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上飞
2017-07-21文润
文润
出事那天,田锁正坐在他妈田寡妇留给他的土炕上喝酒。天冷,田锁的枣红马就拴在屋外的窗下。
日头偏晌时,田锁就已经有些醉了。红头涨脸的狗剩拿着酒瓶,生劝着田锁再来一杯。二顺子也喷着唾沫星子起哄,说咱哥几个好久没喝这么痛快了,来一杯就来一杯,多喝点就多喝点,醉了能咋,大不了多睡会儿!几个人正闹腾间,田锁恍惚就听见拴在窗下的马“咴咴”地甩了两个响鼻。“来人了?”他心里嘀咕。这马让他养得精,比平常人家的狗都管用,见了生人又抿耳朵又甩鼻的,一般人到不了眼前。田锁往窗外扫了一眼,隔着层塑料布,他啥也没看见。
可狗剩倒酒的瓶子还没等撂下,半掩的屋门便倏地开了,几个警察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站在了门口。屋里一下就哑了,仨人一时呆呆地竟谁也没动。村长贵叔站在警察后面有气无力地喊:“田锁!”
靠在炕里的田锁想站起来,拿手去扶桌子,没扶住,身子使劲地闪了一下。一瞬间,脸白的竟像一张纸。
为首的警察问:“你就是田锁?”
田锁惨白着脸,过了一会儿才说:“是。”
那个警察就说:“我们现在怀疑你跟北山那个盗马案子有牵连,请你跟我们回局里,配合一下调查。”说完,拿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田锁,一点表情都没有。
田锁没吭声,狗剩张着嘴半天才醒过腔来,瞪着眼看看田锁,回头又看看那些警察,光着脚就从炕上站起来了,愣愣地冲着那些警察说:“警——警察大哥,是不是搞错了,我锁子哥怎么会——”话没说完,站在警察边上的贵叔就重重地咳了一声,闷着头对狗剩说:“你知道个啥?边上去!”
被贵叔使劲地瞪了一眼,狗剩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回过头又直直地去看田锁。田锁脸白白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眼二顺子,长长地喘出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狗剩和二顺子的酒便一下都醒了。这到底是咋回事么,是咋回事么?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傻懵。
田锁下了炕,很认真地在鞋堆里找自己的鞋,炕上的狗剩和二顺子也没动,门口的警察也没动。
穿了鞋,田锁又把柜上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然后从拉匣里掏出一把锁头,沉着声对炕上的哥俩说:“还像原先那样,锁了吧!”
走出门来,田锁看见枣红马被一个警察远远地牵着,看见田锁,那马使劲地甩了甩鼻。
这是田锁第二次离开这个房子。第一次,是田锁他妈田寡妇死后一年大多的时候。
田锁的根儿其实不在这南甸子村,是他妈田寡妇在他刚下生那会儿,就裹了被子抱回来的。
南甸子村百十来户人家,巴掌大的地方,往北紧靠着沙坨子边。离坨子不远有条河,南甸子村就被这条河远远地隔在了北岸。
田寡妇一辈子没生养过孩子。五十八岁那年,老头儿又没了,田寡妇心里那个凄凉,屋里屋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秋天煞冷时,河南沿的表弟找她,问她要孩子不。她问:“多大,丫头小子?”可表弟说:“不知道,我来时还没生呢!你如果要,你弟媳说让你这就跟我过去,或许这阵孩子都已经落地了。”
田寡妇当即就抱了套棉被,坐上表弟的驴车颠颠地赶了去。
到那,表弟媳才跟田寡妇说了仔细,原来这要生娃的是个城里的女知青。这姑娘与一个男知青相好,屋里地头的,黏黏糊糊好了两年,之后这男知青送礼托人地先回了城。走时女知青已怀了身孕,男知青发誓赌咒地说过些时日一定把她接回去,让她好好养着,等他来。谁知那男人一走就是半年,信也没有人也见不着,这姑娘就提着个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顶着满大街的白眼和唾沫等。可就在前几天,那男人才捎过来一封信,说他结婚了,回城就结婚了。原因很多,信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明白,反正都是没办法的事,希望姑娘能諒解他。信上一句都没提孩子的事,好像压根他就没做过那事似的。姑娘哭得死去活来,又要上吊又要投河,这么一折腾,肚里的孩子就要出来逃生。偏巧田寡妇这弟媳是个热心人,曾舍过这女青年几枚酸枣吃。平日里这女青年遭了屈,弟媳总帮着解劝解劝。如今这一遇难,便跪倒在弟媳跟前,哭着求弟媳替肚里的孩子找个去处。弟媳看她确也可怜,可那时人穷吧,孩子却富着生,谁家没三个五个娃张着嘴等饭吃?思来想去,猛地想到河北沿的表大姑姐。虽然岁数大些,可抱养个孩子也算是给老表姐添点活气。想到此,便急忙唤了丈夫套了车去接田寡妇。
田寡妇老来得子,乐得像捡了个金元宝。村里奶孩子的妇人挺多,田寡妇便舍着老脸抱着孩子从东家蹭到西家。村里人憨厚,没啥弯钻心眼,看这娃也招人可怜,田寡妇又寡寡单单的,宁肯自家娃少吃一口也得让这娃吃饱。时间一长,看人家的娃饿得嗷嗷叫抓着娘奶不撒手,田寡妇自己倒不过意了,回家把点不舍吃的小米淘洗淘洗,碾成面面炖成糊糊,一口一口往娃的嘴里抿。那一夜,娃一声没哭,田寡妇甜甜地睡了一宿觉。
娃会坐的时候,田寡妇给娃起了个名叫“锁儿”,喊着又结实又好听。锁儿大了,锁儿管田寡妇叫娘。锁儿总不明白为啥伙伴的娘都是黑头发而自己的娘是白头发。问娘娘不肯说。别人又没人告诉他。直到他十五岁那年,田寡妇死时,才告诉了锁儿的身世。田锁趴在田寡妇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可人死哭不活,田寡妇最终还是埋了,那双眼到埋时还睁着。
是村长贵叔把田锁从田寡妇的坟上背回来的。田锁在贵叔家睡了一天一宿才睁眼吃饭。论辈分,田寡妇是贵叔的长辈,田锁该叫贵叔一声哥。可十五岁的田锁机灵,吃完饭也没人教,跪地就喊叔婶,抹着眼泪说:“叔,婶子,我没妈了,你们就给我当爹当妈吧。你们二老没儿子,我就给你们当儿子!我啥都能干,啥苦也能吃,叔婶就收下我吧。”
贵婶满心欢喜,刚想去搀田锁起来,却见贵叔一脸愁色,贵婶便把伸出的手给缩了回来。
贵叔没儿子,只有两个闺女大翠二翠。大翠比田锁还长一岁,二翠也十三了。留下田锁,贵叔不是没想过,可是他怕遭人讲究呀!这田锁一天比一天大了,身子骨虽说还不太硬朗,可干活也是副好架式了。他收了田琐,别人会说田寡妇辛辛苦苦拉巴的儿子,却让他贵叔得了济。他是村长,不能让别人戳脊梁骨。再说,自己的两个丫头也那么大了,再把个半大小子放在家里,久了也怕招人说闲话。狠狠心,他把田锁从地上拉起来说:“锁子,不是贵叔不疼你,贵叔也是有难处。这样吧,锁子,啥时饿了渴了,就来叔家,啥时衣服破了,就来找你婶子,让你婶子给你缝补。有为难召窄的事,别忘了,有叔呢,啊!”
小锁子懂事,含着眼泪点点头,以后再也没提让贵叔收养的事。
田锁回到了空荡荡的家,除了这两间房子,田寡妇啥也没留下。她死前瘫在炕上一年,为了照顾娘,田锁在乡里刚读了半年的初中就断了。娘没了,他还想去上学,可想想这个啥都没了的家,田锁又把书包放下了。可日子怎么过呀?娘在的时候,会坐在炕上教他做这做那。如今,炕上教他干活的人没了,十五岁的锁子有点懵了。
小锁子开始愿往人多的地方跑,遛个腿打个杂,听人家说闲话解闷子。实在没意思,还跟几个半大小子偷着摸几把扑克。刚开始时,贵叔让大翠去叫过田锁几次到家来吃饭,看着贵叔一家对自己客客气气的,田锁自己倒别扭了。后来大翠再去叫,田锁就总找理由不去。再后来,贵叔叹了口气,也就算了。
第二年开春,北山来了几个贩马的老客,在南甸子村打尖,不知怎么唠嗑就唠到了田锁身上。有一个老客挺在意,跟贵叔说:“你把这小子找来,我看看。”小锁子来了,只打了个照面,这老客还真就相中了,说这小子不错,挺机灵的。跟贵叔说,他家还真就缺这么个小羊倌,问这小子干不?贵叔回头跟锁子一说,锁子想了想说:“干!”贵叔说:“北山离咱们这可一二百里呢。”锁子说:“叔,没事,攒两年钱我就回来。”贵叔一想,让他出去磨练磨练也好,在家里东混西混的,也不是个法儿。于是跟那老客正经八本地谈了谈工钱,随带着又提了提吃、住问题,那老客拍着胸脯说:“放心吧,老哥,我亏待不了这小子,南甸子这块我还得来呢!”
第二天,田锁就跟老客走了,临走时,穿走了大翠的碎花棉裤。贵婶抹着泪说:“出外不比在家,才这么小的孩子!”
田锁这一走就是几年。头二年还有点消息,路过南甸子的老客说,一开始那小子放羊放得挺好的,后来有一天在山上睡着了,把十来只羊撇在坨子里找不着了。那老客一来气,就打了他几鞭子,当天晚上田锁就跑了,工钱也没要。后来听说在坨子那头给人放了马,再后来就不知道了。
南甸子的人们渐渐淡忘了那个孩子。偶尔从北山来人路过,人们也问起一两句,却都说不认识,末了倒兴致十足地说起北山流传的一个叫“草上飞”的汉子,说那草上飞是一伙盗马贼的头儿,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子,眼睛一瞪和铜铃那么大。那功夫了得,骑上马两脚一踹镫,那马就像一支箭一样飞了出去,眼睛慢的都看不清那马背上还伏着个人。更神的是他能从这匹马背上跳到另一匹的马背上,那身手和燕子一样轻巧。“人家那——”来人伸出大拇指晃晃,一副很敬佩的样子,“在北山,那名打得老响了,连这么高的孩子都知道!”他拿手在腰上比划了一下,闪着眼睛说,“老邪乎了!”
“你见过吗?”有人问。
“没,”那人脸红了红,“只听说,没人见过。”
“那公安局咋不抓呢?”又有人问。
“抓?”来人又瞪着眼睛来劲头了,“抓得着吗?话又说回来,谁又见着人家偷了!现在做啥事不都讲究个啥证据不是?”
“那是,那是。”听嗑的人点头咂嘴地附和。
末了,来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听说,这个‘草上飞还是南甸子这边的人呢!”
“是吗?真的咋地?”村人一惊一乍地。
“嗯,听说是,反正我也没见过。”
南甸子,从北山往南过个百十里沙地,都被北山人统称为南甸子。所概括的区域老大了。这“草上飞”究竟是不是南甸子人?如果是,是甸子东的还是甸子西的?是南的还是北的?村人闲着时,把四处村子所有认识的,在行为上有点贼性的,骑马功夫又好的人,都细细过滤了一遍,可想到北山來人所说的大络腮胡子大铜铃眼睛,最后也都摇头了。“哪儿的人”这嗑也就跟着消停些,至于“草上飞”这个人,却是在南甸子村越传越响越传越神了。后来竟然说,这“草上飞”站在疾驰的马背上,都能逮着头上飞的鸟了。村长贵叔沉着脸对村人说:“扯淡,全把你们闲的!”
第七个年头,春来的早了点。打春那天,田锁牵着一匹枣红马回来了,跟走时的样子变了不少,虽然眉眼上还残着一些原来的影子,可黑黑壮壮的,从头到脚都变成了一条汉子。他买了一大捆的烧纸去田寡妇的坟上烧,完了就在那坐着,直到天黑尽了才牵着马回来。之后便开始修房,把他娘留给他的两间土房,里里外外地用泥重新抹了一遍,门窗也上了油色。收拾利整了,把村里老少爷们请到家去,大鱼大肉,体体面面地吃了一顿。老少爷们高兴呀,小锁子出息了,刚二十几岁的娃子就出息成这样,能耐呀!吃完喝完,老少爷们才想起问锁子这些年在哪了。锁子说:“在北山了,给人家一直放马来着,挣了点钱,太想家就回来了。”爷们问:“还走不?”“不走了。”田锁说,“再不走了。”
这时就又有人想起北山的那个“草上飞”来,便惊惊乍乍地问田锁:“你见过那个盗贼‘草上飞吗?”
田锁愣了一下:“听说过,没见过,离我那可是老远了。”
问的人听了,也就不再深问。
出门来人们又叨叨:“田锁这小子可发了,发大发了!瞧人家桌上那气派,村里掐指头数,谁家有过人家那席面?唉,到底是城里人的种呀,眼毛都空空地,精着呢!”
事后,田锁拎了两瓶好酒专程去了贵叔家,跟贵婶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他走那年贵婶送他的那条花棉裤,不会忘了婶子的那份恩。中午贵婶留他吃饭,已出落成大姑娘的大翠甩着大辫子屋里屋外地忙,脸就像刚开的花一样红。贵婶乐,拽贵叔的衣角让他看,贵叔只稳着脸喝酒,啥也不知道一样。
吃完饭田锁回家,贵叔也跟了出来,说去村子里溜达溜达。爷俩一路走一路唠,贵叔就有意无意问:“北山的草场好吗?给人放马的工钱多吗?那疙瘩的人野性吗?”最后忽然瞅着田锁的下巴说,“你留过胡子吗?”
田锁摸着光光的下巴,看贵叔那被酒烧得通红通红的脸,答非所问地试试探探说:“叔,你……要不,我,我先送您家去?”
贵叔一激灵,随即拿手拍自己的脑门,嘿嘿笑着说:“唉,这酒喝的,是多点了,多点了。”
贵叔回到家还真觉得酒劲上来了,贵婶笑着跟他说话,他脑袋轰轰地一句也没听清。贵婶伸手扔给他个枕头,他顺着炕便躺下了,连晚饭都没起来吃。
回来的田锁开始侍弄他和他娘的那几亩田地。从耕到种,从耪到趟,田锁很认真地跟着村里的老庄稼把式们学。村里人也都很愿意跟他交往,这么有出息的孩子,待人做事又这么谦虚和机灵,到哪儿人们也都高看一眼。只是田锁闭口不提他那七年的经历,有时就是别人问起说两句,他也是闪烁其辞。久了,别人便知道了他这毛病,猜想定是曾经经历了啥伤心事,既然人家不愿去碰,索性也就不再有人提及了。
农闲了,田锁就和打小在一起玩的小哥们狗剩二顺子他们,打打扑克喝点烧酒,再不就牵着他那匹跟他回来的枣红马,在村道上遛遛,慢腾腾地。别人老远喊他:“锁子,骑上去遛,还没见你骑过马呢?”
田锁嘿嘿地笑,摸着枣红马的脖子说:“这马,懒着呢!”
上秋时,田锁和狗剩喝酒,喝着喝着便有了醉意。无缘无故的,田锁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抓着狗剩的手说了不少酒话,说些啥,狗剩酒醒了也想不起来了。最后田锁骑上了枣红马,两腿一使劲,枣红马就像箭一样窜了出去。他伏在马背上,眼慢的还没来得及看清,眨眼功夫,马和人就没影了。村人一片惊叹:“哎呀,真了不得呀,到底是放过马的人,露出一手就够看的,啧啧啧,真不得了啊!”
仅此一次,田锁再没骑过马。
当晚,贵叔在家自己喝酒,竟喝得烂醉如泥,气得贵婶数叨他:“没见过自己喝酒喝醉的人,真是越老越没深浅了。”
秋收,田锁自己的庄稼收完了后,就去帮贵叔家的忙。大翠的辫子像只欢快的麻雀一样,在田锁的眼前飞来飞去,田锁的心便忽忽悠悠地跟着那麻雀跳。逮个空,大翠偷偷地对田锁说:“等过年扭秧歌时,你帮我踩高跷吧。”
“咋?”田锁问。
大翠的手使劲地扭缠着自己的辫梢,轻轻地说:“我怕摔。”
“行!”田锁答应。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膛里扑通扑通地跳,很大的声音。“往年是谁帮你的?”他问大翠。
大翠臉一红:“往年我不踩,只玩‘跑地溜。想帮我,哼!”大翠鼓起小嘴,辫子一甩,“我才不稀罕他们呢!”
这话一说完,两个人的脸却都红了。
没想到这刚入冬,田锁就被警察给抓了,听警察露出的话头,这锁子还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人物“草上飞”呢!南甸子村就像鸡炸了窝一样,老少爷们谁也不相信这个从小苦巴巴,长大后又这么谦和仁义的小锁子,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盗贼“草上飞”。有人大梦初醒般说,怪不得他这样这样,怪不得他那样那样么!也有人说,也怪了,这小锁子在村子也住了快一年了,可咱这鸡咋没丢一只么!还有人说,不会是锁子吧,咱锁子哪有大络腮胡、大铜铃眼的?可不管村人怎么说,怎么不信,反正田锁是被抓走了,并对警察说他盗马的话,一句都没反驳。
田锁被抓的那天晚上,大翠把自己关在西屋,整个晚上都没出来。
贵叔又自己把自己喝醉了。醉了的贵叔只是跟贵婶扯着哭腔重复一句话:“是我对不住锁子,当初我就不该把那么丁点儿的孩子交给别人呀。”
田锁的房被狗剩又锁了。那年过年,狗剩还去了田寡妇坟前,替他锁子哥给他娘上了坟,烧了厚厚一沓子纸。他跟二顺子说,多烧点吧,锁子哥不定哪年才回来呢。
转年冬天,大翠嫁到河南沿,听说走前,硬是把辫子给剪了。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