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这边（81）

康胜昔

杨柏林：我叫杨柏林

我叫杨柏林，1968年12月14日生，按现在年龄段的划分标准，是“六零后”。

我学历不高，高中毕业。这不赖我。我们这一茬高考的时候，正值上世纪八十年代，高考录取率可不像现在，随便考一下，最低也有个专科接着。我们那时叫“大中专一张卷”，大专比中专多考一门英语，也没有一本二本的说法。甭管大专还是中专，一年高考下来，被录取的凤毛麟角。记忆里，还有几个有名有姓的同学，为了考上哪怕一所中专，连续复习四五年的。不过一旦考上了，也一样叫“考上大学”了。

费这么多话说当年高考的事，无非是想说明我学历低是历史环境造成的，多少有点推卸责任的意思。事实上，这也正是我的痛点。因为我在高中的同班同学中，我的聪明当仁不让，象棋没有对手，学习成绩也并不差。时至今日，我为自己履历一栏中，仍然填写着“高中”俩字，而耿耿于怀。

高中毕业，我在社会上游荡了二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成为了一名铁路工人。当然是考上的，而且基本没咋复习功课。对我来讲，“考大学”也许要费尽周章，但考取一个铁路工人的名额，还是绰绰有余的。

在沈阳铁路旅行服务段，在成天灰头土脸的铁路工人中，结识了我的象棋老师：四平客车厂保卫科长，得过省运会象棋冠军的王健夫。他1米70左右的个头，长相却没有他的名字那般威猛，白白净净的脸上，一副黑边眼镜，一派儒雅之风，以至第一次见他时，内心里拿他跟“保卫干部”根本无法关联。

“你好，王科长，你找我？”

“你，叫啥名？”他问。

“你好，我叫杨柏林。”

他笑了，坐在办公桌后面，手一指：“你，会下象棋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注意到办公桌的边上，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茶几，上面摆着一副象棋，棋局妥当，楚汉分明。

我仓促回答：“会，就是，下不好……”

我是在撒谎。从1984年接触象棋，食髓知味，一发而不可收拾，迷恋至今。那时候我在读高中。我突然如梦方醒，以我对自己的聪明的自信，居然没有“考上大学”，莫非就是因为这方小茶几上的棋盘？

他又笑问：“今晚啥班？”

“夜班。”

“一会我找你们段长，接班时到我这里报到，别的你就甭管了。”他说。

一直到他办公室报到之前，我一直满腹狐疑，直到我们在棋盘两侧坐定，走出第一个棋子，才恍然顿悟。

我们的师生之情，就从这夜班，迷迷糊糊地开始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不光下棋，且无人匹敌，才利用职务的便利把我哄来，一探究竟。

那一夜，我们鏖战至天明，我少胜多负，却也酣畅淋漓。他也双眼熠熠，如拾世间珍宝。

王老师教棋，就是下棋，下的过程也是教的过程。无论输赢，要求回家必须拆解复盘，找到节段，权衡利弊，举一反三。他给我举过亲身战例：那年，参加过全国个人赛，对弈杨官磷。开局四步棋白吃杨老一个炮，想来是他偶出昏招，走漏了。抬头看杨老，杨老面如平湖，似乎一切都是有意为之，疑惑的反倒是王老师。

结果不消多说，后来杨老凭借深厚的中残功力，形成士象全守和马兵的定式。战局至此，杨老才让目光离开棋盘，笑着对王老师说：“小伙子，这个定式各种变化我在书里都有过详细论述，这盘棋我看就不要再下了吧。”王老师推了一下眼镜，起身谦虚地同杨老握手言和。由此可见，棋手对棋局的拆读、总结、归纳，是多么的重要。

在与王老师的不断对弈、摔打中，我的棋艺大有长进。1989年四平地区象棋比赛，当时有名额限制，铁西三人，铁东三人，当时铁西名额已满，王老师是铁东的，却要让给我参加。可是，这怎么可能？连我自己都不信。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王老师得知报名的决定权在体协某个领导身上后，骑着摩托车，带着我到体协的情景。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拂在我的脸上，发梢在我眼皮上、鼻翼间痒痒地扫过来拉过去，这一刻，满世界都是师傅的味道。

“怎么可能？”赛事负责人说出的第一句话，跟我心里反复要说的话一模一样。铁西人，不可能代表铁东。王老师清了清嗓子，说出了看似据理力争，实则最不讲理的一番话：“从地理方位上讲，杨柏林虽然家在铁西，但他工作单位在铁路线路的东侧呀！说是铁东选手，说得通嘛！从赛制角度上说，咱们比赛是为了什么？我看就是为了发现、培养年轻勤奋，又有潜质的棋手，给他们创造机会，举荐拔擢，不能压制人才以至埋没嘛！最后，就算我卖一回我这张老脸，也要恳请你给这孩子一个机会，因为他就是下棋的料啊！你给他个机会，他必定还你一个惊喜，赛后咱们拿成绩说话，我先把话撂在这儿——这次比赛的冠军，非他莫属！”

原话我记不住了，但大意就是这样的，用的是讲理加吹牛的说服方式，让我没齿难忘。最终王老师说服了体委领导，特准我代表铁东参赛。

带着老师拳拳的希望，我开始了比赛。哪知头一盘就输给了伊通王唤如。我用目光去寻找師傅的支持，却找不到他的人影，反而让焦虑的内心渐渐镇定了下来。是啊，不论是人生还是下棋，主宰自己命运的只有自己！调整心态后，我连胜几轮，继而碰上了原齐齐哈尔冠军陈宝权。

陈宝权参加过全国个人寨，战胜过江苏老一辈著名棋手戴荣光，实力不容小觑。比赛中，我后手采用屏风马抵御当头炮，稳扎稳打，采用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战略方针，终于在对方用时紧张，忙中出错的情况下28回合赢下这盘关键棋，杀入决赛。

最后一轮先手对公主岭李国强，当时我大他半分，只要下和就拿冠军。决胜关头，我心态起了变化，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精彩。不顾一切的贪胜弄险，只顾手持大刀冲入敌丛杀得性起，最终惨遭逆转，屈居亚军。

这一次教训让我懂得，比赛不光是比棋力，也是比谋略；不光是比谋略，更是比果敢；不光是比果敢，还要比坚毅……一个好的棋手，需要诸多如此这般优秀的品质，且此消彼长，互为平衡，不能有明显的轻重偏颇。有了这些理性上的东西做基础，技术层面上的东西方得以发挥作用，战略和战术才能得以贯彻执行。

与近乎已经到手的冠军失之交臂，给了我深刻的教训，也悟懂了王老师以前和我说过的一些话。王老师曾教导我，要想下好棋，就得把棋当命一样看待才行，在前辈身上我不光学到了棋，还从中提炼出许多做人的道理，举棋无悔，棋如人生，人世间世事难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带着失利的感悟，我重整旗鼓，再次出发，并取得了一系列较为突出的战绩。1994年、1998年、2012年三届吉林省运会冠军，逐渐在吉林棋坛确立了一流棋手的位置。

让人印象深刻的是1994年省运会，以十一轮九胜二负的战绩荣获冠军。那一年，我27岁，年轻气盛，争胜意识十分强烈，头脑中没有和棋概念。比赛战至最后一轮我和胡庆阳同积8分，我后手对吉林唐明，胡庆阳先手对吉林张贵友，我俩分别坐镇一二台，我必须拿下这盘关键棋。中局我斩获一象战胜对手，胡庆阳经过苦战被张贵友逼和。如此，我波澜不惊地获得了第一个全省冠军。

同年代表吉林省参加了在石家庄举行的全国团体赛，与金波、陶汉明同行。那时候，我把一腔热情全部放在了棋盘上，学棋下棋几乎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别人和好朋友逛街、看电影、打台球，我在家里研棋谱。别人和女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我一个人在拆解复盘。就连大年三十，举国欢庆，家家包饺子、看春晚的时候，我仍然在家里摆棋。与棋对话，与棋共舞，成为我生活的全部。

1995年，我参加了在苏州吴县市杯全国象棋个人赛。头几轮发挥得不错，战胜了洪智，后来遇到柳大华，柳老师中炮进三兵对我屏风马，开局柳老师一车换二，后来我也是有机会的，由于时间紧走漏了，白丢一子，终成败局。这次比赛前四十名是甲组选手，我刚好排在第四十名。后来我经常会拿这段经历跟朋友们自嘲：不管咋地，我是甲组选手！

长年的棋坛博弈，得到的不只是棋力和声名，还有浓浓的情谊。举例说明，火车头队教练梁文斌大师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我代表吉林参加全国赛时，梁老总是热心地帮我弄卧铺票，自带相机主动给我照相，洗印出来分发给我们。如果时间来不及，就不厌其烦地邮寄，从没有遗漏过一次。偶尔梳理过去的棋旅岁月，发现每一次有梁教练的比赛，都没少过影像的记录，到过的每一处景点，都留下永恒的瞬间。时间虽然过去了很久，但那温暖美好的回忆依然铭记在心里。我虽然没拜他为师，但在心里他早已是我值得尊重的师父了。算来他现在已年逾古稀了，想在这里郑重地说句话，希望他能看到：师父，谢谢你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祝您晚年幸福，长命百岁！

棋艺上，我最喜欢胡荣华老师。他在没有网络的年代，连续十次称霸棋坛，真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从教后的胡荣华老师著书立说，对象棋开局屡有创新，在中国象棋史上是可以大书一笔的卓越之人。

时光荏苒，一晃我也到了天命之年。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虽然早已不再参加什么大赛，但因在棋坛上打拼多年，还算是略有微名，时有求师求教的年轻人前来拜访，也着实带出了几个让我欣慰，也让我感叹的棋坛才俊。现在的我，会不自觉地按照当年王老师的样子，教他们下棋，教他们做人，品尝耕耘的快乐。

闲暇之余还会继续摆棋、复盘，但是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激情。棋盘摆定，轻触棋子时，内心更多的是淡定，是享受，就像一个老人在整理自己曾经的过往，就像我最喜欢的那首歌，深情道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人过五十才明白，再多功名利禄的往复堆砌，也不如有个好身体可以去享受人生带来的快乐。也许是前半生太过于心“动”身“静”，我现在调了个个儿，开始追求身“动”心“静”。让身体动起来，热起来，思維放空，心无旁骛。哈，就是跳广场舞了！按下移动音响的放音键，节奏鲜明的音乐在预期中翻腾涌出，身体就会在音乐激流中摆动，舒展，甚至飘浮。那是一种让人愉悦的境界。

我也喜欢吉它淙淙的声音，是那种旋律加上和弦的意境，从来不会用强烈的扫弦和切分，总感觉跟沉浸于象棋世界的感觉有几分神似，但到底像在哪里，却说不出，道不明。倒是有位来访的喜欢文学的棋友说过，来柏林家，那幅画面就让人沉静下来：一壶清茶，三方杯盏，若干残局，几缕琴音。

最近我一直在看曹贤香著的《人生三省》。我们的人生中，最需要补习的功课，就是学习自省，时时进行自我反省。而在自我反省中，最重要的是要经常进行得失之省、利害之省与进退之省。象棋，又何尝不是在舍与得之间选择、权衡度过的呢？

如果人生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喜欢象棋，它给我带来的乐趣远大于痛楚。我永远忘不掉当年和王老师相识的情景，就算现在，只要有缘与陌生棋友打交道，我都一定会主动伸出手来，谦卑地放轻语气：你好，我叫杨柏林……

杨柏林（先胜）熊学元

弈于全国铁路第十三届运动会

中炮巡河车对屏风马两头蛇

全国铁路第十三届运动会象棋比赛在武汉举行，我代表沈局出战。比赛进行到第六轮，我对上代表武汉参赛的熊学元大师。熊大师为力保东道主夺冠，势必全力以赴，而我抱着学习的态度，以一种只要下和就行的心理开始了对局。

1.炮二平五 马8进7

2.马二进三 车9平8

3.车一平二 马2进3

4.马八进九 卒3进1

5.车二进四 …………

巡河车稳健，也符合我的战略意图。如车二进六，另有一番变化。

5.………… 卒7进1

6.炮八平六 炮8平9

7.车二进五 马7退8

8.车九平八 车1平2

9.车八进四 炮2平1

黑平炮兑车弃空头有胆有识，这步棋熊大师不假思索，走得很快，显然是以前下过，想利用红双马不活的弱点，顺势谋取兵卒，从而在无车残局中好下，求胜之心跃然枰上。

10.车八进五 马3退2

11.炮五进四（图1）……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图形势，如让黑跳马守住中卒，红双马呆滞的弱点很明显。

11.………… 马2进3

12.炮五退一 炮1进4

13.炮六平七 …………

现在形势，红一门空心哑炮难以发挥威力，如何谋卒及活通双马是当务之急。

13.………… 马8进7

14.炮七进三 马3进4

15.相七进五 …………

应走兵七进一，将5进1，炮七平八，更为有力。

15.………… 将5进1

16.兵三进一 卒7进1

17.相五进三 马7进8

18.炮七退一 炮9进4

19.马三进一 马8进9

20.炮七平五 将5平6

21.相三退五 马9进7

22.兵七進一 象3进1

23.仕六进五 马7退5

24.炮五退二 马4进5

25.马九进七 炮1退2

26.炮五进二 马5退4

27.马七进五 马4进6

28.炮五平八 …………

黑虽有马炮双卒，但都未过河且将位不稳，已无取胜条件。

28.………… 炮1平5

29.兵七进一 马6进8

30.兵七平六 炮5退2

31.马五进四 卒9进1

黑应士6进5赶紧调整将位，现冲卒求胜心太强了。

32.炮八进二 卒1进1

33.兵六进一 炮5平2

34.马四进六 将6平5

35.马六退八 …………

回马锁住黑炮，形势朝有利于红方的方向发展。

35.………… 马8退6

36.相五进三 …………

飞相将来用帅助攻。

36.………… 象7进9

37.兵六进一 马6退5

38.仕五进四 …………

撑仕粘住黑马，一着两用，为以后进攻埋下伏笔。

38.………… 将5平6

39.炮八平七（图2）……

如图2形势，此时这门大炮搬师回朝正是时机。

39.………… 象9进7

40.炮七退七 士6进5

41.炮七平四 士5进6

42.仕四退五 将6平5

如士6退5，则马八退六，士5进4，马六进四，马5进6，仕五进四，黑丢马。

43.仕五进六 将5退1

44.兵六平七 炮2退1

45.马八进七 将5进1

46.兵七平八 炮2退1

47.马七退九 …………

再吃一象，黑防守困难。

47.………… 炮2平3

48.兵八平七 象7退5

49.兵七平六 …………

平兵不如马九进八关死炮。

49.………… 炮3进4

50.炮四平五 将5平6

51.兵六平五 马5进4

52.炮五平四 士6退5

53.马九进七 炮3平5

54.帅五平六 马4进3

55.帅六进一 炮5平4

56.帅六平五 炮4平5

57.马七退六 炮5退1

58.帅五平六 土5进4

59.马六退五（红胜）

编辑/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