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城素描

浙江 苏建平

J城素描

浙江 苏建平

嘉善，地处江浙沪两省一市交汇处，历史上因“地嘉人善”而得名。异乡人，欢迎来到人间烟火地、尘世温柔乡的J城！

0

——题记

1

J城不是一座刚硬的城市。在它的四周，到处是九曲十八转的小河流，和星罗棋布的小湖泊。

它们像：一条条透明的饰带，一颗颗饰带上的珍珠。

无边无尽的平畴绿野，长江下游的冲积平原，地质期上晚生的宠儿，缺少神灵而人声鼎沸的市街，江南水乡上的一个小小逗点，其品性正如J城的女子：眼神明亮，灵性如水，拥有着连鸟类都加以嫉妒的婉转甜喉。

2

万物之灵的水，几乎是J城的全部标志。往东流，往南流，往西流，往北流，事实上水又从任何方向、任何地方流过来，昼夜不息，而J城像一个不断注入又不断倒出的坛子,日夜更新着自己。

在J城的领地上，一条条横贯而过的河流，蛇行交错，往绿野深处扎去，扎出一条条更细小的河浜。

那是大地的毛细血管，绿色的毛细血管。如果屏息凝神，会有田歌升起，在空中寻找正在寻找田歌的耳朵。

那是说，这一条条毛血管，其实是一个个温床，众生在此繁衍。

3

J城是一座在地图上不断飘移的城市。在古代，吴越争霸的恢宏气势，决定了它的走向：J城的居民有时操着糯米样的吴侬软语，有时又吐出会稽山的越人音调。更多的时候，J城的居民用鸟类般的舌头，将两种语言调和成自己的语言，适合于J城家长里短的语言。

这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通婚中结成一体。

4

神圣的作物：稻米。七月收获的早稻。十月收获的晚稻。这些长在水里的生灵，谷物去壳后光滑洁白如玉的生灵，它们在夏秋的骄阳下成熟，在干柴烈火中成为甜的米饭。

J城，这座水中之城，平原之城，没有诞生神灵的地方，把遇水即长的稻米奉作了神的存在。

从种子萌出嫩芽，到穗中灌浆，再到重新结成种子，伺候神一样的稻米，成为J城人的主要劳作。

5

在记忆中，饥馑之年，J城人不适合离乡外出。他们坐在厅堂里，守着日渐空去的米缸，看日月相递，听一些陌生人来敲门。这些陌生人住在J城人不曾去过的远方。他们给J城人带来远处饥荒的消息，以及颠沛流离之路上，一些人的无常轮回命运。而J城人总是献上一碗饭、一段唏嘘和一个叮咛。

异乡人，你们该如何理解这种品性？该如何传扬它们？

一些声音在悄悄流传：江南，鱼米之乡……

6

J城，飘着酒香的城市。

不同于北方酒的刚烈，从稻米中酿出的黄酒，有着这块平原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这与吴越飘香的语言相得益彰。

不严寒，不酷暑，江南含蓄的气候转化为一种中性的舌甜。春夏秋冬，四季如此分明，这黄酒，收敛了固有的烈性子，在任何季节里都有着恰到好处的润舌润心。

它的本性是一种水，内里却藏着血。

7

J城的人善于学习植物开花。

不像深山，满山野花，自在生长。这里的花需要侍弄，桃红又柳绿，杜鹃成为最神圣的花。

枝叶花朵都需要引导，像生养一个孩子，像接触一个爱人，从黑暗中引出一缕光。

这一缕光，因其人性的韵律，哪怕再弱，都足可以与日月之光媲美。

8

空气中烟雨迷蒙，是J城的一个胎记。柳叶毛毛雨，梅子黄时雨，松针般的秋雨，有时，冬天下着刀子的雨。

雨水淋。雨水浇。雨水润。雨水洗。雨水飘。不管雨水如何，J城人总是说：落雨了。

落下的每一滴雨，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来到了恰到好处的地方。

对应于模糊的人生，J城人从模糊的烟雨中，粹炼出了模糊的美学。它的妙用是：常常将生活的重物从肩头卸下。

9

J城的儿子：草书《心经》，来自于伟大的吴镇，一个汉人，元代被废黜的天才，隐匿在梅花庵中，在梅兰竹菊中寻找真理。在埋葬肉身之前，他已将所有梦想埋葬在J城的偏僻角落里。

J城的儿子：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来自于伟大的孙道临，一个汉人，二十世纪的弄潮儿，江南风流倜傥的才子与革命者集于一身，发射出了一束束的带电的波，成为历史的心电图。

书法，绘画，电影，均摇曳成为一种带密码的语言。

什么声音可以超越语言？

10

J城，古老的城市，江南的集市，它的性感曾来自一百年前，一条直肠似的大街，由东向西，南面傍着一条市河。一些居民沿着石砌的台阶，从堂屋往下走，将身影映在市河里。

络绎不绝的船。划桨的，摇橹的，柴油机的。那船上的人，抱布贸丝，粜米粜麦，在船上升火做饭。

船啊，如今日渐稀少。道路正在加速。如果站在养生馆门口，会看到衰老正在减速。

事物正在旧貌换新颜，重新定义。

11

加速的时光风驰电掣，穿过J城的天空。正如穿过所有的城市。

牛车已绝迹，人力车进入了博物馆，摩托车和汽车正在大行其道。如果往J城的四周看去，几个世纪的田歌，已经被泥土覆盖。

而J城的一个普通老人，终其一生未能看见这一切变化：他缩在J城最偏僻的乡村角落，双脚丈量过的路，最远不超过五公里。

直到他走进历史。

他的历史终点停留在了二十世纪。

12

加速的J城，密布着高楼的城市：一些高楼已经人烟繁盛，一些高楼正扬着灰尘，还有一些高楼蹲在图纸上，依然是一些粗细不均的线条、大小不一的数字，仿佛在产院中待产。

加速又膨胀的城市，密布着无线电波的城市，深夜演化为虚拟世界的城市，正走在尚未完工的路上。

尚未完工，意即在选择那些不可预测的选择。它们只存在于未来之中。

美妙的传说总是来自过去。然而，J城，一如那众多正在繁衍的大城和小城，却在书写关于未来的传说。

看啊众生，都在未来里面争先恐后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