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诗学中的“恶之花”
2017-07-21郭子君
郭子君
摘 要:本文着重从诗学角度入手,解读前期象征诗派建构的丑陋意象,其沾染的存在主义诗学情绪,以及以丑为美的审美理念,并分析这种废墟诗学的生存处境、象征诗派所继承的诗学理念的意象表达,探析丑陋意象的存在意义。
关键词:丑陋意象 存在主义诗学 象征主义诗艺 审美意义
诗给人以灵魂与真我,诗学不仅仅是研究诗歌理论与构建的维度,更是研究诗人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相悖离与勾连的桥梁。象征主义肇始于法国,20世纪经由新文化运动的学者带到中国,象征主义由象征派诗人牵头,其诗学理念既带有法国象征主义诗艺,又将新鲜的味道与中国文学界阈的文化语境与诗人独特的个人情思相结合,吐露出奇特的异国熏香。当然,存在主义尽管后于象征主义发迹,但其诗学内涵却有契合。笔者在此主要挖掘象征派诗人所塑意象背后的情思与诗意,探求何为废墟诗学,又是如何在这废墟之上开出“恶之花”,这一切都以美学意义上的审丑情怀为基调。
一、滋养废墟诗学的土壤
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文学土壤,不再适合孕育谋求浪漫主义的象征美学的古典传统意象。法国象征主义诗艺伴随中国前期象征派诗人的崛起汹涌而来,犹如一支射向黑暗的箭,把浓重的传统意象撕开,为中国象征主义诗歌注入新鲜的血液。废墟诗学,应运而生。
废墟诗学由本雅明提出,参照前期象征诗派,其在古典式象征的“废墟”中的重构,以及思索现代人存在意义上的意象塑造,是符合废墟诗学的。丑陋风是这群颓废诗人最善于勾勒的意象画,这些被诗人勾勒的意象鳞次栉比的舞动、狂欢,寻找生存的意义和死亡的恐怖。李金发汲取法国象征主义诗艺集大成者波特莱尔的“恶之花”的诗学观念,与穆木天、冯乃超等探究意象之所以丑陋的美学意义的诗人一道,建构起前期象征诗派的废墟诗歌,一种颠覆传统诗学与构建现代人精神世界的全新诗艺。当然,我们可以看到丑陋意象的塑造是依托于传统意象的传达,却赋予传统意象以全新的意义,这种依托于诗歌将现代人的生存体验与心灵感受抒写出来的创作实验,之所以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衍生发展,是有其存在的依托的。
20世纪20年代中国象征诗派滥觞于李金发的《微雨》。而李金发对于象征主义诗学的神往则来自于对波特莱尔诗作的热衷。波特莱尔认为,在每个人身上,时刻都有两种要求,一种趋向上帝,一种向往撒旦。对上帝的祈求或是对灵性的祈求是向上的愿望,对撒旦的祈求或是对兽行的祈求是堕落的快乐。很大一部分象征主义诗人甘于品尝丑陋的言说,乐于与撒旦共舞。李金发带着这种气质,回到了同样需要“另一种快乐”的中国大地。
中国象征主义诗歌裹挟着现代主义远道而来,昭示着象征主义的废墟诗学与当时的中国社会不谋而合,笔者归结为以下几点原因。
第一,外部原因(社会原因)。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文学革命余热尚存,新的歷史时期正处在过渡阶段,反动势力的反扑、黑暗统治的加强与劳苦大众和广大知识分子的抗争形成了鲜明的矛盾体系。一些知识分子内心一方面难舍“五四”热潮,欲大展身手宣传西方先进的文学思潮;另一方面,又面临无处施展和报国无门的悲哀处境,这些知识分子在严峻的社会矛盾影响下,内心苦闷彷徨,逐渐在他们心中衍生出颓废、悲哀的情愫,这种内心潜意识的基垫,形成了象征诗派出现的动因基础,正如穆木天所说:“诗的世界,是潜在意识的世界。”{1}
第二,内部原因,也就是中国诗歌在不断发展过程中的自我内省。相对于新月派的辞藻浮华和新诗自由化的倾向,象征主义思潮理所应当地为他们所用,在疯狂涌入中国的思潮中,李金发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既能隐含作者意图,又承载古典诗歌魅力,又能含蓄表达晦涩意象的象征主义诗歌潮流。正如罗振亚所说:“象征诗派的崛起是新文学传统推动的结果,它在两个维度上同时展开,一是正向继承,一是反向超越。”{2}
在革命低潮的时期,现代人滋生出来的忧郁苦闷,在激情奔放的自由诗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周作人说:“整个诗坛可用单调二字概括,一切作品都像个玻璃球,晶莹剔透得太厉害了,没有一点朦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种余香和回味。”{3}那么显而易见,象征诗派的出现肇始于当时诗坛暗示精神的缺憾,李金发所带领的象征诗派应运而生。李欧梵认为:“李金发所实践的二度解放,至少曾暂时把中国的现代诗从对自然与社会耿耿于怀的关注中解放出来,导向大胆、新鲜而反传统的美学境界的可能性。正如欧洲的现代主义一样,它可以说是反叛庸俗现状的艺术性声明,这无疑促成了早期象征诗派的异军突起。”{4}尽管不能说他们形成了波澜壮阔的现代主义气象,但是他们的出现标志着中国现代主义的起步,并隐约透露出一种审美讯息,他们逐渐摆脱了直抒胸臆的抒情羁绊,开始寻求暗示的效果,追求诗观与诗感传达的多元化效果。
废墟诗学,正是建立在另一个“废墟”之上的。中国文学界百废待兴以及文化社会情绪的低落,导致存在主义诗学影响下的象征主义蓬勃发展,李金发等人以颓废哀伤的语言暗示“另一个世界”的诗歌流派,正顺应了中国诗歌发展的潮流,暗合了诗人内心孤独悲哀的情感,为象征主义的废墟诗学提供了温床。
二、与存在主义诗学同源所塑的产物——“恶之花”
20世纪初的时代精神和社会心态,给予“恶之花”以生长的肥料。恶之花,作为丑陋意象的美学顶端,矗立于象征诗派诗人的诗学构建体系中。这里所谈的“恶之花”,是美学意义上的诗歌创作与现实世界的勾连,“花”是诗歌创作中所塑造的意象,“恶”是诗人所着重抒写的现实世界的丑恶,但我们必须认清,在美学意义上,“恶之花”是一种否定后的肯定,诗人由于厌倦世界的丑恶现实而创作,却将塑造出来的丑陋意象视之为美好的产物,这种以丑为美的审美品格是艺术上的形而上学。存在主义本身面临着对人性恶的挖掘,诗学意义上与象征主义不谋而合,因此“恶之花”是同源而塑。
这种艺术上的形而上学,使诗人追求在艺术中体验永恒的、绝对的、完美的、融合的精神诉求,而对于丑恶的生命处境的审美化,是洞察了“丑”的审美指向。李金发等人的确继承了类似于波特莱尔的驾驭撒旦之恶,以袒露现代人病态、彷徨、绝望心理的诗艺,借诗歌将人类深层的生存意义,显露于人们日常生活中所接触的场景,如李金发在《弃妇》中所塑造的枯骨、鲜血、一根草儿和游蜂之脑等,都是从日常生活中的细微挖掘出了丑恶与异化,这种异化与诗人心中郁积的凄苦和哀怨相契合,进而塑造出了一个“恶之花”世界,是从美学意义方面,在丑恶世界发掘丑陋意象的审美诉求。王独清的《失望的哀歌》《圣母像前》、穆木天的《野庙》《薄光》等,都力求塑造一个“恶之花”的世界。
后期象征诗人里尔克的存在主义诗学,很好地印证了“恶之花”塑造的非理性,和诗人以丑为美的审美品格的源头。法国象征主义是现代主义重要的一支,在诗歌领域极其繁荣。而象征主义诗学与存在主义诗学是有共同之处的,存在主义继承了克尔凯郭尔的神秘主义,也汲取了尼采的唯意志论,象征主义诗歌认为世界的本源是痛苦、无奈和虚幻的,只有以意象作为沟通现实和虚幻两个世界的桥梁,才能到达人类心中的另一个理想世界。尽管象征主义诗学力求构建诗本体空间,诗艺回归纯诗和对诗本体进行审美诉求,但是他的审美动向仍然是围绕丑恶而构建的美学体系,无法规避中西融合的理论延伸,由于前后象征主义诗歌的流变是一个系统的顺应,我们且看里尔克的存在主义诗学,并结合存在主义诗学理解象征主义诗学的审美意义,解构废墟美学上的意象建构。
“死亡”与“恐惧”是存在主义的两大精神内核,而这两种作为诗歌的主题意象,是象征主义常用的意象范畴。里尔克对于死亡的理解,源自克尔凯郭尔。里尔克说:“克尔凯郭尔把我们带到死亡的严肃中,他并没有为我们允诺延期或永恒的未来。把‘此世从根本上理解为存在的一个方面,并热情地探究它,这大概就是死亡向我们提出的要求。至于生命,不管人们在什么地方觉察到它,都意味着一种整体生命。”{5}里尔克认为,死亡与生存是人的两面,被遮蔽的死亡层面与生存共同构成人的一生。我们了解到,象征主义诗歌的主体意蕴是包含这一哲学命题的,而且里尔克并不惧怕死亡与恐惧,认为这两种命题是一种可以把握的积极因素,象征主义诗歌何尝不是这样以丑为美?很明显是诗学意义上的契合。海德格尔谈道:“时代之所以贫困乃由于它缺乏痛苦、死亡和爱情之本质的无蔽。这种贫困本身之贫困是由于痛苦、死亡和爱情所共属的那个本质领域自行隐匿了。只要它们所共属一体的领域是存在之深渊,那么就有遮蔽。”{6}在一个时代,痛苦、死亡和爱情的本质都被遮蔽了,探究它的本质是由于感觉领域被规避了。生命存在之深渊、痛苦和麻木,都必须依托生命而存在。李金发的《弃妇》也鲜明地证实了,依托垂危的生命的意象,才能够凸显诗学艺术的张力,例如一根草儿系着弃妇的命运,实则是以小衬托绝望的情绪,为悲哀加上了一层绝望。
{1} 穆木天:《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选自杨匡汉、刘福春编:《中国现代诗論》(上编),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
② 罗振亚:《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3} 周作人:《〈扬鞭集〉序》,《语丝》1926年5月第82期。
{4} 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现代主义》,《现代文学》1981年第6期。
{5} 李永平:《里尔克后期诗歌中关于死亡的思考》,《外国文学评论》2000年第2期。
{6} 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诗人何为》,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