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烟
2017-07-24卢永
卢永
父亲嗜烟。我几不抽烟,可我却喜欢,抽烟的父亲。
打我记事起,父亲就抽烟,直到去世的前几年,父亲才把烟戒了。父亲每日早晨起床前的第一件事是,先坐起身点一支烟,徐徐地抽完才下床,这一习惯保持了好几十年。但父亲年迈后,他咳嗽的厉害,尤其是每日早晨抽完第一支烟过后。
父亲说戒就戒。他不再买烟,而是买了些硬糖装在口袋里,烟瘾上来时,父亲就往嘴里放一块糖。一个月后,父亲彻底的把烟给戒掉了。戒了烟的父亲咳嗽减少了很多,饭量较以前有所增加,身体也硬朗了很多,父亲很是开心。对父亲的戒烟,我始终未参与意见,可我很是欣赏父亲说到做到的个性。
在我读大学时,我曾问过母亲:“妈,爸爸爱抽烟,浪费钱不说还咳嗽,你为何不让他戒烟呢?”母亲说:“为这个家,你爸风里来、雨里去地劳作。他没有其它什么爱好,独独喜欢抽烟。我哪里忍心让他戒烟?”母亲的话让我内心生出隐隐的疼,善良、朴实的母亲是懂得并深爱着父亲的。
平日里的父亲,言语不多,和天下大多的父亲一样,他沉默甚至给我留下坚硬的印象。打小我并不敢和父亲靠的太近,不管是想要买点零食还是想去哪儿,我总爱缠着母亲。可说不清为什么,当劳作后的父亲,一个人默默地蹲坐在门前抽烟时,此刻的父亲总给我柔软而温和的感觉。此时的我,往往会依偎在父亲的怀里,缠着他给我讲故事。
大姐出嫁那年我九岁。很多次,我总能看到父亲一个人叼着烟卷,默默地对着屋后那棵椿树,琢磨着什么。每到下雨也或刮风的时候,父亲就彻夜不眠。他担心着屋后的那一棵椿树。
椿树已经长到有成人半个腰围那么粗了,按理说,椿树是做“八仙桌”的好材料,父亲该高兴才对,可这棵椿树长的很不是地方,它离老屋太近了。因为长年来阳光的作用,椿树整个巨大的树冠连同树身,都完全倾斜,倒向老屋的屋顶。父亲很是担心,在哪一场大雨,大风过后,地面泥土松软,椿树会把老屋压垮。椿树的枝干很脆,之前,就出现过一个碗口粗的枝干,被风吹断后,整个压在屋顶的事儿;但好在损失并不严重,屋顶破碎了几块青瓦而已,父亲将青瓦更换后,又爬上椿树锯下了些树枝,才稍稍的安心。可父亲暂时并不打算,放倒这棵椿树。
父亲想等着椿树再长得粗壮些,给自家也给出嫁的大姐,各做一张“八仙桌”。在家乡,女儿出嫁时,娘家都会把“八仙桌”,作为陪嫁的嫁妆之一,可生活拮据的父亲无能為力,为此父亲总觉得对大姐有所亏欠。“八仙桌”,其实就是饭桌,但因为它只在有客人时才用,比家乡常用的饭桌既高又宽大,可以坐八个人的缘故,所以家乡人称之为“八仙桌”。
椿树开花的时候,很是壮观。临近六月,在密密匝匝、狭长青绿的椿树叶片间,几乎是在一夜间,会冒出很多花的茎杆,每个茎杆上都缀满了细碎鹅黄的花蕾,它们互相拥拥挤挤的聚在一起,很是热闹。椿树花儿的味道,并不十分好闻,它们有股腐败地瓜的味道,在夏季当椿树花的味道,弥漫在村子时,人们总会有种,如同在冬季进入了地瓜窖的感觉,鼻孔里有点儿发闷也有点儿暖香。可椿树开花时会招来一种带翅膀,身上分布着红色斑点美丽的飞虫儿,当地人叫“花大姐”。“花大姐”有三四厘米长,它长着翅膀却并不善于飞,是孩子们极其喜欢的小动物。夏季天气炎热,捉几只“花大姐”逗玩,成了孩子们消磨时光极为趣味的事儿。
父亲请乡亲们帮忙在放倒这棵有半抱粗的椿树,将椿树剧成段,在木材晾干后不久,父亲便让村里的木匠,用结实的槐木做桌腿和边框,用红黄相间的的椿树木料做桌面,打制了两张“八仙桌”。父亲在把其中一张“八仙桌”,让大姐夫拉走时,父亲很是开心,他那些被岁月捏紧的脸上褶皱绽开了。并不善饮酒的父亲,特意的从小卖部,买来了一瓶散酒和两盒烟。那晚,父亲独自一个人饮了好几杯酒,饭后,他蹲在在院子里一堆木柴前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直到夜半,才托着腰,缓缓地走进屋。
父亲和屋后那棵椿树,“对峙”了将近十年,有担忧,也有期待。最终父亲赢了。
在我小学五年级时,有一次父亲骑自行车,捎着我去远在一百里地外的城市,卖些鸡蛋、花生米等农家土产。就是那一次,父亲在卖完所有的东西后,他一边吸烟,一边看着街头熙攘过往的城里人,若有所思地对我说:“儿子,你得用功读书,学习好了才能有出息,才能和城里人一样,过体面的生活。”并没有多少文化的父亲,只要一有机会去城市,总不忘了给我买几本课外书籍。
随着我一天天的长大,父亲对我的期望越来越高了,供着三个孩子读书的父亲,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在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县重点高中,即将开学时,父亲骑着自行车将我送到学校,安顿好一切后,父亲把我带到县城的一家小餐馆,请我饱餐了一顿。临走前父亲拍了拍我的肩头对我说:“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爸爸知道你是好样的。”在我高考的那几日,父亲更是专门地去县城陪我,每次在我走出考场,看到父亲,一边吸烟一边在炎炎烈日下焦急地等待我时,我总恍惚的以为,高考的是父亲而不是我。好在,我没有让父亲失望。
大学毕业后,我把城里的女友桃子带回家与父母见面,父母很是高兴。尤其是父亲,他把我单独叫到他的房间,随后掏出烟卷,点燃一支后,居然生平第一次,递给我一支。我笑着摆了摆手,父亲这才意识到我并不抽烟,他自嘲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看我这记性,哎!老了。”可我知道,在父亲心里我已经长大了。那晚,我和父亲聊了很久,大约三支烟过后,父亲忽然郑重地问我:“你那么爱写文字,为什么会选择学理科的桃子,做你的女友?”我说:“她很善解人意,最主要的是,我喜欢的她就会支持我。”“嗯,这一点,她很像你妈。”父亲快活地笑了起来。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五年了。现在的我,烦闷时偶尔会抽支烟,而此刻我会特别怀念父亲默默抽烟的样子。那是一个男人和岁月对抗,孤独而深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