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梦境的“一地鸡毛”(简评)
2017-07-21南志刚
南志刚
南树的《小闲奇遇记》叙述底层小人物的灰色人生,这个小人物来自于基层公务员。用小说文体书写底层小人物的灰色人生,中外文学不乏其例。卡夫卡的小说以变形的方式书写小人物的荒诞感,契科夫的短篇小说塑造了底层小公务员的群像,叶绍钧的《倪焕之》书写中国现代青年的灰色人生。
1956年,王蒙创作了《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1,小说通过22岁的林震由学校调来组织部工作后,所经历的种种矛盾与挫折,大胆暴露了组织部门的官僚主义作风与消极精神状态,表现了满怀革命理想、朝气蓬勃的青年一代,在现实面前的迷茫与困惑。1990年刘震云写作了《一地鸡毛》,主人公小林及其太太,毕业于名牌大学,进入工作单位后,干着最基层的工作,过着最基层的生活,在油盐酱醋、孩子入托、妻子上班等市民生活中,消磨了曾经的理想和豪情,变成了患得患失的“小市民”。“作者试图告诉我们,权力就像一道无形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渗透到了主人公小林的日常生活中。由于它的作用,小林一家总与自己的愿望发生错位,在前者编织的网络中无奈地挣扎。”2
如果说,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诉说50年代基层青年的困惑和迷茫,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揭示80年代都市“基层”青年生命意志消磨,那么,《小闲奇遇记》则是今天,远离都市核心区的“基层”青年,在权力和世俗中无奈地挣扎。作者用一场梦境,展示出主人公政治梦、文化梦、爱情梦的磨灭过程,在自我调侃、故作潇洒的叙述背后,留给我们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和不吐不快的“默然”。
《小闲奇遇记》以第一人称、内聚焦的方式展开叙述。“我”本来是农校学习农业经济的大学生,毕业后来到远离“中心”的边缘乡担任“乡干”,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我”想有所作为:在工作中有所作为,在写作上有所作为,在爱情上有所作为。然而,经历了边缘乡政治生态和实际工作的“洗礼”,我的理想逐渐磨灭,“既然没有在意时间的流失,光阴也就让我纵情挥洒”,成为乡政府院子里人人可以嘲笑、可以支配的“小闲”。意外得到边乡长“垂青”,陪同乡长进京招商,“我”重新开启了“理想”模式,幻想着“大干一场”,没想到这次进京经历,导致理想的彻底破灭,政治作为变得遥不可及、文化抱负遭遇嘲弄,连爱情也远离而去。
小说一开始,叙述人就向我们摊牌:我叫小闲,闲得发慌的“闲”字,閑得蛋疼的“闲”字。在乡政府大院里,“我”的工作部门是“多种办”,但没有一项正式的事情,整天被“狐狸精”“雷神仙”“乱话精”“陈阔嘴”“马大粗”指派来指派去,“一年到头,都没干出一样正儿八经的事”,成为大家推卸责任、发泄情绪、玩笑嘲弄的对象,是众人“交火”的“巴尔干”。“我”也想有所作为,但这样的处境,只能将“政治理想”付诸梦境,在梦里发现了被拐卖妇女的线索,只能用“十年后当乡长”来自我鼓励、自我安慰。在乡政府大院里没有前途,并没有完全泯灭小闲的生活热情,他开始拼命写作,寻找主旋律的话题,频繁向报刊投稿,向名人写信,期待实现文化梦。与此同时,27岁的小闲迎来了朦朦胧胧、暧昧不清的爱情,覃小红尽管只是个打字员、农村户口,但长相妩媚、家境富裕,在远离城市的乡村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等来了边乡长的赏识,带“我”一起进京招商,年轻人的政治理想和文化梦想被激活了。小闲憧憬着:马上就要与皇城根下的子民们亲密接触,马上就要与京城一流大学的专家教授们比肩散步,共同探讨中国经济的前途之命运。然而,在京城梦幻般的经历彻底摧垮了他的人生梦想:先是发现接待单位是个骗子集团;接着遭到边乡长“遗弃”,另有乡干部和村长进京“找关系”,招商被远远抛在一边;在赠书现场发现了他给文化名人写的信;和小闲暧昧不清的覃小红毅然决然地抛弃他,决定留在京城。充满期待,满怀抱负的京城“奇遇”,彻底摧毁了小闲的政治梦、文化梦和爱情梦,将他打回原形。
等待他的仍然是原来“闲得发慌、闲得蛋疼”的灰色生活。
至此,这个梦做不下去了,也该醒了。然后,小闲不愿意醒来,也很难醒来,他依然眼含泪花在书海里穿来穿去,他还要找边乡长,他担心边乡长下次不带他进京。内在不反省,只能借助外力,妻子一脚将他踢进新年元旦。
刘震云《一地鸡毛》的主人公小林,不时还会从心底冒出一丝不安和忏悔,尤其是,当满怀期望的小学老师,风尘仆仆地赶到北京治病,却遭到小林太太的冷遇,小林为没有给老师找个医院、甚至没有在家里洗一把脸而不安、自责。然而,转眼之间,想着家里的大白菜,想着太太能用微波炉烤鸡,就把老师的事情放到一边了。《小闲奇遇记》中的主人公没有自责,没有良心上的不安,作者很快以太太踹醒了我,结束了这个故事的讲述。这种戛然而止式的结尾,显得更加突兀。也许,这就是近30年来中国社会伦理和文学叙事变迁所带来的变化,是什么力量推动了这种变化?还有那些没有变化的内容,想想竟然有点后怕。
1773—1831年,德国伟大的诗人歌德花费了近60年的时间,完成了《浮士德》,主人公浮士德经历了知识悲剧、爱情悲剧、政治悲剧、美的悲剧和事业悲剧,在克服了诸多内在和外在矛盾之后,得到“智慧的最后的断案”3。歌德用寓言式的诗句,讲述魔鬼带领浮士德离开书斋,进入“小世界”和“大世界”享受生活的“悲剧”历程,融辛辣的讽刺批判和浪漫憧憬于一体,赢得了世人的尊重。
南树的《小闲奇遇记》没有得到“智慧的最后断案”,却也把一个底层小人物的梦幻浇灭了,留给我们一声沉重的叹息。
1 在《人民文学》1956年9月号发表时,编辑部将题目改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
2 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10月版第322页。
3 参见杨周翰、吴达远、赵萝蕤《欧洲文学史》下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11月版第19-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