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有喜
2017-07-25张子曦
张子曦
人生哪来那么多大起大落和波澜壮阔,所谓好生活,无非是一栋老房依旧遮风挡雨,一颗老心仍然喜悦萌动。
江云远换了工作,从栽满木棉的南方北上来到这个沿海城市。
关于这个地方,怎么说呢……是陌生的,却有一点感情。
傍晚的时候,他决定趁着晚风出门走一走,顺着地图拐了几个街口,天开始渐渐显出墨蓝色。他摸出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一对年轻男女在一栋西式小别墅面前站着。
江云远在一栋建筑前停了下来,把照片上的街灯、法桐、红砖和眼前的景色对比了一下——显然,就是这里了。
小别墅的院门敞着,尽管有几分迟疑,但好奇心仍然驱使着江云远,使他踱步而进。院子里的秋千架静静立着,一缸睡莲开得正好。屋里亮着灯,只是他不敢再唐突了,在院子里徘徊了片刻,决定还是返身回去。
但门适时被人推开,屋里出来一个长发长裙的女人,她哼着歌儿脚步轻快,但在见到江云远的瞬间即刻敛起神色,弯着嘴角露出职业十足的笑:“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是这样。我们想拍个关于旧时民居的纪录片,不知道能否借宝地一用?”他递出名片。
對方没有接,摆手退避三舍:“不好意思。”
江云远想要再说,但对方行色匆匆,他只好讪讪离去。
但到底心有不甘。隔天,江云远带着下午茶去拜访,到门口才发现原来并不是私宅,而是一家律师事务所。
他问前台屋主是谁,小姑娘便叫住刚从会客室出来的人:“许律师,有人找你。”
正是昨日遇见的女士,但她今日穿衬衣西裤,英姿飒爽,与初见时截然不同:“是你?”
“是。能否叨扰片刻?”
女士挑眉,推开办公室门请他先进:“还是昨夜的诉求?”
“希望您能帮这个忙,我们会挑假日来,绝不影响贵公司工作。”
“我不认为这个理由有说服力。我悉心爱护这屋子,但你们只是想拿它来制作商品。”
“恰恰相反。”江云远摸出照片递给她,“这里曾是我家祖宅,由我祖母亲手设计,家父出生在这里……”
对方怀疑地看着他。
江云远笑起来:“这里的墙砖由高岭土烧制,窗户用斩毛假石镶边,还有,屋后那棵银杏快有七十年了。”
“您姓江?”
“是,江云远。祖父江子洲。您如何称呼?''
“许盼之。”对方伸出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她陪江云远上楼参观,脸上开始有舒缓温和的笑意。
两个人顺着大理石楼梯拾级而上,屋子自然早已不是旧时的模样。江云远保持着一种难以揣摩的沉默,许盼之看着他忽然笑起来:“我想有一间你应该会喜欢。”她推开红木雕花门,屋里雅致古朴:云纹长桌、官帽椅、博古架……
“这屋子三次易手,但这间书房的摆设据说从未变过。”
江云远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四周环顾一遍,墙上裱过的一幅“宁静致远”落款正是祖父,霎时他眼神都亮了。
许盼之含笑望着他:“进去看看吧。”
“能否拍照?”
“当然。”她说完退后两步,离开对方的视线。
江云远拍了一圈照片出来,神采飞扬:“这些照片我想……”话戛然止住了。阳台上,许盼之静静地站着远眺,夏日傍晚的风扬起柳条扬起旗帜,扬起她的发丝,衬衫西裤的职业装尤显精明干练,江云远想起她昨日长发长裙的模样。忽然有点好奇,到底哪个模样才更接近她本来的样子,利落的许律师,心里会不会也住着一个娇俏的小姑娘?
“许盼之!”他举起相机唤了一声。对方闻言转过来,没有笑容,但眼神纯净,大概是最接近本真的样子。
江云远回去整理相机的时候,把小别墅书房的照片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但许盼之这张照片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只是按下“打印”键,任由色彩一点点占据相片纸。
摄制组派了人来做前期工作,江云远也跟着一同前往。
他给许盼之看那叠照片,对方认认真真阅过一遍,最后视线停在自己的身影上,斟酌了一下说:“你技术不错啊!”
“那要得益于拍的东西好。”
“你说我是东西?”
江云远噗嗤一声笑起来:“我是该说‘是,还是该说‘不是?”
许盼之面露凶光:“你可能应该保持沉默,
真是有趣,许盼之以为自己不擅与人开玩笑,但她发现对着江云远她比在法庭上还要能言善辩。网上说,一心想在某人面前显示自己千伶百俐可能是钟情的早期症状,但许盼之认为不能一概而论,毕竟对答如流是律师的职业素养,况且……况且她还没战赢对方呢。
而江云远的兴趣显然不止在毒舌,他好奇心十足:“许律师你对我们的工作了如指掌,我却对您崇高的职业一无所知啊!”
许盼之没办法,只能带他去中院旁听,那是一桩经济案件,数据多关系复杂,耗掉整天。许盼之本以为江云远坚持不住,起码会靠在椅背上睡两个钟头,结果他分析案件头头是道。
许盼之说:“心惊肉跳啊!幸好你不当律师,否则我该失业了。”
“许大律师杞人忧天了,你该知道,我有耐心在法庭待一天,可不是为了抢饭碗——容我夸一句,您认真的样子,真是可敬……可爱啊!”
“您过奖了。我只不过为社会主义法制建设献出一份力而已。”
江云远笑不可仰:“能别这么官方吗?”
“你还想我说什么,说‘我好饿吗?”
“正是。我已选好餐厅为胜诉的你庆功。”
两个人散着步走过去,路上许盼之说:“其实我很好奇,爷爷奶奶为什么会从自己亲手设计的房子里搬走,是不是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动人故事?”
江云远失笑:“我以为律师偏爱用理性思考问题,没想到你更在乎情感问题。”
“怎么,难道有点少女心就很可耻吗?”
“不不,不是可耻,是可爱。”江云远讲起半个世纪前的老故事,许盼之听得如痴如醉,良久才说,“也许这屋子有魔力,爱护它的人都能得到幸福。”
但通往幸福的道路未必是一帆风顺的,许律师这天晚上独自加班时,发现窗口闪过一个壮硕的人影,她调出监控来看,发现对方是不久前经济案件的败诉方,已在门口徘徊许久。
她即刻报警,但对方此刻并未违法,警察劝离后不久,他依旧返回院中。
许盼之愁眉不展,犹豫再三给江云远拨了电话:“两位男同事都有家室,不敢叨扰。”
“能为您服务,单身青年深感荣幸。”江云远驱车上门,大汉已经不见人影。
许盼之深表歉意:“真不好意思,大晚上还麻烦你。既然他已经走了,我这儿有点宵夜,你吃完了就回家睡觉吧。”
江云遠啼笑皆非:“人家都说过河拆桥,你这桥还没过呢,就对我弃如弁髦了。”
“这么多吃的堵不住你嘴吗?”
江云远坐下来:“快干活吧,忙完我送你回去。万一我走了,胖子杀个回马枪,我可不会再从床上爬起来的。”
胖子这天没有再回来,但许盼之还是有点惴惴不安,又觉得不好再三请江云远当保镖,毕竟她也没打算付工资。
但江云远觉悟倒是高,下班时分准时出现在律所门口,笑眯眯说:“走吧。”送足一个月。
摄制组这日来正式拍摄,周末,在小院里整整忙碌一天。大功告成时欢天喜地拖着器材就走了,江云远站在阁楼阳台上猛挥手:“喂喂,还有我哪!”没有人理他。
许盼之上去嘲笑他:“不行啊,在组里没有存在感啊!”
江云远正要辩解,穿堂风“砰”一声合上阳台门,两个人在金属撞击的落锁声中面面相觑。许盼之只好给同事小郑打电话求救。
夜风微凉,江云远问许盼之:“你冷吗?”
“不冷。”
“那就好。”他抚了抚双臂,“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希望小郑来得晚一点。”
“但南方的同志你不抗冷啊,我希望小郑还是早点来的好。”
“不过我更希望你借点温暖给我。”
“怎么借?我没穿外套啊!”
“比如借我个拥抱。”江云远上前一步,展开双臂。
许盼之微笑上前:“那行,我就放个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