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山沟里(中篇小说)
2017-07-25章缘
章缘
初时以为是做梦。
十岁的夏小蕾在一个小屋里醒来。从没到过的地方,至少她不记得。但是那个小屋很温暖,她感觉很安全,就像回到了家。她躺在一个大炕上,盖着一床有羊骚味的棉被,棉被一直拉上来盖住口鼻。窗外的薄光照进来,小屋里的桌子、长板凳、小橱柜,还有墙上挂的几件衣裳看得清清楚楚。桌子上有个茶壶,壶身套着厚棉布罩。她感到口很渴。
她一把掀开棉被坐起。炕前有一双红色旧靴子,那是她的。小蕾开始觉得这里挺熟悉的。套上靴子,她想倒点水喝。
“起来了?”一个慈蔼的声音招呼她,一张微笑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宝宝,你这趟睡得可真久。”
“阿嬷?”
“都快中午了,你看外头雪下得那么大,小羊都替你牵进来了。”
“哦。”小蕾伸个懒腰。炕上有条毛裤,她拿来穿上,大小刚好。
阿嬷倒了杯水给她,“慢点喝,刚烧开不久,别烫着了。”
“有没有冷水?”小蕾彷佛记得自己向来只喝冷水,最好是冰水。天气那么热,海灌一大杯冰水,那才叫透心凉!
“傻孩子,大雪天喝什么冷水,冻坏你的肚子。去,阿嬷在灶上给你煨了红薯,你最爱吃的。”
“哦。”小蕾觉得自己很怪。平时,她最爱跟阿嬷唱反调,现在却阿嬷说什么都好。真的觉得好。肚子饿了,喝了开水,吃个热乎乎的红薯正好。她一掀靛蓝色厚棉布帘,到厨房去。
“咩!”小羊跟她打招呼。
她过去摸摸咩咩的头。它的眼睛又大又湿,舌头伸出来左舔右舔,很高兴看到她。
“阿嬷喂过你了哦,乖乖。”她这么说着,再摸摸小羊,往后头去。
厨房后头搭了棚,阿嬷养了两头猪,大大和阿阿。土墙的另一边是大牛哞哞,嘴里嚼口香糖般动个不停。茅坑就挖在猪圈前,一条沟通到豬圈里,这两头猪最爱吃便便了。小蕾蹲下来尿尿,寒意像针般扎到光屁股上,大大一直在她屁股后头拱拱作声。“阿嬷还没喂你们啊?”
小蕾就着开水吃红薯,阿嬷在织毛裤子。“阿嬷。”
“嗯?”
“等一下我要出去玩雪。”
“妞妞来叫过你了,叫不醒,他们都在榆树坡那儿。”
她赶紧把手上红薯塞进嘴里,“吃饱了。”
“擦过脸没?”
“擦过了。”小蕾撒个谎。她想赶快投身到外头的白色世界。那似乎是从没去过的世界,又像是她天天在里头玩耍的天地。她把挂在墙上的外套穿上,戴上毛线帽,手套呢?
“阿嬷,有没有看见我的手套?”
“什么手套?玩雪戴你那绒线手套,还不一下子全湿了。”
“哦。”不戴也没关系吧?小蕾想。对,大家都是裸着手捏雪球的。手冻红了,回来伸进阿嬷的衣服里煨着。
“阿嬷,”小蕾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话到嘴边却不见了。
“又有什么事?”阿嬷抬起头来。阿嬷的头发梳成一个髻,样子很特别。
“哦,没什么。”小蕾笑了,大声喊:“阿嬷,我走了!”
门一开,扑面一股寒气。
医院里冷气开得好强,夏小蕾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口鼻,一动,身上到处都痛。“阿嬷!”
护士小姐过来探看,“小妹妹醒了。”床边摆了个行军床,床上的妇人这时醒过来,头发披散着,两眼血丝。
“阿婆,妹妹醒了。”
“啊!”妇人蹒跚走过来。她俯身看蕾蕾,嘴上有股臭味,好像几百年没刷牙。
“阿嬷?”
“你醒了?谢天谢地……”妇人说着,眼泪不断流下来。
“怎么了,阿嬷?”
妇人只是哭。
小蕾这时想起梦里忘记的事。“妈妈呢?爸爸呢?”
妇人哭得更伤心了,边哭边隔着棉被拍她,“蕾蕾别怕,你跟阿嬷住,阿嬷会照顾你。”
医生检查过,夏小蕾身体没什么问题,可以回家休养,阿嬷就带着她回家了。
她的家在市北,旁边有一连排的木料行和一家卖灯具的老店,但是她回的是市南阿嬷的家,那是个三层的旧公寓,晚上很多摊贩在骑楼下摆摊,有家油炸肉圆非常好吃,有时候阿嬷会骑着摩托车用钢杯买肉圆来给她吃,入口时还是热腾腾的。公寓的楼梯间贴满通马桶、上门开锁和搬家公司的广告,广告单从门后一排信箱口溢出来。阿嬷把带去医院的旅行袋让她提着,打开信箱。她看到信箱上写着: 三勾里秀水路134巷49号。这就是她以后的地址了。
“夭寿哦,讨钱讨紧紧!”阿嬷看着手中的账单,嘴里念着。她的脸色灰白,皱纹一条条,披散的头发都打结了。阿嬷怎么不梳个髻呢?小蕾想,但没有说出口。
夏小蕾转到市南小学,读五年级。爸妈没了,朋友没了,整个世界都改变了。市南小学是明星小学,导师陈祖佑特别严厉。小蕾是从市北转来的插班生,成绩普通,人又孤僻,上课不发言,下课不跟同学玩,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夏小蕾,你又在做什么白日梦?”
“啊?”小蕾吓了一大跳,看到陈老师瞪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同学们挤眉弄眼等着看好戏。
“老师跟你讲话,你还不站起来?”
小蕾赶快站起来。
“老师问你,做什么梦啊?”陈老师眼睛眯起来,比瞪着眼睛看起来更可怕了。
“没,没有。”
“你把课文念一遍。”
小蕾拿起课本开始念。里头有一些字,她认得的,读出来的音却引来同学一阵哄笑,还有一些不认得,她只要一停下来,同学就笑得更大声。
“好了好了,这就是做白日梦的结果。来,周晴晴,你念一遍。”
周晴晴是模范生,人长得甜,成绩又好,爸爸是三勾里最大西饼店的老板,还是学校家长会会长。她身材很高,已经发育了,混在这群小学生里显得鹤立鸡群。她站起来,卷起舌头字正腔圆读课文,随着课文内容还加入情感,读得抑扬顿挫。同学们想笑,但没有人敢出声。小蕾不禁回头去看这个女生,觉得她好神气。
放学,大家一哄而散,校门口很多家长等着,一看到自己孩子就赶快上前,拉着问今天在学校有没有乖。夏小蕾从这些人身边走过,说好来接她的阿嬷不知道在哪里。等到同学走光,学校铁门关拢,她开始慌了。虽然是新学校,但每天阿嬷带她来回走两趟,她应该可以自己走回家。她沿着人行道往前,等红绿灯过马路,她记得过了这条马路向前走一段,右转进去一条小巷,巷口有个面摊,阿嬷在那里买过两碗面带回去吃。过了面摊,再往前不久,应该就到了。她很小心地注意来车,走在高高低低地势不平的骑楼,绕过在骑楼下洗菜的一家自助餐店,但是鞋子还是被脏水弄湿了。她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鞋子可以替换。阿嬷替她搬回了一些东西,包括她最爱的小羊咩咩,但是大部分的东西都没搬来,因为没地方放。她现在没有自己的房间,跟阿嬷一道睡,做功课就在餐桌上。
果然看到了面摊。面摊老板娘上回跟阿嬷聊得那么开心,一定知道阿嬷家在哪里,阿嬷在这里都住了几十年了。
“老板娘!”她叫。
“要吃面吗?”老板娘打了个呵欠,她嘴唇上有个黑疣,看着就像一只臭虫停在嘴上。
“你知不知道,我阿嬷住在哪里?”
“你阿嬷?”老板娘瞪着她,“你阿嬷是谁?”
阿嬷叫什么?她想了一下,“她叫王莲花。”
“不知道。”老板娘不耐烦。
小蕾不敢再问,只好继续往前。走到巷底,是左拐还是右拐?先右拐好了。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的小巷,歪过去扭过来,像个蜘蛛网,她变成网上的小虫了。妈常说她很会认路:我们蕾蕾最聪明了,去过的地方都不会忘记。为什么现在她变笨了?因为妈妈已经不在她身边了?还是,妈妈只是在哄她,陈老师和同学都说她笨。想到这些,小蕾更认不得路了。还是往回走吧,可能刚才应该往左拐。她调头往回走,但是来的小巷也找不到了。連面摊、学校都回不去了。
她呆站在原地。怎么办?
“夏小蕾!”一个巨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是骑着摩托车的陈老师。“放学不回家,还在外头闲逛?”
“老师……”
“快回去,听到没有,下次再被逮到,就通知家长!”
要通知爸爸妈妈吗?小蕾看着陈老师。
“你这孩子,在想什么?老师叫你回家。”
“我,我迷路了。”
陈老师瞪大眼睛。
还好小蕾记得阿嬷家的地址。她坐上了陈老师的摩托车,紧紧抓住后把手。那天,她坐在爸妈中间,三个人一起去买鞋子,她靠在爸爸背上,妈妈圈着她。
通马桶和搬家公司和上门开锁,新广告盖过旧的,有的直接用蓝墨水或红墨水印在墙上。今天多了一张:宝贝吉娃娃遗失,仁人君子找到重谢。陈老师带她走到三楼,按了很久门铃,阿嬷才来开门,一身酒气。
“发生什么事了?”阿嬷看起来好累。
“孩子放学没人接。”陈老师皱着眉头。
“啊,放学了,夭寿哦,我拢不知。”阿嬷谢过老师,陈老师很快下楼去了。陈老师一定觉得很倒霉吧,小蕾想,还得送她回家。
阿嬷的酒还没全醒,在房里扶着墙脚步不稳地走,“饿吗?去楼下买肉圆。”
“我不想吃肉圆。”小蕾说,“我不饿。”
她整个晚上没再说话,也没人跟她说话,因为后来阿嬷又倒在床上,嘴里哼着,心肝儿啊,你怎么丢下阿母一个人?
她功课不想做,澡也不洗,换下制服喝了点水,就打开电视,一台转过一台。阿嬷喜欢看大陆风光寻奇之类的节目。寒暑假的时候,她常到阿嬷这边来住,跟阿嬷一起看,阿嬷总是说,等小蕾长大了,带阿嬷去大陆玩,好不好?阿嬷,你走得动吗?山很高很高。乖孙扶着阿嬷去呀……
九点多,小蕾把灯熄了,抱着小羊,躺到阿嬷身边。浓浓的酒气,阿嬷的醉言醉语,她想,今天可能睡不着了。
“宝宝?”快睡着时,听到阿嬷在叫她。
“别吵,我明天还要上学。”
“上什么学?学校被大雪压垮了,去哪里上学?”
小蕾睁开眼睛,眼前是阿嬷笑眯眯的脸。她扑进阿嬷怀里。
“乖,乖,快起床,妞妞找你玩呢!”
“阿嬷……”她紧紧抱住阿嬷不松手。
“都十岁了,还撒娇。”阿嬷抚着小蕾的背,她感觉好舒服,心里开始轻松起来。
小蕾胡乱套上衣服,先到厨房转一圈,上了厕所,跟咩咩、大大、阿阿打过招呼,急着出门。
“不吃早饭吗?”阿嬷喊。
“去妞妞家吃。”她喊着就出门了。对,妞妞说过要她去家里,她家来了客人,有好吃好玩的。
一走出门,小蕾欢喜地用双手接着天上不断飘下来的冰凉的鹅毛雪。雪很干,落在掌上也不立即化,屋檐下垂着一排指头粗的冰柱,地上结了冰滑不溜丢。近处的大树上一团团的雪,枝条挂着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柱,远处的山几乎看不见,只留下隐约的轮廓。雪下得正紧,雪絮迷蒙中出现一团红影子,那影子在雪地里弹跳着,一弹数丈远,一会儿就来到跟前。
“小蕾,你怎么还不来,我们都等了半天了!”
穿着红棉袄的妞妞,竟然是模范生周晴晴!
“快走吧,我堂叔来了,带了好多好玩的东西,还有牛奶糖!”
小蕾一脚踩进雪里,雪掩过她的红靴。
“哎呀呀,你这宝贝,干嘛踩到雪里去?”
“不踩到雪里去,难道还有别的路吗?”
“你是没睡醒?你的东东呢?”
“东东?”小蕾这才看到妞妞踩在一个奇怪的物事上,样子就像给脚踏车充气的帮浦,有把手,底下两个脚踏。
阿嬷开门出来了,手里拿着另一个东东。“宝宝,瞧你,连东东都忘了,怎么去?大雪天的,不好飞啊。”
“啊?”小蕾有点糊涂,又有点明白。本来就是,雪天用东东,天晴的时候就……就飞?
妞妞没让她多想,转身用力一蹬,两根辫子一甩,人就弹飞出去了。
“等等我呀!”小蕾赶忙踩上东东,双手握紧,学着妞妞的模样,咻地人就弹出去了。她马上领悟,脚下轻一点,东东就弹得低,脚下重一点,东东就弹得高,那得小心,别撞上了树枝,抖得一身雪。一开始她有点紧张,东东晃来晃去,后来她弯下腰,像骑马般斜着身,东东就变得很好驾驭了。她追随着前头纵跃的红影子,在雪地里弹呀跳呀,雪花落进笑得合不拢的嘴。
哈哈哈!
“小蕾,小蕾?”阿嬷摇她,但摇不醒。
“唉,囡仔就是囡仔,父母都死了,还笑得出来?”阿嬷摇头,倒下来继续睡。
小蕾把东东停在妞妞家门口。妞妞的家也跟她家一样,一个泥土房,后面搭出去厨房和猪棚。不过她家除了牛和羊,还养了一窝鸡,一条大黄狗。房子里现在挤满了人,妞妞的爸爸和一个叔叔坐在炕上,老奶奶在纳鞋底,妈妈在厨房里煮什么,滿屋子白烟。
“小蕾来了。”
不用妞妞介绍,小蕾自然都认得这些人,只是一看到炕上坐的大叔就吓得往妞妞身后躲。这人怎么长得跟陈老师那么像?大叔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呵呵笑着:“小姑娘看我长得凶,吓坏了。”
“小蕾,这是我堂叔,他人最好了,喏,”妞妞递了个糖给她,“堂叔还会说故事,刚才跟我们说上山打狼的故事,可精彩了。”
那块糖包在一张粗纸里,含在嘴里只有很淡的奶味。
“好吃吧?这是堂叔特别从城里买来的!”妞妞一副幸福得要上天的模样。小蕾忽然觉得自己曾吃过各种口味更好吃百倍的糖,可以拿来夸耀一下,但是,在哪里吃过呢?她又没有住在城里的堂叔。
堂叔这趟来,主要是看学校被雪压垮的情形多严重,准备回去筹钱找建材,开春把学校修复。妞妞爸爸拍着腿叹气,“咱们山沟里这学校,靠着山脚城里人捐钱,好容易建起来,有了学校没老师,到现在妞妞小蕾字也不识得几个。”
小蕾忘了怕,问妞妞,“我们不识字吗?”
大伙儿闻言都笑了。堂叔说:“小姑娘,你识字吗?”
“当然!”小蕾不假思索。
堂叔忍着笑,从口袋里摸出张条子,“这是我记下来重建学校需要的物事,你来读读看,条子上都写了什么?”
小蕾接过来,张口就要念。奇怪的是,纸上的黑字没一个她认得。大家看她目瞪口呆的蠢样,又笑成一团。
这时,妞妞妈妈端了一盘刚蒸好的包子出来。包子堆得像小丘,热腾腾冒着白烟。软蓬蓬的皮子里头包的是酸菜、粉丝和豆腐块,和着一大碗又酸又辣的热汤下肚,大家都冒汗了。小蕾吃得过瘾极了,一直吃到肚子鼓出来。人人脸上漾着欢笑,真像过年啊!
“小蕾,带几个包子回去给阿嬷吃。”妞妞妈妈拿块布巾,包了几个包子,布巾打了结,让她挂在肩上。这时她注意到妞妞妈妈的唇上长了个疣,好像哪里见过。
小蕾出来,吃饱喝足,一点也不觉得冷,取了自己的东东,一脚稳稳踩上,用力一蹬,咻地便弹了出去。在雪地里一弹一跳,立刻便跑得老远。回头,妞妞的家已经看不见了,但是四周白茫茫一片,阿嬷家到底在哪里?小蕾想到,自己好像不认得路。这么一察觉,膝头发虚,脚下立刻就踩不稳,下一秒钟,整个人就栽到雪里去了。
小蕾跌得好痛,从床底下爬起来,天都大亮了,阿嬷不知哪里去。
“阿嬷?”
“蕾蕾,起床了?”阿嬷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快来吃早点,上学要来不及了!”
一进教室,夏小蕾就往周晴晴的座位上看,她端坐那里,很认真地抄写着黑板上的早自习生字,两条长辫子梳得又紧又亮,末梢系了两个小猫咪的发圈。小蕾想到妞妞甩着辫子在雪地里骑东东的模样,好神气哪!
“你看什么?”一个男生对她说。王星同,他是班上最皮的一个,每次她被陈老师叫起来,都是他笑得最大声。
小蕾坐到自己座位,慢吞吞拿出笔记本,看着黑板上的字,费力地抄写着。
“怎么只抄了两行,你上学又迷路了?”陈老师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
她赶快站起来。
“老师问话,怎么不回答?”
“我,看不清楚。”
“你坐在这里都看不清楚,那坐在最后面的周晴晴怎么办?”
王星同又在嘻嘻笑,“报告老师,夏小蕾一直在看周晴晴。”
周晴晴闻言往这里看过来,小蕾看着她,但她皱起眉头,故意把头往另一边转去。
“王星同,你抄完了?”陈老师又对小蕾说:“叫你爸妈带你去验光,如果近视了,要配眼镜,黑板看不到,还上什么课?”
回家的路上,阿嬷带她去配眼镜,验出来两眼都是一百五十度。“夭寿哦,这么小就近视。”阿嬷跟店员杀价,杀了半天,几次拿起皮包要走,小蕾以为不配了,终于阿嬷掏出钱包,食指蘸口水数了几张百元大钞,不情不愿交给店员。
经过那家面摊时,老板娘热情招呼她们:“接孙女放学哦,要吃面吗?”
小蕾小声说不要,扯着阿嬷的衣角,急着往前走。老板娘看着她,笑了,“这个不就是那个女孩,昨天来这里问我,认不认识她阿嬷?”
“哪有这种事?”阿嬷不信,“你认错了,我这个孙仔,最近才来跟我住。”
“我听说了,可怜……”
“可怜?我这个老的最可怜,”阿嬷眼圈红了,“年岁这么大,还要养这个小的……”
阿嬷诉了半天苦,见有客人来了才带她离开,“不吃面,你要吃什么?”
“包子,我要吃包子!”
阿嬷在楼下夜市买了几个肉包上来,还带了一碗酸辣汤。肉包里的猪肉硬硬干干一整块,一点都不香,那碗酸辣汤勾芡勾得糊糊的,也不好喝。小蕾好失望。
月考过后,陈老师来做家访。阿嬷说跟陈老师有话要讲,让小蕾进房去。是不想让她听见吗?但是阿嬷是大嗓门,所以一开始虽然压低声音,讲到后来,小蕾在房里也听得到……孩子可怜哦,现在跟着我这个老的,以后也不知道会怎样?以前很活泼很爱笑,最喜欢跟我抬杠,应嘴应舌,现在不讲话,问一句答一句,也不笑,只有做梦才笑,也不哭,真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隔天早自习,陈老师要小蕾去办公室替他拿本书,回来以后,同学都用怪异的眼光看她。中午吃过营养午餐,同学在走廊和操场上玩,夏小蕾趴在桌上,王星同从她旁边经过,抽着鼻子装出哭声,“噢,好可怜!”
小蕾趴着,好像没听到。王星同又踢她椅子,“夏小蕾!”
小蕾闭紧眼睛。她真希望这一刻自己可以隐身,或是索性消失,到另一个地方,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王星同! 你耳朵有毛病吗?老师说要帮助同学,不是欺负。”
“噢,模范生。”
小蕾赶紧坐起来,看到真的是周晴晴站在面前,板着面孔在喝斥王星同。
“看我报告老师,罚你当值日生一星期!”
“不敢不敢。”王星同嘻皮笑脸走掉了。
小蕾看着周晴晴,周晴晴像个小大人般对她说:“老师告诉我们你的事了,以后我会注意不让王星同再欺负你。”
小蕾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周晴晴甩着辫子走掉了。周晴晴保护她,只是基于模范生的职责,并没有把她当朋友。周晴晴跟妞妞,还是不同的啊!
山沟里的春天来了。突然之间,当小蕾回去的时候,门外白花花的雪地变成绿油油几块梯田,老树上开满了黄花,空地上冒出很多绿苗子,不知道以后会长成什么植物。她蹲在一株野花前,花像个小喇叭,五个花瓣是蓝色的,越往里头颜色越接近粉红,花心耸出来几根嫩黄色的花萼,叶子是锯齿状。这到底是什么花?
“小蕾,原来你在这儿!”妞妞脱去了厚重的棉袄,穿着一身利落的裤装。
“妞妞,这花叫什么?”
“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呗!”
“它没有名字吗?”
“咱们山沟里还有很多东西都没取名字呢!”
“啊?”
“你可以替所有东西取名字,只要别人知道就可以了。”妞妞说得有道理。山沟里就这么几户人家,鲜少有外人来,只要大家彼此能会意即可。
“但是,如果同一个东西,大家叫的名字不一样,不是会搞糊涂吗?”
“你跟山脚下那些人去说,他们听得懂你讲的话吗?别说山脚下了,咱们这座山里的几个村落,有时还讲不通呢。我奶奶说,跟一个东西最亲近、有特殊感情的人,就有权利替它取名字。”妞妞伸个大懒腰,“哎呀,你这阵子怪问题真多。这花,我看,嗯,叫它小蓝花怎么样?或是黄心花?”
“叫它三色蓳好了。”小蕾好像听过这个花名。
妞妞很高兴,“三色蓳,听起来不错,以后说到三色蓳,就知道是这个花,等到野花祭,咱们拿它编花环。”
“野花祭?”
“这回我一定不会输给你。走吧走吧!”
“去哪儿?”
“时候到了,可以飞了!”
妞妞一把拉住小蕾往前一纵,自己纵了四五丈远,小蕾则摔个狗吃屎。
妞妞一步纵回,扶起小蕾,她膝头、小腿和手臂都擦破皮了。“别告诉我,过了一个冬天,你已经忘了怎么飞!”
“我们真的,能飛?”小蕾知道自己又问了个傻问题。本来就能飞的呀!只是冬天风雪大,飞不起来,现在春暖花开,身上衣服也轻便,视线清楚,飞起来又有何难?想到视线,小蕾觉得眼前一切都非常清楚,花更红山更绿水更蓝,可是她并没有戴眼镜。是了,根本不识字的她,哪会近视?
她脑里还乱七八糟地想,妞妞早就又紧紧抓住她的手,“你要用力往前跳嘛!记得,想着要飞起来!”
妞妞往前纵,小蕾也深吸一口气往前纵,可是还是重重跌倒在地。“好痛!”
“咦,怎么搞得?你真的不会飞?”
“每个人都会飞吗?”
“废话,每个人都会吃饭会睡觉吧?”妞妞不屑地撇撇嘴,“我爸爸常说,咱们山沟里的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飞。”
“为什么?”
“如果不会飞,会死。”
“会死?”小蕾打个了寒颤。
妞妞在野花草地上打了个滚,“你要不会飞,碰到了野兽,跑不掉就会被吃掉,就像……”妞妞住口了。
“就像什么?”
“啊,我想到了,堂叔在榆树坡那里,我们去请他再教教你,他是山沟里第一号飞人。”
因为小蕾忘了怎么飞,等她们走到榆树坡时,太阳都快下山了。堂叔把她们带到一个小土坡,要小蕾从土坡往下跳。“记住,虽然是往下跳,但你的身体要尽量拉直,人拉成一直线,你就飞起来了。”小蕾看看脚底下,土坡不算高,但也有一个大人高吧?下面乱石磊磊,摔下去可不比摔野花里。
妞妞在旁边给她打气,“小蕾别怕,等你学会了,咱们到处飞,可好玩了!”
小蕾还是不敢。“万一,我没飞起来呢,你能接住我吗?堂叔?”
堂叔哈哈大笑,也不见他做任何准备动作,突然就弹到小蕾身边。“放心,别怕,就算是摔了,也没事。”
小蕾不懂,摔了会疼的,什么叫没事?
“飞吧飞吧!”妞妞喊着,两脚一蹬,人就离开地面,低低绕着土坡飞,每飞个几秒钟,就要落地再纵,看起来有点像袋鼠。小蕾好像懂了,飞也不是真的飞,是跳,但是这种跳法可真惊人啊!她吸了口气,往前使劲一蹬。
“砰”一声,小蕾直直摔到乱石堆里了。死定了,小蕾想,我肯定摔得脑震荡全身骨折。堂叔把她扶起,泥土拍拍,身上到处都是伤,还流了血。堂叔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她的伤,“你忘得真彻底。我看,还是要助跑一下。”
回到三勾里,小蕾身上完好无缺,但每天得戴着眼镜上学。周晴晴还是不把她当朋友,王星同还是找机会就欺负她,但是小蕾觉得日子好过多了。她发现,原以为是做梦,其实不是梦。如果是梦,她怎么会一再回到那个地方,而且那里所有的一切都再真实不过,好像她的确是出生于那里,长于那里,属于那里。难道,其实每个人都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白天的这个世界,一个是晚上睡着后的世界?就像妞妞说的,每个人都有命名的权利,尤其是对自己亲近的物事。就像她的小羊,只有她爱它需要它,她叫它咩咩,不会有人有意见。她要说山沟里是她的家,也未尝不可。
小蕾回到山沟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在山沟里,她总想不太起三勾里的事,但是在三勾里,却能清楚回忆山沟里。她常懊悔,在山沟里时怎么会忘记问那个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她在三勾里非常想知道答案,但是一到那里,就会被一堆意料之外又有趣万分的事给搞得忘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小蕾就要十一岁了。她的成绩还是普通,只有作文特别好,她编的故事光怪陆离,充满想象力,常被老师当众读出来。
今天的作文题目写在黑板上:我的爸爸(妈妈),随便同学挑。王星同很鸡婆,故意问老师:“没有爸爸妈妈的人呢?”陈老师愣了一下,说:“可以写自己的爷爷奶奶,或其他的亲人。”
我的阿嬷。小蕾提笔就写,阿嬷的故事多着呢,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
一个星期后,作文簿发下来,只有夏小蕾没拿到。陈老师手里拿着蓝色的作文簿,要大家坐好注意听,小蕾心跳得好急。老师说,有的同学作文写得不错,很有想象力,可是想象力用在写亲人身上就有待商榷了。写亲人,要写实要真情,不是凭空想象胡编一气。“夏小蕾,你说你阿嬷骑在一只猪公身上,头上还戴着你编的花环?冬天她会凿冰灯,挂在屋檐下,夏天她会,注意哦,她会飞到树上把果子摇下来?”全班哄堂大笑,王星同更是笑得喘不过气,直搥桌面。陈老师把夏小蕾的作文从头读了一遍,全班都笑疯了。
“你这个阿嬷是哪里的阿嬷?”老师也有点忍俊不禁。
夏小蕾头垂得更低了。
“我问你,你阿嬷住在哪里?有冰雪有满山遍野的花?还养两只大猪?”
“山沟里。”夏小蕾小声地说。
“当然是三勾里,我还去找过你阿嬷呢!”
陈老师要求小蕾作文重写,这一次,一定要贴近事实。
小蕾从书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屋里静悄悄的,阿嬷出去了。阿嬷常不在家,她总是给小蕾一张百元大钞,让她自己去楼下吃饭。阿嬷现在有钱了,听说赔偿金还有什么保险金都拿到了。家里换了超大的液晶电视,阿嬷换了新的摩托车,但是阿嬷没有变得快乐,像以前那个晚上买了肉圆兴冲冲去看她的阿嬷,她总是坐在那里看电视,眼睛发直,嘴里喃喃有词。有人打电话来,她就从我老歹命哦开始讲,噜里噜苏,电话后来也渐渐少了。昨天晚上,阿嬷又喝多了,还好没醉,只有点茫,她说睡前喝一点比较好睡。小蕾在写功课,不会的地方也不知道要问谁。阿嬷突然走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把她抓得好痛。
“阿嬷?”阿嬷又要发酒疯了?她有点害怕。喝醉酒的阿嬷,变成另外一个人。
“蕾蕾,阿嬷都六十几了,还有几年好活?”阿嬷的眼睛变成两条深沟,黑不见底。“我不应该出去走走,去玩,去享受一点最后的人生?我这一生,都这么歹命……”
“阿嬷,你可以去啊,你去啊!”难道阿嬷不知道山沟里?
“我怎么走得开,你,谁来照顾你?我就是老歹命,注定一世人吃苦……”
借酒浇愁的阿嬷,这就是陈老师要她写的吗?小蕾看着作文簿發呆。
那篇阿嬷的作文后,夏小蕾又多了个绰号“白贼七”,这是台湾民间故事里最有名的骗子。“白贼七你阿嬷,”王星同大声说,“她是不是骑着扫帚飞的?”
体育课要跳远。从十公尺外助跑,跑到白线就用力一跳,落到沙坑里,测量后脚跟到白线的距离,越远越好。夏小蕾躲在最后面。如果她照这方式跳,能控制不飞起来吗?能像大家那样重重落到沙坑里吗? 要是他们看到自己飞起来,怎么办?
小蕾没办法承受更多的嘲笑了。她偷偷转身,溜到厕所,如果老师发现了,就说肚子疼。还好,没有人来找她。下课钟响,她走出来,同学早就散掉了。小蕾沿着操场慢吞吞走,午餐时间到了,她没胃口。她想吃一碗妞妞妈妈煮的团团汤,像汤饺子一样,但是里头包的馅是甜的,是山沟里一种特有的榖子和豆子磨成粉加了羊奶下去和成的。妞妞妈妈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喝一碗团团汤,立刻就会开心起来。她不信。在山沟里,没看过谁心情不好。她坐在升旗台前的台阶上,那里有块阴影,晒不到日头。
“夏小蕾!”
是周晴晴。夏小蕾提醒自己,这不是妞妞。周晴晴的脸常是绷着的,不像妞妞一天到晚笑嘻嘻,她的头发永远梳得很整齐,不像妞妞的总是沾着草屑插了花。
“你为什么不去吃饭?”
“我肚子痛。”
“要不要报告老师,去医务室?”
“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也是因为肚子痛,没有跳远吗?”
“嗯。”小蕾低下头。她很不想骗周晴晴。
“夏小蕾,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都不理人,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的阿嬷写得那么奇怪?”周晴晴坐到她身边,她脸上流露出一种关心的神情,几乎让小蕾以为她是妞妞。
“没,没什么。”
“你可以说给我听,到底是为什么?”周晴晴用一种小大人的口气说着。
“你,不知道吗?”小蕾试探地问。她最近开始怀疑,其实周晴晴就是山沟里的妞妞,只是不说破罢了。
“没关系,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周晴晴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
“我不想跳远是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我怕……”
“怕什么?”
“我怕自己会飞起来。”她干脆一口气说出来,不管周晴晴会不会笑她。
周晴晴没笑,只是很严肃地看着她。“你会飞,跟你阿嬷一样?”
“其实,我写的都是真的,我有两个阿嬷,我写的是住在山沟里的阿嬷,不是三勾里的阿嬷。”
周晴晴皱眉头,“你有两个阿嬷?我以为你只有一个阿嬷相依为命?”
“我本来只有一个阿嬷,可是,后来,后来我发现我还有一个阿嬷,她住的地方比这里好玩一百倍,一千倍,周晴晴,”小蕾兴奋地抓住她的手,“你知道吗?你也在那里,我们天天一起玩,你也会飞的!”
周晴晴甩开她的手,就像甩掉一只癞蛤蟆,跳开两步叫着,“我以为你只是爱说谎,没想到你是个疯子,是个神经病!”说完甩着辫子跑掉了。
她说我是神经病。我是吗?周小蕾想,难道,难道山沟里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世界?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想象出山沟里那个世界?小蕾脑子里好乱。难道她没有在山沟里骑东东打雪仗,没有编花环学飞?难道门口那棵树上的蓝果子不是那么甜,而妞妞妈妈做的包子和团团汤不是那么好吃?
她跳起来往前直奔,然后用力一纵,整个摔到沙地上,半天起不来。她明明可以飞的,她明明学会了,她跟妞妞已经飞遍了整个山沟里……
屋里很暗,阿嬷在炕上睡觉,呼吸声又长又缓。小蕾坐在板凳上,摸摸桌椅,摸摸自己,这些难道都是假的?不行,她一定要问个清楚。“阿嬷,阿嬷!”
“啊,宝宝?”阿嬷慢慢坐起来,“你怎么不睡了?”
“我不是正在睡觉?”
“孩子你说的是什么傻话?”
“我是在做梦,对吧?根本没有你,没有小羊,没有妞妞,没有……”小蕾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你做噩梦啦?来,来炕上躺着,天还没亮呢!”
“阿嬷,为什么我叫你阿嬷,妞妞叫她阿嬷奶奶?”
“你以前也叫我奶奶的,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睡觉起来,你就改口了。阿嬷奶奶不都一样?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我就是你一个人的阿嬷,你是我一个人的乖孙。”
小蕾有点迷糊了。她记得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但不是这个。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睡,我要起来玩。”小蕾脱了鞋上炕,嘴里还是不服气。
“怎么可以不睡觉呢?你要晓得,山沟里的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睡觉。”
“不是飞吗?”
“不睡觉,哪来的力气飞?不睡觉,会死人的。”阿嬷幽幽说着,小蕾打了个寒颤。
“不睡觉就会死人?”
“不睡觉,你就出不去,出不去,你就活不了。”
“出去哪里?”
阿嬷不出声,一会儿就开始打呼了。小蕾躺在炕上,山里的夜雾气氤氲,窗外一片白茫茫,听得虫声唧唧,还有远处不知哪里野兽的叫声。想到堂叔打狼的故事。堂叔说,狼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一种叫狮卜象的青面怪兽,两颗锐如刀的尖牙,脸面像狮子般,头上一圈神气的鬃毛一直长到腹下,尾巴像狼牙棒生着倒刺,皮毛如盔甲刀枪不入。狮卜象总在起雾的夜里出来觅食,行动起来矫捷异常,两个眼睛像城里的电灯般炯炯,被它眼睛一看,动物就罩在光里呆住了。万一遇到狮卜象,千万别看它眼睛,堂叔说。
小蕾越想越害怕。
“阿嬷?”她摇摇身边人。阿嬷没反应。
“阿嬷?”她大点儿声。
“啊?”阿嬷转过身来搂住她。
“我怕。”
“怕什么?”
“狮卜象会不会跑出来吃人?”
小蕾感到阿嬷身上在发抖。
“阿嬷,你也怕狮卜象吗?”
“唉,可怜的孩子。”阿嬷坐起来,摸索着下了炕,把桌上的菜油灯点起,坐到板凳上,倒了杯水,喝了半杯,看着小蕾,“你还是记起来了?”
“记起来了?”
“以为你忘了,我们就不提,但是看你这大半年来魂不守舍变了个人,大家就说,还是要跟你把话挑明了,说了,可能就好了。”
阿嬷到底想说什么?她心里更害怕了。
“没关系,想起来也好,想起来了吧?”阿嬷的影子随着灯火摇曳,夜风吹来,让小蕾不禁缩成一团。想起来了吗?
“那阵子你总是晚上睡不安稳,你爸妈只好晚上带你出去,去大目潭跟阿娜娜神祈求,请她赐你天天好睡。”
爸爸,妈妈?小蕾想起她一直要问阿嬷的问题,“爸爸妈妈呢?”
“月亮升到最高的时候,你们到了大目潭,就在这时,竟然起了大浓雾,唉!”阿嬷没再往下说,但是小蕾想起来了。想起来,全想起来了!爸爸妈妈还有她,晚上跑出去,他们飞,飞了很远,她飞不动了,爸爸背她,她伏在爸爸背上,妈妈手圈着她,他们三个一直往前飞。到了,妈妈说,把孩子放下来吧。她踩到了地,这时候突然很亮的光照过来,照进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有人猛力推了她一把,她趴下,听到爸爸妈妈的惨叫声……
“妈妈!爸爸!”小蕾尖叫着哭起来。“妈妈,我要妈妈,爸爸……”
“乖,乖,别哭了……”阿嬷拍着她。
“阿嬷!”
“做噩梦了,免惊免惊,阿嬷在这。”
小蕾的眼泪不停涌出来。她在山沟里也是孤儿!连在那个像天堂乐园的地方,都见不到爸妈了。小蕾抱着小羊哭了很久,抽噎着,泪水把小羊都濡湿了。阿嬷红着眼圈,又像很安慰地喃喃说着:“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小蕾哭累了,趴在枕头上,枕头全湿了。
“好冰好凉!”妞妞欢呼着,手在潭里一阵乱撩,水都溅到小蕾脸上了。
日正当中,无云的蓝天,大目潭的水是紫蓝色的,如实把起伏的山岭倒映出来。潭里也有绵延的山峰,也有那望不尽的绿意,世界變成两个,一上一下。即使是盛夏,潭水仍是冰冷的,越往潭心就越冷,山沟里的人不在大目潭游水,也不行船钓鱼,怕惊扰到住在潭底的阿娜娜神。如果有事要求阿娜娜,得等到月亮出来以后,因为阿娜娜是守护夜晚守护睡眠的女神。
小蕾突然纵上一棵大树,危危站在一根粗大的枝干上。
“你想做什么?”妞妞叫。
“我要找阿娜娜。”
“嘘,快下来!”
“我不要。”
“快下来,白天不可以去吵阿娜娜。”妞妞很紧张。
“没有阿娜娜,对吧,根本没有什么阿娜娜,也没有这个潭、这棵树,没有你……”
“小蕾!”
“我从这里跳下去,就只是梦醒了,回去我的三勾里,再也不要被你们骗了!”
妞妞也跳上树,站在比她低一点的树枝上,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显得很紧张。“听着,我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但是如果你从树上跌下去,摔进潭里,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们了,小蕾……”
小蕾突然害怕起来,脚微微颤抖,树枝也摇晃起来。
“妞妞,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了,你告诉我,你,还有山沟里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只是我的梦?”
“好好,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先下来,坐在草地上讲不好吗?”
小蕾一落地,妞妞也赶紧下来,抓住她的手,怕她又上树去了。小蕾告诉妞妞三勾里的家,阿嬷,学校,同学,尤其是王星同和周晴晴,哗啦啦一口气倒出来,也不管妞妞听懂了没。
“你是说,我妞妞是你梦里的人?”
小蕾悲伤地点点头。
“而且,你说的那个地方,也有一个我?”
“她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很凶,从不跟我玩。”
妞妞歪着头思索着,把长辫子放到嘴里咬咬,吐出来。“但是,我比你大一岁耶,我出生的时候还没有你,怎么我却是你梦出来的呢?还有,奶奶爸爸妈妈,他们都比你大多了,你怎么把他们梦出来?”
“你没有做过梦吗?爱梦什么就梦什么,跟年纪有什么关系?”
“所以啰,你爱梦什么都可以,那为什么咱们山沟里就是梦,那个什么三勾里还有那个坏小子和那个凶女生就是真的啊?小蕾我问你!”
“你是说,你是说……”
妞妞点头,“我妞妞是如假包换的真,你小蕾也是,你把三勾里当作梦,不就结了?”
到底是三勾里梦见山沟里,还是反过来?她是从爸妈被车撞死后的昏迷后醒来,还是从爸妈被狮卜象咬死的昏迷后醒来?她是因为受到莫大刺激才走进了山沟里还是走进了三勾里?眼前到底是那座山,还是山的倒影?
小蕾没有找到答案,但是她看到了新的可能性。如果山沟里是实,三勾里才是虚,她何必再回到那个不快乐的虚的世界?她要怎么样才能永远留在山沟里?在她还没想出答案前,她只好接受这两个世界并存,并暗暗祈祷梦到山沟里的时候多过梦到三勾里。
小蕾的十二岁生日到了,阿嬷送了一台计算机。升上六年级后,学校就有计算机课了,同学们学习各种计算机文书处理、绘图和上网的技能。对没有朋友的小蕾,计算机真是太有趣了,她在网上跟同学们一起开辟虚拟农场,种菜偷菜,生活热闹多了。有了计算机,小蕾每天回家就盯着计算机屏幕,连晚饭也端到计算机前吃。
这天,陈老师宣布同学可以加入一个全市国小互联网,大家在网上交流讨论功课。很多人加入,但没什么人讨论功课,顶多就骂骂功课太多,考试太难,大家讨论最多还是种菜偷菜。互联网上可以开博客,想写什么都行,于是出现了一个博客,叫“山沟里”,版主是小羊咩咩。
山沟里博客第一篇是“骑大大的阿嬷”,没有引起注意,第二篇“雪地的东东”,开始出现留言,第三篇“学飞”,点击率狂增,留言增加到数十条。不少留言的人问版主,玩的是哪个在线游戏?其中一个叫江湖笑笑生。每天都来留言,随着博客的文章写到了妞妞和妞妞的家,大目潭阿娜娜和可怕的狮卜象,江湖笑笑生简直被这个博客给迷住了。
“山沟里的飞,其实就是武侠里的轻功嘛! 他们是不是穿了一种特别的弹力鞋?”
“妞妞很牛,可是你怎么不说说山沟里的男生?他们是不是特别会玩?”
“世界上要是真有山沟里,我也宁可住在那里,不用上学不用学英文弹琴,整天就是玩,酷毙了!”
有一天,一个潜水的网友浮出水面,化名大耳,语出惊人:“山沟里这个地方是真的存在的,为什么我知道?因为我也来自山沟里。”后面跟了很多留言,大家都说这人太扯了,“你来自山沟里,我还是你山沟里的老子呢!”双方各执一词,闹得不可开交,最后版主跳出来问了:“你怎么证明你是山沟里的人?”
“我出生于山沟里,五岁的时候就跟着爸妈离开了,但是我记得那里有个榆树坡,有大树结一种蓝果子,滋味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
小蕾惊呆了。这个大耳是谁?她没听妞妞提起过。
“你也能飞吗?”江湖笑笑生追问。
“我早忘了。”
“你还记得山溝里的什么事?”版主问。
“那里有一大片草坡,可以滑草玩,从坡顶一骨碌翻下来,好玩到爆!”
大草坡?夏小蕾不记得有什么大草坡。
“妞妞,咱们这里有个大草坡吗?”她问。妞妞两脚泡在大目潭里,踩着水里彩色的小石子来回滚动,那石子非常光滑像弹珠一样。
妞妞没回答,闭着眼睛不知神游到什么地方了。夏小蕾发现妞妞这阵子拼命抽长,就像春雨后的作物,太阳一晒就疯长,不但比她高出一个头,走起路来还会轻摆着屁股,显得腰肢很细。
“妞妞!”小蕾扯了一下她的长辫子。
“哎呀,你干嘛!”妞妞立刻泼水反击。
“你在做什么白日梦?”夏小蕾学陈老师的语气。
“哪有?”妞妞突然红了脸。
“你脸红了?”
“我没有!”妞妞尖叫,“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小蕾突然明白了,妞妞在等一个人。等谁呢?哦,是堂叔要带一个人来,这个人专程来见妞妞和妞妞的家人。两人沉默着,潭面吹来一阵清风,树上小鸟吱喳叫得欢。
“你陪我回家去。”妞妞小声说。
“好啊,我倒要看看是谁要来见你!”
妞妞装作没听见,一下子飞得不见人影。
堂叔和贵客已经到了,坐在炕上喝茶。贵客是个清秀的少年郎,单眼皮,挺鼻梁,及肩的头发束成马尾,露出一对圆圆可爱的招风耳,看到小蕾向她一笑,好像在打暗号。
“这是大耳,本来也是咱们山沟里的人,现住在山脚下。”堂叔对小蕾说,小蕾突然想起来,大耳,大耳好像跟妞妞从小指腹为婚?
“一转眼十年,孩子们都大了。”妞妞爸爸噗噗吸着竹烟管说,“让孩子见个面,彼此熟悉一下,再过两年,就把这事儿给办了。”
妞妞妈妈也说:“大耳,我们家妞妞从小被惯坏了,野丫头一个……”
“我是野丫头?我看他才是愣小子!”
堂叔哈哈笑,“那你俩就刚好凑一双,谁也不吃亏。”
妞妞妈妈也笑,“姑娘家没个规矩,看人家小蕾,多文静多懂事。”
大耳闻言又朝小蕾看来,小蕾也脸红了。
“你堂叔路上打了野兔和山鸡,还有奶奶酿的玉米酒,待会儿咱们可以大吃一顿,你们三个先去外头逛逛吧,大耳很久没回来了。”
妞妞立刻拉着小蕾往外跑,三两下纵得老远。
“喂,等等,等等我!”大耳在后头追着叫。
“你瞧那愣小子,飞得那么慢,一点也不像男生。”妞妞哈哈取笑。
“等等他吧,他可能一时还不太习惯。”
“你干嘛替他说话,咦,难不成你看上他了?”
小蕾甩开妞妞的手,“我才没有呢!”她往后瞧看大耳是不是跟上了,没想到大耳早就跟在她们身后。
“这么快赶着去哪儿?”大耳问。
“大草坡呗!”妞妞加速,一下子把他们抛在后头。
大耳跟小蕾肩并肩一道飞。“大耳,你从三勾里来吗?”
大耳不答,只是笑。小蕾心里发急,这还是头一回遇到从三勾里来的人,她有好多问题要问,他是怎么来的,还回去吗……
“大耳?”
大耳不见了,妞妞更不晓得哪里去了。小蕾环顾四周,这里她从没到过,可是景色却是如此美丽,绿色的大草坡一直绵延到天际,接上了蓝天白云。草坡起伏往下,有的坡缓,有的则有四十五度,甚至约六十度的坡度。求三角形面积的公式?一个很奇怪的念头闪过。小蕾没再往下想。因为此时肚子突然一阵痛,好像里头有什么利器在搅动。她蹲在草丛里,一蹲下,很想要小便。突然看见妞妞和大耳手牵手走过来,到了她蹲的地方不远处,大耳把妞妞抱住了。小蕾心跳得好快,脸发烫,好像是自己被大耳抱住了。平时很野的妞妞,此时看来就像个布娃娃,软绵绵任大耳摆布。小蕾感觉乳房涨痛起来,腹部又是一阵绞痛。
这痛把小蕾带回了三勾里。她起来上厕所,一脱裤子,自己先傻了。裤底一滩血。
“乖孙要转大人了。”阿嬷教小蕾怎么用卫生巾,生理期要注意不要吃冷饮,尽量不要做剧烈运动。放学回家,阿嬷炖了一锅补汤,浓浓的中药味,小蕾捏着鼻子喝下了。这阵子以来,她那么不舒服。胸乳开始鼓出,一碰就痛。体育课上躲避球,这是她最怕的运动,因为王星同带领几个人以她为目标,她成了场内逃命的小羊,而他们是残忍的狼。球总是对准她而来,她有时想认命闭上眼睛赶快打到赶快出场,却总在最后一秒钟,因为恐惧和其他女同学的尖叫声,没命地乱跑。“你跑什么,不是会飞吗?”王星同这样嘲笑她,恶狠狠把球对准她掷来,命中她的胸部,她疼得抱住胸口弯下腰去。
不仅是身体不适,有时心口烦恶地不知如何是好。三勾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听她诉说。阿嬷炒股炒得入迷,白天都泡在证券所,跟几个邻居阿婆讨论股市行情,回到家还要看电视上的股票分析。阿嬷还想让她陪着去大陆旅游吗?
“阿嬷,我的小羊呢?”她往床底下张看。每晚陪着她睡的咩咩不见了。
“哦,拿去洗了,脏死了。”
小蕾到阳台晾衣架上救下小羊。小羊看来有点憔悴,颜色褪了点,而且头颈绽线开缝了。
“阿嬷,小羊洗破了。”小蕾好心疼。
“小羊太旧了,阿嬷不是给你买了一只熊宝宝,还有一只小猫?”
“不要!我只要小羊。”小蕾怜惜地把小羊抱在胸前。
“好啦,阿嬷有闲再帮你缝一下。来,阿嬷跟你说,我探听到有个住读的私立中学,听说不错,以后阿嬷送你去那里读书,周末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
“不要不要,你就只会说不要。”阿嬷不高兴了,“这件事由阿嬷决定。”
小蕾把脸埋进小羊的肚子。小羊的味道不一样了,她熟悉的味道不见了。阿嬷要把她送走?送走她,阿嬷就可以出去玩了,是不是?
大耳也不见了。自从在山沟里见到大耳后,博客上再不见大耳的留言,只有江湖笑笑生畅聊着武侠世界。怎么样能引大耳出水呢?几天后,博客上贴了一篇新文章:“大耳和妞妞的婚事”。大耳果然上钩了。
“文章里的大耳是我吗?怎么可以不經我本人同意,乱写我的事呢?强烈鄙视这种行为!”
“大耳,原来你是山沟里的愣小子?把妹功夫不错。”
“大耳,你真的回去山沟里了?看到版主的真面目了?”
“大耳,你跟妞妞在草坡上,后来怎么了?”
十几条留言,有的揶揄,有的质疑,博客的人气只能用热闹滚滚形容。
江湖笑笑生突然发怒了,“版主,为何要把大耳写进你的故事?”
但是他的怒气只引来更多人的嘲笑,“吃醋了?快使出轻功追啊!”
一片紊乱中,夏小蕾根本无从跟大耳问个清楚。她必须见大耳一面,确知这个大耳就是那个大耳。她发了一封私人邮件给大耳,约他星期六中午在秀水路的麦当劳见面,谈谈山沟里的事。大耳回信了,他说自己住在市北,不知道秀水路的麦当劳在哪里。“我可以去找你,你说个地点吧!”小蕾斩钉截铁。
大耳约小蕾在市北最热闹的仁爱路二段的麦当劳见面,下午三点,不见不散!她没有问大耳,两人要如何认出对方,如果大耳真是那个大耳,她一眼就能认出,如果不是,那就根本不需见面。大耳也没有问小蕾的长相。
星期六下午两点半,小蕾到了仁爱路二段。叫出租车时,司机看了她一眼,但是没有多问。从市南到市北,是难得拉到的好生意,何况现在的小孩鬼灵精,身上又有钱。仁爱路二段很长,小蕾从路口往西走,一路都没经过麦当劳,走到了仁爱路三段,再往回走,还是没有麦当劳,但有一家肯德基。会不会是大耳记错了呢?她走回到二段和一段路口,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一定是肯德基。她赶快往回跑,跑得一头脸的汗,真希望自己在山沟里,一纵就到了。气喘吁吁推开肯德基的大门,里面很多人,她满怀希望从楼上找到楼下,再从楼下找到楼上,整整绕了两圈,最后还到洗手间外等了一下,没看到那个有对圆圆招风耳的少年。到底是大耳没来,还是来的不是大耳?
小蕾累极了,买了一对鸡翅,一杯可乐,找了个空位坐下。喝了一大口冰可乐后才想起,阿嬷说她不可以喝冷饮……
“来,趁热喝!”阿嬷把刚挤出的鲜羊奶盛在碗里,放在她面前。咩咩已经有羊奶了啊?咩咩什么时候也长大了?
咩咩的奶温热香醇,还有一丝膻气,比那碗黑汤中药好喝多了。
“這是最后一碗羊奶,以后就没有了。”阿嬷慈爱地看着她仰头饮尽。
“为什么?”
“你长大了,依山沟里的惯例,咱们得杀一头羊请客。”
小蕾打了个冷颤,“我的咩咩不能杀。”
“阿嬷知道你疼咩咩,可是,咱们家就只有咩咩这头羊。”阿嬷把她揽进怀里,“这是没法子的事啊,孩子……”
“不!”小蕾尖叫,“不!我宁可不长大,也不要你们杀掉咩咩,不要不要不要!”
“小朋友,你怎么了?”肯德基的服务生过来问,“小朋友?”
夏小蕾眼神涣散,好像没听见。
“爸爸妈妈呢?谁带你来的?”服务生问。邻桌的大人小孩都好奇地往这边探看。
“他们死了,都死了,我的小羊也要死了……”小蕾木着脸说。
年轻的服务生有点手足无措,他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小女孩的家长。这时小蕾站起来往外头走。没有人叫住她。她推开玻璃大门,迎面是又湿又热又黏的空气,她像虫子走进巨大的蜘蛛网,被蜘蛛丝一条条缠住黏牢,再也挣脱不了。小蕾看着仁爱路上来往疾驰的车辆,从她身边快步走过的男女老少,只有她被黏在这里,动弹不得,人啊车啊还是走来走去,没有人在乎没有人注意她动不了。小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得赶快回去山沟里,再晚一点,咩咩就会被宰杀,用来庆祝她长大。
就在夏小蕾木雕泥塑傻在仁爱路口,陈老师打了个电话给她的阿嬷。阿嬷说夏小蕾去同学家玩。哪个同学?好像叫周晴晴吧?她最好的朋友。陈老师停顿了一下说,周晴晴和家长会会长,也就是周晴晴的爸爸现在就在他身旁。周会长从女儿口中得知,班上有个叫王星同的同学,捉弄夏小蕾,把夏小蕾骗到市北某个地方。阿嬷听不懂什么博客电邮的,但是她听到有个同学假冒夏小蕾认识的人,把小蕾约出去了。夭寿哦,现在的孩子这么坏?陈老师打断阿嬷的诅咒,有点着急地说,他们最担心的是,根据周晴晴的说法,夏小蕾好像精神出了问题。夭寿哦,不好黑白诅咒我乖孙,她那么乖那么静。陈老师说他现在要去仁爱路找寻夏小蕾的下落,请她在家等消息,如果夏小蕾回来了,立刻带她去看病。
四点零五分,小蕾往仁爱路三段的方向慢慢走去。她目光呆滞,面无表情,过路口时也不管灯号,司机对她按喇叭,她仿若未闻。
怎么样才能回去山沟里?怎么样才能回去?阿嬷不能杀咩咩,咩咩不能死。妞妞呢?妞妞要嫁人了,嫁给大耳。妞妞跟大耳在草坡上抱着亲着,他们后来一定是顺着四十五度六十度的坡滚下去了吧?她得赶快回去,告诉妞妞,有个人也叫大耳,说他住过山沟里。这个大耳就是你要嫁的大耳吗?你跟他抱着从草坡滚下去。可是大耳没有来。我们约好见面,他没有来。
回到山沟里的方法,就是离开三勾里。四点二十五分,小蕾往天桥上走,一步一个阶梯,有人推着自行车上天桥,一个妈妈牵着一个小娃儿,一小步一小步往上走。也有人往下走,一个老妇人走来,提个很大的购物袋。阿嬷要去哪里?买了肉圆吗?去大陆旅游,一个人去不要小蕾陪了吗?阿嬷没理她,迈着小步小心地下楼梯。阿嬷要去杀咩咩了吗?阿嬷?阿嬷!阿嬷不见了。小蕾站在天桥上,俯看底下车流。
“小蕾!”
远远有人叫她。
“小蕾!”
是妞妞。这野丫头不知道从天空的什么地方一跃而下,骑坐在天桥护栏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
“宝贝,我们等你半天了。”
“等我?”
“大耳都跟我说了,他不能赴约,因为他在咱们那儿做客。”
“他去做客?”小蕾有点明白了。
“为了你的成年礼呀,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一个。”
“那咩咩呢?”
“你阿嬷把它牵出去了,快跟我走吧。”
“来得及吗?”
“现在走就来得及!”妞妞站在护栏上往下指。
“这样就能去山沟里?”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快,否则来不及了。”
夏小蕾往下看,车水马龙。这就跟那个乱石堆一样,也不是太高,就是两个大人高,还是三个?堂叔说过,没事的,即使摔了,也没事。夏小蕾抓住护栏,颠颠地往上爬,路人看到要制止时,她已经跨过护栏,站在突出去一点点的水泥地上,手还抓着护栏。
“小妹妹,小妹妹!”路人惊恐地叫着,他们抢上前来,想要抓住她。
四点三十九分,小蕾松开手,像学飞时那样,用力往前一纵……
啊!
她飞起来了!整个人往上,往后,飞过了天桥护栏,落在地上,落在一个人的怀里。小蕾转头,堂叔?
“小蕾!”
堂叔的眼睛瞪得好大,充满了恐惧,然后,那双大眼睛开始放松了,流露出庆幸和欢喜。
“堂叔,我要回去山沟里,妞妞呢?”
“夏小蕾,你还好吧?”他把夏小蕾紧紧抓住,生怕她又往护栏那儿去,“老师快吓出心脏病了。”
心理医师了解夏小蕾在三勾里和山沟里两个世界来去的情形后,开了一些白药丸让她每晚临睡前服用,并安排定期心理咨商。“这应该可以改善孩子的病情,同时,”医师一再交代,“家长和学校都要特别注意孩子的情绪。”
夏小蕾的事情,在学校暗暗流传,她走在路上,常有人交头接耳:伊啦,就是这个啦,头壳坏去的。彷佛疯病和癔症会传染,人们自动离她三步远。也有家长建议校方,让夏小蕾转到特殊学校。
自从服用白药丸后,小蕾就再也无法回到山沟里了。每晚,她迷迷糊糊睡去,隔天,昏昏沉沉醒来,睡与醒之间,是一整段空白。那空白,就像一堵高高的白墙。学校里,王星同受到严厉训诫,再也不敢欺负她了,每个人都对她很客气,周晴晴下课时还会主动找她说说话。放学回家,阿嬷都在家等她,有时厨房里也冒着白烟和蒜香,阿嬷在煎香肠和菜脯蛋。
世界变得和善,但一切像个虚拟游戏,如果一下线,游戏结束,所有的黑暗丑陋是不是都会跟以前一样?她强烈想念山沟里的人,山沟里的一切。她的咩咩后来怎么样了?为什么不能再回去山沟里?你们搞错了啦!小蕾在心里大叫,我不是要留在这里,是要留在那里!小蕾现在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妞妞再次来访,带来山沟里的消息。
她的博客停了很久没有更新,这天,江湖笑笑生发了一封私人邮件给她:小羊咩咩,我们能见个面吗?
夏小蕾想,见见又何妨?如果他不怕传染我的疯病。
江湖笑笑生约她星期天早上在秀水路一家面摊前见面,那个面摊她每天上下学都会经过,老板娘唇上有只臭虫疣。十一点,小蕾准时到了面摊门口。炉上的高汤冒着白烟,老板娘忙着把一盘盘卤味放进橱柜,一个胖胖的女孩帮着摆桌椅,每张桌子都摆上插着免洗筷的筷筒和一盒面纸,还有辣椒酱和酱油瓶。小蕾盯着老板娘直看,想着妞妞妈妈。
十一点五分,不见江湖笑笑生的影子。十一点十分,难道又是一个恶作剧?小蕾不想再当傻瓜,转身要走,这时店里那个胖女孩跑出来,“喂,等等!”
“什么事?”
“再等我一下,马上好了。”胖女孩说。
不会吧?“你,你是……”
胖女孩嘘了一声,使个眼色,不让小蕾在老板娘面前说出她的名号。
胖女孩帮忙洗好菜后,湿淋淋的双手随意在长裤上一抹,“妈,我跟朋友出去了。”
“十二点以前回来,店里中午很忙的。”老板娘看了夏小蕾一眼,小蕾心虚地别过脸去。老板娘知不知道她有病?
小蕾尾随江湖笑笑生走进小巷,只见她熟练地穿梭,一会儿竟然到了一条大马路,就在路边有个珍珠奶茶店。“走,我请客。”
她们俩一人一杯奶茶,含着粗宽的吸管,走进了一个小公园。一路上,江湖笑笑生蹦蹦跳跳一直在讲话。还能说什么呢?当然是她的武侠世界。
“我总有一天要练成神功,可是妈妈说我在做白日梦,爸爸也不相信有轻功,有摧心掌,有九阴真经。”她说,“你呢?你相信吗?”
小蕾点点头,“那你相信我说的山沟里吗?”
“还用说!”江湖笑笑生很认真地回答,“而且我很希望自己也能去,去认识妞妞,我绝对跟她合得来!”
小蕾笑了,“没错,你跟她还真有点像。”
“但是我不喜欢她嫁人,你别让她嫁人,好不好?”
“我现在已经回不去了。”小蕾黯然说着。小蕾把发生的事说给江湖笑笑生听,这是头一回,她跟三勾里的人如此毫不保留地倾诉。
“哎呀!”江湖笑笑生夸张地叹气,“大人们都搞错了,其实,山沟里是有的,山沟里是属于你的世界,就像你的博客。”
江湖笑笑生,小蕾觉得这名字太长了,她决定以后只叫笑笑生,不管对方同不同意,妞妞说的,对自己有特殊意义的人事物,我们有命名的权利。“笑笑生?”她试着这样称呼,见对方没反对,就继续说了,“你每天都要去面摊帮忙吗?放学我们可以一起做功课吗?”
“我只有周末中午才去帮忙,其他时间,苦海女神龙要我以课业为重。”江湖笑笑生摆出一张严肃的面孔,“其实,这都是无情客的错,害我小小年纪就要去面摊抛头露面……”
“你说的是外星语吗?”小蕾疑惑。妞妞說过,你去跟山脚下的人说,他们听得懂才怪!
江湖笑笑生自顾自说下去,“无情客三年前带着凸肚小哭星走了,苦海女神龙只好摆面摊。”
“哦。”小蕾似懂非懂。
“凸肚小哭星是我弟弟啦!”江湖笑笑生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的一头男孩式的利落短发,天塌下来也有别人顶着的泼皮模样,让小蕾觉得有趣极了。而且,不知为何,老是让她想起另一个爽朗的好朋友。
小公园很小,只有几棵树和两条板凳。她们在方砖铺成的地上玩“跳”。两人轮流发令,发令者如果能在一跳之下跟对方在同一直线,就赢了。玩了几次,都是江湖笑笑生赢。她胖虽胖,身手却很灵活,忽焉在前,忽焉在后,真像有轻功。
江湖笑笑生冷不防伸出手指,在小蕾的后肩一点,小蕾啊一声,身体一软蹲了下去。
“小羊咩咩?”江湖笑笑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练了许久的点穴功,今天终于发挥功效了,但她还没学会怎么解穴……这时小蕾又笑嘻嘻站了起来,吐吐舌头。
“你完了!”
小公园里充满了两个女孩追逐的尖笑声。
临分手时,江湖笑笑生一直求小蕾,千万千万要回去山沟里,而且要把她带去,“就像你带那个大耳去一样。还有,我要骑东东哦!”
带江湖笑笑生去山沟里?小蕾想到这,就不禁笑出来。活泼健谈的江湖笑笑生,加上妞妞,她们仨骑上东东玩鬼抓人,一定好玩极了。可是,要怎么才能再回到山沟里?
连着几天,小蕾和笑笑生一起走路回家,她们有说不完的话。笑笑生总是带她走不一样的路,在小巷里钻来钻去,变魔术一样把小蕾送回家。每天上床后,她想着把笑笑生带回山沟里,但她回不去。阿嬷的打呼声响起后,楼下夜市的人声脚步就渐渐安静了。月光照在逐渐空落下来的骑楼,摩托车一部部并排像一群匍匐的兽,一只野猫喵一声翻倒了垃圾桶。夜静了,小蕾浮在这片月光中,找不到回去的路,朦朦胧胧,远处有女孩子玩闹嬉笑的声音。
妞妞?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小的女孩叫唤着,到处张看。田里金黄色的稻穗弯下腰去,大树的叶子变成耀眼的橙红色,树底下铺满了球果。她看到长辫子的女孩,躲在大树后头偷笑。
白脸女孩东张西望,就是找不着。就在树后头啊,怎么没看见?小蕾不解。她自己什么都看得到,好像浮在半空中,整个美丽的山沟里尽收眼底,但又像坐在电影院里,能看到人物脸上细微的表情。
长辫女孩拾起一个球果用力一掷,正中白脸女孩的后肩,她啊一声蹲了下去。长辫女孩赶紧一纵而出,到了女孩身旁。“砸痛了?要紧不?”
白脸女孩笑嘻嘻站起来,一把抓住长辫女孩,“找到了!”
“你赖皮! ”
“谁教你拿球果丢我?”
“谁教你半天找不到我?”
“那你来找我呀,看你怎么找?”
“好,”长辫女孩蹲下来,把脸埋在膝头,大声数着:“一、二、三……”
白脸女孩飞快纵远了。
长辫女孩抬起头,彷佛刚才后脑勺长着眼睛,一点也不犹豫便往白脸女孩飞的方向而去。耳听八方啊,聪明的妞妞。小蕾看着,大树下没有人了,她也四处寻找,从自家田地,大目潭到榆树坡,找啊找,就是没看到要找的人。
江湖笑笑生不在这里吗?难道她没把笑笑生带来?
小蕾感到自己正低飞于这片美丽的山坡、谷地和深潭之上。笑笑生,笑笑生,你在哪里?她看到梳着髻的阿嬷、妞妞的爸爸妈妈都在田里忙收割,妞妞奶奶在门口空地上晒菜干,在一条蜿蜒的山路上,堂叔背着山刀和弓箭,拎着一只野兔正往这里而来。在自家小土房后,咩咩在那里吃草呢!阿嬷毕竟还是没舍得宰了它。她听到女孩银铃般的嬉笑声。小蕾,小蕾!妞妞叫唤着……
“小蕾,你怎么睡到现在还不起来?”
“啊,阿嬷,我上学要迟到了!”
“今天礼拜六啦!”
“哦。”小蕾松了口气。
“刚刚有人打电话找你,说是笑笑什么,约你十点去小公园。”
小蕾赶快坐起来。难怪找不到,笑笑生在山沟里嘛!现在,天啊,九点半了。小蕾赶快洗脸刷牙,把桌上的水煎包胡乱往嘴里塞。
“吃慢点,不要噎着了。”阿嬷倒了杯豆浆给她。
“吃饱了。”
“中午要回来吃哦!”
“阿嬷。”
“又有什么事?”阿嬷抬起头来。她的头发烫短了,样子很有精神。
“哦,没什么。”小蕾笑了,大声喊:“阿嬷,我走了!”
门一开,她飞一样窜下楼去,跑进三勾里明亮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