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夏天像青春一样回不来
2017-07-24潘云贵
潘云贵
在家的这几日,听得最多的歌是宋冬野的《安河桥》。每次听到其中一句“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时,不免又想到阿鑫出门远行的那个夏天。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时常站在窗前发呆,或是整理许久未翻的抽屉。偶然间看到一些过往在意过的小物件,脑海里便荡起回忆的波纹。
那年六月,大学即将毕业,我在寝室收拾需要快递回家的衣物。黄昏风起,向阳的墙面金光闪闪,夹杂着楼外大树的葱葱树影,像作别的手在摇摆。
衣柜里突然掉出一本开本略小的书,红色封面,写着书名《爱你就像爱生命》,王小波与李银河的作品,中信出版社版本。
我拾起来,往上面吹了几口气,尘埃四起,渐次落定。想起五月下旬的一天,收到快递通知,取了一个事先无人告知要寄来的包裹。包裹上寄件人信息模糊,唯一能看清的只是手机号末尾“4705”的数字。打开看时,我很惊讶,是一本书,《爱你就像爱生命》,但书里空无一个手写字。
那天,一个人走在夏天的路上,边走边翻着书,沿途的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将光斑打在书页上,身边人来人往,穿着裙子的女生们说说笑笑,勾肩搭背的男生们不时往地面拍几下篮球,我没有在意他们,目光只停在书中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情书上,心想,究竟是谁又将这份“情思”传递给我?
我起初怀疑是朋友小青,但她却在电话里跟我说:“你知道的,这阵子我都在忙着毕业论文答辩的事情,可没空买书送你。一定是喜欢你的人。”
“可是很奇怪,他/她居然知道我阵子想看这本书?”我困惑不已。
小青答道:“这么默契啊?你是不是有在哪里提到对这本书的喜欢?”
我这才想起,自己有在微信上提过。
有一次,姐姐打电话过来,说她的宝贝儿子非常想念我这个小舅舅,希望我快点回家。我说要等毕业证书拿到手。然后,她突然提起我中学时代的友人,“花露水”阿鑫。
他是一个喜欢在夏天喷花露水的男生。每个夏夜晚自习,全班都会闻到他身上的花露水味道,一些男生觉得阿鑫很“娘”,给他取了这个绰号。
“我也不想喷,但我是A型血,皮肤又白,很招蚊子的。”阿鑫对我解释了几次。当时他没有什么朋友,在班上一般只跟我一个人说话。
姐姐说我这些年都像候鸟似的,南来北往,四处迁徙,阿鑫联系不上我,所以他一从外地回来,就到家里要了我的微信号、手机号和学校地址。听到这里,我的第一反应是,书是阿鑫寄来的。
中学期间,我跟阿鑫都酷爱看书。
蝉鸣喧嚣的午后,我们在食堂吃过饭,便往图书馆里钻。我喜欢去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书架前“捕猎”,他呢,比我有出息,飞奔到外国文学那边寻觅有意思的小说。我们那时总爱争辩一个问题:“中国作家的小说跟外国作家比起来,谁写得好?”
文学其实是很主观的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那时的我们都很倔强,谁也不让谁,非争得面红耳赤不可,但很快又和好如初,笑脸相迎。
高三时,时间对身旁多数人而言,都像是快用完的牙膏,非得用力挤,心里才舒服。每天深夜自习回来,简单洗漱一番便想睡下。但阿鑫常常发微信过来,对我念起他最近看的小说片段。
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在晴朗的夜空下,临睡前,我爬上天台,呼吸着夜间微凉的空气。阿鑫在微信里朗读柏瑞尔马卡姆的《夜航西飞》。
“一天晚上,我站在那里,注视一架飞机入侵群星的领地。它飞得很高,遮蔽了数颗星星。它拂动着星光,如同一只掠过烛火的手……在飞机寻找避风港的航线上,有成千只动物正悠闲散步,如同圆木漂浮在漆黑的港口。但是入侵者在盘旋下降,姿态显出明确的急迫。它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倾斜低飞,它的声音在说:我知道自己在哪里,让我降落。”
那个夏夜,星星很亮,听着阿鑫略带磁性的声音,此生仿佛也同书中主人公的旅程一样变得美好而漫长。我们远离纷争,没有痛苦,“梦想”也不再成为一个带有压力的词汇。内心是这般的空,亦是如此的静。
原以为阿鑫永远会是个温和的人。但在高考前一個月,我发觉他的脾气变得怪怪的。他先是在微信状态里写着十分低落、抑郁的心情,随后就是跟我吐槽某某老师越来越无聊,上课就知道“喊口号”,某某同学天天坐在楼道里大声背诵,跟傻子一样,这跟我之前认识的他有点不同。
我想应该是高考压力造成的。于是在一个深夜里,我静静在手机上打出“有些磨难是我们必须经历的,这样,你我方能成长得更好。不要怕,我始终和你并肩前行”。这行字发给他,结果看见他回复的竟然是“去你妈的鸡汤”。
那个夜晚,我失眠了。
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会这样对我。我关心他,安慰他,可最后得到的竟是对方一阵痛骂。过往与他玩过、疯过的时光瞬间烟消云散,原来人真的生来记仇,对方给予自己的千般好都抵不上他最后送来的一记耳光。
我打算不理会阿鑫了。
他似乎也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三天后,他主动联系我,说把我写的小诗拿给他表姐看,她表姐很喜欢,表扬了我。
虽然我无从辨别这件事的真假,但我真切感受到这段话的背后是他在“认错”,想与我恢复“邦交”。我平日虽有些敏感,但气量还是有的,很快原谅了他。
但我们之间不知道为何,已回不到当初的状态。
日常,我们虽也聊天吃饭,但他的目光总有些飘忽,似乎有很多心事,但也不再找我诉说。他借了一些新书,也不再同我分享。阿鑫在我眼中渐渐变得陌生,而我也清楚自己在他心上的疆域越来越小。他的领土都给了谁?
是消耗身体和灵魂的漫长备考?是迷茫不确定的未来?是隐秘而倔强的青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偶尔看到阿鑫那张越来越不快乐,几近崩塌的脸,我就不禁在心底发问。
高中最后一次收到阿鑫的信息是在高考前一周。他说自己迫切想去苏大,不想留在省内,待在这里十九年,已经够了。我说:“看命运将你我安排,祝你如愿抵达心之所向。”
随后世事并不遂人心愿。阿鑫英语和数学出现塌方,去不了自己想去的苏大。那年盛夏末端,他在周遭同学的报喜声中,独自远行。家人起初反对,但最后见他情绪异常萎靡,关在家中形同困兽,便妥协,答应他一个人出去散心。
我是打电话到他家里时知道的。他母亲听上去有些难过,但让我放心:“是去苏州了,他大表姐在那边工作,可以照顾他,所以没事的。”
自此,我跟阿鑫之间空出一段很长的空白。
直到如今,他又出现了。
我在微信联系人里找了找,才知道自己的确有通过一个叫“鑫之逆旅”的好友申请。随后,我与他聊天,他真的是阿鑫,那本神秘的《爱我就像爱生命》就是他看到我在朋友圈发表的状态后送来的。
故友的到来,仿佛让我顷刻间返回了那些年的青葱岁月。我们曾经骑过的车,借过的书,讨论过的话,抓过的蝉,偷看过的女生,做过的梦一时间涌上心头,像无数透明的丝线缠绑泪腺并紧紧拉住,倒向此刻现实的这一端。
这些年,自己笔下写过很多少年,就像阿鑫这样的。他们身上存放着太多我所眷恋的昨日风尘,在夏天的记忆路途中闪闪发光,引领我在浮躁的岁月里得以向后回望青春,内心澄明。
在家的这几日,听得最多的歌是宋冬野的《安河桥》。每次听到其中一句“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时,不免又想到阿鑫出门远行的那个夏天。
他坐火车去了苏州,走到苏大的校门前,一个人哭了。烈日灼灼,一个少年脸上有发烫的忧伤。为了一个梦,我们都曾做过飞蛾,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最后却事与愿违,捕风捉影一场空。
我问过阿鑫,后来去了哪里,做什么。他说,去了一个三本学校讀了四年,然后跟我一样考研,上了复旦。
我感觉阿鑫变了很多,不再像过去那么倔强、偏执。他不再选择苏大,而且在日常阅读中,也不再对当下的中国文学反感,开始正视自己,懂得接受。
或许青春便是这样,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其间的遗憾、痛苦、彷徨、寂寞都是必要的养分,不吸收它们,便无法成长。
我们在微信上聊天,阿鑫说我一定没有读完他送的书。我问他为什么知道,他说,因为我没有发现书中第95页是被撕掉的。我问他这样做的原因。
他在微信上打了一行字:因为我想亲自告诉你上面的内容。
什么内容?
他发来一段语音:
十分想念你。非常非常想。
卢松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