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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与欢颜的两夜(短篇小说两则)

2017-07-25○蔡

文艺论坛 2017年11期
关键词:殡仪馆胖子萨德

○蔡 骏

死亡与欢颜的两夜(短篇小说两则)

○蔡 骏

蔡骏

悬疑小说家。2000 年开始悬疑小说创作, 中国作协会员。 先后出版《病毒》《猫眼》《生死河》《地狱变》 《谋杀似水年华》 《天机》《人间》《最漫长那一夜》等26 部小说, 作品总销量突破1200 万册, 并连续13 年保持中国悬疑小说的最高畅销纪录。 被《人民文学》选入『未来文学20 大家』。

万圣节的焰火葬礼一夜

真美!原来白天放烟花也这么好看!惜朝,告诉你,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烟花了!

——《逆水寒》电视剧版(原著:温瑞安)

现在,我最怕一句话:我是看着你的书长大的。

以后,还会有一句话:我是看着你的书长大的,一直看到我死了。

比如,一只萌萌哒的鬼,比如胖子君,比如他,比如她,比如它。

胖子君往生的那年,刚满二十九岁。

当他被拉到殡仪馆的深夜,殡葬车终究没能扛住,石破天惊地爆掉一个轮胎,司机说这辈子没拉过这么沉的尸体。

万圣节的前夜,三个男人推着小车,方才把胖子君抬下来,艰难地送入遗体化妆间。

今晚值班的化妆师是小灵。闲了三天的她,正躺在殡仪馆的女生宿舍,看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悬疑小说。她扎上头绳,换好工作服出来,戴上手套和口罩,看到了胖子君。

按照行话,不能管这个叫尸体,必须叫大体。她照例向大体鞠躬,说了一套祝福语,恭送死者往生。

没家属吗?

他还不到三十,家里父母早就哭得不省人事,其他亲戚没这胆量,更不敢担责任。

胖子君挺着小山似的肚子,仿佛是睡着了的北极熊,又像因公殉职的相扑运动员。化妆台像一张床,坚固的塑钢材料,四脚发出吱吱声响,让人担心随时会被压塌。死者的双眼睁着,厚重的眼皮底下,瞳孔扩散,目光暗淡,角膜轻度混浊。

虽然,小灵不是法医,但按照她的经验判断,死亡时间在二十四小时左右。

怎么死的?她继续问同事,从前也碰上过遇害的大体——有被胸口被丈夫捅了几十刀子的,有脑袋被老婆剁下来的,有火车站半夜里被劫匪勒死的。

咳!饭局上喝醉了,从餐馆的窗户冲出去,摔到七层楼下,死了。

辛苦您啦,把大体交给我吧。

子夜,殡仪馆,遗体化妆间,只剩下两个人,活的和死的。

HELLO!晚上好!割奶!空棒挖!

从胖子君被拉进来的那一瞬间,小灵就认出了他——全城已没有比他更胖的家伙了。

照道理,该把遗体眼皮拉下来再开始工作,但她痴痴地看着胖子君,不晓得为啥死后二十四小时,眼睛还不闭上?难道是为了看到她?

小灵是胖子君的职高同学,她比他小两届。

她学的是化妆,当然是给活人服务。

他学的是会计,自然不是给死人算账。

那一年,胖子君十八岁,在职高篮球队打中锋,身高一米九,体重一百八十斤,属于非常标准的运动员体重。说实话穿着球衣站在篮筐底下,身边大堆长人,丝毫不显胖。

小灵走到篮球场边,跟几十个女生共同花痴。大多数人挚爱流川枫,还有人迷恋三井寿,更有口味重的喜欢樱木花道,只有她远远地盯着胖子君。

那场球打完,女生们给各自的男生送茶端水擦汗甚至奉上香吻,只有胖子君一个人落寞地走到跑道边,整理着充满汗臭与脚气味的运动包。

小灵给他递了一块毛巾。

后背心早就湿透,蒸笼头几乎喷出汗来,他拿过毛巾擦了个遍,连声谢谢都没说,闪身去水房冲冷水澡了。

她拿回充满男生体味的毛巾,默默跑回宿舍洗干净,挂在床头绳子上,在日记本上写下“胖子君”三个字——不是他的姓名,其实也不是外号,更不是什么可爱的小名。因为,全世界只有她这么叫他。

几天后,小灵又到篮球场边。他终于坐下,喝了一口她递来的水,问你叫什么?

小灵,大小的小,灵魂的灵。

我叫......

胖子君!我能这么叫你吗?

我胖吗?

我喜欢胖子。

他俩的第一顿饭,是在KFC。那座小城市里,肯德基算是高大上的餐馆。许多穷学生要省下半个月的零花钱,才能吃上一餐全家桶。虽说是请女生吃饭,但小灵像猫似的吃了点薯条,而胖子君吃了两个巨无霸,三对新奥尔良烤翅,一根墨西哥鸡肉卷,还有两瓶饮料,那样阔绰大气的出手,让打工的收银员小妹对他投出送给富二代的媚眼。最后,小灵还是决定跟他AA制,因为胖子君裤兜里的钱,只够他下个礼拜去上收费厕所的了。

第二个月,胖子君请小灵看了场电影,他才偷偷摸摸在黑暗中握紧她的手。

他感觉小灵的手好小啊,手指却是纤长灵活,天生就是化妆师的料。

十多年后,万圣节前夜,殡仪馆的遗体化妆间。小灵的十根手指,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不再触摸活人的脸而已。她正抓着莲蓬头,在用清水冲洗胖子君的遗体——冰柜里冻了整个白天,皮肤上的白霜渐渐融化,底下是僵硬的肌肉和骨胳。

科学家们常说,人死后会减少21克的体重,可能就是灵魂的重量。

该模型可以有效地反映变压器的各绕组状态。变压器绕组变形包括轴向位移和径向变形,在变压器正常运行状态下,即绕组不发生任何变化时,模型中的各参数数值可通过解析法和有限元分析法取得[7-9]。当变压器处在故障状态时,模型的拓扑结构不改变,只是相对应的等效单元上的相关元件参数发生变化。在绕组发生变形的情况下,通过建立形变绕组模型来求取各参数。

不过,小灵从来没信过。她所看到的死人,大多死沉死沉,要么冻得硬邦邦,要么掉了许多零件,哪来的21克啊?而躺在遗体清理床上的胖子君,体重早已爆表,只有那种量牲口的大台秤才管用。

我也问过小灵,殡仪馆有没有真实的灵异事件?她回答,网上无数关于殡仪馆的鬼故事,全属鬼扯淡。没错,小灵是我的粉丝,在另一个城市。万圣节后,我找她吃了顿饭,向她了解殡仪馆与遗体化妆师的真实故事。

这个故事,是她告诉我的。

那么胖子君呢?

十年前,他参加了三校生高考,考进一所大学的会计专科。校区在另一座城市,他俩告别的那天,正是个春风沉醉的傍晚。小灵送给胖子君一本书,那年校园流行的《荒村公寓》。胖子君则带着小灵,跑到城郊的游乐园,坐上最大的摩天轮。两个人转到最高的顶上,他掏出打火机对着天空,仿佛点着了夕阳和云彩。

他说,小时候,城里发生过一场大火。从他家的楼顶上,可以看到火光熊熊,满脸都是热腾腾的空气,弥漫着焦糊味,不知是死人还是橡胶的气味?闻起来很像过年时油炸的香味。

那时起,胖子君就特别喜欢看火。

北国天冷,十一月就冰天雪地,年底就到零下二十度了。但只要有火,就会暖和。以前家里用煤球烧炉子,能看到火苗子往外窜,后来通了暖气,反而没感觉了。后来,碰到中学的篝火晚会,什么地方的森林大火,哪怕是火车站流浪汉烧的汽油桶,都会让他特别兴奋。

摩天轮上,胖子君问小灵,你看过白天放烟花吗?

没有啊。

将来一定有机会,我放给你看。

胖子君双手揽小灵入怀,只感觉她轻得像一只小猫,而自己像只又肥又蠢的大狗。

喵呜。

汪汪。

在两个人学猫叫与狗叫之间,摩天轮已下降到了地面。

半年后,小灵去胖子君的大学找他。那时,她还在职高学化妆专业,明年就要找工作就业了。她买了一纸板箱的烟花,坐了三个钟头的长途车,找到胖子君的寝室楼下。他们爬上校园背后的山坡,刚给烟花点火,发现全都哑了。拆开来一看,根本没有火药,而是沙子。小灵被骗了,买了假货。

胖子君安慰她,小灵不哭,汪!

又隔半年,春暖花开的小河边,小灵买了一大箱烟花。这回绝非山寨,花光了她一个月零用钱。胖子君用烟头点燃引线,就在烟花发射之前,一场倾盆大雨倒下。两个人变成落汤鸡的同时,小河里的水唰唰往上涨,还没来得及抢救,整箱烟花就被河水淹没了。

胖子君又安慰她,小灵不哭,汪!汪!

她擦干脸上的雨水,没有哭。

两年后,胖子君大学毕业,但没找着会计的工作。他只考出了最低级的证书。任何一家单位,看到他这种五大三粗的体形,就会怀疑他的智商和情商,会不会在账本上少记或多记一两个零?或者干脆抢劫出纳携款潜逃?

他在家里啃老了一年。天天混在网吧,打DOTA,NENG了把大砍刀,没日没夜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游戏里被他砍死的人,每个礼拜能造出一座殡仪馆。

小灵在给胖子君做全身SPA——是他的尸体。

活着的时候,他喜欢趴在学校山坡的草地上,让小灵给他捏背。可他的体形实在太大,就算用四只手也难以尽兴。

她问他,这要捏到什么时候呢?

一直捏到我死了,胖子君说。

他死了。

这间殡仪馆的服务比较高端,收费也要高些。按照台湾殡葬业的标准,要给死者做沐浴,全身SPA,擦精油按摩,再细心地化妆,漂漂亮亮,往生西天。

小灵做这行七年了。

当她从职高毕业,本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化妆师,但找不到工作。打过几份零工,收入微薄,根本养不活自己。

这时候,看到殡仪馆的招聘启示,遗体化妆师,跟她专业对口,基本工资三千多块,每次上岗都有奖金。

小灵咬了咬牙,瞒着父母,就去应聘了。

总共招七个人,只有四个报名,小灵是唯一学过化妆的,自然毫无争议地录取。

培训三个月后,她开始为第一具大体化妆。原本以为是个病故的老年人,没想到却是个小伙子,大学还没毕业,暑期下河游泳,脚抽筋淹死了。从河里打捞上来,已有些腐烂,又在冰柜里冻了两天,才送到殡仪馆的化妆间,很像美剧《行尸走肉》里的人物。

小灵当场呕吐出来,结果被扣了半个月工资。

然后,她借了几百张恐怖片鬼片僵尸片血浆片的盗版碟,每天在殡仪馆宿舍里练胆。墙壁背面就是放尸体的冰柜,推开窗是火化炉,每天有几百具烧焦的骨骸被敲碎。每个星期天,她去叔叔工作的屠宰场,帮忙杀牛宰羊,哪怕溅一脸血都没关系,只要为了让自己胆子变大。

终于,她完成了毕生第一次为遗体化妆。

那是个老太太,八九十岁,面色铁青。家属们在旁边干嚎着。她小心地用棉球蘸着消毒水,进行大体的脸部清洁。她的工具有化妆笔、海绵、刷子,根据生前遗像,认真地画出脸庞线条,尽量符合原本肤色。

没过两天,她碰上一个跳楼自杀的年轻人。从二十层楼掉下来,四分五裂的,连脑袋都断了——就需要缝补这门技术活。在遗体化妆师的圈子里,这可是一门高难度的手艺。但要是能够掌握的话,一辈子吃喝就不愁了。师傅带着小灵一起缝补,先得提着死者的脑袋,研究缺口的角度,以及是否有缺少的骨头和皮肤。然后,两个人一针一线的,把人头与脖子重新缝合——古时候的犯人砍头,死后家属也是这么重新缝上再入葬的。

等到这个活干完,死者父母抱着小灵说,谢谢你啊,姑娘,我儿子终于可以去投胎啦。

这地方有种说法,残缺的尸体无法投胎,只能去做孤魂野鬼。

小灵在殡仪馆工作满一年,化妆过一百多具大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病故的,有自杀的,有车祸撞死的,有被乱刀砍死的......但她从没跟胖子君提起过。

有一天,胖子君家的亲戚死了,他被父母拖着去殡仪馆参加大殓。遗体送去火化后,他嫌殡仪馆晦气,一秒钟都不想多待,急着要离开,却正好撞见小灵。

小灵走出化妆间换衣服,刚缝合完一具被变态杀人狂肢解的女尸,身上全是死人的鲜血与污垢。在她摘下口罩的瞬间,胖子君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胸口还挂着工作牌,有她的名字、照片还有岗位。

胖子君第一次发现,女朋友确实是化妆师但——不是给活人化妆的。

他俩大吵了一架,从遗体化妆间一直吵到停尸房再到火化炉最后到骨灰临时停放处。胖子君身体庞大,不慎撞到一排骨灰盒上,不知多少人的骨灰洒在他脸上——感觉自己这辈子都要被死鬼们诅咒了。

总之,胖子君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必须从殡仪馆辞职。

她摇摇头,换好衣服,洗干净脸,向外走去。

满脸骨灰的胖子君追在后面问,怎样?

走啦?

去哪里啊?

回家。

然后呢?

上班。

不上班行不行啊?

不上班你养我呀?

面对小灵的质问,胖子君低头不语。他还是个无业游民,每月仅有的收入,是在网吧里打DOTA装备赚来的。

我!养!你!啊!

殡仪馆门口,熙熙攘攘的大街,大堆的纸车纸马纸房纸美女旁边,胖子君大声喊,声嘶力竭。

小灵痴痴地回过头来,才想起有部香港电影,他俩一块儿看过几百遍,《喜剧之王》里周星驰对张柏芝说的台词。

她微笑着摇头,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回家的夕阳下,她一路流着眼泪,再被西北风吹干,刀割似的疼。

胖子君和小灵分手了。

第二天,在殡仪馆的门口,她买了一大箱子烟花,想要放到天上去,希望胖子君可以远远地看到。当她要点火的时候,城管突击检查,把她的烟花全部没收了。

这辈子都没机会和他一起放烟花了吧?她想。

死人们的眼睛皮一眨,一辈子过去了。

活人们的眼睛皮一眨,六年过去了。

小灵没有见过胖子君。

她也没再谈男朋友。父母知道她的职业后,也给闺女张罗相过几次亲,都关照她不要说自己在殡仪馆工作的。

但是,每次她都开门见山说,你好,我是化妆师,但不是给活人化妆,而是为往生者服务,把人干干净净地送走,我觉得这份工作挺体面的,挺那什么正能量的。只要你喜欢我的话,以后我也可以为你化妆,如果我活得比你久一些。

你可以想象那些相亲对象们的目光和结局。

也有单位同事给她介绍过,殡葬行业的婚恋多是内部消化,反正彼此都是为尸体服务的。也有位年长她几岁的师傅追求过她,却被小灵委婉地拒绝了。

她说,要是你再胖一点,我就答应你。

对方胡吃海喝了半年,体重涨到了一百八十斤,但离小灵的标准还差得远呢。

忽然,小灵低下头来,看着死去的胖子君。

这是她六年来第一次见到他。

额头上有些伤痕,皮肤里残留碎玻璃,都被她小心地处理过了。也因为遗体过于庞大,她从子夜十二点,工作到凌晨三点。虽说,这是殡仪馆里最容易闹鬼的时刻,但她没有半点害怕。

化妆进入尾声,胖子君终于像个人样了。以前跟他在一起时,看到他睡着的样子,小灵就忍不住要为他化妆——其实是拿他作为实验品,当作死人脸在练习。

可惜,现在的他,是冷的。

六年前,胖子君跟女朋友分手。他每天24小时混在网吧打DOTA,在道上混出了名儿,许多金链肉瘤大哥来找他买装备,几个月里净赚了十几万块。通过跟玩家们沟通互动,这些年学到了不少互联网知识。他决定创业,办一家SNS社区,名叫“万圣节”,就像现在网上许多同志社区。而胖子君的这个社区,是专门给恐怖鬼怪爱好者,以及万圣节COSPLAY办的。

但是,胖子君家里没钱,拿不出第一笔启动资金。他住在三十年前爷爷的钢铁厂分配的老工房里——那一年他还没出生,要没有这套五十平米的房子,他妈至今都不会嫁给他爸呢。

这时候,他遇到了天使,也是经常向他购买DOTA装备的富二代,更是德州电锯中国同人会的会长,网名“重口味天使”。每部德州电锯公映,这家伙都会去美国包场看。他给胖子君投了四十四万,说这数字最吉利了,虽说用来互联网创业诡异了点,但年轻人不就是得艰苦奋斗吗?

果然,他开始了足够艰苦的奋斗。从半地下坟墓般的办公室开始,到雇佣第一个程序员开发APP。这中间他也被别人骗过几次,几乎搞到身无分文的境地。最惨的时刻,他一个人在桥洞下饿了三天,却没有人给过他一分钱——他那肥胖的体形实在是跟乞丐相差太大。最后他被几十个假装要饭的围殴,被赶到了火车站旁的铁轨上险些做了海子。

两年前,终于迎来互联网经济的春天。胖子君赚到了第一桶金,虽然还不够发工资,却证明了万圣节商机无限。不用担心饿肚子了,至于为什么会越来越胖?因为太操心了,经常被迫跟渠道商喝酒,天天熬夜加班,每晚吃一大包酸菜方便面加香肠加鸡蛋加大瓶可乐,肚子就像实心铅球似的鼓起来。

两个月前,马云的阿里巴巴在美国上市,更是让胖子君心潮澎湃,他给自己树立了一个目标——十年后,纳斯达克,敲钟见!

为了拿下一单生意,连续三天没有睡觉的他,又去陪客户喝酒了。那群王八蛋最会灌人了。他一口菜都没吃,空着腹,先喝啤酒五杯,再饮红酒四杯,最后干了52度的白酒三斤。然后,大家看他有些不行了,便拼命地给他吃肉,又吞下了半斤牛腿肉,三根羊排,两只老母鸡。

但,胖子君毕竟没有净坛使者的福气。

那家餐馆有个露台,他本想冲过去呕吐,却彻底喝糊涂了,直接撞上玻璃幕墙,再硬的玻璃也承受不了他的重量,直接从七楼摔下来。

他死了。

经过法医的检验,胖子君的真实死因,不是摔死的,而是因为暴饮暴食,加上酒精中毒。

终于,胖子君去另一个世界的纳斯达克敲钟了。

回到殡仪馆的凌晨,阴阴的风在遗体清理化妆间回荡。小灵最后擦拭一遍化妆棉,无菌手套轻轻抹过,死者的嘴角微微一动。

她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对她。

小灵把耳朵贴在胖子君嘴边,亲爱的,说吧。

汪!

从尸体的喉咙深处,传来一记狗叫声,那是胖子君最爱学的声音。

他睁着眼睛说,小灵,其实,你不知道,我始终悄悄关注着你,看你的每条微博、微信、QQ空间和签名。我知道你没嫁人,男朋友都没再谈,每次相亲都失败了。我想,我还有机会,只要我能成功,就一定踩着五色云彩,开着宝马奔驰,像个盖世英雄,接你回家,娶你。

我养你啊!

嗨,还记得六年前,在殡仪馆的门口,我跟你说过的这句话吗?既然是男人,不就应该对女人这么说吗?

小灵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胖子君。许久许久,第一滴眼泪,从她腮边滑落,坠入胖子君尚未瞑目的左眼。

热热的。

刹那间,小灵好想大声说——复活吧!亲爱的,我的胖子君!

他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泪水,从冰冷的眼角滑落到耳边,溶化死后浓浓的妆容。

再不会醒来。

小灵为胖子君补妆,低头亲吻他的嘴唇。

天亮了,万圣节。

下午四点,殡仪馆七宝山厅,胖子君遗体告别仪式。

可惜,来人稀稀拉拉,除了父母与亲戚,没什么其他人。胖子君生前的互联网公司,总共三十多号员工,连一个都没来——都涌到劳动保障局讨薪水去了。只有投资他的那位德州电锯杀人狂天使,给他送了个黑玫瑰扎成的硕大花圈,看起来煞是拉风与扎台型——那一夜,天使本人正在北京地铁里扮演清宫太监而被警方拘捕。

胖子君安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身着黑色西装,打着领带,面色白皙,头发锃亮,竟比他活着的时候,更帅一百倍。

大概,只有在情人眼里,他才是这个样子吧。

哀乐结束,遗体告别仪式完毕,胖子君被送到后面的火化炉。

体形过于庞大沉重,只能送进一个单间。关上炉门,按下电钮,数千度高温烈火,往生极乐矣。

小灵穿着一身正式的黑色衣裙,头发上别着白花,远远地看着火葬中的胖子君。

火葬场的玫瑰。

有人给她起过这样的绰号,都从未有人看她穿成这样,同事们好奇地围观,却都不敢上去问她为什么。

火化一具遗体需要个把钟头,家属在外面嚎哭等候之时,火化炉的烟囱上面,喷出大团炽热的烈火。

大家都看不懂怎么回事,只感觉四周温度剧增,地面上流溢着喷火的液体……有经验的火化工高喊:出大事了!

紧接着,整个火化炉被熊熊烈焰包围,大家慌乱地往殡仪馆门外逃去。

小灵夹在人群中间,痴痴地看着烈火焚城与焚尸,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就像在职业高中的篮球场边第一次看到胖子君——他的浑身上下装满了脂肪,因为烈火焚烧而从烟囱喷出。胖子君的尸体就像一团喷火巨龙,迅速点燃整个火葬场和殡仪馆。何况,他是喝酒醉死的,巨大的肠胃里灌满了高纯度的酒精,更加助长了这场大火。

终于,当整个殡仪馆都陷入火海,小灵才被两个奋不顾身的男同事救出来。

好大一蓬火啊!

画面太美,你不敢看。小灵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这场殡仪馆史上最壮观的灾难。火化炉的烟囱不断喷出烈焰,就像白日焰火,直冲云霄。巨大火舌,半空爆炸,火星四散,带着胖子君身上的油脂,如同最迷人的烟花,绽开五颜六色,绚烂夺目。所有目睹此景的人们,注定永生难忘!

一群外国小孩依次敲门来讨糖吃,他们不晓得这是中国的殡仪馆,小孩的洋妈妈们以为是小菜场之类的。小洋鬼子们敲开了一家家寿衣店和花圈店的大门,店里当然没有糖果和巧克力,只能顺手抓给他们一把纸钱和冥钞,大方点的就送了几块报废的灵位牌和骨灰盒子的边角料。最后看到一蓬大火,小孩子们怀抱最新的礼物,欢快地完成了万圣节讨糖之旅。

西北风吹过,烈火永不停歇地燃烧,从白天烧入傍晚,连着天边晚霞。全城的消防车都已出动,却难以控制猛烈的火势。每个消防员的身上,都沾满了胖子君体内的黄色油脂,而那充满焦糊香气的尸体味道,则弥漫在整个城市,乃至大半个中国上空……

万圣节。

这场“1031”特大火灾,足足烧了五个钟头。谁都没有想到,子夜时分,突如其来下了一场大雪。黑夜里白茫茫一片,终于把火扑灭。整个殡仪馆与火葬场早被烧成白地。幸好,没有人(活)员伤亡,但几百具尸体直接成灰了。

镜头回放——下午五点,大火最猛烈的瞬间。小灵想起胖子君生前爱看的一部港片,有段黑社会老大的台词: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风风光光地活,红红火火地死。如果,不能风风光光地活,那就红红火火地死吧。

忽然,她跳着双脚拍手欢呼起来!

女孩笑得多么灿烂,像小时候骑在爸爸肩膀上,出门去看国庆节放烟花。

摩天轮上,胖子君问小灵,你看过白天放烟花吗?

没有啊。

将来一定有机会,我放给你看。

胖子君双手揽小灵入怀,只感觉她轻得像一只小猫,而自己像只又肥又蠢的大狗。

喵呜。

汪汪。

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的一夜

浪子与六翼天使一般神圣!疯人与我的灵魂一般神圣!

——艾伦·金斯堡《嚎叫》

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这是改变人类历史的日子。清晨,巴黎群众聚集在巴士底狱门口,面对封建王权专制的象征,关押着成千上万革命者的坚固堡垒。铁窗内有个男人叫喊:“他们在里面杀被关的人!”愤怒的民众攻占了巴士底狱,发现监狱里只有七个囚犯—两个精神病,四个伪造犯,还有一个淫荡犯——当拿迪安.阿尔风斯.法兰高斯.迪.萨德(Donatien Alphonse Francois,Marquis de sade),俗称萨德侯爵。据说因为他的叫喊,才导致巴士彻底沦陷,也可以说是萨德侯爵改变了历史。一七四○年六月二日,萨德侯爵出生于巴黎;二○一五年七月十四日,当代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死于上海。

本故事的主人公,我称他为“萨德侯爵”。而他第一次知道萨德侯爵,是在三年前的夏夜。那一年,他大学刚毕业,计算机专业技术宅,没谈过女朋友—如果快播和硬盘里的不能算的话。他有过喜欢的女生,比如中文系系花小芳,可对方只记得有个猥琐男时常等候在她最爱的桂林米粉店门口。她也不知道有许多个孤寂的夜晚,自己的头颅已与波多野结衣或苍井空老师的身体无缝对接—当然是在“萨德侯爵”深深的脑海里,他的梦里,他的心里,他的歌声里。

往前追溯五年,他还在老家的寄宿制高中。那年李安的《色·戒》公映,班里每个同学都在传梁朝伟与汤唯的高难度姿势照片,紧接着又是冠希哥的“人体摄影艺术展”。虽是个小城市,但早恋蔚然成风,众星捧月的班花、爱吃零食的胖妹,都依次跟着男生去了电影院或快捷酒店。老师和家长也没空管,只要不耽误功课和高考,别闹到“无痛人流”就行了。学校有三百零五个男生,二百四十九个女生,总共只有一间狭窄的公共浴室。晚上六点到八点开放给女生,八点到十点开放给男生。每晚八点,早就候在门口的男生们都抢着早点进去,好能闻到更衣室和莲蓬头底下女生们的气味,发现藏在瓷砖缝的水滴里的秘密。“萨德侯爵”总是最后一个,因为他身材瘦弱,抢不过其他男生,有时还会挨揍。但他有一颗敏感的心和一双敏锐的眼睛。在更衣室的木头缝隙里,他总能发现一两根女生的长头发。当女生们都走光以后,或者男生们都走光以前,他把耳朵紧贴着墙,似乎能偷听到两个钟头前女生们洗澡时的莺声燕语。男生们用恶心的目光看着他。校园里渐渐流传开他是个变态的说法,以至于所有女生看到他都绕道而行,仿佛接近他一米之内就会感染某种疾病。

“萨德侯爵”回忆起十四岁—人生里程碑的一年,第一次进入某位男同学的电脑,路径如下——C:Windows党员学习资料高中数学政治思想先进性教育国外电影抗日战争张纪中版笑傲江湖第13集。

他不期而遇了第一位女神,从此领悟—“平生不识武藤兰,看遍A片也枉然。”硬盘里的韩国裔日本人,手把手教会了他什么是人生,那是“兰兰”在中国最辉煌的年代。

当“萨德侯爵”惶恐地收拾干净地板上的纸巾,自然而然想起小学二年级,跟妈妈在家看《泰坦尼克号》盗版碟的情景。当Rose对Jack深情呼唤“捷克斯洛伐克”时,妈妈用双手挡住祖国花骨朵的眼睛。但男孩仍然通过妈妈的指缝偷看到了,让八岁的他回忆起吃奶的日子——九九○年冬天,“萨德侯爵二世”降临东方人间,罗大佑为他款款歌唱: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二○一二年,“萨德侯爵”踌躇满志,发誓三年内要在这座大都市买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经过半年求职,方才觅得一个房产中介的职位,每天在马路上散发新楼盘和二手房的广告。吃了三个月的业绩零蛋之后,做成了第一笔生意,帮助一个刚在夜总会工作的女孩租了套公寓。为了千辛万苦的开单,他放弃了个人提成,几乎免收了中介费。那天深夜,东北姑娘双手缠绕“萨德侯爵”的脖子,说要用自己来感谢他的帮助。除了老妈,他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女人的嘴唇,脑中一万个泷泽萝拉呻吟着“雅美蝶”呼啸而过。忽然,响起大煞风景的敲门声,原来这公寓住满了特殊从业人员,经常被公安局临时抽检,“萨德侯爵”吓得落荒而逃。

他后悔了三年,换了无数工作,别说是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就连个马桶大小的面积都买不起。无数次蜷缩在群租房的隔板背后,看着惨白惨白的日光灯,听着笔记本电脑里的“东京热”,“萨德侯爵”虚度过最漫长的那一夜。仅此而言,这是个最失败的萨德侯爵。

二○一五年,春天的故事。

互联网上冒出一则招聘启事,有个“霸气侧漏”的岗位——

首席淫秽色情内容鉴定官

待遇:

年薪20万。

岗位职责:

快速准确识别色情淫秽内容。

任职要求:

1.熟悉世界各国对淫秽色情信息的认定标准;

2.熟悉中国法律对淫秽色情信息的认定标准、明文规定;

3.熟悉中国互联网、各大运营商使用过的对淫秽色情信息的鉴定标准;

4.本科及以上学历,性别不限,要求年龄在20—35岁之间;

5.有良好的团队合作精神,责任感强。

福利:

1.国家标准五险一金及午餐补助、交通补助、通信补助;

2.随时报销图书购买费用,每天额外供应水果、酸奶;

3.每年一次的员工关怀体检,生日、结婚、生育贺礼。

三天后,这家互联网视频公司的门口,人山人海,排起长队。最大的六十岁,最小的十六岁,有猥琐大叔,也有广场舞大妈,甚至夹杂一堆自掏腰包买飞机票而来的老外。不计其数的求职者,从静安寺山门口一直排到龙华殡仪馆十三号厅。漫长的队伍里,还有年轻的“萨德侯爵”。他晓得这队伍没两天排不完,所以自带了小板凳、竹席、棉被,还有存满了片子的手机。

最后一天,最后一小时,“萨德侯爵”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严重低血糖,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某著名视频网站。面试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不断打着哈欠,半秃的脑门冒着汗,桌上一堆面巾纸,看来是车轮大战过了。他扔出来一张卷子:

面试题

1.肤色鉴别题:(略)。

2.颜色判断题:(略)。

3.文字题:这句话总共有多少淫秽色情词汇?

4.外语题:(略)。

5.数学题:在机器学习领域对色情内容进行鉴定时,常涉及哪些数学原理及公式?请详述。

6.法律题:详述日、美、欧对色情淫秽的分级体系及优缺点。

7.影视题:(略)。

“萨德侯爵”在彻底饿昏之前,用最后一丁点儿力气,以及长年累月的审美经验,完成了这张卷子。

两周后,他接到录取通知。总共有三万人应聘,结果只招收七个人(就像在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的巴士底狱中关押的七个囚犯)。“萨德侯爵”是测验中唯一拿到满分的天才。

七个幸运儿入职当天,半秃头的总监叼着香烟,看着“萨德侯爵”乌黑的眼圈说:“小伙子,我看好你哦!‘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别辜负了黄片审查员这份有前途的职业。再过三十年,你会成为这个行业最顶尖的大师。”

黄片审查大师?简直要得诺贝尔奖的节奏,“萨德侯爵”有了生理反应。

每个人有一个独立的小工作间,拉紧窗帘,戴好耳机,就像克格勃或盖世太保。七个人三班倒,最忙碌是在后半夜,许多用户会趁着管理员下班,上传各种淫秽与血腥暴力的视频。“萨德侯爵”被分配的工作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到清晨六点。

具体工作是:A级露性器官的,封号;B级露胸的,删视频,ID禁发布二十四小时;C级过分暴露或带来不良影响的,删视频。

当你在网上看到“视频审核未通过,暂时无法观看”或者“您想看的视频已删除”,就是“萨德侯爵”的工作成果……

网站视频主要来自用户分享,每天要审查几十万个新内容,必须一刻不停地点击和滑动鼠标。虽有延时审核,但不能让人等太久,“萨德侯爵”的浏览器往往同时开几十个窗口,直到电脑崩溃死机为止。往往一个夜班做下来,就算不得“鼠标手”,至少也是麻木了。到了凌晨三四点,没有不泪流满面的,一般用掉一大包面巾纸。下班后天就亮了,食欲也提不起来,半个月就掉了几斤肉。“萨德侯爵”桌上放着本《关于认定淫秽及色情出版物的暂行规定》,没过几天便倒背如流。他可以轻松分辨哪些是淫秽色情信息,哪些是性知识科学普及,哪些又是打着淫秽色情的外衣,实际上内容无公害,就是骗人进去赚点击量的,例如网页游戏的视频—这在“萨德侯爵”看来才是真正的伤风败俗、丧尽天良!

话说如今世道,对于黄片审查员这个职业有两种评价:一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二是后半辈子等着遭报应吧。至于我们的“萨德侯爵”嘛,自觉罪孽深重,后半辈子多数要死于飞来横祸,下到地狱还得从油锅里滚过。

每天晚上,他乘坐末班地铁去上班,下班已是黎明鸡叫,正好赶上首班地铁。黄片审查员的福利之一,就是享受末班地铁的清净,从从容容占据座位,还有空间跷起二郎腿,冷眼旁观对面车窗外闪过的美女广告。从前每到盛夏,地铁拥挤的人流中,色狼们此起彼伏地袭击那些穿着清凉的女孩。女孩们有的奋起反击打色狼耳光,有的则是忍气吞声,更多是已被挤得麻木—只要不怀孕就好。“萨德侯爵”却是标准的正人君子,牢牢控制着自己的双手和躯体,尽量抓牢扶手不触碰别人的身体,即便有反应也要努力控制,不管前面是穿超短裙的辣妹还是知性套装的绿茶婊。

全城最后一班地铁,在公司楼下那一站下车,“萨德侯爵”都会遇见一个地铁乘务员。

她。

隧道深处袭来的风,宛如处男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毫无经验地撩起她的长发,甩起到空气中。一点笨拙,几分可爱。在最漫长的那一夜,距离地球表面十九米的地下世界,“萨德侯爵”只匆匆看了她一眼,便让自己成了心甘情愿的俘虏,哪怕被绳索捆绑着被SM着送到萨罗共和国……

“萨德侯爵”是制服控,看到她那身地铁公司制服,自然而然地想起妈妈—火车站检票员,那个肮脏不堪、灌风漏雨、充满大蒜头气味的地方,相比之下,地铁站台简直就是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办公室。

走进午夜空空荡荡的地铁车厢,侧目望向荒无人烟的站台,同样孤单地准备下班的她,他从不敢上去说一句话,哪怕咳嗽一下或假装摔倒或掉下轨道……他总是这样看她七秒钟,不多眨一眼,也不少一微秒。她也看到了他。经过许多个这样末班地铁的深夜,她应该能记住他的样子,并在心中画上个大大的红叉,底下标注两个字母:一个S,一个B。

“萨德侯爵”告别站台上的美人,冲出地铁进公司打卡,想起那个密封的小办公室,即将目睹和删除不计其数的肉体,脑中冒出不知从哪看来的某位美国诗人的句子—“他们将自己拴在地铁上,就着安非他命从巴特里到布隆克斯基地,做没有穷尽的旅行,直到车轮和孩子的声音唤醒他们,浑身发抖、嘴唇破裂,在灯光凄惨的动物园磨去了光辉的大脑,憔悴而凄凉……”

十分钟后,他坐在公司电脑前,屏幕上闪起一行大字:

Salò ole 120giornate di Sodoma

直译过来就是“萨罗的索多玛120天”。

大学毕业那年,他独自躲在宿舍里下过这部片子,但只看了不到半个钟头,就差点呕吐了,然后干脆删除了文件。也是因为这个片子,他第一次知道了意大利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也第一次知道了还有原著小说,还有那位SM中的“S”——萨德侯爵。

顺便说一句,萨德侯爵是在巴士底狱的铁窗中完成了《索多玛120天》第一部,然后藏在监狱的角落里。如果没有法国大革命的解放,恐怕这本书就将跟随作者永远埋藏在地狱。

三年后,当他作为黄片审查员,在视频网站的后台,检查这部网友刚刚上传的禁片,却莫名地兴奋起来,尽管仍然有各种生理与心理的不适,却饶有兴趣地看了下去,尽管根据规定他应该立即删除这部片子。

但是,他决定把《索多玛120天》全部看完再删……漫长的两个钟头后,他彻底克服了所有的恶心感,甚至从中读出某种触摸人心的感动,就像在云端俯瞰这座城市黑夜里的每个角落,宛如地铁车轮无情地碾压过隧道深处的铁轨,还有那个穿着地铁制服的女郎完美无瑕的一切……

于是,帕索里尼与萨德侯爵一块儿成了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偶像。

这天下班以后,黎明扫过长夜,他独自走出公司大楼,呼吸着整座城市清新的空气,宛如重新从母亲的子宫中分娩了一遍。

乘坐头班地铁回家的路上,他开了一个微信订阅号,名叫“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

他在网上化名为“萨德侯爵”,上一个萨德侯爵的转世投胎——八一四年十二月二日死于巴黎附近,七十四岁在那个年代可算长寿。他的幽灵飘荡在欧洲大陆,随着被禁止的文字一度遭人遗忘,又随着二十世纪的两次大战而借尸还魂,更被移花接木到萨罗共和国,或遗臭万年,或流芳百世。而今,萨德侯爵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唯独“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才是艺术家们最后的避难所。

他的微信号里第一篇文章是《从萨德侯爵到墨索里尼的120年与到帕索里尼的120天》。

文中阐述了萨德侯爵在小说原著中的精华思想,以及整个欧洲社会的文化变迁,自十九世纪的古典主义启蒙运动到两次工业革命,然后是恐怖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彻底摧毁三个皇冠与延续千年的贵族文明,再到法西斯与共产主义的歌利亚巨人间的搏斗,直到残酷无情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从萨德侯爵死后的一百二十年间,到墨索里尼执政以及萨罗共和国最后的疯狂,人类历史的变化远远超越了过去的一千二百年。最后,帕索里尼以萨德侯爵之名,拍摄了一部惊世骇俗的电影,进行了有史以来最深入骨髓的反省。

他有一个礼拜没有去看微信,等到重新打开一看,居然有几百次转发。评论各种各样,大多是赞赏和崇拜,说“萨德侯爵”从黄片里看出了艺术家的审美。

于是,他发现了自己存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打飞机”还有更重要的意义。

“萨德侯爵”开始违反公司规定,每当发现一部具有艺术价值的色情电影,就会一秒不漏地看完,吸取其中全部精华,再依依不舍地删除。比如三个多钟头的《罗马帝国荒淫史》,为了防范随时会闯入检查工作的总监,他只能开一个小窗口,同时旁边有几十个窗口作为掩护。罗马帝国的狂欢与灭亡之后,晨曦已照耀在窗外,“萨德侯爵”登录自己的微信号,又发出一篇撼人心魄的影评《罗马不是一天建立的,却是在一夜之间倒掉的》。他从母狼给两兄弟哺乳建立罗马城谈起,到斗兽场与角斗士斯巴达克斯,再到恺撒大帝和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最后是匈奴人帕提拉的铁蹄。果然,这篇文章的影响力更为巨大,几天后转到了某位好莱坞著名华裔大导演的微信号里,又被译成英文转载到了Facebook。

“萨德侯爵”再接再厉,发现几个经常被封号的马甲虽然上传的都是黄片,但有不同的偏好和风格。比如有人是法语电影的忠实粉丝,在一堆烂片里夹杂了Baise-moi(这个法语片名太直接了,不好意思翻译出来)。作为法国人的转世投胎,“萨德侯爵”冷峻地看完后删除,发了一篇揭露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左翼雄文。

有人专发日本鬼子的CULT片,“萨德侯爵”一边吃泡面一边啃鸭脖看完了《下水道的美人鱼》。这个算是比较极端的,也有阳春白雪的高雅艺术,像大岛渚执导的《感官世界》。然后“萨德侯爵”用了八千字的长篇大论,分析当年的“阿部定事件”,再演化到渡边淳一的《失乐园》。

还有后来居上的韩国电影,“萨德侯爵”重点推荐了金基德执导的《漂流欲室》和《坏小子》。至于泰国片、越南片、菲律宾片,还有拉美片、东欧片,各种小众情色经典,都没有被“萨德侯爵”错过。尤其是《一部塞尔维亚的电影》,确如该片介绍所云“一部让世界十大禁片全是浮云的CULT极品”。暴力、肢解、杀戮、乱伦、手足相残、同室操戈、自杀,连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都让美国人炸了……不正是近二十年来塞尔维亚给世界的印象吗?最后的台词“这就是一个真实的塞尔维亚家庭”,在历尽内外战争、民族分裂、道德沦丧后,《一部塞尔维亚的电影》恰如其分地成为这个国家的代名词。这是一部严肃的政治电影—“萨德侯爵”如此评论道。

于是,我也成了“萨德侯爵”的粉丝,每个周五的深夜,等待“萨德侯爵”的推送消息。无数资深影评人倾情转发推荐,引来更多的黄片爱好者和文艺青年们聚众围观。

大家自发地为他建了一个微信群,兴致勃勃地讨论“萨德侯爵”究竟是怎样一个神秘的人物。有人说他是一个中年男子,在电影资料馆上班,因此能看到无数珍贵的色情片资料,放到二十年前就是揭露资本主义腐朽阴暗面的“内部资料片”。也有人说他是个风流种子,必然是阅女无数,一生征服过成千上万的女子,却能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更有人说他其实是个女的,十多年前非常有名的“用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作品被查禁之后销声匿迹多年,而今在微信上以点评黄片的名义梅开二度。最离谱的一种说法说他是个变态杀人狂,就像十九世纪伦敦的开膛手杰克,因为他曾用莎士比亚般诗意的文字歌颂过《香水》的主人公格雷诺耶。

当然,没有一个人相信“萨德侯爵”真的是黄片审查员。

盛夏来临,工作了几个月后,其他几位黄片审查员都出现烦躁、呕吐、脱发等反应,每张脸都像是纵欲过度,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两人主动辞职,还有一个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唯独我们的“萨德侯爵”,虽然每晚熬通宵看黄片,早上还要发微信写影评,气色却越来越好,整个人愈发有文艺范儿。有人说他像当年一张照片上的徐志摩,真是个人间四月天!

他还是每晚乘坐末班地铁上班,在空无一人的大理石站台下车,望向地铁制服美人。她困倦地靠在《小时代4》的广告牌上,让人不免猜想起白天的工作场景—奔波在站台上维持秩序,遇到人潮汹涌的时刻,还要强推最后几个乘客的屁股,硬塞进车门不至于晚点。

忽然,整个地铁站台都剧烈摇晃起来,最后一班地铁开出后剧烈爆炸,隧道里飘满呛人的黑色烟雾。天花板全部坠落,玻璃灯罩在地面上摔得粉碎,广告灯箱里的顾里和林萧各自哀号,自动贩卖机里的罐头饮料撒了一地。

她也摔倒在地,额头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抹过嘴角上最艳的唇膏。“萨德侯爵”奋不顾身扑过去,将她从一块摇摇欲坠的墙面旁拖开。整个地面竖了起来,像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又有一辆地铁列车飞来,被地心引力拉拽着冲向站台。他俩只能双手扶着台阶,一格格往上爬去。然而,整个地铁站全部塌陷了,地面恐怕已是世界末日。“萨德侯爵”与暗恋的女神,被围困在这狭窄的地狱深处。

“谢谢你救了我,你叫什么?”

“萨德侯爵。”

“到这时候你还开玩笑?”

女孩嗔怪着他,但已不能离开他了,否则就会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我喜欢你。”

“可我们就要死了吗?”

“也许是的。”

她将头埋进“萨德侯爵”怀里,他好想做些什么,但又制止了邪恶的念头。要是乘人之危,就算侥幸得手,又跟畜生有何区别?两人在黑暗中拥抱了一个钟头,此外什么都没做过。直到一块钢筋混凝土落下来,“萨德侯爵”用身体保护着她,人被砸成了肉酱……

忽然,他从电脑前爬起来,原来是个可怕的噩梦啊!

凌晨四点,刚才梦中的场景,不过是他无数次幻想过的世界末日,也只有这样才有机会跟女神说上话吧?不过,这个代价也稍微大了些,不仅是对自己,还对她,以及对另外六十亿人类,至少对这座城市的两千万人来说太残忍了。

突然,工作间的房门被推开,总监气势汹汹地站在他背后。“萨德侯爵”的显示屏上正在播放杜拉斯的《情人》,一九三○年潮湿闷热的印度支那,西贡街边,中国富二代正在与法国少女共赴巫山,梁家辉健美的屁股,恰好对准了总监错愕震惊进而迷醉的脸—影片已近尾声,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

虽然,总监暴露了他是个深柜同志的秘密,遭到同事告密的“萨德侯爵”还是因为违反公司规定而被开除。

天明时分,他丢掉了黄片审查员的工作,独自收拾东西离开。

他在家里睡了三天三夜,没有去找工作,也没有发微信继续他的黄片影评。当他睡醒了起来,已是深夜十点。似乎忘了已经失业,他仍像往常一样,收拾干净了去上班。

他走下末班地铁,空旷的站台上,看到了制服女神。世界末日并未如约而来,“萨德侯爵”打开微信,甩开手拼命地摇,连地面上的大妈以及红包都摇出来了,但对面的她无动于衷。终于,这辈子最大胆的一次,他走到女神跟前,展示手机里的“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的二维码说:“你好,以前我每天都能见到你,但从明天起就见不到了,我们能加个微信吗?”

制服美女后退了两步,往还没开走的地铁列车叫了一声。驾驶室里下来个健壮的年轻男人,冲到“萨德侯爵”面前冷冷地说:“你想干吗?”

“萨德侯爵”并没有害怕,他越过对方高大的个头,看着美女的脸庞说:“我喜欢你。”

于是,他的眼镜连带整张脸都被打飞了。

末班地铁的站台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制服女神,因为开地铁的男朋友让她不用再每天来等他下班了,免得被社会上的变态狂骚扰。

这天晚上,“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的微信订阅号,因被朝阳群众举报传播色情内容,遭到了永久性封号的处罚。微信上成千上万的“萨德侯爵”粉丝,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但再未见到过类似的马甲号重出江湖。即便有人假冒他的名义写文章,但老读者们一眼就能分辨出真伪。漫长的夏天过去后,“萨德侯爵”的真实姓名和身份才被网友扒出来,原来他真的做过黄片审查员。

但他已经死了。

二○一五年七月十四日,攻占巴士底狱二百二十六周年,“萨德侯爵”从刚开除他的视频网站公司楼顶一跃而下。

警方没有公布详情,关于他自杀的原因众说纷纭。除了失业的缘故以外,有人说他死于中国股市,在牛市中炒股使用杠杆,亏光了本金又被强制平仓,只能走上了绝路。

还有一种说法——“萨德侯爵”自杀那晚,楼下几位外国游客路过,摸了摸光光的头顶,落下几滴温热的白色汁液,有个老外正好饿了,以为是新鲜牛奶便用手指蘸了放到嘴里吮吸一番……

与此同时,“萨德侯爵”站在高高的楼顶天台,赤身裸体,犹如六翼天使,俯瞰大半个城市。深深的黑夜里,无论天上地下,一片星光灿烂。他想象在此时此刻,无数或明或暗的窗户背后,有几百万人相拥而眠或不眠。人们彼此相爱或者彼此不爱,彼此憎恨或者彼此欺骗,或者等价或者不等价地交换。人们小心翼翼地或尽情放纵地磨砺着享受着消耗着彼此的肉体、精神以及尊严,又有绝大多数的生命被谋杀在避孕工具和对未来的内心恐惧里。也有几百万人,全然孤独地面对长夜,将自己奉献给天空与地板,就像此刻的“萨德侯爵”,在天国门口,发射出马克沁重机枪般疯狂的子弹,宛如狂风暴雨扫过最漫长的那一夜,将世界摧枯拉朽地打成筛子,同时也耗尽自己最后一滴精魄。

我的表哥叶萧警官私下告诉我,根据法医的验尸报告,“萨德侯爵”在坠地之前就已死亡。

断七那天,有人为“萨德侯爵”建了一个网上灵堂,点了二百二十六根蜡烛,并且引用了萨德侯爵在一八一四年死去后的墓志铭——

墓前经过的人,

请您双膝跪地,

为这位世上最不幸的人祈祷。

他生于上世纪,

在我们生活的时代命赴阴曹。

可恶的专制统治,

时时对他进行迫害。

恶魔国王多么可耻,

欺压了他一生一世。

恐怖笼罩时期,

它把萨德推到悬崖边缘。

议会恢复时期,

萨德还得含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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