的,房子确实很重要,但是比不过纯真的爱情。”
“纯真的爱情?我就知道你要给我谈爱情,很美,对不对?肚子饿了可以当烧饼咬一口?身子冷了可以当衣服披在身上?生病了能当药吃吗?能变成养老金和医疗保险吗?玫玫父母这把年龄了,老骨头老身子的还在给人打工,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当女儿的就该只顾自己的爱情不管父母的死活?”
表姨妈的声音,时而高昂,时而尖锐,炸得尼可头都晕了,她只能实话实说:“北京的房子实在是太贵了,蒋森已经很努力在赚钱了,他的积蓄加上我的赞助,我们只能付昌平地区房价的首付,三居室的房子,婚后玫玫父母可以跟他们住在一起。”
“不行,必须在四环以内。” 表姨妈牙都不松,“这个蒋森是清楚的,玫玫的父母已经很让步了,还没有要他的彩礼和办婚宴,就一套房子,委屈吗?人家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外边多少人喜欢,多少人开着宝马奔驰车追着玫玫,你知道不知道?”
尼可真的动气了:“玫玫又不是奢侈品,可以放在商铺里吆喝拍卖。”
“就奢侈品,怎么了?” 表姨妈开始发挥想象力,“你美国欠了中国一屁股债,不还钱,想赖账?你们也想银子不花,就把姑娘骗到家啊?”
尼可睁大了眼睛:“你都说些什么?”
“我说的都是中国话,你听得懂吧?” 表姨妈哼道,“看你的样子也是在中国学过的,中国的规矩你该早懂了吧?”
尼可汉语功夫高强,本来是可以提刀亮剑跟表姨妈大战一场,有意义吗?尼可想起那年冬天,玫玫发高烧,蒋森和尼可带着她去看病,医院门诊部闹哄哄的,推来挤去的全是人,跟大年初一的雍和宫有一拼。蒋森抱着玫玫坐在椅子上,尼可去挂号排队。排队时发现前面有人加塞儿,尼可忍不住高声呵斥,对方一看是老外,便肆无忌惮地开骂:“我们中国人的医院,中国人优先,你老外牛什么牛啊?就晓得跑来占我们的便宜,让老子非常不爽……” 尼可一听他那口音,便知道是来自南方,她一脸平静,字正腔圆地问他:“ 你是中国人吗?中国人应该学好普通话吧?你‘灰和‘非不分;‘牛和‘留也不分,我劝你回家先把N和L学好,别跑来北京丢人现眼……” 尼可一席话,惹得周围哄堂大笑,大家都说,不要随便歧视外国人,遇到一个厉害的主,会让你吞不下,还呛得半死。
但是尼可这个厉害的主,面对表姨妈,却施展不出拳脚。尼可吐了一口气,看见玫玫从房间里走出来,玫玫表情麻木、脸色灰暗,像失去了水分和精气神,可怜的玫玫,她不知在承受怎样的压力,也不知她还能挺得了多久。尼可上前拉住玫玫说:“玫玫,我想同你谈一谈。”
室外的风吹在脸上很凉,心似乎更凉。尼可说:“我理解你,玫玫,你也不容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如果蒋森买不下四环的房子,没有能力同你结婚,你还会嫁给别人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玫玫茫然地望着对方,尼可发现她的眼圈发黑,心事太重,估计连着几夜都无法入眠。
“如果一个人有钱有势,能帮你家解决问题,你就可能嫁给他,对不对?”
“尼可姐,求求你,别问我了。” 玫玫的声音有气无力,“这么多人逼我,请你就别逼我了。”
“是你的家庭在逼你。” 尼可说,“ 如果你们真心相爱,是可以去领结婚证的,我知道中国的法律保护婚姻自由。”
玫玫一边摇头一边苦笑:“我不能不管我的父母,这是中国的传统,儿女必须尽孝。”
尼可说:“中国的传统真是太自私,把父母养老推给儿女,社会不尽责任。”
玫玫都快哭了:“没有办法啊,我生在中国啊!”
尼可叹道:“我这时候才发现美国的好处,如果你和蒋森在美国,早就欢欢喜喜结婚了,哪会受这样的折磨。”
“我也想去美国。” 玫玫眼睛含着泪。
尼可激动了,她说:“那就去吧,去美国开始新生活,我支持你们!”
玫玫说:“你怎么支持?蒋森是一个黑人,连护照都没有,你不知道他是偷渡来的中国?他的身份证是假的,一个新疆人帮他弄的身份证,名字也是新疆假名字。我现在是越想越可怕,就算我父母同意我嫁给他,他拿什么证明去跟我登记结婚?总不可能冒充新疆人娶我吧?”
43. 回美国要钱买房子
“搞什么搞,你居然没有护照?” 尼可直截了当问蒋森:“你在中国待了七八年,一直黑混了七八年啊?”
蒋森很委屈,欲哭无泪的样子:“我也想去大使馆申请护照,可是又怕他们发现我是偷渡者,根本不听解释,直接把我送回美国,那不是麻烦更大了。我还曾听你说过,有个纽约人在北京惹了事,去找大使馆求助,大使馆根本不管,命令他直接回美国,后来那人求了苏姐,疏通了关系,才在北京又待了下来。”
尼可点头道:“对,你提醒得好,遇了麻烦千万不能求大使馆,你的护照,我得快点替你想个办法。”
“你想去找苏姐吗?” 蒋森问。
“苏姐她能帮我吗?” 尼可反问。
蒋森问:“不是苏姐,你能找谁?上次我在西藏出了事,难道不是你求的苏姐?”
“不是苏瑞。” 尼可的脸黑了,她说,“那是一个信得过的朋友。”
“男的还是女的?” 蒋森突然起了好奇心。
“是男的,又怎么了?” 尼可正色说,“你先管好自己,别想些歪歪问题,我问好了再跟你商量下一步。”
尼可这才知道,认了个弟弟也认了堆麻烦,但她不后悔,也不烦恼,她曾经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从小被两个姐姐指挥和命令,说不上话,体会不了当大的威风。她喜欢保护弱小者的感觉,幸福的感觉,让她感受到成长的喜悦,幸福的力量。
是谁给她的力量呢?难道不是苏强吗?凭她一个人单枪匹马,北京的哪个衙门会理她?
有意无意,她还是希望和苏强见面,蒋森的护照,恰好成了最好的借口。他给她的感觉太美妙,像被温柔的云雾拥抱,幸福、舒服、飘逸,在她的记忆里流连忘返。苏强在电话那头对她笑道:“怎么了,你干弟弟又出事了?他不出事你是不会找我了?”
“我除了找你还能找谁?” 她的声音有几分甜腻,又恰到好处甩出几分娇媚。
还是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会所,尼可喜欢那里的翠竹和碧水,风景美丽而又安全隐秘,可以放心地说话,随心所欲地做事。像上次一样,两个人都关了手机,把外面的喧嚣暂时避开。有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说,尼可静静靠在他的怀里,享受他的柔情蜜意,虽然知道这些柔情和蜜意都是偷来的、短暂的,一个转身,所有的美好就会像露水一样蒸发。
缠绵悱恻,沉在梦一样的世界,尼可居然忘了此行的目的,还是苏强提醒了她:“你在电话里说蒋森又出了事,护照过期什么的,需要我的帮忙。”
“不存在过期,他根本就没有护照,他是偷渡来的。”
“偷渡来的?他一直没有补办护照?在中国黑了这么多年?怎么不找大使馆?”
“你知道大使馆很讨厌的,知道公民在中国犯事了,根本不相助,要不劝你回国,要不给你一张冷脸。去年亨特有个朋友开公司,不知冲了哪路神,被人告上法庭,他缠了几次大使馆,以为大使馆可以给他撑腰,结果被轰了出来。”
“那他只好打包回美国?” 苏强问。
“他才不犯傻呢,直接出钱找关系,最后终于赖在了中国,他的故事给了我们一个教训:凡是出了事,千万别找大使馆,直接找有门路的中国人。蒋森这种状况,他自己很害怕,怕回了美国再也来不了中国。”
“可我一个中国人,对大使馆有什么办法?” 苏强似乎也犯难了。
“苏强,我知道你行!” 尼可半是撒娇半是祈求。
“这样吧,北京大使馆我没有办法,但我有一哥们在S城的美领馆,试一试他的路子。” 苏强即刻拿出手机,开始查询号码。
“谢谢你,苏强,你是我的上帝。” 尼可站在他的身后,伸开双臂抱紧了他的腰。
苏强给她的爱太强大了,完全冲走了熬小狼留下来的残情。她甚至后悔跟熬小狼的交往,浪费她的时间和情感,她完全应该在第一时间给苏强,尽管她知道是不道德的,心怀歉疚的,不管怎么说,苏强是有家的人,而尼可就是一个侵入者。
那日苏强安慰她:“我们在一天就拥有一天,好好珍惜这一天。”
“好想天長地久,和你永远在一起。” 尼可说。
他眼含歉意告诉她:“我是在奶奶面前发过誓的,要和她相守一生。”
“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她一道歉,他对她的内疚更浓了。她反过去安慰他:“其实这样也没什么,挺好的,因为不能天天见面,你会对我比谁都好。”
“知道就好。”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男女间的情恋,牵牵挂挂,缠缠绵绵,像一张网,又像一口井,陷进去容易,挣扎出来太难。在一起的次数多了,尼可对他的依恋也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尼可的心稳不住了,希望每一天都能看到他的人。
她在上班的空隙给他发短信:“现在总算彻底懂了,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
他即刻给她回信:“与你心有灵犀,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尼可记得在大三的时候,她日夜沉醉唐诗宋词的山水中,渴望着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一场唐诗宋词的恋爱。没想到在多年以后,苏强弥补了她烂漫年华时的遗憾。遗憾太重!因为他们错过了春天的开花,所以不会有秋天的收获。两人的感情只能走在地下,淋不得雨,也见不得光。
她流连在阴暗的恋情里,不用跟任何人分享,但在蒋森面前,她依然理智冷静,时刻摆出长姐的威风。那天她对他说:“你如今护照拿到了手,总算是个有身份的人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蒋森无限崇拜地说:“姐,你可真神啊,我发现你真是威风八面,没有你搞不定的项目。”
尼可仰着头,眼睛里还是有几分得意:“中国有个成语叫树大根深,你听说过吗?在北京的日子长了,或多或少总有些关系网。”
蒋森说:“你的关系是神仙一样的关系,像有玉皇爷爷在你后面站着,你本领这么大,干脆给我们搞一套房子吧,我和玫玫都给你磕大头。”
尼可说:“你站好了,想得美,你这个月给我惹了两次麻烦,让我累成了牛,细胞死了不少,你还不知足啊?”
蒋森说:“我知足,我感恩,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呼风唤雨,什么都能搞定。”
尼可一本正经地说:“你的房子我可搞不定,玫玫最近情绪还稳定吗?”
蒋森说:“她还好,还在为我煎熬着,她现在一天打两份工,白天在公司当文秘,晚上在朋友的酒楼当服务生,一方面想多挣钱,更是为了少待在家里,想躲避她父母的唠叨。”
尼可说:“玫玫也不容易,只是你们两个小孩攒下这笔房子钱,要攒到猴年马月啊?我倒是有个建议,你现在有护照了,干脆回美国一趟,游说游说,让你父母出一笔赞助。”
“美国没有这个传统啊,你是知道的。” 蒋森说。
“你前两天对我说过,你父母开始想念你了,你妈妈上次在电话里都哭了,你妈妈是法学院的教授,业余时间还兼职律师,她应该能够帮你的!”
“可是她早已结婚,她现在跟丈夫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没长大,都需要花钱。”
“他们需要花钱,你难道就不需要花钱?你也是你妈的孩子,你的坎坷生活是你父母造成的,如果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谁愿意叛逆,谁愿意偷渡到一个陌生的国家,飘荡了这么多年?不管怎么说,你十七岁就跑出来了,耽误了学业,父母没有付你的大学费用,他们应该补偿你。”
“他们能补偿我吗?” 蒋森问,他半信半疑,拿不定主意。
“至少该有些赔偿吧?对不对?你算算,你若是在你老家(洛杉矶)读的大学,四年的学费加生活费也要七八万美元,这笔钱折合成人民币,差不多四十几万,四环的首付就够了。”
“他们拿不出这笔钱,就算他们拿得出,他们的丈夫和妻子也是不开心的。”
“你居然还考虑他们的丈夫和妻子?你怎么不考虑玫玫的感受?” 尼可拍了拍蒋森的脑袋,“说实话,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只是你父母欠你太多,我们不用参照中国的父母,他们多少该帮帮你吧,你现在是如此的困难,就像海浪里晃荡的橡皮船。”
“那,那我飞一趟洛杉矶?” 蒋森依然犹豫不决,“ 如果他们一分钱不给,岂不是浪费我的飞机票。”
“傻瓜一枚,你肯定浪费不了飞机票,说不定父母一高兴,飞机票也给你报销了。你这次飞去,要有一番准备,如果他们拿不出钱,就说先借一部分,必要时该哭得哭,该跪得跪。”
“什么啊,你让我给父母下跪。” 蒋森的眼睛瞪得像个梨子。
“你刚才还说,我若给你搞定房子,你和玫玫给我磕长头,怎么了,换成父母,膝关节就硬了?”
“你知道美国的文化,哪来这么下跪的一套,疯都疯了。”
“谁说疯了,这么一套说不定能奏效。” 尼可对蒋森充满了信心。
44. 马莲娜嫁给了煤老板
尼可和玫玫去机场送蒋森。蒋森和玫玫都愁云满面,沉痛得像是生离死别,只有尼可兴致高昂。她对蒋森说:“你肯定会凯旋归来,带一堆先进的武器回家,把四环的房子攻下。”
玫玫眼睛里已经滚出了泪,看得出来,她是真舍不得蒋森离开,她说:“蒋森,你一路平安就好,早去早回,如果父母没有钱,也不要逼他们,他们养大你也不容易。”
蒋森说:“我知道,你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保重,我不在北京,那份晚上的工作就辞了,免得我天天为你担心。”
尼可看见二人情意绵绵、难分难舍的样子,心头也有感慨,感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真爱。又过了半小时,尼可在一旁提醒蒋森:“时间不早了,该去换登机牌了。” 蒋森“啊”了一声,似乎从梦中醒来,两个人紧紧相拥,眼睛都有泪水,完全是电影里的离别场面。尼可拍着二人的后背说:“不要这样嘛,你们很快就会见面。” 两个人好不容易慢慢松开了,但是双手依然握在一起,谁都不肯先放手。
最后还是得放手说再见。
机场里,到处都能见到泪水涟涟的场面,尼可暗想,是否未来的某一天,也有人为我的离别而哭泣?正在胡思亂想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向她冲来:“尼可是你吗?好久没见了!” 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就被搂进一个肉乎乎的丰满身体。
尼可愣了一下,才看清是老同学马莲娜。马莲娜跟她一样,毕业后没有回国,都选择留在了北京,大家都是洋北漂,都在为生活奔波,她差不多两三年没见马莲娜了,看她全身上下都裹着名牌,也不知最近在哪儿发财。
“我结婚了,我现在住在丽都花园。” 马莲娜一脸的喜气洋洋,眼睛里闪动着自豪的电灯泡,就等着在朋友面前通电。她当然有炫耀的理由,丽都花园是距北京市郊很近的时尚别墅区,开车离市中心不到半个小时,那里的房子至少千万起价,百分之百,马莲娜一定找了个京城的大款。
“你先生是干什么的?” 尼可问。她想起在快毕业的那阵,她和马莲娜曾在校园的树下,议论过北京户口、北京绿卡的种种问题,各类缤纷多彩的故事在她们身边演绎。毕业后,她们一起羡慕过贝林,那个找了红三代的家伙,幸运的家伙,结婚后就拿了北京绿卡,还帮巴西老家的一大堆亲戚串联到了北京。
“我先生是在北京投资房地产。” 马莲娜的脸上挂着微笑,但是口气却是那么骄傲。
“是北京人吧?” 尼可问。
“不是,是山西人。” 马莲娜说,“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在北京有大规模的投资,就能拿到北京户口。”
“你也拿到北京户口了?” 尼可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尖了。
“我没有中国国籍,当然拿不了户口,但是我已经有绿卡了!”
“恭喜,恭喜!” 尼可是打心眼羡慕啊。
“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马莲娜问。
“没有。” 尼可回答得也算干脆。
“那我给你介绍吧,我老公的合作伙伴,可有钱了,这个夏天,他和我老公要去苏莲托考察一个项目,说不定要大投资呢。” 马莲娜居然当起了媒婆,“有空到我家里来喝咖啡,我跟你好好聊聊,好机会别错过啊!”
马莲娜跟尼可交换了手机号码后,一身光亮,一身浓香地远去了。玫玫在一旁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嫁了个煤老板,跩得要飞起来似的。”
“你怎么知道她嫁的煤老板?” 尼可問。
“你没听她介绍她老公是山西的,八成是煤老板,她还想把你介绍给煤老板,你没听见吗?” 玫玫问。
“我只是听见她说有人到苏莲托投资,苏莲托是马莲娜的老家。” 尼可若有所思。
“苏莲托是什么地方?” 玫玫问。
“意大利的一个小城,非常秀美,你听过一首歌吗?名叫《重归苏莲托》。” 尼可轻轻哼了起来,“看那海浪轻轻荡漾,心中激起无限欢笑……” 然后又说:“马莲娜就是来自那个地方。”
玫玫说:“我觉得她长得不咋样啊,跟你尼可姐一比,差远了,居然还钓到煤款爷解决了绿卡,还要回老家投资,耀武扬威一番,洋妞也有洋妞的优势,尼可姐啊,你应该找个比她强得多的款,以后我和蒋森都到你的手下打工。”
尼可对玫玫摇头苦笑:“居然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那个夜晚,尼可和苏强又秘密相约了,尼可淡淡地笑着,以玩笑的口吻对苏强说:“有个老同学嫁了煤老板,也想给我介绍煤老板,你说我去不去相亲?”
“不准去!” 苏强甩出命令般的口气。
“为什么?” 她笑问。
“因为他不配!” 这就是他的答案,简单、干脆,不拖泥带水。
“可是天地茫茫,我去哪儿找另一个苏强啊?”她仰起下巴问。
“找不到就守在我的身边。” 朦胧灯影下,他把她拖进怀里:“哪儿也不准去。”
45. 蒋森不想回北京
那天尼可走在下班的路上,手机响了,是玫玫的声音。她说:“尼可姐,我这几天难受,心慌乱跳的,我想找你聊一聊。”
尼可说:“那到我宿舍来一趟吧,冰箱里有速冻水饺,我昨晚还炖了一锅西红柿丸子汤,我们边吃边聊。”
玫玫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告诉尼可:“我昨天做了一个很怪的梦,蒋森在美国遇见了他的高中甜心,两人旧情复燃,再也不想回北京了。”
“才分开几天啊,你就胡思乱想,看来你们是天生的恋人,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为伊消得人憔悴。” 尼可劝玫玫:“蒋森对你如何,我是最清楚的,为了你,不怕冒险坐牢,不怕臭烘烘的大杂院。”
“这些我都清楚。” 玫玫说,“ 但是现在,他隔我那么远,那么大的一个太平洋。”
“你们没在网上甜言蜜语吗?” 尼可问。
“虽然天天上视频,天天说我爱你,但我还是不放心。” 玫玫说。
“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天天在线上,蒋森那边战况如何呢?钱到手了吗?” 尼可直奔主题,真够现实的。
“我怎么敢提钱,只要他平安回来就好。我只是怕,怕他再也不想回北京了。” 暗影落在玫玫的眼睛里,忧郁难以掩饰,她的声音很轻很慢:“我在视频里看见蒋森很开心,他住在他姨妈家里,她姨妈离过婚,没有小孩,跟蒋森妈妈的关系很近,他外公外婆都从弗吉尼亚飞过来了,为了看他,也都住在姨妈家里。我还看见他姨妈家的客厅,好气派,那水晶吊灯就像电影里的一样。还有她家的花园,好大好漂亮,花园里的游泳池是半月形的,水蓝得像宝石,游泳池边有棵橘子树。我看见蒋森游完泳,就坐在橘子树下吃果子,他还把橘子放在镜头前,说是要给我吃。”
尼可笑道:“你看多好,他总是忘不了你,有了橘子也要给你吃。”
玫玫说:“可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北京,他就大舌头了,上个星期说这个星期,这个星期说下个星期,下个星期就无限循环下去了,他是不想回北京了!”
“他怎么不想回北京?只要你还在,他就一定会回来,放心!” 尼可握了握玫玫的手说,“你爸爸妈妈现在还逼你吗?”
玫玫低头说:“他们已经不逼我了,他们现在也希望我和蒋森好。他们一直以为蒋森是美国的叫花子,以为他在美国混不下去了,才跑来中国混饭吃。我给他们看了蒋森的视频,看他住在那么漂亮的别墅里,蒋森的妈妈和姨妈看起来非常有身份,蒋森的姥姥姥爷看起来也很贵气,现在他们知道了,蒋森出生在美国的好家庭里。”
尼可心想,这对父母也够俗气的了,其实也不怪他们,人穷志短,苏瑞也这么评价过自己的父母。尼可现在只能安慰玫玫:“你先松松心,别急,蒋森已经七八年没回家了,一大家子人肯定要围着他转个不停,你就给他放个假吧,一个月两个月都不过分。”
“他这么玩下去,要是不想回来怎么办呢? 我都没想到他在美国的生活这般舒服,他还跟我说,下周他要跟全家去夏威夷度假。”玫玫一急,眼泪都出来了。
“不怕,不怕,今晚我一定跟他通个电话。” 尼可把玫玫拥进怀里安慰,窗外起风了,树影在月华中摇曳,落下晦暗的诡异,她似乎也察觉出几分不妙。
送走玫玫后,她算了算时间,准备给蒋森打个电话。刚拿出手机,手机就响了,是马莲娜快乐高昂的声音:“尼可,我已经把你的情况汇报给我老公了,他很热情的,我们想请你这个周末喝茶,到时候周先生也会来的。”
尼可心想,动作还真快,你马莲娜一个外国人到了中国,也沾染上了爱做媒的习惯。至于那个周先生,估计也是靠煤炭起家的暴发户,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她突然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她问马莲娜:“ 有些中国富人真怪,漂亮的中国小女孩满大街,干吗对西方女子来了兴趣?”
“你不知道啊!” 马莲娜兴奋异常,“他们觉得找个洋妞特有光,特抬价。我和华华结婚的时候,电视台的都来了。”
“华华?” 尼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中国人最喜欢用叠字显示爱意,她回想起熬小狼曾叫过她“妮妮“,浑身不舒服,像喝了一碗发馊的肉汤。
“我家华华好可爱的。” 马莲娜眉飞色舞地夸她的丈夫,一点不照顾尼可的情绪,继续说:“他好爱我的,每天都要给我一个惊喜,比意大利男人还浪漫。我们结婚的时候整个城市都轰动了。”
“你们肯定不是在北京结的婚。” 尼可说,她知道只有小地方的人才稀奇洋人。她走在北京感觉就像北京人一样自如,但有次她带学生去甘肃某个小城夏令营,当地人看她就像看西洋的猴子。
马莲娜承认:“我们是在华华老家结的婚,老家是个小城市,他们家是城市的首富,那个场面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识过。我父母和哥哥一家人也来了,飞机票全是华华家出的,全是商务舱,来客每个人都有红包,知道我们来自意大利,给的红包都是欧元。知不知道啊?我小侄儿才三岁,都拿了个2万欧元的红包。我妈打开红包的时候,都快晕了,她居然问我这欧元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是够有钱的了。” 尼可说,“西方人再有钱也拿不出这种气派,中国人好客,同时也喜欢显摆。”
马莲娜说:“我就喜欢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我们家有个远房亲戚很有钱,还拥有一个城堡,那又怎么样?节假日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没有问题,绝对不会拿现钱出来,哪有中国人这么大方豪爽。”
尼可的兴致被点燃了:“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想拜见一下你家的华华。”
“好的,就这样,我们周末见,别忘了打扮得漂亮些,周先生也要来的。”
挂了马莲娜的电话,尼可立刻在手机里查蒋森的美国号码,电话打过去,居然没人接,这小子跑到哪儿疯去了?还好,美国的电话都有录音功能,尼可留了言,让蒋森算好时间挂过来,有重要事情和他商量,否则……这时候突然传来山响的敲门声,像公安局突然袭击——要查没有身份证的黑人。
46. 她和他抽刀断木,干净了断
尼可也不心慌,隔着门上的猫眼看来者是谁,为何有如此汹汹的气势,这一看,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居然是熬小狼。尼可开了门,并没有把他迎进来的意思,把在门边问他:“你跑来干什么?查我的户口啊?”
“我们进去说。” 熬小狼面有愠色,似乎有一肚子的怨恨要说。
“好好说不行吗?直接打手机不好吗?犯得着非要登门拜访?” 尼可虽然让他进了门,但是脸上也没有好颜色,也没有泡茶或者烧咖啡。
“你好像几个晚上没有落自己的家?” 他质问。
“我落在什么地方也要给你汇报?” 她反问。
“你外面有人了?” 他皮笑肉不笑。
“外边有人没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理直气壮。
“我们毕竟是有关系的,就是要断,也要好说好散。” 他看起来更理直气壮。
尼可心想,狼啊狼,我一直以为你潇洒果断,真没想到你是如此无聊无赖。她想起二姐丽莎曾经有个男友,不爱了,不爱了就不理了,各走各了,很自然的事,对不对?可是那男的居然死缠她,说是分手没有问题,但要一个了断的仪式,吃一顿饭或者说一场话,总不能招呼都不打,就飞远了吧?
尼可对熬小狼说:“我们曾经是男女朋友,一路走到今天,彼此都不太开心,就顺其自然断了这层缘分。我想起你的一首歌《随缘》,你唱得很好听啊:让我们都尊重自然,若是开花就迎接芬芳,若是结果就享受浓香,等到风吹残叶,你随寒冬远去,我也没有后悔的心伤。”
熬小狼说:“对,我唱过,我理解,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你动作比火箭炮还快。”
尼可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希望你先说分手,你没想到我跑得比你快一点。”
熬小狼说:“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和你散伙,我说过分手吗?倒是你一直在闹分手。”
尼可说:“你浪漫、多情,适合当情人,可惜我玩不起。我是女人,我需要稳定的前途。”
他慢悠悠地扬了扬头:“那就说你现在的主吧,他又给得了你多少稳定?”
“他稳不稳定管你屁事。” 尼可的声音“啪”地一下高上去,高到顶处微微有些发抖。
“我劝你不要玩火!” 他眼睛里一抹恶笑。
“滚!” 尼可站起身来,手指大门,言简意赅。
从尼可的表情和动作来看,她完全想同熬小狼撕破脸皮,断绝关系,从此不再往来,这可不是熬小狼想要的效果,他热爱音乐,可不想在他的职业生涯多个敌人,他最需要朋友,主要是有帮助力和影响力的朋友,尼可中英文皆通,写过介绍他的英文文章,发表在美国名刊上,对他有不小的提升力。不管以后他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他绝对需要她。
尼可微喘着怒气,冷眼看见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变了,没有怨气,不玩个性,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他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他居然手打拍子,即兴编了一首歌:“青山在变,绿水在变,音乐的森林中我开始回望,唱起你的歌,举起你的手,最好的朋友永远不变……” 他声情并茂的演唱加上夸张的肢体动作,把尼可逗笑了,緊张的气氛一下就缓解过来。
既然是朋友,尼可从冰箱里抓了一瓶可乐给他,并且坦然地告诉他:“我也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我想同你合作,同时也提高我自己。”
他点头:“好,双赢,我们都需要。”
尼可也点头:“从今往后,我们事业上好好合作,彼此的私生活都不要干涉。”
熬小狼说:“这个你放心,我绝不当包打听。”
尼可笑道:“其实我们也别太紧张,朋友嘛,偶尔聊聊也是该的,比如我的老同学马莲娜,给我介绍煤老板,我还在犹豫该不该去。”
熬小狼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这些日子你都去会煤老板了?”
一听这话,尼可悬挂半空的心算是彻底落下来了,她故作为难的样子说:“煤老板还没见,马莲娜约的是这个周末,马莲娜因为自己嫁了个煤老板,也想把我拉上这个道,这些日子都在乱我的心。”
熬小狼说:“你也别乱心,煤老板都是身价上亿的家伙,钱多得不知道怎么烧,你不妨去会会他们,成不了情人成朋友也好。苏姐最近在策划一个音乐片,我很有可能是男主角,目前最需要的是投资人,你若能拉个煤老板进来,到时候大家都有分成。”
窗外的月亮在云雾里穿行,晃眼看去, 像莲花河里游动的一尾鱼。尼可拧亮了床边的灯,夜深了,她一直无法入睡,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人家的、自己的,交错起来像一张网,网得她心荡魂摇,不知人在何处,错乱了时间和空间。但是有一点她很清楚,跟熬小狼的一场关系 ,一场晦暗而复杂的纠葛,抽刀断木,咔嚓一声,结束得太漂亮了。她都没想到有这么好的效果。
但是玫玫和蒋森呢,她一想就心发毛,没有一点的底。
47. 马莲娜与煤老板的缘分
蒋森简直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场面。飞机降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走出候机厅的他,居然受到英雄一样的接待,跟他一个飞机的人,还当他是阿富汗归来的战地英雄。
来接他的队伍浩浩荡荡,差不多有三十多人,除了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一堆叔叔阿姨,表哥堂弟、表妹堂弟,还有小学中学的同学、父母各自婚后的孩子和配偶、祖父祖母离婚后各自带来的男朋友、女朋友……反正是一大群人,纷纷举起缤纷的气球和国旗,蒋森抬眼就见一个鲜艳夺目的大横幅,蓝底红字,上面写着:蒋森,欢迎回家 (Welcome home, Johnson)!
那日蒋森在电话里对尼可说:“我简直都蒙了,没想到有这样的欢迎队伍。”
尼可笑道:“都以为你在中国受苦受难失去了自由?你看见你妈妈了吧?”
蒋森说:“第一眼真没把她认出来,太憔悴了,其实这些年她都给我传过相片,见了真人还是不敢相信。”
尼可说:“你觉得她变化大,她肯定也觉得你变化很大,只是没敢说。我每次回迈阿密看父母,我妈妈都觉得我很憔悴,但是从来不说,我是听我二姐丽莎转述的,丽莎那张乌鸦嘴我早就习惯了。”
蒋森说:“我妈妈太激动了,一下飞机就抱住我哇哇哭,我看见她的三个孩子很不自在的样子,便把她劝住了。”
尼可说:“你妈妈很在乎你啊。”
蒋森点头说:“她曾在电话里告诉我,我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第一次当母亲的感觉很特别,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总是喜欢向我重复一个故事,在我五六个月的时候,她没有上班,一边在家带我,一边在准备她的律师资格考试,她跟婴儿的我商量:宝宝不要闹妈妈,让妈妈好好考试。她说我居然那么乖,那么听话,不哭不闹,自己玩自己的,一点没有影响她的学习。我妈还说,我小时候长得很好看,又懂大人的心思,上学读书时成绩很棒,我一直都是她的骄傲。”
尼可说:“我听出来了,你妈对你很内疚,当年如果不是她的婚外恋,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家庭破裂,你应该大学毕业了,做着一份很优秀的职业。”
蒋森的声音变得沉重,带着一份难言的隐痛:“是的,我本来有个很美好的童年,好好的晴天,突然就来了暴风雪。如果家里不出状况,我肯定会上名校。”
“上了名校就遇不见玫玫。”尼可问,“和玫玫的相爱你不后悔吧?”
“怎么后悔,她是我在北京最大的收获。” 蒋森说。
“只要你们相爱就好。” 尼可开始直奔主题,“我感觉你四环的房子有希望了,跟你妈妈谈了房子的问题吗?”
蒋森摇头说:“我妈妈她对我这么好,我开不了口啊,她每天上班那么忙,家里还有孩子和丈夫要照料。”
尼可说:“她照料他们,更应该多照料你,我只是奇怪一件事,你回到洛杉矶后,她都没让你住在家里。”
蒋森说:“你冤枉我妈了,她是很想把我接到她家里,但是她的几个孩子,看我的眼神不是那么友好,我不想让我妈为难。还好我有姨妈,姨妈坚持要我住在她家里,她家那么大的房子就她一个人,外祖父母现在也住姨妈家里,离我妈的房子不远,她常过来跟我们在一起。”
尼可问:“那你老爸呢?他常去看你吗?”
蒋森说:“老爸要见我,就来我姨妈家,其實这样挺好,大家都方便,我也不用上他的家,去看他老婆孩子的脸。”
尼可说:“不想见的人,不看也好。”
放下电话,尼可生了感慨:有的人的脸,你想天天看,却不能时常见;有的人的脸,你不想看,却天天在你面前晃;还有人的脸,你可以选择不看,但是碍于情面,又不得不去看,比如马莲娜安排的相亲。
“明天周先生过来,要不你今晚就住我家吧,我们两个好好聊聊。” 马莲娜热情相邀,尼可只好点头答应。马莲娜开着红色的宝马车,气昂昂地等候在尼可的学校门口,尼可从办公室的窗口望下去,心想人在江湖混好了,最喜欢在老朋友面前显摆。
“你如今享福了,当上了轻松自在的主妇 ,再不用到单位上去折腾。” 尼可开门上了车,开口便对马莲娜说。
马莲娜手握方向盘,气定神闲地说:“哪里,哪里,虽然不用去外边上班,但是华华的生意很大,我时不时帮他打点打点,如今他计划闯荡欧美市场,所有的材料都是我在准备和收集。”
尼可说:“贤内助,中国人说的贤内助,应该就是你了。前几年我们都在忙,稀里糊涂地忙,现在好不容易可以慢下来。”
“是啊,前几年都在瞎忙,我和你都断了联系,那些日子太苦了,我都不愿回头去看。”马莲娜开始忆苦思甜,“刚毕业的那一年,我在一个出版公司搞文字翻译,工资不高,也就三四千块钱,想在城内住好一点的地方,大半的工资喂了房租,平日里在外面吃顿饭都不敢。后来又跳了槽,公司在北四环,我便在史各庄租了一套一居室,有自己的厨房和卫生间,好歹过得有个人样。”
尼可问:“那个时候你怎么没跟我联系?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手机变了,不是你的声音,我当时还瞎想,这哥们是不是回意大利了?”
马莲娜说:“我确实想过回国,我在北京的生活很折腾,我丢过两次手机,搬过三次家,跳过四次槽,有时候睡醒后我便问自己,北京是否有我的立足之地?可是又不服气,看到那些第三世界国家偷渡来的,也没去学校上过一天课,照样在北京发财,我又想死活赖着看看吧。三年前,我妈妈来看过我,发现我日子过得紧,催我跟她回意大利,我不肯,她说你都窮成那个样子了,连出租车都不敢坐,不是公交就是‘蹦蹦(北京的摩的)。”
尼可说:“我也喜欢蹦蹦,出租车10块钱起价,蹦蹦只要四五块,一直把你拉到家门口。蹦蹦们不怕堵车 ,没有钻不了的缝,插不了的队,可以逆行,可以迂回,面对大卡车也拿得出英雄本色。”
马莲娜说:“蹦蹦们的英雄本色,我妈受不了 ,她觉得太过惊险,可是我在北京早已习惯。她一直唠叨我早点回家,早点回家,还把一家子人动员出来劝我,你知道,集体的力量是巨大的,我被说烦了,只好退让,计划把那一年的合同干完就回家,这时候出了一件事。” 马莲娜故意停顿了一下。
尼可笑道:“这个没有悬念,很好猜,你遇见华华了,他屁颠颠跑来给你送玫瑰了。”
马莲娜眼睛发光,鼻子尖也发光,她说:“并不是玫瑰才代表浪漫。遇见华华还是两年前的一个春天,我那时已经打算回国,去昌平见几个朋友,请他们出来聚聚聊聊。北京的春天,风沙过后就是杨柳絮,雪花一样的乱飞,你知道的,瞎钻,钻进你的眼睛鼻子里,打喷嚏咳嗽难受得要死。那天我下了地铁,便上了蹦蹦。蹦蹦司机被那杨毛毛骚扰,一路都在打喷嚏,一个不小心,撞上了一部黑色的奔驰,奔驰肯定毫发未伤,我们可倒霉了,我是从蹦蹦车里爬出来的,周围围了一圈人,看稀奇的那个热闹,拿着手机不断给我拍照。”
尼可说:“你一个洋妞从蹦蹦里面爬出来,当然是好戏,中国人就爱围观看热闹,不过美国人也喜欢看热闹。”
马莲娜继续她的故事:“谢天谢地,虽然蹦蹦翻了,但是我和司机都没受伤,我看司机五六十了,还在外面赚钱,满头的花白发,看得人心酸,家里肯定有几张嘴,便塞给了他50块钱,这个时候,从奔驰车下来一个年轻人,他对我说:“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尼可笑道:“天雷滚滚,你们在那一刻四目相望,他就是华华吧?”
马莲娜说:“他就是华华,他非要送我去医院,虽然我告诉他,我真的没有受伤。”
尼可笑道:“ 他对你一见钟情,当然要送你去医院,他肯定不会送蹦蹦司机去医院。”
马莲娜说:“蹦蹦司机逆行抢道,是违规的,没撞到警察已是上帝保佑,奔驰车完全可以扬长而去。华华为什么主动关心我,因为他觉得我善良,一般的人撞上这种事,肯定要狂骂司机,而我不声不响还倒贴钱给蹦蹦。”
尼可说:“命中注定,姻缘都是上天安排的,在一个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遇上了合适的人。”
马莲娜说:“我完全赞同,你看看,世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我都准备收拾行李回老家了,结果撞上了他,结了婚,拿了绿卡,合情合理地在中国扎根了。”
尼可点头说:“老天给你的,你就感恩吧。人在中国,有绿卡真好,来去自由,多方便啊,你看我现在的工作签证,五花八门的限制和规矩,总让人头疼。”
马莲娜说:“你也可以拿绿卡啊,比如结婚绿卡。”
尼可摇头说:“以结婚为目的拿绿卡,不是我想走的路。”
马莲娜点头说:“这个我理解,当初我和华华相爱,半点都没想到他的财产还有什么绿卡,可总有人说,我嫁给他是看上了他的亿万家产。”
尼可说:“这世上乱糟糟的嘴可多了,你要去理会他们,就失去自己的生活。”
马莲娜说:“我当然知道,很多人是嫉妒我。”
尼可正要说话,只见马莲娜的车拐进一个别墅区,区内绿树成荫,庭院深深。小桥流水边,有高高的红色围墙,围墙关不住满园的娇艳,尼可看见出墙的半树繁花,优哉游哉,在阳光下欢喜地招摇。
“你看见我家的华华吗?他站在大门口等我。” 马莲娜兴奋得尖叫起来,尼可眯了眯眼睛,赶紧聚焦。
48. 这家伙长得颇具创意
尼可没想到,马莲娜的华华长成那个样子,面容的轮廓倒是很清秀,但是个子又小又矮,足足比马莲娜矮了一个脑袋。尼可看两人,男矮女高,那么强烈的对比,刺眼的反差,总是不自在。可人家是天生的夫妻,你情我浓,举手投足都是那么和谐,那么自然。
华华虽然只有初中文凭,但是能说会道,他一见尼可便高声说:“尼可小姐大驾光临,让我家寒舍蓬荜生辉啊。”
尼可笑道:“如果你这地都叫寒舍,那我住的地方应该是野鸡窝了。”
马莲娜说:“什么野鸡啊?在中国可不能随便乱说野鸡的。”
尼可说:“没关系的,我不敏感,你没听见华华先生刚才还称呼我小姐呢。”
华华摇头说:“小姐有错吗?小姐本是一个多秀雅的称呼,现在全乱了。”
尼可说:“现在都改称美女了,满大街的美女,不管老的还是少的,其实我还是喜欢小姐的称谓,高贵而且典雅,让人一下子就想起民国时期的大家闺秀。“
华华赞叹道:“尼可小姐懂得真多。”
马莲娜说:“我早跟你说过,当年在大学,尼可的才学是得到中国教授高度评价的,就是把她放在中国学生圈子里,也算非常优秀的。”
三人正说得开心,华华的手机响了,他到里屋去听了电话,出来后,脸上写着遗憾:“你说这台风,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瞎凑热闹,香港今天的飞机全部取消了,估计明天也飞不回来,所以周先生要我转达尼可小姐,他要对你说声抱歉。”
尼可求之不得,脸上挂喜,但表面上还是说着客气的话:“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吧,有缘总会相见。”
“这话说得好,有缘总会相见。” 华华开心地打了个响指。
尼可心想,他们要给我介绍的周先生长得什么模样?心头跳出几头好奇猫,于是便问马莲娜:“你手机里有周先生的相片吗,我想瞻仰瞻仰。”
“好,好,你等着,帅哥即刻闪亮登场。”马莲娜哈哈笑着,开了手机,找出几张照片让尼可瞻仰。
尼可看见周先生的脑袋特大特大,像个大头娃娃,似乎颈子都撑不起他那颗庞大的脑袋,于是不得不左右摇晃。然后尼可又看了一张他的全身照,他的个子很高,但是太骨感,使他看起来像根迎风独立的晒衣杆,如果在夜晚笼一身白袍,站在十字路口,拍恐怖片都不用找人装鬼了。他的五官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眼睛小而亮,鼻子圆而有趣,嘴大得像根木瓢,她突然想起邓菲曾经想象苏强长得很创意,其实这家伙就长得颇具创意嘛。
“周先生身高一米八,仪表堂堂,标准的帅哥,一出门迷倒半条街的女孩子啊。” 华华在一旁高度赞美,“男人长得高就是威武,哪像我这样的身高,在中国被归纳为五等残废。”
“中国的这种歧视最丑陋,喜欢用刻薄话去取笑人的不足。 ” 马莲娜在一旁说,“我从来就没觉得你残废,你是真正的男子汉!”
华华被老婆表扬了也没忘记捧朋友:“周先生不仅是男子汉,更是大帅哥。”
尼可回到家后一直都在笑,如果周先生都被称为大帅哥,那这世上的真帅哥是不是该跟着母猪排队跳河算了。她很想把此时的快乐心情跟邓菲分享,只是邓菲婚后一直忙,忙着建设自己的新婚小巢,闺蜜的感情慢慢就淡了。尼可理解。
手机响了,是玫玫的声音,她近来特别沮丧,她对尼可说:“虽然天天都跟蒋森在网上你爱我,我爱你,但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北京。”
尼可说:“放心,今天我一定帮你问个准信。”
尼可转身开了电脑,在视频上对话蒋森:“该吃的你吃了,该玩的你玩了,你小子打算什么时候回北京?你知不知道,玫玫有多想你。”
蒋森说:“ 我也想她,但是我还想在美国多待些日子,我外祖父刚给我买了一部新车。”
尼可喊了起来:“傻瓜一枚,你怎么能够买车,你应该把新车的钱省下来带回北京买房!”
“可是我不能享受一下吗?”蒋森说,“尼可姐,你知道我在北京过的什么日子,住的什么房子,我在北京连车都没有碰过,看见一部部高级车从我身边得意地开过去。苦够了,该尝尝蜜桃了,我总算摸到了方向盘,我喜欢享受在高速路上飞起来的感觉。”
尼可问:“可是你想过玫玫的感觉吗?”
“多给我几天,行吗?我七八年都没回家了!” 蒋森居然求尼可,“玫玫现在越来越啰唆了,你去帮我做做她的工作。”
尼可完全理解蔣森,美国对于蒋森是太舒服了,他在北京受苦受折磨,突然跳进了蜜水缸里,干吗不闭上眼睛多泡泡些日子。蒋森还告诉尼可:“好多年没吃正宗的美国餐了,整个肠胃都在欢呼,刚下飞机的那阵子,我一顿可以吃三份牛排。还有一次,我一口气就吞了三个大汉堡,看得我妈和姨妈眼睛都木了。我有个表弟跟外祖母说,我一定是在荒岛上跟野人生活了很久。”
尼可说:“这个我理解你,我每年都回美国,每次回去吃好多的 lasagna(意大利千层饼),妈妈总是说,你既然这么爱吃,就别回中国了。我承认我有一颗中国心,但是我的舌头还是美国舌。”
蒋森说:“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个人的肠胃跟他的童年成长紧密相关,我虽然早已习惯了中国的饮食,但是一看见那些开心果、 巧克力杏仁、夏威夷坚果、花生奶油杯(Peanut Butter Cup ),还有我外祖母烘烤的核桃奶糕、水果蛋糕,我真的疯了,天天都在狂吃,停都停不下来,一直吃到人都吐了,吐了还想吃。我高中的几个哥们也联系上了,他们请我去酒吧,喝得那个痛快,世界都开始旋转了。”
尼可说:“你这是在堕落,你必须停止吃喝玩乐的一切享受。”
“为什么?“
”因为你该回家了!”
“哪儿是我的家?” 蒋森居然反问尼可。
49. 房子又涨了,美元对人民币又跌了
那个下大雨的清晨,尼可正儿八经地警告蒋森:“你到底回不回北京?你若不回北京,早点表个态,别耽误了玫玫。”
蒋森说:“玫玫跟我好了这么久,难道一个月都等不了?”
尼可说:“不是一个月的时间问题,你的态度不端正,你知道玫玫在家的压力大,你也知道好多开奔驰宝马的主想追玫玫,你也知道你去美国的任务是什么。我知道你在美国爽透了,不想回来了,行,没有问题,请打声招呼!”
“我要回北京!” 蒋森喊了起来,声音又快又急。他不傻,他明白他在美国的幸福人生是暂时的,无法持久的,因为他多年在外飘荡,好不容易回家,家人自然把他当宝贝,好言好语,好玩好吃,把他哄着供着。不过爱心和耐心都是有时间段的,日子久了,他依然必须自立。
蒋森很清楚自己的情况,在美国没有文凭,找个好工作寸步难行,他是绝对不想再回校园读书的,拿了个学位又如何?美国现今的就业状况如此头大。若是把玫玫办到美国来呢,玫玫又不会说英文,完全就一活哑巴,两个人都要从一张白纸开始,算了,算了,倒还不如在北京的日子好混。
那日蒋森在电话里向尼可汇报:“姐,我下周五就回北京,机票都订好了,玫玫也通知了,她知道后开心得像女鬼一样尖叫。”
“你准备带多少美元回来。” 尼可这个当姐的,总是在为他的前途考虑,所以变得相对现实,她说:“没有办法啊,北京的房子天天都在涨,而美元对人民币的汇率天天都在跌。”
蒋森似乎也没有退路了,放下尼可的电话,即刻便约了父母,要三人相见,他有要事同二老商量。父母二人以为儿子马上要回北京了,大不了就是亲情间的话别。没想到蒋森没有聊闲话,开门见山便说:“你们知道,我在北京已经有了未婚妻,玫玫的照片你们也看过,我想同她结婚。但是在中国,如果没有房子,女孩子的父母是不会让他们的女儿结婚的。”
“这是什么规矩?” 蒋森的母亲问,“中国如今高速发展,不是很时尚现代吗?莫非跟印度一样,婚姻大事必须要父母说了算。”
“结婚这件事,传统大于法律,我们可以结婚,法律也允许我们结婚,但是没有房子的婚姻,我们得不到玫玫父母的祝福,婚后的日子玫玫也不会开心。”
“你是不是没钱买房子?” 蒋森的爸爸倒是一双慧眼看出了问题。
“北京的房子多少钱一套?” 蒋森的妈妈即刻问。
蒋森看得出来,父母还是愿意帮他,他便老实相告:“在北京城内的房子,至少都是40万美元以上。”
“什么房子,海边的房子?” 父亲问,在他的想象中,是那种靠山面海的别墅。
“北京没有海,更没有海边的房子,我和玫玫从来没想过那种独门独户的别墅房,我说的房子都是一般的公寓,就是那种高层公寓。”
“公寓这么贵啊?”父母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不敢相信。
蒋森说:“现在全世界全中国去北京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买房子,房子还在涨,发疯一样的涨,攒钱的速度追不上涨价的速度。我和玫玫的积蓄加上尼可的赞助,连首付都不够。”
“你说什么,尼可给你赞助买房子?” 母亲问。父母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朋友,在美国,就是一家子的兄弟姐妹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和尼可在北京认了姐弟,因为我们都没有亲人在北京,所以就把对方当成一家人,有了困难我们相互帮助。尼可说,如果我有大学学位,她可以给我介绍当商务会议的翻译,一天下来也有可观的收入,但是会议负责人要审核翻译的简历,真的很可惜,我没有资格。”
蒋森为什么没有翻译资格,为什么没有学位? 蒋森曾经是一个多么聪慧的孩子!父母二人心怀愧疚,作为母亲,她的悔恨最浓,她低头想了好半天,然后抬起头慢慢地说:“我可以先给你四万美元,我手上有一些股票可以马上卖掉,以后我再想办法帮帮你。”
既然母亲都表态了,父亲当然也不能太落后,他说:“我先给你两万吧,等年终拿了奖金,一定会再给你添一些。” 他叹了一口气,似乎有沉重的山压在他的肩上,他说:“柔丝(他的女儿)因为要参加州际的花样滑冰比赛,请了私人教练,一堂课就要800美元,艾迪(他的儿子)在学网球,也要花不少的钱。”
蒋森知道父母起早摸黑、养家糊口,生活真的不容易,一下子能拿出这么多现金,已经尽了全部的心力,他们给了他钱,回家面对自己的家人,还不知要承受多大的压力,情暖心热,蒋森不觉间跪在地上,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爸爸妈妈!”
他这一跪,情真意切,并不是装的,把父母感动得泪都涌出来了。三个人拥在一起,让蒋森恍然回到了童年,那些暖心的時光,只能在记忆的森林里流连。
人不可能生活在记忆里,现实总归是现实,每个人都要面对各自的问题,不过蒋森已经很感恩了,他的美国之行不仅收获了久远的亲情,那堆美元确实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临上飞机前,他向父母保证:“爸爸妈妈,您们给我的钱就是贷款,以后有条件一定要还,正如尼可的赞助,我和玫玫也是要归还的。”
母亲笑道:“你先别说还钱的事,回去把房子买了是正事,等以后你在北京安定了,我会去看你和玫玫的。”
“我也会去看你们的。” 父亲笑道,“别忘了带问玫玫好,还有你的那个姐姐尼可。”
正说尼可,尼可的电话就来了,她对蒋森说:“动作快点好不好,四环的房子又涨了,美元对人民币又跌了。”
蒋森跺脚对着电话喊:“就十三个小时,十三个小时我就到北京了,这点时间都不能等吗?”
50. 用美国父母的钱搞定了房子
蒋森一回到北京,时差都还没倒过来,就跟尼可和玫玫二人去银行,即刻把美元支票兑现成人民币,下一个目的地非常明确:房产交易中心。
尼可在出租车上对蒋森赞不绝口:“不错,不错!你小子募捐的才能一流啊。”
蒋森说:“王母娘娘保佑,一路都有七仙女散花,情况好得我不敢想象,父母这次给了我6万;外祖父给我买的新车,过了几个星期的瘾,临走前被姨妈买去了,直接拍给我2万的现金;然后外祖父和外祖母又凑了1万给我,这1万美元本来是老人家打算请一大家子人去夏威夷度假的,后来知道我的急处,就取消了去夏威夷,省下的美元全都给我。你看看,总共9万,居然和尼可姐之前的预算高度一致。”
尼可说:“我那时的想法很简单,你如果在加州读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也是这个价,不管怎么说,你这次去洛杉矶折腾一番,算是马到成功。”
北京的房产交易中心,永远都是人山人海, 摩肩接踵,人气旺得要燃烧。玫玫轻车熟路,早就看上了一套三居室,上个星期她来过。那房价真是涨疯了,不仅是跳着涨,而且是飞着涨,转眼又朝上面飙了十万。玫玫低眉垂眼,眼角挂着愁怨,她略微抬高了声音说:“蒋森,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尼可姐在电话里催过你多次,快点回来,快点回来,时间就是金钱,你就是不听,也不知道你在美国玩什么玩。”
蒋森本来欢欣鼓舞的,觉得自己凯旋而归,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任务,玫玫应该开心才是啊,应该感激才是啊,怎么还会有抱怨?尼可眼尖,看蒋森的脸变黑了,眼睛也圆了,她即刻插到二人的中间,拍着二人的肩膀说:“行了,我们要向前看,只要结局美好,不管过程如何黑暗,如今蒋森手上的炸弹攻下首付是没有问题,走!先把房子搞定了再说。”
搞定了房子,两个人都没有意想中的无比幸福,那种要飞起来的快乐。玫玫不开心,一张脸冷冷的,像秋天的茄子。蒋森皱着眉头,爱理不理的样子,也没有好心情去哄玫玫——要把她的那张茄子脸转变成蜜桃脸。
尼可说:“走吧,我们去庆祝一下,生命中最硬的骨头你们啃下来了。”
三个人进了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坐下来后玫玫一直不说话,蒋森垂头歪在一边,也不想多理她。尼可觉得玫玫有点过分,再怎么样,蒋森千万里飞回来,带回了起关键作用的美元,没必要甩脸色给亲密的恋人吧?但是尼可又不能批评玫玫,只能在中間和稀泥,她对蒋森笑道:“ 弟弟,抱一下弟媳,你在美国荡了一个月,不知道人家天天多思念你,都得了严重的相思病。”
蒋森听尼可的话,展开双臂拥抱了玫玫,还来了一句:“你得了相思病,我就是你的相思药,唯一能治好你的特效药。” 他这一抱一哄,玫玫便展了笑颜,苦茄子一下就变成了玫瑰花。尼可心想,女孩子还是好哄,一个亲密的动作,一句甜蜜的话,便可以融化一座冰山。
尼可说:“好了,好了,就喜欢看你们这对亲密小情人,蒋森啊,你不在的时候,玫玫那个忧愁啊,我看她的样子就想起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
玫玫笑说:“尼可姐是出口成章,随便一说,就是连成串的唐诗宋词,说起来真是惭愧,我读书时也背过唐诗宋词,可惜全还给老师了。”
看玫玫对尼可一副崇拜的样子,蒋森便问玫玫:“那些唐诗宋词好学吗?我也去学学。”
“你是该去学校多认几个字,斗大的中国字你认不了一篮子。” 玫玫说。
尼可连忙帮蒋森:“中国字太难,是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学好,我当初在学校学得多苦,但是蒋森的口语好,在外国人堆里像他说得这般华丽丽的,找不了几个吧?”
玫玫说:“尼可姐,你不知道,我们打算以后有钱了开个餐馆,我怕蒋森连货单账本上的字都认不了,要被人当死猫踩的。
“谁敢把我当死猫?我先把他打成死老鼠。” 蒋森得意地扬起头来又鼓起了肌肉。
“认不了中国字,就是死猫死老鼠的命。” 尼可对蒋森说,“人在这个地方混,有时间多认几个汉字,平日里让玫玫当你的老师吧,我刚到中国的时候,走到哪儿学到哪儿,路上的广告牌,街上挂的标语,单位机构的牌子,凡是眼生的中国字全部写下来,回家翻字典或是问同学。半年下来就有很大的收获。”
尼可一边说一边看菜单,正要点菜的时候,手机响了,是苏强发过来的短信:“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在这样的环境读这样的句子,也太不相时宜。
“就你肉麻!” 那是玫玫脆亮的声音,落在尼可的耳朵里,让她手心发烫 ,心跳脸红,好一阵不自在,其实蒋森和玫玫正在打情骂俏,谁也注意到她的尴尬苦笑。
“我点一个鱼香肉丝,再来一个青菜豆腐汤,你们两个想点什么?” 尼可大声问二人,用声音掩饰自己不自在的表情。
“我想点个碎肉洋芋。” 玫玫一边说一边把菜单立到蒋森的眼前,“文盲!这碎肉洋芋四个字,你认得它们吗?”
被人唤成文盲,蒋森表面嘻嘻哈哈,眉眼处已经有了暗影,尼可看出来了,她觉得玫玫过分了,今天好像犯了什么病,窝了一肚子的火,从早晨到现在总有点不对劲。她正要说话,手机又叫了,她身上一阵紧,希望苏强的声音不要在这个时候响起。
谢天谢地,是邓菲的声音,声音里有种十万火急,让人不敢抗拒,她对尼可说:“我必须要见到你!现在,马上,立刻,越快越好!”
尼可晃动着手机,对二人抱歉地笑了笑:“ 你们两个久别重逢,肯定有说不完的相思话,我就不当大灯笼了,我有个朋友立刻需要我。”
“尼可姐太伟大了,像个总统,广大人民都需要你,大周末的也没得休息,忙完了我们又去忙人家。” 玫玫由衷地说。
蒋森说:“姐,别急着就跑,累了大半天,肚子还是空的,叫服务员上一个蛋炒饭,你吃完再走。”
蒋森的一句话让尼可心暖神爽,好样的,这个弟弟没有白认。
51. 《十面埋伏》杀气太重
邓菲婚后的日子是蜜里调油、花好月好,一天天醉在自己的小日子里,跟尼可三个月都见不上一面,主要是北京城太大,一个在南,一个在东,要想见面,光倒地铁就得折腾两三个小时,时不时还得来段“蹦蹦” (摩的)。两个人想得起对方的时候,会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邓菲喜欢炫耀自己的美好人生,尼可心情好的时候可以与她分享,但是人在低潮的时候免不了要受一些刺激。
这次应该不会受到刺激。凭着邓菲电话里的声音,尼可判断不是什么欢天喜地的快乐事。大不了小夫妻之间吵吵嘴,要不邓菲工作上又遭遇了什么神经病?老公曹寒伟不想听她的抱怨,她便把尼可当成方便使用的垃圾桶。
两人一见面,邓菲便说:“今晚我不走了,我在你的宿舍过夜。”
“跟曹寒伟吵嘴了?” 尼可笑道,“把我这儿当你的娘家?等着曹寒伟上门来跪求?”
“我再也不想看那张泡肿了的烂猪脸。” 邓菲咬着牙齿说,“我真的跟他过不下去了!”
尼可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小两口吵架很正常,在我这儿把气消了,还是乖乖回去过日子。” 尼可心想,你结婚还不到一年,就闹成这个样子,当初不是说门当户对,有共同的基础和语言,还有什么海誓山盟,看来这男人女人进不得围城,一进去就从恋人变成了仇人,不打个头破血流不罢休。当然,尼可不会翻老账嘲笑好友,更不会说灰心丧气的话,她依然好言相劝:“你们结婚还不到一年,总是需要时间磨合……”
邓菲摇头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家伙就一忽悠的骗子?”
“他骗子? 他怎么骗你了?” 尼可说,“莫非他不是海归建筑师,没有房子也没有车。”
“他是海归建筑师,但绝没有他吹嘘的那么厉害,结婚才知道,他月薪根本不到1万,也就七八千的样子。”
“工资总是有涨有跌,算上年终奖和出差补贴,应该也不差的吧,你们在婚前就有了房子,你看看北漂供房的小夫妻,谁的头上没有顶着一个大鸭梨。”
“别说房子了,一说房子我就来气,气得我想乘风归去。”邓菲翻了翻白眼说,“那房子根本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父母的名字。”
尼可说:“父母买房子送给儿子当婚房,很正常的一件事啊,那房子迟早还不是你们的?”
邓菲说:“什么我们的?那两个老家伙仗着他们买的房子,扛着看儿子的大旗,三天两头上我们家串联。”
尼可笑道:“老两口住在保定,来北京倒是很方便。”
邓菲鼻子哼道:“是方便啊,非常方便,比我去上班的路上还要方便,还要飞快。我家住丰台,到东三环上班,从南到东,每天是倒了地铁又倒公车,三个多小时都煎熬在路上,煎熬在全是吸血鬼的地方,高峰期间的地铁你是知道的,我时常被挤成变形金刚,有时候被挤得像颗歪枣子,有时候挤像根大头钉。”
尼可笑道:“我曾听刘莎说过,在拥挤的地铁里,什么样的奇迹都会发生,屁股会被挤落,肠子会被挤飞,被挤出来的双胞胎不会哭,但是灵魂能四处飞舞。你看这恐怖的夸张!”
邓菲说:“一点不恐怖,一点不夸张,这就是我每天的生活环境,我是真佩服地铁上的那些高人,挤成了烂虾还照样玩IPhone。”
尼可说:“人就是要有乐观精神。”
邓菲气不打一处来:“我乐观得起来吗?当你被地铁和公交挤成了牙签,好不容折腾到了家,打开家门,眼睛里出现的是什么?”
“是什么?一大桌丰盛的晚宴,老公给你的惊喜?” 尼可居然还有心情说笑。
“呸,惊喜,我愤怒!我出离愤怒!那两个老家伙居然堂而皇之地坐在沙发上,吃着香蕉,看着电视,一副优哉游哉神仙猫的样子,完全是自己家的模样,我倒是像个外地进城的小保姆。”
尼可点头道:“这样的场面确实不舒服,但是能怎样?你也要想得开,房子是他们买的,但迟早也是你的。”
邓菲摇头说:“我是怕等不到房子是我的那天就要骑着白鹤远去。尼可,说真的,我现在的日子还不如那时单身,只管一人吃饱,多自由自在。”
尼可说:“你那时一个人乱漂也很苦,我可没忘,你的抱怨像庐山瀑布一样飞流直下,跟四个人分租CBD的公寓,对不对?为了节省,你住的阳台房,房子太小,一进房就上床,头疼眼晕的时候,连个买药的人都没有,你还想回到过去吗?”
邓菲说:“过去有过去的苦,现在有现在的痛。尼可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能帮你什么忙?” 尼可眨了眨眼,希望她别太为难自己。
“我想暂时跟你住在一起,周一到周五,我周末回家。” 邓菲说,“也就一两个月吧,过渡一下,我找到房子就搬出去。”
尼可现在的状态,可不愿意有人走进她的日常生活。她有她的私密空间,再好的朋友也有不能分享的秘密。尼可左右为难,她必须把丑话先亮出来:“住个四五天没有问题,但是长了真的不行,学校总务处定了规矩。”
“什么规矩?先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邓菲不相信,她覺得是尼可不愿意接纳她,邓菲还找出了理由:“你这公寓三间房,现在就你一人在,其他人都搬了,你晚上不怕鬼吗?”
“我怕鬼吗?” 尼可随手拿起床头的一本《聊斋志异》,还是繁体版的,她提起书晃在邓菲的眼前说,“ 我临睡前就喜欢读鬼故事,有什么好怕的,里面的女鬼都是好鬼,她们若是飘进了我的房间,我会静声问她们,要茶还是要咖啡?小女子悉听尊便。”
邓菲说:“太没意思了,鬼都可以留,人还不能留?我记得你隔壁的小叶老师,她妹妹来北京考研,不是几个月都赖在你们这里吗?她能住,为什么我不能住?”
尼可说:“那是两三年前的老黄历,总务处的人说了,如今水电气价格都在涨,学校的福利只能给教职员工,职工宿舍不能住客人。” 尼可正说着,手机响了,是《十面埋伏》琵琶曲,曲音高亮,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紧张 ,尼可的心不由得一紧。她知道是谁来的电话。
她的表情有点诡异,可没逃过邓菲的眼睛,邓菲笑道:“ 我懂,我在这儿留不下,肯定跟‘十面埋伏有关。也难怪,这么长的时间不见你了,真像经历过沧海桑田,当华北平原变成了青藏高原,我怎么还会认识你?”
尼可吸了一口气,陡然间变得理直气壮:“你还好意思说这样的话,自打你结婚后,我打给你的电话比你给我的多吧,你总说你很忙,总说你很累,我们隔得远,见一面不容易,我也理解你,你过你的小日子,我也有我的生活,我每周都有计划,我在跟一个老师学中文。”
“哈哈,笑话,你学中文?”邓菲立刻抓住了小辫子,“你又在撒谎,对不对?你需要找人学中文?比尔·盖茨要找人借钱了。记得你上次告诉我,学校让你教唐诗宋词。你得意得要飞起来,自我吹嘘是全校唯一的全才,既可以教唐诗宋词,又可以教莎士比亚,上学期你当了学校的明星老师。大明星,老实交代,到底是在跟谁学中文?”
尼可笑了起来:“我说得太急,我在跟苏老师学朗诵。”
“跟苏老师学朗诵?哪个苏老师?” 邓菲问。
“苏老师已经退休,曾是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绝对标准的普通话,我跟他学了三堂课,进步是明显的,前途是远大的。”
邓菲问:“什么前途?你的中文已经够伟大了,还朗诵干什么,无聊得想发抽,不如去唱京剧或者裸奔。 ”
“裸奔就免了吧,唱京剧不实用,我要找适合自己的路。你看看现在,北京城的外国人,会说流利中文的越来越多,我并没有绝对的优势。”
“尼小姐啊,你还不知足?你已经在外国人说中文比赛拿过一等奖。”
“在外国人中间拿奖,算什么?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原来想跟老虎一决雌雄啊?” 邓菲问。
“我就是想在中国人的世界里,一举拿下朗诵金奖。” 尼可扬起下巴,说得抑扬顿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