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荷花
2017-07-25琦君
琦君
“夏日正清和,西湖十里好烟波。银浪里,弄锦梭。人唱采莲歌……”父亲教我唱这首诗时,并不在莲花盛开的杭州西子湖畔,而是在很少看到荷花的故乡,浙江永嘉瞿溪镇。
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在四五岁时,由大人抱着在西湖游艇里剥莲蓬、啃雪藕的情景,己经十分地模糊,也想象不出,西湖的银浪烟波究竟有多美,只觉得父亲敲着膝头,高声朗吟的神情很快乐,音调也很好听。
父亲的生日是农历六月初六日,正是荷花含苞待放的时候。到两个星期后的六月二十四日,便是荷花生日。母亲说荷花盛开,象征父亲身体健康。所以在六月初六那天,她总要托城里的杨伯伯,千方百计地采购来一束满是花蕾的荷花,插在瓶中供佛。等待花瓣渐渐开放,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与香炉里的檀香味混和在一起,给人一份沉静安详的感觉。
花瓣谢落之后,母亲就拿来和了薄薄的面粉与鸡蛋,在油里稍稍一炸,便是一道别致的甜点。父亲说吃荷花的是俗客。我却说,吃了荷花,变成雅士了。
到了杭州这个十里荷花的天堂,才真正看到那么多新鲜荷花。我们的家,正靠近西子湖边,步行只需半小时就可到湖滨公园。那条街名叫“花市路”。父亲为此作了一首得意的诗,其中最得意的句子是:“门临花市占春早,居近湖滨归钓迟。”其实父亲很少钓鱼。他带我去湖滨散步,冬天为赏雪,夏天为赏荷。赏雪的时候少,因为天气太冷了,赏荷却是夏天傍晚常常去的。
“家里太热,到湖滨乘凉去。”父亲总是这么说。其实湖滨并不比家里凉爽,因为公园里游人摩肩擦背,反而泛着一股热腾腾的气息。我总是要求:“爸爸,我们坐船吧,你不是唱银浪里,弄锦梭吗?”父亲每回都微笑答应了。可是坐在船上也不觉得凉爽,因为湖水晒了整整一天大太阳,到了夜晚,把热气放散出来,扑面而来的是阵阵热风。词人说“湖水湖风凉不管”的“凉”字,实在是骗人的话。但无论如何,荡着船儿,听桨声欸乃,看淡月疏星,闻荷花阵阵清香,毕竟是人间天上的享受。
六月二十四既然是荷花生日,杭州人的游湖赏花就从六月十八开始,到二十四这一天是最高潮,整个里外湖都放起荷花灯来。大小画舫,来往穿梭,谈笑声中,丝竹满耳。这种游湖,杭州人称之为“落夜湖”,欢乐可通宵达旦。
我不是个懂得赏花的雅人,也体会不到周濂溪爱莲的那份高洁情操。我喜欢“落夜湖”,只是为了赶热闹。父亲却不爱这种热闹。母亲呢?只要是住在杭州的日子,倒是每年都去“落夜湖”一番。她不是赶热闹,而是替父亲放荷花灯。放一百盏荷花灯,祈求上天保佑父亲长命百岁。所以她坐在船上,总是手拨念佛珠,嘴里低低地念着《心经》。因为外公说过的,父亲和荷花同生日,照佛家说法,是有一段善缘的。
记得有一天,父亲忽然问我:“‘新着荷衣人未识,年年湖海客是什么意思,你懂吗?”我说:“是退隐的意思吧。”父亲笑笑说:“就是我现在的心境,摆脱了官职,一身轻快。”但我觉得他脸上似有一丝蓦然回首的落寞神情。难道父亲仍有用世之心,只是叹知遇难求吗?
抗战兵兴,我们举家避寇回乡。父亲竟因肺病不治,于翌年溘然长逝。那不幸的一天,正是他的生日六月初六。如此悲痛的巧合,使我们对一向喜爱的荷花,也无心欣赏了。
在兵荒马乱中,我又鼓起勇气,到上海完成大学学业。中文系主任夏老师非常喜爱荷花。有一天,和系里几位同学在街上购物,遇上滂沱大雨,我们就在一间茶楼品茗谈天。俯视马路积水盈尺,老师就作了一首律诗描绘当时情景。最后两句是:“一笑横流容并涉,安知明日我非鱼。”小序中说:“市楼坐雨,与诸生剧谈抵暮。归途流渗没膝,念西湖此时,正万叶跳珠也。”他想象西湖此时,一定也是大雨滴落在荷叶上,形成千万水珠跳跃的壮观吧。
那时杭州陷于日寇,老师慨叹有家归不得,因而格外思念杭州的荷花。
胜利后回到杭州,浙江大学暂借西湖罗苑复校。我去拜谒老师,从书斋窗户向外眺望,远近一片风荷环绕,爱荷的夏老师心情一定是非常愉悦的。他提笔蘸饱了墨,信手画了一幅荷花,由师母题上姜白石的名句“冷香飞上诗句”,老师随即落款送给了我。这幅墨荷幸已随身带来台湾,一直悬系壁间。记得那时另一位才华横溢、画梅花的任老师,笑他荷花画得不像。老师随口冷笑道:“事事输君到画花,墨团羞见玉槎吖。”
不管是“团墨”也好,是“玉槎材”也好,那总是吟诗作画、自由自在的好时光啊。
两位老师都在祖国大陆。不久前海外友人来信告知,个性傲岸的任老师早己逝世,而夏老师亦己年迈体衰,而且身不由己地被调到北京从事指定的研究工作。他以垂老之年,一定是更思念杭州、思念西湖无主的荷花吧。他怎能想得到当年在上海时所作的诗“安知明日我非鱼”呢?
友人还说,曾在一本刊物上看到夏老师忆西湖的词中,感慨地写道:“往事如烟,湖水湖船四十年。”
四十年是人生大半歲月,老师已逾八十高龄,他还能再有一个四十年,重回杭州,在亭亭风荷中,享受湖水湖船的优游之乐吗?
仰望壁上的墨荷,我好想念故乡的荷花,因为在荷花瓣上,仿佛显现出父亲和老师的音容笑貌。
(选自《花》,山东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