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太阳
2017-07-20杨遥
作者简介:
杨遥,山西代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百万余字,出版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十月》《上海文学》《黄河》《山西文学》等刊物奖。短篇小说《二弟的碉堡》先后被《小说选刊》《21世纪文学大系——2005年卷》《小说选刊十年选》等转载。
1
走新疆之前,龙啸去了趟五台山。五台山是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首,文殊菩萨的道场,还被列入世界文化景觀遗产名录,但龙啸去既不是为拜佛,也不是为旅游,只是觉得这样做心里踏实些。
那年夏天乌鲁木齐发生的事,龙啸也曾坐在电视旁、趴在电脑前关注过,很为那里的人揪心。后来,龙啸每次听到新疆的消息,几乎总是和那有关,但毕竟相隔遥远,距他家乡三千多公里,坐快车得三十多个小时,乘飞机也将近四个钟头,感觉纯粹是两个世界。偶尔想吃羊肉串,他却专门找那些高鼻深目的汉子,他们烤出的羊肉串,比自己本地的要地道得多。接送孩子的时候,路过食品街那家新疆人开的餐厅,里面欢快的音乐让他常想跟着手舞足蹈,每次总是停下来买两个馕。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新疆讨生活。那时,他们厂子已经走下坡路,生产的铝制品不断积压,一家子公司被卖掉,开发了房地产。但总厂在龙城最繁华的柳巷建起当时山西最好的影视城,说要转型发展。许多人相信高管的话,认为公司真的在转型。谁也不会想到厂子溃坝一样,说不行就不行了。
重新走向社会,龙啸两眼一抹黑,惊诧地发现自己居然什么都不会。他像一条鱼,哪怕水变得很浑浊,甚至散发着恶臭,也能习惯性地张开口随时喝上几口。现在被抛上岸,只能徒劳地拍打着尾巴,眼睁睁地大口喘气。
那段时间,他抑郁极了,不想出门,害怕邻居们问起他为啥不上班。就是买袋盐,也偷偷摸摸等人少的时候去。即使这样,到了街上,听到汽车喇叭、工地机器、流行歌曲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就耳鸣。只要有人一喊人的名字,就以为是喊他,紧张地打个哆嗦。回了家,耳鸣会一直持续,好像工厂里多年停止运转的机器在他脑子里重新启动。他变得易烦易躁,一丁点儿小事控制不住就生气。楼上邻居生了小孩,亲戚朋友来探望,他嫌吵闹。孩子半夜里哭,他被吵醒再睡不着。照顾孩子的婆婆挪动椅子,掉个东西,他也生气。上楼吵了几回,不管用,他便一听到楼上有声音就打110。警察来了几回,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后来,再打电话,警察就不来了。
一天,妻子送孩子上学时,被电动自行车撞断胳膊,龙啸不得已开始每天接送孩子,买菜,做饭。那段时间,他拼命从报纸、网络上搜寻工作,可是学历、年龄、工作经验等一条条卡下来,居然没有一个适合他的。龙啸没想到,自己才四十岁,就被社会狠狠甩到了一边,当初他在县里可是高考状元,读的也是名牌大学。
为了生活,龙啸当起了快递员。每天起早摸黑,很是辛苦,很是累,晚上做梦都在背着石头上山,但到月底,拿到四千多元,是在厂子里的两倍。龙啸快乐了没多久,骑着三轮摩托车送货时便像梦游一样,看见无数的高楼水草一样拼命从水底往天空钻,汽车像庞大的鲨鱼,人被挤压得在各种缝隙里仓皇躲藏。他想起小时候去河里摸鱼,那些小鱼躲在岸边的水草里或石头下,被他们狠命地掏出来。他感觉自己就是那些鱼,逃啊,躲啊,那一幢幢写着门牌号的楼层陷阱一样让他害怕。他常常停在单元门口,打了电话,不等户主出来,就匆匆逃掉。接到几次投诉之后,龙啸拉着一车东西直接进了公安局,打110,扔下车子跑掉了。
龙啸的父亲多年来一直待在乡下收瓜子,年事渐高,缺个帮手。以前叫他回去,他总是有许多理由推搪。这次他主动告诉父亲想回去,父亲早巴不得他这样。
一年之内,龙啸为了收瓜子,跑遍临近各个县,还跑到内蒙去。越往外跑,竟越畅快,有种重新找到水源的感觉。他想,知道是这样,早就把那个烂工作扔了。但他又不甘心,上了那么多年学,读了名牌大学,就这样混一辈子?那还不是把父亲的生活重复了一遍?而且,这种良好的感觉没维持多久,他就发现危机了。买主那头“傻子”、“洽洽”为了降低成本,不仅等在地头收他们这些经纪人的货了,而且派出自己的业务员去源头收购,他在内蒙就遇到几次。
龙啸想,假如这种生意不能做了,年近七旬的父亲将和村里的许多农民一样,下地去刨食,可能也凭着积蓄度过余生,但肯定不是忙碌了一辈子的父亲想要的生活。而且自己又得重新选择生活,犹如第二次下岗。他一定得早点想办法,不能像以前在厂子里那样,一直等下去。
想来想去,龙啸想到了新疆。新疆地方大,温差大,气候复杂,听走过新疆的人讲那里种啥东西都挺多。因为季节气候等因素,和龙啸他们当地的作物有时差,耽误不了这边的。没有人去,一来是因为太远,二来人们害怕。龙啸觉得自己应该赌一把,险中求富贵,别人不愿意去,不敢去,那些家大业大的企业,也不一定愿意去那儿凑热闹,说不定潜藏着很大的市场。自己要是把握住,说不定几年就能干出个样子,再不用东奔西跑地当经纪人了,而是可以干更大的事业。万一干不成,也就是损失点儿路费。
有了这个想法,龙啸就开始留意,看能不能在那边找个熟人,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在高中同学微信群里竟发现夏微雨。
由于这几年境况不好,龙啸不愿意和同学联系。被拉进微信群后,看到同学们似乎哪一位都比他过得舒服,他就不去了。自从收上瓜子后,才又慢慢和大家联系起来。但进了微信群基本不说话,他只是看。夏微雨就是这段时间出现的,她特别能说话,仿佛每天有大把的时间没事干,谁一起个话头,她马上就往下接;没人的时候,她自言自语;还时不时把自己做的菜晒上来。她居然就在乌鲁木齐工作。她每天说新疆的羊肉串、大盘鸡、哈密瓜,喀纳斯、五彩河、魔鬼城、吐鲁番,热情地邀请同学们去新疆玩,仿佛自己在那儿是女王一样。
那时,夏微雨坐在龙啸后排,齐肩发,宽脸,在班里女生中间算不上漂亮,但因为成绩好,歌唱得好,性格爽朗,很引人注目,尤其是吸引他。他每天有机会就观察她。夏微雨走路很带劲儿,屁股扭来扭去,手一甩一甩,仿佛能把整个世界甩在身后。她喜欢穿白裤子,走在校园里的黄土小路上,比现在许多名模走在T台上神气得多。龙啸不知道这就是性感,他只知道自己想看她。每天中午放学后,总是磨蹭着跟在她后面排队打饭,看见她吃什么菜,他就打什么菜。他记得有句古话说,不是一家人,不吃一锅饭。他迷信地认为和夏微雨吃同一锅饭,以后就可能成为一家人。高三时调座位,夏微雨坐在了他后面。他幸福极了。更让他感觉幸福的是他只要跟夏微雨说,给我唱首歌吧,夏微雨就开始唱,从来没有忸怩过。她只要开口,不管是正儿八经唱,还是轻轻地哼,马上会让龙啸忘掉这是紧张压抑的高三。两人虽然没有表白,但都明白对方喜欢自己。夏微雨除了会唱歌,还会叠幸运星。每天给他叠一个,塞进空墨水盒,墨水盒越来越满,像渐渐要实现的希望……
2
龙啸没有循着常规拜佛的路线走,而是选择大朝台,这通常是户外徒步爱好者走的路线,需要沿着山脊穿越五个平均海拔2500米以上的台顶,全程六十多公里,除了爬山,还要穿越冰川期留下的石臼群。
龙啸暗下决心,一定要把五个台顶走完,他觉得这关系到新疆之行能否成功。
从家里出来时,龙啸感觉已经踏上了去新疆的第一步。
在火车站的候车厅,龙啸遇到许多装备齐全的户外运动者,看看自己,脚上是普通运动鞋,背上是软塌塌的双肩包,特别是进了车厢后,这样穿戴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大男孩坐到他对面时,龙啸不安起来,瞄了瞄她们的高帮登山鞋、冲锋衣,把脚往回缩了缩,想非得这样吗?
年龄相对较大的那个女人特别爱笑,但每次笑到一半就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住,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大男孩。大男孩显然是她的儿子,站起来个子比她都高,不爱说话,一上车就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然后拿出本高三物理书看起来,边看边吸鼻子、揉眼睛。年轻点儿的女人是男孩的姑姑,一直在忙活,一会儿擦桌子,一会儿削苹果、剥橘子,边忙活边向嫂子和侄子说大朝台的故事,第一次怎样,第二次怎样。她竟然已经来过两次了。龙啸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她穿着一条靛蓝色的有鸟标志的冲锋裤和一双高帮登山鞋。这种颜色的裤子太奇怪了,龙啸只见过这么一次。他想知道她穿什么颜色的袜子,但鞋帮太高了,看不到。
虽然事先做了攻略,但对于龙啸来说,这仍然是一条茫然的路。
对面的姑嫂开始谈论北大和清华哪个更好,五台山哪个台的风景最漂亮。对面的男孩又开始打喷嚏,还是一打十几个。龙啸闭上眼睛,火车声咔嗒咔嗒,沉闷极了。
等龙啸睁开眼睛的时候,小桌板上堆满了擦鼻涕的卫生纸,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对面年长的女人脸红了,赶忙收拾这些卫生纸。
快到五台山车站时,许多人站起来收拾东西,龙啸也收拾。忽然那个年长的女人问,一个人?嗯。和我们一起走吧?龙啸心里一阵温暖,差点儿点头。那个男孩忽然又打起喷嚏来。龙啸转口说,不了。女人哦一聲,招呼孩子和小姑去了。龙啸有些失落和后悔,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拒绝对方。下车的时候,他紧紧地跟在她们后面,希望和她们住在同一个旅店里。
出了站,这三个人朝其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的一面旗帜走去。龙啸迟疑着,想是不是跟着她们去,看有没有住处。这时一个浑身散发着寒气的女人冲到他前面招徕生意:“住宿吗?一晚10元。”龙啸游移不定中,那三个人被大旗领着朝远处亮灯的旅店走去。
龙啸跟着女人进了车站西边的一家旅店。房间很简陋,三张床,一台老式电视,窗玻璃破了一角,风呼呼刮着。龙啸在地上转了个圈问道,我明天要去东台看日出,能帮忙找一下车吗?老板说,要是有车的话,大约三点半叫你。
睡梦中,忽然有人猛烈地敲门,门外有声音喊,快起,两点半有车上山。龙啸赶紧穿好衣服,跟着老板出了门。
几盏灯挂在火车站广场边上,昏黄的光只在灯柱周围投下一圈朦胧的黄晕,偌大的广场上黑乎乎的,夜晚显得深不可测。龙啸揉着眼睛上了中巴车,随着车上的驴友向山门进发。到鸿门岩,一下车走入一片银白,漫天都是星星,照得山路发白。同车的驴友们在整理装备,龙啸没啥可弄的,便沿着竖着旗杆的山路往上爬,在东台顶看完日出,龙啸独自从山脊上切过去往北台走。从号称“华北屋脊”的北台顶往前走时,龙啸明白装备的重要性了。这段路有的地方布满草窝子,里面有积水不断往外流,踩上去就打滑;冰臼群的石头高低不平,一不小心就磕一下脚;背包带子越来越勒,包与背接触的地方潮湿得好像要长出蘑菇来。突然间天迅速黑下来,竟下起冰雹,每一颗冰雹有黄豆大,越下越密集,周围的山坡模糊得看不到了,冰雹打在石头上又硬又急。龙啸担心冰雹下得更大迷了路,他可是一个人大朝台,谁也不知道他被困在路上。越想越急,路更加看不清了,一脚踩滑插进石窝子里,左脚腕扭了。龙啸不敢停,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脚腕钻心地疼。所幸冰雹下几分钟就停了,到了西台法雷寺。
有几个人和路边等候的小巴司机嘀咕着,原来几个人听说晚上要投宿的狮子窝已经住满人,急着要赶过去。龙啸心存侥幸,想自己就一个人,到了狮子窝咋也不愁找个地方躺一晚。几个人坐上车招呼他时,龙啸发现脚腕已经肿了,但他想到大朝台关系到自己的新疆之行,决定和自己较较劲。
有段很长的下坡路,水泥被碾坏了,到处是石子,很不好走。每挪一步,身体的重量就全部落到脚腕上,疼痛难忍。龙啸想了个办法,调转身子,倒退着一步一步往下顺。脚腕上受的重量减轻,好像不太疼了,只是不停地有车驶来,卷起阵阵尘土,呛得喘不上气来。
下到半山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只狐狸,黄身子、黑尾巴,尾巴尖上有截白毛。看到龙啸,躲进草丛里,却没有跑远。隔了一会儿,探出脑袋打量他。龙啸从背包里掏出根火腿肠,剥开皮,放在手上。狐狸竖起耳朵,但不往前走。龙啸把火腿肠咬了一口,放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往后退了几步。过了几分钟,狐狸跑过来,猛地叼住火腿肠跃进草丛里。龙啸继续往前走,忽然,狐狸又在前面出现了,黄身子、黑尾巴。龙啸往前走,狐狸只是往路边躲了躲,认真地瞧着他。龙啸掏出块巧克力,放在手里,狐狸跑过来。龙啸摸了摸狐狸的毛,滑溜溜的。小鼻头触在他手上,凉凉的,舌头舔巧克力时却热乎乎的。走出好远了,龙啸还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好不容易走到平路上,到狮子窝还有很长一段路。脚肿得更厉害了,每拐个弯,龙啸就想,要到了吧?可转过弯还是灰扑扑的路,路两边的松树叶子上落满灰尘,像蓬头垢面又无精打采的女人。走着走着,对面出现一群从南台过来的尼姑,每走三步就趴到地上磕个长头。忽然走在最前面的年轻尼姑停住了。龙啸看见她前面有摊水,假如扑下身子磕头,就趴到水里了。他为她发愁。小尼姑回头看了看后面跟着的年长尼姑,迟疑一下,几步跨过那摊水,继续趴到地上磕头。龙啸快乐起来。
到了狮子窝,龙啸的脚不能动了。果然没有住的地方,连个凑合的地方也没有。当地的山民们招呼去他们山下的农家乐住。龙啸与几个同样没住处的人一起搭伴到了那儿,找开水烫了脚,早早钻进被子里。一晚上脚不敢动。
第二天早上竟感觉好了许多,龙啸于是侥幸起来,吃过早饭和几个一起投宿的人顺着店家指的小路沿着谷底朝南台去。走了不到一公里,又开始疼得要命,龙啸望着松树林上蒸腾的氤氲之气和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知道剩下还有十几公里路走不完了。他让几位同伴先行,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龙啸觉得新疆遥远起来,远得一辈子都不可能抵达。
天上的云一团团散开,太阳出来,草叶上的露珠干了。龙啸呆呆地坐了会儿,阳光把身子烤得暖烘烘的,他索性躺下去,压在根树枝上,灵机一动,拾起来拄了拄,长短正合适。昨天脚扭之后,一直想找个树枝,就是找不到。五台山草多树多,可一路上走过的基本是草甸和松树林,没有硬而长的适合拄的树枝。不知道这儿怎么就出现一根。龙啸还想再找一根,却把周围转遍了也没有。
拄上树枝走了几步,脚减轻压力,没那么疼了。龙啸快走几步,也能撑下去。他高兴起来,太神奇了,怎么会出现这么一根树枝呢?简直就是文殊菩萨的拐杖。要是能坚持爬到南台顶,以后把这根树枝供起来。
走出谷底,走进一块松树林,龙啸突然遇到昨天火车上坐在他对面的那两个女人和大男孩。她们正在拍照,龙啸帮她们拍了张合影,年长的女人发现他脚不对劲,问,怎样了?
不小心扭了脚,龙啸回答。
把这根登山杖拄上吧,女人直接就递过手中的一根登山杖。
不用,不用,你也得上山呢!龙啸涨红脸推辞着。
我这不是还有一根吗?女人把手中的另一根登山杖挥了挥。
龙啸推辞。女人却坚持给他。龙啸想到脚和剩下那么远的路,觉得再拒绝就矫情了。他接过登山杖,却又有些内疚。
登山杖长短正合适,搭配上树枝,走起路来轻松多了。龙啸顿时信心十足,相信一定可以登上南台顶,完成大朝台。没想到刚走几步,树枝突然断了。女人敏捷地说,树枝完成它的使命了。龙啸回味着她的话,想幸亏遇到这个女人。
女人体力比较弱,一路上不断地休息。她的两个旅伴很好,从来不催促,她歇息时他们就拍照,搞得好像专门来摄影一样。而女人不顾劳累,每次兴致勃勃地配合着小姑摆造型,光跳起来“飞”的动作至少做了不下十次。他们每次拍照总忘不了龍啸。几个人熟悉后,聊的内容就多了。她们来五台山大朝台是为了孩子。说到孩子,女人目光沉静下来,脸上出现丝阴影。
她说他是个好孩子,学习很认真用功,可是得了鼻炎。龙啸问,鼻炎不难治疗吧?女人说,普通鼻炎不难治疗,可他得的是花粉过敏型鼻炎,我们先前也觉得没啥大问题,可是中医西医看了不少,一直效果不明显。我还从网上找到乾隆皇帝的御医黄元御留下的药方——桔梗元参汤和五味石膏汤,给他配着喝了,也不大见效。有天孩子他爸读到美国很有名的作家怀特写的文章,他也是鼻炎患者,书中提到美国国务卿韦伯斯特因为鼻炎,居然放弃了总统竞选。他们的症状基本一样,爆发时鼻涕增多,两个眼睛发痒,不停地打喷嚏。你说,连美国国务卿和著名作家得了这病都治不好,咱们普通人有什么办法?巧的是高考正是孩子病发时。话说着,孩子那边仿佛有感应的,又连续打起喷嚏来。望着这位善良的女人,龙啸叹了口气。女人抬起头说,不说这个了,你是干啥的?
龙啸说了说自己的情况。女人听着颦起了眉尖,脸上现出担忧的神色。龙啸觉得不应该让女人为自己担忧,他便说自己现在收瓜子,大朝台是为了到新疆去。女人脸色好起来,说要去就赶紧去,决定了,别犹豫,她在新疆见过很漂亮的向日葵。
四个人作伴,不知不觉十多公里就走完了。登上南台锦绣峰,坐在普济寺的回廊里,龙啸觉得不可思议,大朝台竟完成了!
分别的时候,他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女人叫蓝卫。龙啸说,蓝卫,以后你家别买瓜子了,我给你寄各种味道的。女人说,回去马上把照片发给你。
下山时,许多说不出来的东西把龙啸心里塞得满满的。路过山脚兜售旅游纪念品和土特产的地方,忽然看到旁边摆着些铁丝笼子,圈着几只狐狸。他大叫停车。
笼子都不大,每只大概长二尺,宽一尺,高一尺。里面的狐狸呆呆地卧着,眼睛眯着或呆滞地不知道盯着什么,几只苍蝇在它们面前乱飞。它们的毛色或白或黄或黑,也有杂色的,但没有一只像山上见到的那只有那么多种漂亮的颜色而且有光泽。
老板看到龙啸感兴趣,就说老板您买一只放生吧。龙啸问,山上那些狐狸是人们放生的?老板说,是,积德呢!龙啸问,你们这些狐狸哪里来的?老板说,人工养殖用皮的,我们买下来积德。龙啸问,那你为啥不把它们放生?老板生气了。
龙啸不知道山上的狐狸是不是从这里买下放生的,也不知道老板的狐狸是不是从山上捉来的。他看到狐狸笼子旁边还有麻雀笼子,里面有几只麻雀头上没了毛,露出光秃秃的红肉,似乎还有血斑。
3
龙啸在夏微雨的微信上说,我要到新疆!说完这句话,他想起夏微雨当年的样子,龙啸设想着他们见面的地方和对方的模样,有些燥热。夏微雨现在干什么呢?龙啸想起那年的高考,要不是他觉得夏微雨比他考得好,自卑的心理作祟,不给夏微雨回信,他们现在……
等了一天,夏微雨没有回复。龙啸查看同学群,前几天的记录他删除了,昨天从他给夏微雨发那条微信起,夏微雨再没有在同学群里说一句话,以前可是不时冒出来说几句。他揣度着夏微雨手机出故障了,还是忙得顾不上上网,遗憾地订了到乌鲁木齐的机票。
整理行李时,龙啸带了把瑞士军刀,没想到过安检时,被查住了。龙啸问,瑞士军刀不是世界上唯一可以带上飞机的刀具吗?他记得在哪里看到过这句广告语。安检的警察说,去新疆不行。那本来已经消失的不安情绪又回来了。到了乌鲁木齐,龙啸没想到住快捷酒店也要过安检,这是在内地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龙啸觉得既安全又紧张,还有种新鲜感,这么严密的防范措施,搞破坏的人进不来吧?
收拾好东西已过六点,因为时差的缘故,却还是半下午。龙啸带上皮夹和身份证出了门。在大巴扎的干果摊上,他见到许多种类的瓜子,有葵花子、白瓜子、吊瓜子、西瓜子、南瓜子、黄瓜子、丝瓜子等不说了,光葵花子就有大的、小的、奶油的、五香的、茶叶的、原味儿的、咸的等好多种。龙啸各样挑了点儿,又买了个哈密瓜和一串葡萄。
回到酒店,龙啸拿出新疆地图册翻了半天,没有头绪。他打开手机,看到微信闪烁,心里一喜,以为夏微雨给他回信了,却是蓝卫给他发来了前几天五台山的照片。龙啸没有想到她们给自己拍了这么多。以前去外边游玩,有时别人也给他拍几张照片,大多没有结果,发回来的极少。龙啸想蓝卫真是个善良、热情、认真的女人,自己要是能帮帮她儿子就好了。忽然他来了兴致,看看时间才十一点多,也就是内地的九点多,他问蓝卫要了地址,跑到水果店买了十只哈密瓜,装好箱子给她快递过去。
再次回到房间,还是没有夏微雨的回信,同学微信群里却已经有了几百条信息,他爬楼看上去,没有一条夏微雨的。龙啸有些担心,夏微雨出什么事情了?他试着拨打她的电话,已经关机。龙啸有些着急,害怕夏微雨真的出事,可又没有她的其它联系方式。问同学们,同学们也不知道。
在焦虑中,龙啸失眠了。他翻起微信朋友圈,夏微雨大概把朋友圈屏蔽了,和以前一样,什么也看不到。翻到蓝卫的时候,里面大多是关于戏剧、佛教、书法、读书方面的一些感想,龙啸读着就陷进去了。一篇篇读下去,翻到她两年前的微信时,极罕见地出现几组风景照,都是关于新疆的。龙啸看到了喀纳斯湖、五彩滩、一万泉、克拉玛依魔鬼城等美丽的地方。但吸引住他的是個叫北塔山的地方,那个地方看起来很荒凉,有张照片上是哈萨克斯坦和中国的界碑,但突然出现一片金色的向日葵,像把这片荒凉的地方点燃了。龙啸觉得这是蓝卫在指引他,他想起她帮助自己走完大朝台,决定明天到北塔山去。
去北塔山的路想象不到的荒凉,除了戈壁滩就是铁铸似的褐色山脉,寸草不生,像科幻片中没有生命的异星球。许多明黄色的硕大机器,上面标着浙江某某企业,《变形金刚》中的“大黄蜂”一样,在地下挖掘,旁边是挖出来的巨大花岗岩。
到了北塔山已是下午,迎面而来的是一排排高大的植物,居然就是龙啸见惯了的杨树,但是它们的叶片又小又硬,摇晃在九月的大风中,像铁做的一样,闪烁着细碎的白光。
路边有座小山,山顶上有座白塔,龙啸想起五台山,想起标志性的大白塔。但这座塔没有五台山的白塔高大庄严,耸立在山顶上又细又小,像避雷针。但显然它是这里的制高点,也是景点,上面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在参拜。塔下面台阶的铁扶手上,一串学生模样的孩子坐在上面往下滑,滑到底下后,又争先恐后往上跑,看谁先占住最上面的扶手,然后又一串滑下来。龙啸没有想到现在还有小孩儿玩这个,他小时候,同学们热衷于从电影院的木头栏杆上一次一次往下滑,裤子屁股那儿磨得镜子样光亮。
几十年过去,隔着几千里远,又看到这样的情景,龙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伤。他去了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些零食和文具,来到这座小山前,孩子们还在玩刚才的游戏。龙啸吆喝着,把袋里的东西掏出来,孩子们欢呼着跑过来围住他。他们果然是学生,有汉族的,也有哈萨克族的。
龙啸问他们村里谁家种向日葵?我!我!我!孩子们像回答老师提问那样争先恐后地举起手臂。龙啸被一群孩子簇拥着,朝村里走去。在一个矮小的院落前孩子们停住。有个领头的上前敲了敲门问,有人吗?里面没有动静。他又提高声音喊,里面有人吗?还是没有动静。孩子用劲一推,门开了。里面还是没有人的动静。领头的孩子已经迈步进去,龙啸觉得有些不妥,但后面的孩子也跟着拥进去,他们还招呼龙啸快进去,龙啸便跟了进去。
屋子里面最显眼的是靠墙有条通铺似的炕,上面铺着块绿色的漆布,墙上面贴着张过时的年画,胖娃娃上面落满灰尘。对面凌乱地摆着些家具,大的大,小的小,颜色各异。墙角有个红颜色的铁皮暖壶,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最使人新鲜的是炕脚下有个小小的摇篮,垂着帘子。
领头的孩子已经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说没有大人,估计是在地里,我去叫他们。龙啸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已经风风火火跑了。龙啸问,地远吗?他怎样去?另一个孩子回答,别管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他骑自行车去。
龙啸觉得主人不在,呆在人家房间里不大好,便说咱们去院子里等吧。忽然摇篮里传出声响动,龙啸好奇地凑上去,掀开罩在上面的花布,一张小小的脸张开眼睛,并不哭,而是挥舞着手要什么。龙啸不知道他是渴了、尿了,还是饿了?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过去。孩子突然抓住他一根手指不放。小手手湿漉漉的,带着奶味儿,有种神奇的温暖和力量。龙啸舍不得放开,任由他抓着,用另一只手逗了逗他,孩子笑了。然后龙啸听到下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把被褥掀开,看见摇篮底下有个洞,接着个小盆,里面有层鲜黄的尿液。孩子努力了几下,不动了,但还是牢牢抓着他的手指。龙啸不知道这个孩子单独放在屋里多久了,他问旁边的孩子,你们这里都是这样照看小孩吗?大人出去不关门?孩子们七嘴八舌回答,都是这样,我家也是弟弟一个人呆着。龙啸觉得不可思议。他想在城市里,大人带着孩子形影不离,自己照顾不过来再把双方的老人接过来,或者雇上保姆,一刻也不敢让孩子离开大人的视线。他把孩子轻轻抱起来,孩子笑了,一只小手挥舞着,另一只还是紧紧攥着他的手指。
龙啸手和胳膊发酸的时候,听见屋外响起摩托车突突的声音。孩子们又争先恐后地说,回来了!回来了!龙啸看见两个脸膛晒得发黑的男人走进来,头发上都是沙子和土。奇怪的是他们的鞋,是那种已经很少见到的手工做的布鞋,破了洞,露出几个黑乎乎的大指头,上面的指甲缝里渍满黑泥。龙啸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见过穿破鞋的人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个男人看见龙啸,局促地笑了笑。年轻的那个从龙啸怀里接过孩子,孩子还紧紧抓着他的手指头。男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去给他弄点吃的。冲了半壶奶,尝了一口,塞到孩子嘴里。孩子手松开了,抱住奶壶咕咚咕咚喝起来。
龙啸问,你们种向日葵?嗯!两个男人一起点点头。种了多少亩?五百亩。年轻的那个回答得快些。长得怎样,我能看看吗?龙啸问。我们种的时候签了合同。年轻的边说边去找合同。年老的说,今年年份不好,前半年太旱,一滴雨都不下,后半年进入八月每天下,刚停没几天,向日葵都涝死了。是啊,是啊,那几天到处都是雨,每天从早上起来下到晚上,从晚上睡下下到早上,谁也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雨,死了好多羊。我们还放了几天假。一个孩子插嘴说。龙啸心里咯噔一下。
年轻的把合同找出来,龙啸仔细瞧了瞧。合同很正规,上面严格写了对向日葵每个盘子的籽粒数、大小、色泽的要求,价钱也不错,一斤七元钱。这样的要求,在正常年景也得上等货,龙啸想起年老的男人说的今年的状况,他心里叹口气,问道,能带我到地里看看吗?
男人把孩子放到摇篮里,拉上门。咱们就这样走?龙啸怀疑地问。他觉得至少男人应该多陪陪孩子;或者,他不知道男人把孩子带到地里对,还是这样子对,但总觉得这样匆匆回来,又匆匆走了,对不起孩子。门还不上锁。男人说,没事儿,他习惯了。
龙啸坐着年老男人的摩托,年轻的在他们前面带路。龙啸看见前面摩托的商标牌子磨损得只剩下个“日”字,像日本兵投降时降下的国旗。减震嗡嗡响着,滤油器大概出了毛病,不住地往下滴黑油。黄土荡在龙啸脸上,像刷了层水胶皱巴巴难受。在风中,树叶里面藏着无数小人用刀在厮杀,日头偏西,照在兵器上泛出血一样的红光。龙啸感到有些冷,可是又不想和前面骑摩托的男人贴得太近。
到了葵花地,像看到雨打残荷。葵花秆被机枪扫射过似的一片片躺在地上,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跪在地里扶那些葵花秆,膝盖压在干枯的枝叶上发出骨头断裂似的声音。这时龙啸突然听到了摇篮里孩子的哭声,不是伤心失望,不是怒不可遏,只是在哭,一声接一声,像水龙头在漏。他疑惑地瞧瞧女人,她显然没有听见,依然在扶那些葵花秆,连他来了都没有发现。
龙啸心疼地捡起个与地黏在一起的葵花盘子,搓去上面的泥巴,瓜子被水泡久发白,籽粒数、大小、色泽没有一样符合合同上的要求,虽然他早已预料到,但还是难受。这样的瓜子根本不可能卖到七元一斤,五元也不行。他算计了一下,他来收购的话,一斤最多只能给他们四块七,这样除去土地承包费、种子、化肥、浇地的水费、人工费,五百亩向日葵得赔三十万。龙啸被这个数字惊呆了。
两人眼巴巴地望着龙啸,年老的那个脚指头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龙啸问,问过和你们签合同的人了吗?
年轻的那个男人说,他们再有两三天就过来。
龙啸说,给他们打电话吧,这瓜子,不好卖。
两人的脸唰地白了。不,不可能吧?年老的结巴着问。
龙啸摇摇头。
年轻的赶紧掏出手机。
田地里,女人还跪在地上扶那些倒了的向日葵,龙啸看见那数不清的倒在地上的秆子头皮发麻。
年轻男人挂了电话,脸色更白了,甚至不懂得掩饰自己的神态,直接问龙啸,你能出多少钱?
龙啸沉默半天,低声吐了个数字,四块七。
杀人呐!年轻男人蹦了起来。
龙啸垂下头,为自己说出的价钱难受,觉得对不起这家人。但是他在心里已经盘算过好几遍,四块七收上,他最多只能挣八分钱,还得承受风险,是他收粮以来最低的利润了。
年老的那位抬起头,额头的皱纹一层层堆积起来像老树皲裂的树干。龙啸不敢看。男人用颤抖的声音问,不能再加点吗?
龙啸仔细盘算了一下,难受地回答,最多四块七毛三。他感觉自己疯了,用这个价钱收上,稍微出点儿问题就赔了。
年老的男人突然脸红起来,眼睛和鼻子同时湿润了,然后泪就流出来。龙啸感觉很难受,但他没有办法安慰他,他痛恨起自己的职业来,觉得自己有些无耻。
回去的路上,只有年老的男人载着龙啸,年轻的和女人留在地里了。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龙啸耳边不停地响起摇篮里那个孩子的哭声。好不容易望见那座小小的白塔了,太阳就挂在上面,像被戳了個窟窿。龙啸让男人到了那儿把他放下。男人一把他放下,就赶紧掉头往地里去了,根本没有回家去看孩子的意思。龙啸想再去看看那个孩子,让他把手指头紧紧攥住,但是他不敢去了。
那群孩子看见他又围上来,刚才那个领头的几步跳到他面前打问,收上了吗?龙啸摇摇头。他问,你们这儿还有种向日葵的吗?男孩摇摇头又点点头,前几年种的人多,但种下基本都是自己吃。后来外边的人来包地,一种好大一片。前年有几个河南人包了几百亩地,种得赔了,一家人喝上药都死了。现在种的人少了。说完,男孩补充一句,就埋在那边。男孩指了东面一下。龙啸心里凉飕飕的。
晚上,龙啸住进北塔山唯一的旅店,他把拍了那座小塔的照片给蓝卫发过去。不一会儿就收到蓝卫吐着舌头的回复,问这是哪里呀?龙啸回答,北塔山。蓝卫说,我前年去过。龙啸想说看到你微信里的照片了,忽然想到前年,不是男孩所说的河南人自杀的那一年吗?他进一步想到,蓝卫拍照站的那块向日葵地可能就是河南人承包的地,赶忙把话头岔开。
龙啸正盘算着第二天去哪里的时候,眼前一黑,停电了。服务员送来一支蜡烛。龙啸问啥时候能修好电?对方回答不知道。风把蜡烛的火苗吹得晃晃悠悠,把龙啸的影子拖得长一下短一下。房间里居然没有厕所,房门也锁不住。龙啸忐忑中进入梦乡,几次梦到有人闯入他的房间。醒来听见风拍打着窗户,远处又有小孩的哭声隐隐传来,他不知道那几个种向日葵的人回家没有。
半夜上厕所返回来时,居然跑到别人房间里了。龙啸难堪地退出来,突然在楼道里看到一双发绿的眼睛,狐狸!他完全清醒过来,肯定这不是狗,不是猫,就是一只狐狸。他蹑手蹑手走过去,希望狐狸跟着到他的房间,里面有瓜子、火腿肠、方便面。可是当他走到大概只有两步远,以为狐狸对他没有戒心的时候,狐狸轻轻一跃,从旁边破了的窗户中逃走了。月光下,他看见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后半夜,龙啸梦到那个孩子紧紧抓住他的手指进入梦乡,他害怕把孩子弄醒,一动也不敢动。
第二天,天一亮龙啸就爬起来,发现自己左手攥着右手的中指,两只手都发麻。揉搓半天,看见太阳从白塔后面一点一点往上爬,像刺破中指流下的一串串血珠。
龙啸出了门,凉爽的空气让他打个激灵,太阳已经爬上塔尖,还在继续往上爬,很快就超过白塔,挂在空中。
龙啸不知不觉走到昨天那个院子前,门还是掩着。想了半天,没有进去,而是买了两袋奶粉,连同写着自己电话的字条一起放到门口。他不希望这家人打他的电话,但又想,假如打,他可以告诉他们“洽洽”收购员的电话,直接卖给他们可能会好一些。
4
返回乌鲁木齐的路更加荒凉,那些黄色的大机器轰鸣着,好像一刻也没有停歇过。巨大的花岗岩被拖上货车,陆续淹没在尘土中。这荒凉的异星球好像变小了,像蚂蚁啃骨头,虽然咬下小小一点儿,但肯定咬下了。龙啸不知道多少年之后,这里会变成一个湖泊,还是被填上土长满金色的向日葵,或者一直被挖下去,挖到地球对面去?他忽然感觉有些恐惧。
到了车站,又遇到严密细致的安检,龙啸想抓住点什么,可是联系不上夏微雨,有些沮丧。
旅客们依次下车,一只鸡突然从篮子里跳出来咯咯乱叫,引发一阵骚动。
龙啸打开地图,北塔山在一片黑点中毫不起眼,他费力地凑到眼前才看见。下一步去哪里?龙啸掏出手机,夏微雨依旧没有任何消息。点开蓝卫的微信朋友圈,她刚发了条信息:儿子数学考了147分。龙啸点了赞,心情好起来。
1路车到站,吐出一堆人,开始笨拙地转身。龙啸有种冲动,感觉它是来接自己的,便上去坐到最后面。车到乌鲁木齐一院的时候,上来位穿长袍子的中年女人。黑色的头巾掀开后,露出花白的头发,看样子也就五十岁左右。
女人两只手紧紧抓住围着驾驶座的金属栏杆,眼巴巴地望着司机,像做错事情请求原谅的孩子。
司机说,买票。
女人眼泪瞬间流出来,伸出一只手擦着,越擦越多。另一只手摊开,是团卫生纸。
司机说,买票啊!
女人僵着身子说,没有钱。伴随着说话,擦眼泪的那只手像摁快进的开关,泪从粗糙的脸上流到鼻尖上,混合着鼻涕一起流下来,整张脸顿时成了花的。拿卫生纸的另一只手哆嗦着,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二寸长的东西。
司机叹口气发动车,郁闷地说,没钱也得买票啊!
龙啸站起来,但坐在第二排的一位女士先动了,她上前去说,我帮她刷卡。龙啸听见车上的人们好像都松了口气。
女人一屁股坐在门口第一排的单座上,两只手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淌出来。背后有个老太太拍拍她的肩膀,递给她纸巾。女人用劲撕开包装,抽出一张擦擦,攥在手里,把剩下的装进口袋,又用手指在喉咙上比划着,用沙哑的声音说,孩子还不大啊!
食道癌、凶杀、窒息……种种凶险的事情出现在龙啸脑海。每次见到医院,他想到的总是疾病和死亡,女人又这个样子,他替她担忧起来。
女人边哭边诉说,龙啸离得远,听不大清楚,只是听见前面几个人跟着叹息。
女人说着可能更加难受,不由站起来,声音也高起来。花白的头发像顶破旧的草帽,使她那张沧桑的脸不忍让人目睹。她说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昨天晚上赶到乌鲁木齐,找不到医院。走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找到新疆一院,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孩子,原来不在这里,在另一个医院。女人呜咽着说,一晚上没有睡觉,也没有吃东西,早上有个好心人给了她一杯牛奶、两个包子。她不知道下一个医院在哪里。她的一只手始终举着,比划着个二寸长的东西,像颗无形的钉子,直往龙啸心里嵌。
背后的老人问哪个医院,她嘟哝了个名字。有人说应该再有两站下,倒37路车。有人说问问司机。
女人显然更信任司机,弯下腰,钻进围着司机的栏杆。
司机说,出去,这里你不能进来。
女人脸上挂着泪花,问××医院怎样走?
司机说,再有两站下,倒37路或42路、4路支线。说完又让她出去。
女人笨拙地調转身子,往出钻。
还是刚才帮她刷卡的那个女人,掏出几张零钱,塞到她手里说,倒车的时候用。
龙啸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过了一站,又到一站时,女人还沉浸在悲伤中。龙啸冲她说,该下车了。女人猛然惊醒,跌跌撞撞往车前门走。司机喊,下车走后门。女人笨拙地转过身子,小跑着往车后门赶。还没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龙啸跟着下了车,女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37路、42路、4路支线在哪里?我不认识字。龙啸说,我帮你看。女人紧紧抓着他,怕他走了。
龙啸小心翼翼地问,你的孩子到底怎样了?
女人松开他的胳膊比划起来,这么长的钉子钻进他的喉咙里。
龙啸有些心惊肉跳,硬着头皮问,现在呢?
在医院里抢救,不知道能不能活……
龙啸感觉比他想象的要好,最起码还有希望。于是安慰道,做了手术应该没事。说完打开钱包,掏出五十元钞票塞给女人,说你买点吃的。
女人没有推辞,也没有感谢,接过钱,和刚才那个女人给她的零钱、卫生纸一起团在手心里,又用另一只手抓住龙啸的胳膊。
37路车来了。龙啸告诉女人。
女人说我不认识字,抓着他的胳膊不放。
龙啸叹口气,随着女人一起上车后,买了两张票。
车上没有空座位,龙啸摆摆胳膊说,放开我,我和你一起去医院。
女人说,可怜的孩子。另一只手比划着二寸长的钉子的模样。
往前走,上车的人更多了,龙啸和女人被紧紧挤在一起。女人不能比划了,还在自言自语着,嘴巴在他耳边呼出蔗糖似的气息。龙啸想挪动身体,躲开女人,可是车上人太多了,他只好尽量把自己往小里缩,躲开点女人。可女人像膨胀的热气球,他越躲,她越大,不仅她嘴里的气息越来越重,而且身体也冒出热气来,像冬天的电热扇。
龙啸烦躁起来,每一次报站都盼望听到那个医院的名字。一次急刹车,女人狠狠蹭了他一下,浓重的气息让他窒息。
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接吻。那时上大学,穷,吃不起好东西,两人只吃了两个炒面皮。那天晚上,星星特別亮。两人吻时,刚开始尝到的是面皮里面醋的酸味儿、辣椒的辣味儿,但很快就变成女性的香味儿,那种软、绵、甜的味儿他说不准确,但是这辈子感觉到的最好的味道。后来,他们接吻前刷牙,吃口香糖,却再也找不到那种味道了。此后,他再没有体会过那种味道,也再没有见到过那么灿烂的星空。再后来,城市的天空看不到星星了,龙啸也基本不想了。现在,在这又闷又热又挤的公交车上想起这些,龙啸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下,铁皮车顶上涂着白色油漆,掉了几块,露出深色的锈迹。
到了医院,女人依旧抓着她。门口的防暴警察狐疑地盯了他两眼。女人朝他们说了句什么,警察笑了,朝他竖起大拇指。他听见好像是雷锋,又觉得不可能是。女人的恐惧和信赖让龙啸有了勇气和责任,觉得最起码应该陪女人找到孩子,反正自己也没想好去哪里。
问了手术室之后,走在弥漫着福尔马林气味儿的走廊,不时见到白纱布捂住某个器官的病人,忧郁地靠着漆着绿色墙围的墙壁,呆呆地望外面。女人惊恐地抓着龙啸的胳膊,手上的劲儿越来越大,脚步却越来越软。龙啸也开始紧张起来。上了几层楼,拐了几个弯,迎面走来一位穿着病号服的女人,脖子周围缠了几圈纱布,脸色苍白,却微微露着笑容。那笑容使龙啸紧张的心情舒缓下来,他的舒缓也感染了女人。看到手术室的时候,她甩开龙啸的胳膊,大步冲上前去。
一对疲惫的年轻夫妇坐在走廊蓝色的椅子上,周围是吃剩下的果核、果皮、饼渣子、空矿泉水瓶,像大海退潮后冲上沙滩的垃圾。
看见女人,夫妇一起站起迎上来喊妈。
孩子呢?孩子呢?女人一迭声地问了几句。
男的回答,钉子取出来了,医生在缝伤口。
女人扑通坐在椅子上不动了。半晌,嘤嘤哭出声来,比划了几个小时二寸长的手松开了。她让儿子领着她去看看钉子。
龙啸望着女人慢慢伸展的背,蓝卫的笑容浮现出来。要是刚才公交车上贴着他手臂的是蓝卫呢?龙啸不好意思地笑笑,蓝卫儿子又浮现出来,是十几个响亮的喷嚏。
5
这时前面出现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一道长疤从左眼角跨过整个左脸,还捎了点儿嘴角。
龙啸第一眼感觉恐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女人本来目不斜视地走路,发现有人注意她,便低下头,转过脸。在她低头的瞬间,龙啸发现她的眼神出现一丝疑问。这是个熟人!龙啸忽然想到夏微雨。
抹去女人脸上的刀疤和岁月添加的风霜,龙啸眼前出现一个宽脸女孩,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手好像要甩到天上去。女人已经走过回廊,向左拐去。龙啸快步跟上去,盯着她的背影,果然屁股一扭一扭,手甩得很高。
真是夏微雨!
龙啸马上明白了她为啥平时在微信群里聊得那么热闹,还热情地邀请大家来新疆玩,当他真的来新疆时,她不仅不回微信,而且还关了手机,玩起失踪来。他想起自己刚下岗时自卑的样子,知道她是躲着不想见自己。可是他又为她担心,于是循着那背影跟过去,看见她进入化验室。龙啸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女人没有出来。他确认她就在化验室工作。不放心,又在门口寻找化验室医生的名字。在信息栏里,他看到了夏微雨的名字,是副主任医师。相片比她年轻时候成熟一些,宽脸,上面没有刀疤。
龙啸不知道夏微雨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故,他想敲开化验室的门径直走到她面前,又害怕让她难堪;而不进去吧,又觉得他们这辈子可能再没有机会见面了。他在门口徘徊着,大约半小时过去,突然化验室的门一响,有人要出来。龙啸害怕出来的是夏微雨,肩膀一缩,快步朝来时的手术室走去。
到了手术室那条走廊,远远看到中年女人和年轻夫妇还在,那个中年女人正焦急地把脸凑到门缝上往里看。忽然门开了,她后退几步,担架推出来,几个人赶忙围上去。龙啸也担心地往过凑。医生说,再输几天液观察一下。女人不放心地问,好了吗?医生说,没大事,只要不感染很快就好。女人还是不放心,俯下身子低声呼喊孩子的名字。孩子没反应。女人握着他的手,焦急地问,咋还不说话?医生又好气又好笑地回答,麻醉还没过去呢。女人长吁口气,拍拍胸脯说,吓死我了。看到龙啸时,嘴大张着,脸上放着红光,现出令人难以忘怀的笑容。女人大声对他说,孩子没事,现在正在麻醉中,再输几天液观察一下就好。这是龙啸头一次见到她笑,几个小时前那种晦气和可怜劲儿消失了,变成个快乐的老奶奶,满脸慈祥。龙啸也跟着她笑,见到夏微雨后心中留下的难受劲儿慢慢被挤出去些,但还是为夏微雨担忧,要不是他,她还能在同学微信群里寻找些虚拟的快乐。就像他小时候在大河边看到那些白色的水鸟把长长的喙插进水里,不一定是为了捉鱼,也许就是喜欢水。现在他把她惊飞了,失去这个通道,她怎样排解忧愁孤独呢?
龙啸觉得自己站在人家一家人旁边是个多余人,但接下来怎么办,还是茫然。
出了医院,空气中少了福尔马林的气味儿,让他舒服些。龙啸在医院门口的报刊亭买了份《新疆晚报》,拐进旁边的烧烤铺子,要了羊肉串和啤酒,边喝边百无聊赖地搜寻信息。一篇报道吸引了他,《新疆棉花去哪儿了?——大数据为您揭秘》:“今年新疆棉花面积下降,前期北疆低温对棉花产量的影响尚待明确,南疆因8月以来阴雨天气偏多,部分地区反映存在铃小铃轻的情况,棉花成熟期较预计大为推迟;此外,由于内地拾花工赴疆数量减少,目前到位情况不佳。9月随着新疆棉花收购价水涨船高,棉农惜售情绪有增无减……国庆过后,新疆新棉将迎来大规模采摘上市,籽棉收购价能否维持高位,新棉产量到底落在多少,轧花厂是否会形成加工利润,太多的看点还在后头。”
棉花面积下降,什么作物面积提升呢?难道是葵花?在龙啸心中,棉花和葵花姐弟一样。尽管他们那儿从来没有种过棉花,但棉花带给他们的温暖,别的什么作物也比不上。在寒风呼啸的冬天,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无论刮西北风,还是下鹅毛大雪,身上都暖暖的。身体哪个地方要是擦破了,揪块棉花烧成灰,揞上去血就不流了。而向日葵是每家每户的零食铺子和流动银行,嘴馋了,炒上几把瓜子,馋人嗑瓜子,馋狗舔磨子;没有零花钱了,卖上一袋瓜子。现在人们能吃上各种各样的零食,反而种向日葵的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