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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那儿有个小黑点儿

2017-07-20蒋峰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7期
关键词:阿亮香水

作者简介:

蒋峰,作家、编剧。第四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出版长篇小说《维以不永伤》《白色流淌一片》,短篇小说集《我打电话的地方》等。《遗腹子》获2011年《人民文学》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奖。现居北京。

1

她来早了,黄总正在吃饭,扒拉两口说下午还有个会,让她这里等一下。他看看大厅,也不知道怎么招待客人,就说你坐,屋里的东西随便用,会议室就在隔壁,一会儿就完事。他走到磨砂门前,横向拉开门,夹趾拖鞋留外面,光脚踩上去,转身脸露外面问她,咖啡机会用吧,冰箱里有牛奶。她摇摇头,说没关系,您去忙吧。

“晚点我教你。”他说。

似乎还觉得不妥,他为难了一会儿,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愣了一下,说叫甄安玲。然后看他没反应,她解释,甄是甄士隐的甄,名字是安玲,不是阿玲。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了,打断她,说我想起你是哪个了,原来那个字念甄!又学到一个新知识,他还挺满足,冲她摆摆手,合门进去了。

看来会议室还有其他人,她把行李箱的拉杆收下来,坐下来看着吊扇一圈圈地转。会议室门关着,不知道里面几个人,只听见黄总在讲话,估计其他人都在做笔记。听了几句她明白了,他是在打电话,老婆或女儿,姆啊姆啊的。电话打完就没人说话了,好像都在等他讲开场白。听人开会可能不大好,她推开门,出去看看。

三月的下午,海南每年最好的时节,阳光照下来仿佛毛绒熊贴在脸上。她想去海边,长这么大没见过海。来的路上匆忙,一下飞机就直奔这里。可她连院子也不敢出,园区百十栋别墅,看起来都一样,她怕出去就找不回来了。

院子中央是个游泳池,她走两步,坐在躺椅上,闭上眼睛可以听到不远处的海浪声。右手边有个白色浴缸,上面接着水管,里面铺满花瓣,估计有一阵没人用,上面的一层都晒黄了。她想今天要是顺利,晚上就把这浴缸洗一下,要是回去呢,走之前也要去海边看看,把鞋子脱掉,进到海水里走一走。

回到客厅会还没开完,里面嗡嗡响,不像是说话。她去研究咖啡机,机器没弄明白,她倒是听清楚了,这嗡嗡响是打呼噜。她放下咖啡杯,走到磨砂门前,里面没别人,这也不是会议室,黄总在里面睡午觉。她把行李箱放身边,拉杆提起来,抱着背包窝在沙发里。也说不上生气,就是感觉不该把前程押这个人身上。不告而别也不好,等黄总醒来吧,跟他说谢谢再见,赶晚班的飞机回去。她看着挂钟左右左右,这一场会开得可不短呢。

是黄总把她拍醒的,换了一件白汗衫,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你看是不是,在香水湾,人人都得睡午觉。她揉揉眼睛,挂钟上的时间是四点多,口水都流背包上了,低头用手背抹了抹嘴,一觉把刚才那点火气全睡没了。

“真得睡午觉。”

黄总以为她不信,在墙上按了一下开关,整面墙在她面前分开,虫鸣声、海浪声一股脑地涌进来,椰林在窗外开了一条通道,林荫道的尽头就是大海。他指着海面说,那有个小黑点你看到了吗?甄安玲摇头,眯起眼睛使劲看。黄总说,不管了,反正那是分界洲岛,每年春天太阳从南边来,最远到岛的正上方,然后就折回往北,岛那边是温带,这边就是热带了。他以为他说明白了,又按了开关,两面墙合成一堵墙,把海浪虫鸣挡在外面。

“所以说,必须睡午觉。”

“为什么?”她站起来,放下背包,走向那面墙。

“因为我们在热带,体力会不支。”

她摸着那面墙,在中间摸到了那条缝。黄总坐到办公桌后,打开笔记本,在找哪个是她的简历。她走过去,桌面上有十来份简历,她指着自己名字的文档。

“对,甄安玲,睡一觉差点忘了。”他把文档打开,转身去拍打打印机,弄了好久只是咔咔地响,也不见里面吐纸,索性拔掉打印机电源,把笔记本也合上了。甄安玲不懂他要干什么,看他长吐一口气,椅子向后,双脚抬到桌子上,压着笔记本说:“打印机坏了,我们就不看简历了,直接聊吧。”

甄安玲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我简历不长,用电脑看看就好了。两人对望了一小阵儿,黄总问她什么时候到的。她说就是刚才,飞机到三亚,坐火车到陵水,再坐大巴过来的。她想说自己从岳阳来,昨晚就出发了,在长沙的机场待了一夜,早上飞过来,估计黄总不在乎这些,于是说完前半句她就闭嘴,等他往下问。

显然黄总也没经验,不知道怎么面试,憋了好半天问她多大了。她说二十一,去年毕业的,在老家待了半年,觉得该出来工作了。黄总挠头,还问什么呢,那你毕业够早的。我读的高专,她说,旅游高等专科学校。黄总说那就是酒店管理喽。我们学校有酒店管理专业,她顿了顿,但我学的是高尔夫。这回黄总来兴趣了,问她高尔夫一定打得不错吧。她摇摇头,打得不好,然后她想了想,说有些东西不会就是不会,学三年也没用。可能覺得这个说法挺特别,黄总笑了,双脚放下来,踩着拖鞋说,走吧,我带你参观一下。

下午三点半,太阳上来了。黄总躲雨似的一路小跑上了环保车。六排十二个座位,他们俩坐在第一排。园区里没人没车,阳光底下更显空荡。黄总边开车边介绍,说这是别墅区,每一栋上下面积三千米,园区里一百栋,全是他盖的,室内装修也是。盖完了开发商说没钱,要把房子卖完了才能结,他要了大半年,最后说好给他十套房子抵账。

“最好的位置,”他说,“0号到9号都是我们的。”

甄安玲问他0号是什么。他说就是我住的那个,样板间,最好的房子。那样板间是要卖吗?他们的能卖,我的卖不了,我要等他们那九十套卖光了才可以卖。然后我就想,反正是闲着,做酒店吧,原价就定三千块一晚,两千入住,这算是,他想了好半天,也没算出是几折,转过头专心开车。甄安玲说是六点六六折。黄总说不好听,那就定四千,打半价,还是两千块一晚,以后生意好了涨到三千,再好就四千原价,要是更好呢,他就回购十套房子。

鸡生蛋,蛋生鸡,甄安玲可没那么兴奋,她惊讶房价是不是太贵了。黄总说他做过试验,把房间电源都打开,二十四个小时电费就要八百。

“所有的电源吗?”

“所有的电源,三个电视我都开着。”

空调,微波炉,电脑,电扇,吸尘器,甄安玲脑袋冒出科幻片的画面,黄总穿着睡袍窝在沙发里,目光呆滞地看着电器围着他运转工作。

环保车停在6号房前,他拎着一串房卡带她进去,他说这间是中国明代风。甄安玲走过去比了比,红木椅背比她站起来还高,木质风格,仰头看去,棚顶的吊扇都是木片做的。十套房,每个房间都不一样,他说,日式榻榻米风格,欧洲洛可可风格,还有秦朝汉朝的,跪在茶几前面聊天的那种。他要她猜一套房卖多少钱。

甄安玲怎么懂,往贵了猜,没准得好几百万。黄总伸出食指和拇指,在房间里走一圈,好像在巡视他的领土,最后回到甄安玲面前说,八千万,一百套房子要卖八十亿,我可等不起他们卖完!他背着手又走了一圈,越走越激动,这回停在离甄安玲最远的地方,灯在他头顶亮起来,一瞬间有点深情,说你跟着我好好做酒店吧。

甄安玲附和點头。黄总找个高背椅坐下来,双手扣紧,右手的戒指在桌上轻敲。有几个环节他还没想通,甄安玲也不打扰,四周看看,走在哪里,头顶的灯就会亮起来,身后的灯随后灭掉。好像不是声控,这回她轻点走,扶着墙,小偷进门一样的,灯还是倏地一下就亮了。她仰头看灯光,听见黄总在身后说:“你做总经理助理吧,我们全称叫香水湾别墅度假酒店,我一个月给你五千。”

她离开原地,前方的灯又亮了,坐回黄总对面,点头答应:“好,黄总,我给您做助理。”

“不是给我做助理,我明天就回去了。”他觉得应该跟她讲清楚,“我不是总经理,我是董事长。”

甄安玲又点了点头,改称他黄董。黄董也不对,他说着往外走,顶灯在身后一盏盏灭掉。走到门口他停下来,等她出来,回头对她说:“我不姓黄,那是朋友开玩笑叫着玩的。”

甄安玲不明白,这叫什么外号。她大步跟过去,出门踏上石阶,面前一片椰林,走到尽头,太阳露出来了,晃得她眯眼睛。天气凉爽,阳光却那么强,她低头揉着眼睛,总是有一股冲动,想抬头直视几秒,好好看看,香水湾的太阳到底长什么样。

2

她留在香水湾,三月都快过去了,总经理还没出现。黄总给她打电话说别着急,我早晚会给你配一个总经理。黄总家住重庆,甄安玲每次打电话都感觉那边在吃火锅,说话没头没脑。她提醒他,她以为先有总经理,才有总经理助理的。

“道理是这样,”黄总嘴里吧唧吧唧的,不知道又涮了什么好吃的,“但是总经理难找,助理很好找,你理解吧?”

那就理解了吧,反正她一个人也挺好,霸着大房子,甚至园区都是她的,一百套别墅,也就那么三五套住着人家。咖啡机她也会用了,把胶囊送进卡槽,按一键出水孔就能滋出热咖啡。偶尔来几个客人,她也能应付。除了每天傍晚去海边,每周三的下午她都会去一趟县城。陵水县离酒店三十公里,电动车开到二十七八公里没有电,剩下一点路她加把劲蹬过去。

县城不大,好像就一个广场,吃喝玩乐都在那里。她先把电动车停在修车铺充电,去小吃街,在每个摊位都吃一点,然后进商场超市,配齐客房要用的纸巾、蚊香和十束鲜花,开好发票,再去旁边的农贸市场,买自己这一周的吃用。如果时间还够,电还没充满,她会到四楼看场电影。她尽量选国产片,或是配好音的外国片。字幕原声片偶尔也看,只是不习惯,刚把下面的字幕读完,一抬头都对不上是谁说的。

她最享受的是回来的一路,日落黄昏,天气凉爽,还有海风,把身后鲜花吹得哗啦啦地响。一路上大声唱歌,忘词的时候她就想,要是永远这样,人生在世还是挺幸运的一件事。

没总经理也能干得不错,迎来送走十几个客人了,十间空房,平均每天都有一间住着客人。外面的落叶,掉下来的椰子,这些都由园区物业来清理。客房里总要有人打扫。她找了三个阿姨,当地的村民,戴头巾穿碎花衬衫的那种,每天中午上班,一人一个塑料桶,里面插着拖把,守在客房门口喝清补凉,一旦客人退房出来,就跟比赛似的冲进去打扫房间。三千米的房子,她们还不分头做,什么活儿都要一起来,换一个被套也要两个人拽着四角,第三个人抱着被子从拉链里塞进去。

“房子太大了。”甄安玲电话里跟黄总解释为什么要请三个阿姨,“她们算兼职,每人每月两千五百块。”

“没关系,多请两个,咱们是大酒店。”

他不吧唧嘴了,咝咝哈哈地大口吸气,跟朋友嚷嚷着来杯啤酒,辣着了。甄安玲看第一个提案通过了,马上说酒店还需要一个司机,好多人落在三亚机场,就打电话问酒店在哪里,一听开车要两个多小时,还没人接,他们就退单不来了。黄总顺嘴就说,那你去接一下嘛。

“我坐火车去接?”

电话那边咕咚咕咚的,一杯酒喝完他还要寻思寻思,可能又吃了一筷子涮肚,说那就找一个司机,有车的,接一趟给他三百,酒店出,房费里赚回来。

“包接不包送啊。”他说。

晚上睡前她才想明白,不管送的话,人家可能犯懒,没准又会多住一两天。她住在香水湾0号,黄总那套房子,还是不习惯睡午觉,只有到晚上才脱鞋进卧室。白天在客厅里工作,负责接单、更新酒店在团购网站的信息,记录每一项收入以及支出,再打出来塞进档案夹。打印机根本就没坏,她第一天面试的时候就知道。

三个阿姨领头的姓符,另两个都姓陈。符阿姨活儿干得最少,但人脉关系可广了,没几天就帮甄安玲找来了司机,是很远的亲戚,很近的邻居。闲聊中听说司机叫阿亮,三十多岁,十多年前去深圳打工,前两年带着儿子回来了,不知道跟谁生的,好像也没结婚,在岛上养蜜蜂,不是分界洲岛,要再深一点,海边看不到的一座荒岛。身份证备案时,甄安玲注意到他是黎族,今年三十三岁,摩羯座。

阿亮话特别少,有时候跟他去接客人,凤凰机场,两个多小时的路,她坐在副驾,他开着车,全程不讲一句话,偶尔张嘴也只是换个槟榔。即便如甄安玲这样能享受孤独的女孩,都受不了他了。她侧身问他,槟榔好吃吗?过了半分钟,他蹦出一句话,女孩子别吃。于是她又坐正,目视前方的高速公路,盼着早点到机场,和新来的客人说几句话。

有一回客人晚点了,他们在到达大厅,甄安玲把接人的牌子撂下,出去透口气,外面突然下起太阳雨,他们并排坐在机场门口的台阶上等彩虹。她盯了一会儿大雨,没话找话,说你是黎族吧?阿亮还是不说话,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天天都在想些啥。甄安玲接着刚才的话,问他,黎族有什么特别的习俗吗?阿亮皱眉,挠挠胡茬,说他是汉族,身份证上是小时候家里给他改的。

“为什么?”

阿亮又不说话了,雨说停就停,彩虹没出来,倒是路边很多等人的司机钻出来抽烟。阿亮这么闷的人却不抽烟,嘴里永远咔吧咔吧地嚼着槟榔。甄安玲自说自话,说少数民族政策好,对不对?阿亮笑了,起身下两个台阶,伸手摸摸雨还下没下,坐回来说,少数民族有两个好处,高考加分和生二胎,但两个都没享受着,说高考加分,他连高中都没读,十五岁就去打工了,再就是能生俩孩子,老婆刚头一个生下来就跟人跑了。

甄安玲以为他会难过,想安慰他两句,只见他在阳光下掏出一个槟榔,用小刀划成两半,把里面果仁剔出来,掏出白膏抹上去一点,再从衬衫兜里拽出一袋叶子,抽一片绿叶夹在槟榔上,塞到嘴巴里。甄安玲看他嘴唇越嚼越红。哎?那些嚼完的槟榔都跑哪去啦?

3

她还有新情况要反映,好多客人问她,酒店餐厅在哪里,早餐是几点到几点。开始她解释酒店没餐厅,后来她学聪明了,说餐厅正在装修,下个月就有美食供应了。至于早餐呢,团购网站标注过了,有窗、无早。客人不敢相信,瞪大着眼睛,两千块钱的酒店没早餐?甄安玲尴尬了,舌尖舔舔嘴唇,使劲冲客人微笑,解释道:“是啊,神奇不?”

黄总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他说这个回答好,只要客人不生气,俏皮一点挺好。这回他没吃火锅,跟朋友斗地主呢,说两句话还夹了个10JQKA。估计手风不顺,他不想多聊,两三句话结束会议,他说:“早餐得有,不能让客人饿着,具体怎样你想个方案,过两天我们讨论一下……过,管不上。”

香水湾附近没吃的,甄安玲骑着电动车在国道上瞎转,往北两公里见着一个饭店招牌,写着老郜海鲜大排档,哪里像饭店,就一靠着山坡的破棚子,外面摆两张塑料桌,门口趴着一只狗,十几只散养鸡从后院的山坡上溜溜达达地走下来。也就大排档了,连苍蝇馆子都不够格。她坐在桌前喊老板,里面出来一个老太太,看到有客人,慌慌张张又回厨房了。大概三十秒,换个老头从门口走出来,那应该就是老郜了,郜夫人可真是腼腆呢。

她喊他郜大爷,两个人面对面谈事,她说明来意,介绍了香水湾别墅度假酒店。海南的鸡都会飞,扑棱着翅膀就跳上了桌子,脑袋一伸一伸地挡住他俩的视线,还没走到桌子另一头,他俩的合作就已经达成了。

于是香水湾餐厅正式开张,网站信息也更新为有窗、双早。从此以后她会问询问的客人,明早是想吃豆浆套餐,还是稀饭套餐。客人一走她就打电话给老郜,一份豆浆套餐,一份稀饭套餐,明早八点送到香水湾0号。次日她把早餐放进篮子里,配一支玫瑰,塞一个芒果和两个香蕉,再把纸巾叠成心形,美美地放到客房门口。

中午也可以点餐了,每个房间都有一本菜单,就是把大排档墙上的菜谱扒下来,按照黄总的指示,每道菜加上宫廷、海域,或是至尊几个字,菜价上调百分之五十。客人想吃什么打给客服甄安玲。一样地,她会第一时间打到老郜那里,去掉宫廷、海域、至尊几个字,叫他赶紧做好,送到香水湾0号房。

四月份来了一批大客户,十来个人开了五套房子,住了好几天,有时候开会,有时候游泳,有时候围一圈杀人游戏,但吃的永远是香水湾餐厅。到第四天他们终于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又不想去三亚那么远,问甄安玲附近哪儿有饭馆。真要换口味吗?甄安玲犹豫了好半天,告诉他们出门向右,走二十分钟,有一个海鲜大排档。

他们十五个人,稀稀拉拉能分成十排,照这三步一驻足的速度,估计到那儿都要天黑了。三个阿姨赶紧打扫房间,五套房,还是一间一间来,从每一个被套开始协力合作。日落之前她去海边游泳。不是下海,香水湾在离海滩五十米的地方建了个高台,上面做成无边界泳池。就她一个人,她只会蛙泳,刚刚好,每一次换气正好能看到夕阳落在海面上。她甚至听到声音了,太阳浸到海里时火焰被扑灭的嗞嗞声。有那么一刻突然有些感动,说不上为什么,她想多游一个来回,换气的时候头再抬高一些,多看一眼即将入海的太阳,她不去想那些陈词滥调,但是真的,她看到了那些美,生平有幸能被那么美的力量笼罩,她吸一口氣,鼻子一酸。

0号别墅守着香水湾大门,晚一点她看到三个阿姨拎桶回家,再晚一点她看到两个业主开车进了园区,然后是更晚,十五个客人依然没回来。将近十二点,一个女人打电话给她,好像是疯了,上来就问候她祖宗十八代,然后让她赶紧过来,就她推荐的那家大排档。甄安玲问怎么了,你别着急啊。那边叹息一声,冷静下来了,说把你们经理叫来吧,是你把我们诳到这种店的。

“你这样不对,”甄安玲一路跑过来,喘着粗气跟老郜说,“人是我介绍来的,我要对他们负责。”

他们俩还是对坐在空桌前,那十几个客人在另一桌等着他们出结果,有两个喝多的,撑起手臂嚷嚷着上酒。老郜太太早就躲进去了,站在窗前往外看。那十几只鸡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回窝睡觉,还是被这些人给吃了。

“我真没宰他们,我这鸡是散养的,海鲜都是野生的。”

老郜要去拿收据,给她看进货成本。甄安玲不想纠缠这些,野生家养她又不懂,反正就是太贵了,客人投诉你,也投诉我,要么我们停止合作,我再也不介绍客人来你这儿吃饭,要么你重新算一下账。老郜苦笑,叼起一支烟,嘴里嘟囔说:“停就停,你们也没几个客人。”

“那不行!”

甄安玲喊了出来,两个人都不说话。老郜啪嗒啪嗒把火机都摁坏了,烟也没点起来。甄安玲一直瞪着他,一扭头眼泪都出来了,手背抹一下,又直愣愣地瞪他。后来把老郜都盯得过意不去了,他把火机扔垃圾桶,烟吐到桌上,说:“算了算了,我给他们打个折,但我真没宰他们。”

第二天他们都要走了,回哪的都有,东北的,新疆的,内蒙浙江河北的。甄安玲说没关系,看你们的航班,晚点退房也可以。但他们还是决定一起走,阿亮借了辆中巴。吃过午饭他们在门口一一告别,跟演电视剧一样,每个人跟她拥抱,还要拍拍后背。

五套房退了四套,有位大姐要多住两晚。她说太累了,终于可以歇下来喘口气。甄安玲不明白了,之前五天不是在度假吗?

“是他们在度假,”大姐说,“我的弦可一直紧绷。”

昨晚电话里骂人的就是她。大姐姓王,四十多岁,在海口做茶叶生意,兰贵人、苦丁茶、五指山雪茶、白沙绿茶,那些人是她在各地的代理商,她做东,以开会为名请大家过来玩几天。聚散有时,她要留下来,睡个自然醒。

那两天没别的客人,园区里就剩她们俩。说是要睡懒觉,早上九点钟就来到0号房,喝两杯咖啡,等甄安玲办公做账,还不到中午,就叫一辆车带她出去玩了。她们去三亚,在凤凰岛合影自拍,去大东海吃港式茶餐厅。王大姐问她来过三亚没有。甄安玲摇头,三亚没来过,三亚机场倒是去了十几趟。

吃完饭她又不想回去,带着甄安玲去步行街瞎逛。每家店都进去看看,甄安玲问她要买什么,我帮你找。王大姐说没想好,就转转。从这头到那头逛了两个小时,她什么都没买,双手空空走出了解放二路。王大姐站在街边问她:“饿了吧?我带你去吃文昌鸡。”

她们要了整只鸡,王大姐是一点吃不动,甄安玲知道这是给她要的,深吸一大口气,腾出点肚子吃了两口。王大姐点着筷子介绍,文昌鸡是海南四大名菜之首,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吃加积鸭、和乐蟹和东山羊。甄安玲点着头不敢说话,她怕一发声就是哭腔。王大姐还在讲,文昌鸡吃榕树籽长大,你看它腿短肉实,皮厚不腻,就是吃上半只也不会胃里反油。话说一半,看到甄安玲的表情,王大姐忍不住笑了,问她至于吗,吃顿饭激动成这样?

“其实你不必要的,”甄安玲鼻子一抽,说,“你为我多留两天,还浪费两晚房钱。”

王大姐也不解释,更不提电话那茬,就说反正也要来三亚玩玩,别看住得近,三亚还真没怎么来过。

“主要是你陪我,”她说,“一个人逛有什么意思?”

一只鸡没怎么动,王大姐叫甄安玲打包,拿回去放冰箱里,把酱料也带上,系好了别洒汤。她们叫车回酒店,两个人坐在汽车后排,甄安玲低头查团购网站,说我们在县城按个脚吧,走一天够累的。也不知道真兴奋还是假兴奋,王大姐尖着嗓子喊太好了,这一天过得完美!

原来黄总菜单上的灵感都是按脚得来的,她们选了至尊帝王足浴,把脚放进木桶,技师转到身后捏她肩膀。甄安玲输入密码,团了两张券,之后放一百个心和王大姐聊天。王大姐问她多大了,什么时候来的,打算在香水湾做多久。甄安玲说不知道,但她希望能让老板满意,在这儿一直待下去。

“不会闷吗?你这么年轻,守着这么大的空园子?”

“不会啊,我感觉挺好,真的特别好。”

“但如果让你在这待三年呢,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

甄安玲不明白,天天这样才好呢。王大姐没说话,她要想想。一只脚按好了,技师用白毛巾把左脚裹起来,右脚从桶里拽起来。王大姐想通了,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满足了,因为你没欲望。

“什么欲望?”

“你有没有想过去大城市闯闯,”她问,“比如三亚,比如深圳、上海、北京?”

“那是什么欲望?”

“他们从这些城市來,待了几天,然后他们回去了,你还在这里。你难道不想跟着他们去深圳、北京、上海闯一闯?”

甄安玲眨巴着眼睛,摇头说,他们花钱来这里,说明香水湾比深圳、北京、上海要好吧?王大姐想再说点什么,张了几回嘴又咽回去了。她知道小姑娘的问题在哪里,总要有点欲望,才会有拼搏的动力,年纪轻轻就这么知足,莫不如去出家。

算了,以后再讲吧。有几处按得她叫起来,技师说你肠胃不好,神经不好,睡眠不好。王大姐敷衍几句,技师还在叮嘱,让她一定要注意。王大姐突然笑了,此刻技师于她,不就是她于甄安玲吗?千叮万嘱总要过两年才有用。甄安玲快睡着了,她拍拍她肩膀,说那你就好好做,我明年再来看你。

“真来吗?”甄安玲一下子坐起来,满脸笑眯眯的。

结账的时候甄安玲抢在前面,说我早团购啦。王大姐不干,说你团你的,不要你请。团购的便宜!王大姐笑了,说我年纪大你两倍,让你请不成了笑话?可我退不了啦!王大姐把银行卡拍在吧台,右手打着V,说那你就留着自己用,可以按两回。

那送点什么呢,甄安玲把行李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算得上礼物的东西。已经是入夜,礼品店都关了。她去园区物业,找保安借长铁钩,抱着铁杆走进椰林,没多久保安也跟进来帮忙。一百栋房子就两三户人家,保安昼夜巡逻都不知道在保护谁,此时摘椰子终于让他来劲了。

保安是北方人,和甄安玲一样不会摘椰子,两个人忙活一个多小时,换了四五棵树,终于捅下来两个椰子。保安帮她把椰子削成方形,她用碳素笔在上面写字,就像小时候的明信片,一个求健康,一个求情谊,在祝福语对面各画一个表情,分放在床头两侧。睡到一半她醒了,面前一个带笑脸的椰子,她翻个身,又是一个椰子。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平卧在床,伸开双臂抱住两个椰子。哎呀,不对,她从床上爬起来,心里有点慌了,王大姐家在海口,那里的椰子比香水湾还要多!

4

六月份刮了几次台风,保洁符阿姨说,他们村子都有两间房子被吹垮了。符阿姨活儿干得最少,传话可快了。香水湾八千万的房子,当然没事,只是雨一直这么下,哪儿哪儿都去不了,客人也不会来。酒店跟打烊歇业了似的,泳池里浮了好几层落叶,道路泥泞不堪,而那些青蛙、蜻蜓也都归巢不出,生怕被大风刮下来的椰子砸到脑袋。

雨最大的那天晚上来了两个客人,他们大清早预定,留房到下午两点,晚上九点钟才到香水湾。也没让阿亮接,租一辆红色轿跑过来的,男的从杭州出发,在萧山机场耗了六个小时才起飞;女的飞机倒是正点,因为暴雨,一直在三亚上空兜圈圈。

那就不是一起来的,甄安玲要他们出示身份证,那男的说,开两套房,他们是同事,来海南开会。甄安玲为他们着想,说一套房子本身带两间卧室,没必要再开一套。男的坚持开两套,要拎得清,还说了一句古代人才会讲的话,男女授受不亲。

付账倒是女孩出钱,方式也很奇怪,一套房是信用卡,另一套是现金,直接掏出捆好的一万块钱,四天房费,两千块押金。甄安玲把这些备注清楚,做房卡时男的再一次提醒她,一张身份证一套房,不要做到一起去。

雨还在下,甄安玲开环保车带他们去7号房,日式榻榻米。她说另一套是6号,明代中国风。女孩在客厅里走一圈,看了两间卧室,说她就这间好了。然后她载那男的去6号房,卸下行李,问好明早是豆浆套餐还是稀饭套餐。告辞的时候男的还追出来,提醒她回去确认一下,别弄混了,我身份证登记的是6号房。

雨越下越大,睡到夜里两点被电话叫醒,是那男的打来电话,说房间没电了,要她来看一下。她揣上电卡,刚一开门,一阵大风差点把她又吹回到房间里。她将门关好,站在屋檐下,伞撑起来就像风筝一样拽着她往前跑。

6号房没有人,她捶着铁门喊了五分钟,扔掉吹烂了的雨伞,蹚开步子往7号房走。那边给她留着门,那男的坐在客厅里等她。还好只是跳闸,电表还有电,不然她又要回去换7号房的电卡。把闸往上一提,房间里的灯全亮起来。客厅里不见那女孩,但行李箱在。她看那男的光着上身,下身裹着浴巾。两个人对视几秒钟,都有点不自在,甄安玲指着电箱说,如果再停电,拉一下闸就好了。

“为什么要开两套房呢,还男女授受不亲?”

“可能一开始没想呗。”

她还是想不明白,坐在副驾位上看阿亮嚼槟榔。他要去县城办事,问要不要顺她一个来回。甄安玲赶紧换身衣服上了车,上周三就因为下雨没去成,酒店用品还够,她的伙食就只剩泡面了。她去菜场,去超市,阿亮站门口等她。买了几大包东西塞进后备箱,她拽阿亮进了肯德基。她点两份套餐,阿亮哪样都吃不惯,一直在纳闷,这家以前叫麦肯基,什么时候改名换老板了?

回来的路上天晴了,台风过去了,香水湾又回到阳光明媚太阳雨的好天气。她盘腿坐在副驾上,把阿亮的那份薯条抹着番茄酱吃光了。然后她说:“可乐我就不喝啦,不然我啥也没请着你。”

阿亮还是不说话,也不喝可乐,嚼着槟榔看前方的路。这颗嚼得太久了,甄安玲伸手到阿亮口袋,把他那些家伙事儿全掏出来。茶道,棋道,槟榔道,她学得有模有样,将槟榔剔开去核,抹膏夹叶子,手指端了半天,送进自己嘴里。

“女孩别吃槟榔。”

“我不吃,难道喂给你?”

一入口就知道这东西吃不来,车上没地方吐,她想先含着,可含嘴里更难受,硬着头皮往下嚼,越嚼越皱眉。就快到香水湾了,好像哪里不对劲,再坚持两分钟。车子一停她就冲到垃圾桶,槟榔吐出来,口水都是红的,她牙齿刮着舌苔往外吐。阿亮打开后备箱,一包一包东西往0号房里搬。甄安玲叫住他,挤着眼睛,好像牙床里还有一根槟榔丝。

“你不是去县城办事吗,”她问,“你怎么什么事都没办,就回来啦?”

阿亮说他忘了,她感觉他在撒谎,但想不通因为什么撒谎。好多事她都想不通为什么,比如那对情侣,租了那么好的车,天也放晴了,可是他们不出门,就在别墅里待着,点那些宫廷至尊餐。到第五天该交房费了,女孩还是用信用卡,继续在7号房扣费,然后問那男的,你呢?他点点头。女孩又掏出一万,先住着,多退少补。

但没有人住啊,甄安玲这次学乖了,啥也不问,把卡做好给他们。女孩看一眼那男的,似乎留给他一任务,自己拎包先走了。他也没跟出去,等女孩走出院子,过来跟甄安玲说,下午还有一个同事要来,不管你这几天看到什么,没看到什么,一句话也别讲。甄安玲咚咚咚地点头,这都是怎么了呀?

晚点那个同事来了,比他俩年纪要大,大很多,头发都快掉光了,可能是他们公司领导吧。他没开第三套房,只是做住宿登记,把身份证塞钱包里收好,走到门口,冲着阳光闭了一会儿眼,让甄安玲把行李送到7号房。

那男的搬回了6号房,离7号房一墙之隔,站在院子里,都能听到隔壁的嬉笑。与之前不同,女孩和老领导每天都开着轿跑出去玩。那男的哪儿也不去,一醒来就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吃老郜的外卖,让阿姨打扫房间。符阿姨进来转了一圈,把床铺好,外卖盒子收走。那男的说还不够,床单被套也换洗了吧。然后他就面无表情地看三个阿姨抖被子。

甄安玲知道阿姨们在议论,全程用方言,她也不好问什么。她只能跟阿亮打听,两个人坐在无边界泳池的高台上望着分界洲岛。阿亮把儿子带来了,小学二年级,一刻不得闲,在沙滩跑了几个来回,又开始嘿嘿哈嘿地跟空气对打。甄安玲说,那两个男的肯定不是同事,有次他们碰着了都没打招呼,那女孩都装作不认识他。阿亮瞅着她笑,说,你脑子里天天想这些,累不累啊?

“反正没你儿子累。”她指着还在跟空气缠斗的小家伙说。

事情一下简单了,续了五天房,刚过两天,那男的提着箱子来退房。去了餐费还剩五千多,甄安玲数钱给他。他目光呆滞,不伸手接钱,眼睛看着地面,让她有机会还给那女孩,说我把钱拿走,算什么啊?

航班是下午四点,他花三百块钱请阿亮送他去机场。甄安玲坚持送他,跟他一起上了车。三个人都没什么话,那男的在后面低头刷了一路的手机。她回过身递名片,说你下次来打这个电话,我们免费接机。他不想拿名片,低着头“哦”了一声。手伸过去人家不要,甄安玲愣了几秒,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保持着热情洋溢的笑容,说没关系,我有您电话,回头我给您发信息。那男的还是“哦”,放下手机,打开车窗在后排吹热风。

车到机场,甄安玲忙着下车给他拿行李。他推开车门,说你别动,我自己来。然后她看他拉箱子往里走,微笑服务到底,哪怕只是冲着背影。走出几步他回身对甄安玲挥手,叹一口气说:“谢谢你送我。”

“其实也不是送他。”

甄安玲坐回车里,把后车窗合上,冷气开足,提醒阿亮,主要是陪你跑一趟,把这个人情还了。阿亮看看油表,打开纸质地图认清楚路线,说自己真要去办个事,要陪我去吗?

“陪呗,不然你让我坐火车回去?”

他们没走高速,在国道上兜兜转转。甄安玲一下子想明白了,他们是三张扑克牌,三个人分别是JQK,K是国王,Q是王后,J是小丑,就是小白脸,J和Q先来的,后来K来了,Q又和K在一起了,J只能先走了,你说是不是?阿亮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拽出地图找具体位置。甄安玲不住地点头,觉得自己越想越对。

阿亮找到修车厂,再慢开二百米,看见一家养蜂店。他跟老板要一个王台,两个蜂础,再来一套小号的蜂衣。就最后一个甄安玲能听懂,掏出手机搜,给他看图片,说淘宝比这儿便宜五十块钱。他坚持要买,说网上的东西靠不住。

“靠不住?我这工作就是网上找的,我所有的客户都是网上约的,你看,还给我剩了五千多块钱!”

她惦记着把钱还回去,一直没机会,两个人出入成双,形影不离,可能都不知道J退房走人了吧。有几次她都想把Q小姐拉过来说两句话,可是这算什么规矩啊,酒店员工找客人说悄悄话?到第六天上头,要续费那天,Q和K在房间吵起来了,噼里啪啦的,房顶都要掀开了。倘若他们不是客人,甄安玲早就报警了。

他们从早上六点开始吵,一直到八点,那姑娘踩着高跟鞋,将行李扔在后座,开车先走了。大概有半小时K先生来到0号房,本来就没多少头发,根根奓立起来。他让甄安玲叫车,从钱包里掏名片,说物品有什么损坏,把账单寄到他公司。

还有损坏?甄安玲瞪大眼睛,一路小跑到7号房。一地的棉絮,那女孩撕开被子枕头,将棉花全抖了出来。棉絮下面是瓷片、碎玻璃,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她先检查大件,电器、家具,接着核对物品单,打电话给黄总。

礼拜天的上午,黄总什么事都没安排,嘿嘿嘿地听她把JQK的故事讲完。他打听JQK的年纪,K比他们大多少。听完之后他又笑好一阵,问她都损失什么了。她说主要是玻璃,喝水的杯子,刷牙漱口的杯子,插花的瓶子,反正屋里所有玻璃做的东西,都被他们摔碎了。

“五千多够赔吗?”

“够,还好他们往地上摔,”她手握电话,踢着碎玻璃说,“要是朝电视摔,肯定就不够赔了。”

5

6号房被封存了,黄总把钱收下来,不打算配齐房间里的玻璃杯、花瓶。

“我们客人太少了,”他说,“每天就出那么一两套,这么大的酒店,都没重庆一套三室两厅的客人多,但是没关系,我们想办法,办法是活的,人也是活的。”

黄总自说自话地在电话里讲,甄安玲以为黄总又上课了,听了好半天才明白,他是在给自己打气,生意总会峰回路转。

“我们早晚会把酒店做起来的,对不对?”

甄安玲大声说“对”,跟他分享一个好消息,我们已经开始有回头客了,从东北来的小哥,算上昨天晚上登记,已经是第三次入住了。黄总声调高起来,让她多讲讲。甄安玲也不知道从哪儿讲起,结巴了一阵,说小哥姓杨,沈阳人,大概半个月来一回,每次住上四五天,他是八九年的,比她大五岁,家里特有钱,他别的都还好,就是老换女朋友。

黄总打断她:“他喜欢我们酒店哪一点?”

“不知道哇。”

“那你打听那些没用的干什么!”黄总沉默了一会儿,貌似很失望,跟她说,“他是我们客户,你要清楚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讨厌的我们改掉,喜欢的,我们放大,调整我们酒店的定位。”

黄总问她明白了没有。她点点头。那边说没听到,让她大点声回答。她说她明白了。声音也不大,黄总没再要求她更大声,长叹一口气,说:“你要快速成长,你不能一直做总经理助理。”

黄总头一回批评她,让她写检讨书,检讨可以少一点,一两行,说句我错了就行,主要是客户分析,好好琢磨一下,酒店哪里吸引他。星期三下午她没去县城,打开文档想开始黄总布置的作业,酒店的客户分析。她构思好半天,可她还是忍不住去想他的那些女朋友。

小哥姓杨,单名一个仕,自我介绍的时候他说,是红相旁边的那个子儿,不是绿象旁边的那个士。五月中旬他第一次入住香水湾,一个人过来的,从阿亮的车上出来,穿着白裤子、白衬衫,皮鞋也是白的,就一条黑色腰带卡在中间,他个子不高,阳光下看去就像有人在大白饺子上打了个黑结。

他往0号房走,左胳膊夹包,右胳膊甩得老高,两腿有点外八字,这些都不算奇怪,仔细观察,他每迈一步都要把小腿踢出去再落地。进了房间迈不出步子了,他就使劲抖腿。她隔着桌子给他登记,桌面茶杯都跟着震,弄得甄安玲担心了好一阵,生怕他把小腿抖折在房间。

傍晚七点钟,他女朋友被私家车从三亚送到香水湾,没什么行李,拉一个金色登机箱,举把遮阳伞挡着脸,高跟鞋声啪嗒啪嗒往园区里进。杨仕站在4号房门口,跟等大明星似的,高举双臂对她拍手。甄安玲想他何德何能啊,居然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女孩的脸一直被遮阳伞挡着,但甄安玲知道,这种女孩用不着看脸,就已经是一等一大美女了。

他们住了四天,一直在房间里腻着,外卖放门口,连阿姨都不让进,说等退房了,你们可劲扫。每天他都来0号房交一次房费,还不多交,也不说自己住几天,就把今天的房费续上。他说:“我家老爷子别的话我听不进去,就这一句,把钱压到最后,我觉得有道理。”

“那老有道理了。”甄安玲学着他的东北腔,冲他笑。

他问她借游泳圈,今晚要下海。甄安玲说要不要去分界洲岛转转,她可以联系买船票。她指了半天,杨仕也没看见海面上哪儿有小黑点儿。

“慢慢你就看到了,你如果过去了,它就会在那里。”

杨仕又盯了几眼,放弃了,说分什么界,拿个游泳圈,我游过去。甄安玲愣住了,提醒他千万别游,很危险。杨仕指着她的表情哈哈大笑。

当天晚上没下海,第二天中午他穿泳裤,女孩换好比基尼,两人并排往海边走。从后面看起来,杨仕也不算太矮,踮起脚都能够到女朋友的肩膀。下了无边界泳池,要走五十米的沙滩,杨仕扬起左脚将拖鞋甩飞,显然他对高度不满意,助跑沖刺了两步,才把右脚的拖鞋甩得更高。他女朋友扬起遮阳伞,不跟他玩这种小孩把戏,跨着大长腿直线往前走。杨仕又找到了新乐子,跑几步转身对女朋友空打一拳。小学男孩都这么玩,要互相配合,你打一拳,我捂着小腹倒在沙滩上,临死之前还你个冲击波,大家同归于尽吧!女朋友不理他,从他旁边绕过去,杨仕把游泳圈从头上套下去,刚好卡在肚皮上,深吸一口气,摆起短腿,踩着小碎步往海里冲。

杨仕退房回东北了,甄安玲才算清楚少收了一天房钱。好像杨仕故意不交,有一次她催他补交昨天的房费,他来0号房跟她东拉西扯,把当天的房间续了费。她打电话那边不接,头一天打了六七个,后来一天一个,快到月底她也不打了,她要想别的办法,当然不能跟黄总讲是自己粗心。平常支出那么明细,也没机会把那么大的开支做进去,哪还有什么高明的办法呢?酒店已经发了两个月的工资,她插卡取钱,把这笔亏空填上。

六月初杨仕又来了,不等甄安玲问,先数出两千块,说这是上次的房费,今天的明天再付,老爷子说的,把钱压到最后。那老有道理了。甄安玲问他还订4号房吗?他说换一个,往下排,早晚我要把你这别墅全住完。

其他步骤都一样,私家车在傍晚把他女朋友送过来,杨仕一身雪白,在5号房门口挥臂拍手。女朋友这次没打伞,也没拉箱子,挎着一棕色皮包进了园区。好像更漂亮了,是不是有些女孩就像玫瑰,越到盛夏开得越艳呢?住宿登记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弄错了,在电脑里调出以前的记录,上次那个女朋友姓刘,可眼前的这个,身份证上写的是顾萌萌,明明长得一样啊。也是,你能看出一朵玫瑰和另一朵玫瑰的区别吗?

还是住四天,标配,一日一付,哪儿也不去,游泳圈都不用换新的。退房时杨仕故作神秘说,我看着那个小黑点儿了。

“啥?”

“就是上次你说的,分什么岛。”

甄安玲眯着眼睛,把他送上阿亮的车。上次是二十天前了,她感觉跟杨仕这人打交道,像以前写信,你写封信邮过去,问你好吗?过二十天回信了,说我很好,你呢?当面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过二十天再回复你,问题是,过了二十天他还能记得你说过,海面那儿有个小黑点儿。

然后是6号房,7号房,半个月来一回,也许他真能住到9号房,每个女孩都不一样,但都像是从玫瑰园里走出来的。有一次更夸张,先有一个女朋友过来找她,入夜之后又来了一个女朋友。她以为会打起来,但似乎她们和解了,等了半宿也没听见里面有嘶吼声,而且第二个女孩住进来了,两个女孩在海滩上形同姐妹,一直住到杨仕回东北。

“他到底喜欢哪个?”甄安玲问阿亮。

冷不丁来那么一句,阿亮都不知道她说谁。他们下午去买酒,阿亮抄了个三亚的地址给她,说这是杨仕哥们儿的酒庄,让他哥们儿看着拿就好。不用说甄安玲也知道先挂账,把钱压到最后。她说既然去三亚,要不要把你新女友接过来?他说不用,他还要纠结一下,他这次不想找比自己高的了。

是挑网友吗?她完全听不懂。他哥们儿把红酒洋酒装满一箱,叮嘱她,左边的是贵酒,别浪费,要是滋啊喷啊,拿右边那些酒祸祸。

“滋哪里?”

他哥们儿耸耸肩,摆了个随便的姿势。一下午她都乱了,讲的都是中国话,个个都让她听不懂。回去路上她跟阿亮提起刚才那问题,杨仕到底喜欢哪个,你劝劝他,老这么换女朋友不好。阿亮嚼着槟榔还能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她问他笑什么。他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了?”

她有点恼火了,三个男人一人讲一句神仙话。回去一路阿亮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到香水湾她气鼓鼓地进了0号房,让阿亮把酒直接送到9号房。

“他付你的车钱,又不是给我。”

她进到客厅,看阿亮进去,过十分钟车开出来,她故意合上百叶窗,不想跟阿亮说一句话。晚上九点多杨仕的新女友来了,果然小巧玲珑,也许她才跟他合适。这次汽车没进来,她大门外就下了车。从0号房经过,甄安玲没好气地让她登记。她有点犹豫,说看个朋友,一会儿就走。甄安玲说,你要是十二点还不走,我就撵你了啊。她点点头,问9号房怎么走。

她今晚不想游泳了,坐门口台阶上看手机时间。距离十二点不到两个小时,她把小时乘六十变分钟,再乘六十变成秒,一个数一个数地在那儿查。那女孩好像真的不过夜,送她来的那辆车始终停在门口等着她,几个男的在车里点灯玩扑克。十一点四十三,她还有一千个数,收拾收拾准备撵人。她站起身要进门,私家车先启动进园区了,汽车在9号楼停下,三个男的从车上跳下来,像寻仇一样咣咣咣地捶门。

甄安玲回房间里直转圈,她犹豫要不要报警。可万一是杨仕的朋友呢?他既然有开酒庄的朋友,说不定就有开饭店的朋友,开夜店的朋友,开洗浴店的朋友,到时候他们都要反过来投诉她。她给阿亮打电话,那边睡觉关机了。她不知道做什么,转了两圈开始整理房间,让自己静下来。办公桌还没清理出来,电话响了,杨仕用手机打过来,声音发抖,要她来一趟9号房。

刚打开门就踢到一个空酒瓶,房间没有人,那几个男人站在泳池边抽烟,指着泳池里的杨仕。他们不让杨仕穿衣服,说是要拍照取证,等警察过来。杨仕泡在泳池里不出来,见人要抓他,他就往中央游,四角的灯光刚好射在他头顶。那个小巧玲珑的姑娘盖条浴巾,靠在躺椅上吃水果。留胡子的男子说是她哥哥,另外两个说是她干哥哥。

甄安玲又不懂了,听他们讲,后来一下子就明白了,急着跟他们澄清:“他没强奸你妹妹。”

留胡子的男子指指躺椅上的姑娘,说我妹妹衣服都被扒光了,又指指水里的杨仕,说你让他上来,短裤都没穿,不是强奸是什么?甄安玲摇头,说不是的,你们把她送过来的。

“我送我妹妹是来见朋友!”话是对甄安玲说,但他转身冲杨仕吼,“这池子里面漂着的都是证据。”

池子里有什么证据,甄安玲掏起手机说报警吧。杨仕疯了一样地求她别报。那怎么办?她把手机放回口袋,将泳池边的几个空酒瓶归拢到墙角,说你们慢慢协调吧,我先走了。

“你别走!”

她感觉杨仕都要哭了,回头看着他。

“你别走,你也别报警,”他带着哭腔说,“你就留在这儿,帮我壮壮胆。”

多亏了额度有上限,杨仕二十萬解决问题。折腾到快天亮,卡取五万,信用卡五万,微信五万,支付宝五万。第二天中午他耷拉着脑袋过来了。他说今天不住了,晚上九点的飞机,在你这儿待一会儿。甄安玲说,你回去睡吧,不加你钱,昨天的房费还欠着呢。感觉他一夜老了十几岁,慢悠悠地吐气,说先欠着吧,这月零花钱全造光了。她抬起头,睁大眼睛看了他好半天,还是不敢相信,二十万,你这零花钱也太零了。

她给他做了一顿饭,两菜一汤。杨仕难以下咽,说你这也太素了,除了青菜就是豆腐。甄安玲想顶回去,那是因为我一月零花钱才五百。看他那样子也不忍心,她拉开冰箱好一顿翻,找到半只酱板鸭,剁了几刀盛进盘子里。

吃到肉了还是不开心,连抖腿的力气都没了,直勾勾地看墙角。甄安玲问他又怎么了。他抽根牙签剔牙,慢声慢气地说太辣,你们湖南菜,除了辣,没别的味儿。甄安玲不想跟他聊了,真希望他瞬间消失,她说你回去睡吧,不睡午觉体力会透支的。见他没反应,她把那面墙按开,指着海面上那个小黑点儿,问他看到了没。他说早知道了,分什么岛。然后她把黄总那一套讲给他,热带,温带,北回归线,结论都是一模一样地抄袭。

“所以说在香水湾,人人都得睡午觉。”

杨仕先愣了几秒,确定她没有再开玩笑,于是放声大笑,一直到笑岔气他也停不下,双手捂着肚子笑。甄安玲一脸黑线,反复问他笑什么。他说等会儿,手势往下压,缓一缓,刚要说两句,又不住地跺脚笑。甄安玲不理他,把碗筷收到厨房,一个个洗干净。又过一会儿好多了,那股劲过去了,还好他没笑死在这里。

“我读书不行,是学问就不会,偏偏地理还可以,九门考试,那八门的分加起来没地理高。”他说,“还分什么岛?北回归线不走这儿,它穿的是云南广东。”

杨仕开心得不得了,这回换甄安玲不高兴了。她去煮咖啡,也不问杨仕,就给自己打一杯。刚放到桌上,就被杨仕拿起来喝掉大半杯。真是的,这种男孩你生不来气。她又打两杯,自己喝一杯,杨仕第二杯。她说,出了这么大事,你还来吗?说实话,我以后会想你的。杨仕说,不能老是我来海南找你,你偶尔也得去东北找我。一句话把甄安玲说愣住了。

“我为什么要去东北找你啊?”

杨仕还在琢磨,自我修订:“东北也不行,到沈阳才是我地盘。”

甄安玲看著他乐了,她知道差不多这次该告别了,黄总留的作业还没做完。她问他为什么老来我们酒店,三亚景区那么多酒店,大东海、亚龙湾、海棠湾,你偏偏喜欢住香水湾?杨仕问她真想知道吗?当然想知道。他似笑非笑,说你们这儿人少,别墅,有院子,叫上姑娘可以赤身裸体地在里面待几天,从里面到外面,从浴缸到游泳池,有感觉了,还可以光着身子地追着姑娘……

姑娘后面还有一个字,她没听清,等她反应过来满脸通红。她真生气了,不是生杨仕的气,他人其实还行,她在气她自已,一瞬间觉得自己没出息,在帮着别人做坏事。黄总的作业她不想做了,还说要把它放大,放到宣传里。她永远不会告诉他,有人喜欢香水湾酒店,是因为它够隐密,够私人,拥有从卧室到客厅,从淋浴间到浴缸,跑出院子,跳上躺椅,绕过椰树,最终跳入泳池的嬉戏路线。她也永远不会告诉他,我甄安玲,第一次,因为这份工作,感到羞耻。

6

甄安玲不想再给黄总打电话,她把工作做好,他把工资发齐,两个人各司其职,没那么多好商量的。她改给同学打电话,挨个问谁有时间来海南,到她这里玩。没人有时间,到头来还是跟黄总聊得最多,他不吃火锅了,也不打牌了,在家里唉声叹气。他说重庆的生意不行了,也许就半年的事,整栋楼都要垮掉了。甄安玲问他,那边是什么,也是酒店吗?他说是服装城,四层楼,一千多户商家,每天都有几十户退出,卖东西不成了,他要调整重心,想想办法,把香水湾做起来,以后全家搬过去,重庆这边他不打算做了。

“酒店可以的,”他说,“人们可以在网上买衣服,但是人们没法在网上度假。”

黄总到处打听,找谁合作,策划什么项目能让酒店一战成名。终于在九月底,通过朋友的朋友,他拉来一个剧组,落户香水湾酒店取景拍摄。开机那天他难得回了一趟海南,跟制片、导演、编剧,所有的主创一起鞠躬烧香。他让甄安玲把订房信息更新为满房,全部房间留给剧组使用。

“从今天开始,所有的人力物力,一切为这部电影服务。”

下午黄总给甄安玲上课,说他做过调研,国内有三万块银幕,二百九十万个座位,到明年还会增长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说,等电影拍出来上映,将有三万多块的大银幕,无时无刻不在播放香水湾别墅度假酒店的广告。甄安玲似懂非懂,问他花了多少钱做广告。黄总让她猜。

又是猜,上次房价猜低了,甄安玲这次高点起,她说三万块大银幕,怎么也得三十个亿吧。可能是估得太离谱,黄总一下子没了兴致,没精打采地说,没花钱,做好后勤保障就行了。

晚上聚餐,黄总借了五辆车,把大家拉到凤凰岛酒店。七星级的酒店,甄安玲啥也没看着,被电梯直接送到顶楼餐厅。二十多人坐满包厢,剧组的人做自我介绍,导演叫慧行,编剧是个女的,叫慧灵,美术大哥也是慧字辈的,上慧下平,以前是慧灵的爱人,但是进了亿聆基金会之后,普天之下的兄弟姊妹,都是他的爱人。他们的总制片人不叫慧啥,是智字辈的,大他们一辈,有智方有慧,他们叫他智成大师。

甄安玲看得瞠目结舌,她不了解电影圈,原来大家拍戏要像少林寺一样,排字辈有法号。她不敢多问,低头搛菜听他们讲。原来亿聆最早是由智成大师发起的,不是宗教,不是社团,是一个慈善基金会。智成年轻时在大学当老师,九十年代下海做服装,不是批发衣服,是建立自己的服装品牌,陆续在全国开了两千家店,可是他不快乐,天天数钱不幸福,五年前他把两千家店一家家关掉,说服一些志同道合的富豪朋友,成立亿聆慈善基金会,一起追求幸福的密码。

不是她见识短,黄总都听呆了,显然他对故事的前半段更感兴趣,他问:“开那么多家服装店,一定很难吧?”

“开两千家店还好,”智成大师说,“最难的是,你要在一年之内关掉两千家店。”

要是杨仕也在,一定会感慨,装得一手好逼。不过智成大师是认真的,他说关店很痛苦,每关一家店意味十个人失业,没收入,找你哭诉,两千家店意味着两万人没饭吃,但是没办法,幸福的道路上荆棘密布,人总要心狠一点,才能找到那把幸福的钥匙。

全场有点动容,他右边的慧行、慧平、慧灵,以及左边明字辈的富豪,叹息点头,感同身受。亿聆从成立到现在整整四年,这几年的奔走游说,已经发展了几百名会员,亿聆没那么多门槛,不需要禁欲,没有忌口,也不禁止结婚,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要有钱,你账户里的金额足够你花到死。原因很简单,智成大师说,如果你缺钱,就有可能从新会员身上下手,把亿聆变为你的敛财工具,我们是基金会,做善事的,不是传销组织。

黄总听得都心动了,打听亿聆人一起都会干点啥。他们说去潘纳斯草原骑马,去艾尔斯巨岩许愿,去阿拉斯加看极光,总之幸福曾在哪里停留,他们就会追到哪里。甄安玲在桌下拽拽黄总的衣角,让他们说说电影和酒店的关系吧。这部分是导演慧行来阐述,他说电影是大家一起玩的,一人拿出几百万,大家找好自己的位置,像是我电影看得多,做导演,慧灵师妹喜欢在朋友圈写些心灵感悟,适合做编剧,慧平兄呢,对书法有些研究,他来做美术。现在电影业这么火,而我们这些人,随便看哪一个人的履历,就算不是人精,起码称得上人杰,这么多脑子凑在一起,做出来的片子,相信不只是明年在电影圈砸一个响,过十年再往回看,中国电影史、票房总榜,也会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不要提票房,我们不为了赚钱。”

智成大师打断他,似乎有点训斥的意思。他冲黄总笑了笑,说大家玩电影的目的很单纯,首先他希望在筹备拍摄的过程里,拉近人与人的距离,让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快乐和幸福,再就是想通过电影向世人发出他们的呼吁,大自然给予我们这么多的馈赠,人活在世,要懂得感恩。

黄总跟剧组混了两天,越来越魔障,甄安玲怕他跟甄士隐一样,电影拍完一顿悟,跟着亿聆基金会就跑了。她跟黄总说,你要先变成富豪,跛足道人才会收你。她催黄总早点坐飞机回去,走之前他再一次地强调,把那个姓符的保洁开掉。

“为什么?”

“保洁太多了,我从没见过三个阿姨擦一张桌子!”

开人的事甄安玲张不开嘴,她说现在还在用人的时候,等他们拍完电影再说吧。开机仪式快一个礼拜了,他们还在讨论剧本,每天早上吃过稀饭套餐,大家都围在草地上盘腿灵修,一修就是两个小时,谁也不说话,蜻蜓和蝴蝶都在头顶打起来了,也没人睁眼睛。吃過午饭是分享会,每个人都要讲一段生命中最幸福的瞬间。二十多个人互相都听腻了,有次他们把甄安玲拉到圈里讲。甄安玲讲进县城,逛超市,看电影,回来的路上鲜花在她身后哗啦啦地响,她觉得特别好。大家听完没感觉,相互看着都忘了鼓掌。智成大师找到了症结,这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幸福,你这只是个人的小趣味。

那还拉着我讲,甄安玲嘟着嘴。可能大家看出她不高兴了,直接跳到第三环节,男男女女在草地上跳那种夏威夷的火奴鲁鲁舞。直到日落黄昏才干点正事,明字辈的回去休息,智成大师带着众位主创去海边讨论剧本,感恩的故事,到底要讲点啥。

第十天上下,主演进组了,甄安玲挤进去看明星,还真有点脸熟,但想不起来他演过哪部戏。慧灵姐姐让她再想想,特别有名。她问是演的《琅琊榜》吗,是《甄嬛传》吗,难道是《捉妖记》里的那个妖怪?

“我稍微提醒一下,你就知道了,”慧灵说,“他是唱外滩多少号的那个歌手啊!”

那是演什么的?甄安玲当晚就下了这首歌,还挺好听的,怪不得那么有名。大明星只有十天的档期给《幸福密码》,剧组还不知道拍什么。智成大师说,电影是一道题,电影的名字是题目,《幸福密码》,答案他们也知道,打开幸福保险箱的密码是感恩,可是这解题过程,还得是演员自己感悟。摄影灯光都架好了,慧行导演把主演拉到镜头里,说你就演吧,演最真实的那个你,演最走心的那部分。

甄安玲不敢再看了,她怕剧透,明年再看的时候就没意思了。她现在成天坐在大排档门口,问老郜,问阿亮,你说我应该向谁感恩呢?阿亮这几天帮忙送饭,二十多人的盒饭,饭菜分开四五十盒,汤汤水水的不能开车去,老郜找了个平板车,他在前面拉,阿亮从后面推,甄安玲走在中间询问,为什么要感恩?

她连老郜太太也不放过,追到厨房去问,是谁有恩于我,让我过得不好不坏?老郜太太看她一眼,躲开她眼神,进厕所把自己锁起来,直到她离开厨房才探着头出来。

那只狗倒是跟她混熟了,只要她一去,多困都要爬起来。她跟着老郜太太,狗跟着她。要是甄安玲坐回椅子上发呆,那只狗就在她脚边歇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去哪。她拉阿亮谈,问第一遍他还是不说话,问第二遍他就呵呵憨笑。找阿亮儿子也没用,看样子他还要几年时间,才能把空气里的怪物一一消灭。

她要熬到晚上,等阿亮把剩饭垃圾带回来,顺他的车一起走。这天他们要算账,甄安玲坐进车里吹冷气,看着老郜拿出账本、计算器,一天一天往上加,三十天加完,他数出一千五百块钱,然后他核对一下计算器的数字,说四舍五入,又抽出一百给阿亮。甄安玲看不懂,打开车窗问他,你帮忙还要收钱啊?阿亮直摇头。老郜把剩下的钱放进口袋,说阿亮是我房东啊,这房子,鸡圈,小山坡,这块地都是他的。

甄安玲不高兴了,可能生气阿亮有事瞒她,他怎么能是个有秘密的人呢?她胳膊搭在车窗沿,背过阿亮,扭头看窗外。也就两公里的路,她说你靠边停一下,我有话问你。汽车左边压着公路,右边压在斜坡上,两只绵羊从草地上扭着屁股跑过来,想爬上坡看看怎么回事。甄安玲推门下车,两只羊转身就跑了。

“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阿亮吓一跳,想了想她说的应该是房子,憋了半天说没瞒,你又没问过。看他那么紧张,甄安玲笑了。那两只好奇宝宝跑跑停下来,一步一步往这边试探。甄安玲背对着阿亮,冲绵羊摊开双手。不看眼睛他还能多说几句,那房子以前没人住,是废的,刮风下雨山上就往下掉石块,前两年老郜来香水湾,把房子修好,说做饭馆,他付不起租金,就说分流水,一月算一次,卖十块钱给阿亮一块钱,卖一千给他一百。

“刚才就给你一千五,他之前宰我客人,一顿饭都要一万五。”

阿亮没说话,拧车钥匙提醒她上车。甄安玲话还没讲完,老郜一定有两个账本,一个是自己的流水,一个是给你看的,你被骗了,还装大方四舍五入,你直接跟他要一万,怕什么呀,他要是不干,你干大排档。

阿亮反复说一句话,人不能这样,然后他就不吭声了。香水湾到了,甄安玲不下车,侧身望着他,似乎求他表个态。阿亮有点为难,他说饭馆之前一直赔,借你这酒店的光才好起来,就让他赚点钱吧。甄安玲眯着眼看他,落日斜阳从车后照到反光镜,映在他脸上,要不是怕误会,她真想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你真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7

主演走后,他们又补拍了十多天,好像不太顺利,杀青那天也没人张罗庆功宴,感觉不是杀青,而是收了吧,拍不下去了。他们陆续告别,最后只剩下智成大师在草地上灵修,盘腿闭眼,手心向上摊在腿上,可能在思考,也可能在反省。甄安玲把午饭放到他脚边,退几步坐到亭子里。十月的太阳还是很烈,干晒两个小时,太阳穴连着眼皮一起跳动。此情此景让她有种煎熬感,她猜他并不幸福,密码没找到,感恩绝不是终极答案。

智成回去那天,是甄安玲和阿亮送的机场,他手握着拉杆箱说,小姑娘,你很好,我挺羡慕你的,有人来,有人走,而你一直在这里,一生认识那么多人,记得他们好的坏的,和每个人一期一会。虽然她不认同亿聆,虽然相处四十天,智成连她名字都没记住,但她還是听进去了,她喜欢这四个字,一期一会,她查百科,一生只有一次的缘分,你要以最好的方式来对待。

和那么多人一期一会,她翻电话本,假想给每一个来过的客人打电话,聊几句,告诉他们,你人很好,我还记得你。可她没勇气,事情会变成另外的样子,她带着怀念与善意,人家会问她是哪位,香水湾酒店的甄安玲,什么意思呢,我暂时没有去海南度假的打算。

有一个电话必须要打,杨仕两个多月没来了,两千块还在欠着。她连打三天,过两个星期杨仕自己回电话过来,上来就问,那钱是欠你的,还是欠酒店的?甄安玲说欠我的,酒店哪能让你欠。杨仕在那边好生为难,那就转给你吧,其实这违背我做人的原则。

这就是杨仕的风格,甄安玲听得乐呵呵的,她说虽然不希望你来香水湾做坏事,但我还是挺想你的。想也没用,我不去了。生怕她误解,杨仕马上跟她强调,不去香水湾,可不是怕讹人的那个小贱人,不是怕那些仙人跳的哥哥,下次去还叫她,带一火车兄弟去,早晚要从她身上找回来。

“但这几年不行,我家老爷子得癌症了,我得先装得像个人。”

没听出他有多伤心难过,她还是劝他节哀顺变。

“真要死了还好呢,我天天节哀顺变。”

杨仕抱怨老爷子跟他谈条件,说他想接班,就干点正事,不然现在就把厂子卖了,钱都给小妈。杨仕说他改,每月花钱孝敬妈。杨仕说老爷子不信,找律师立遗嘱,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列了三十多条,全写进去,就是老爷子死了,他要是犯点事,都能照着条款把他撸下来。

甄安玲说那挺好啊,你以后越来越成熟了。杨仕说拉倒吧,第一条就给我整蒙圈了。甄安玲问他是啥。杨仕不想讲,打岔说小妈想捞一票还能理解,毕竟把我爸伺候出肺癌来,这两天不知道从哪个狐狸窝又冒出个野孩子,跟我爸要钱,还使劲薅头发,哭着喊着要做亲子鉴定。

听起来是个大家族,长子、继母,还有私生子。甄安玲问到底是个什么厂子。卖大米的,杨仕说,市面一半以上的东北大米都是他们家的,去农村收大米,送厂子里过一道,五十个牌子随便装袋,大米都一样,装进哪个袋子看命,好袋子就卖给香水湾餐厅,装进大麻袋就是老郜大排档的货了。甄安玲想告诉他真相,大米一样,餐厅和大排档也一样。她忍住没说,转过来问他,遗嘱第一条究竟是什么,说说呗,没准我能帮到你。

“你要是想帮,还真能帮着我,老爷子规定,他咽气之前要喝上我的喜酒,问题是临秋末晚,让我到哪找对象去,都肺癌晚期了,我是给你偷一个,还是给你抢一个啊?”

甄安玲哈哈哈地笑,香水湾待了八个月,就这个最好笑,三亚那么多女朋友,你拿大米换一个啊。她想象杨仕当新郎,拉着新娘走红毯,五短身材,一身白礼服,走路还甩腿,不知不觉松开了新娘的手,快跑两步先上台阶,人家都是说我愿意,戴戒指,他是望着望着,突然对新娘来一套隔空组合拳。

8

拜吴同所赐,今年她终于去了一次五指山。吴同不是酒店客人,算黄总的客人,看样子比黄总小十岁,比甄安玲要大个十四五岁。黄总说,吴同是他最好的朋友,没之一,最最好的,好像婚姻出了点问题,从北京过来,到香水湾缓一缓。

“我是被重庆的事情绊住了,”黄总说,“你帮我照顾好他,衣食住行,一样不能少。”

高兴的人来度假,悲伤的人也会来度假。之后黄总天天打电话,不问酒店,不问客人,就打听今天陪吴同去哪玩了。甄安玲说没去哪儿,吴老师日落才醒来。第二天电话又来,问答跟头天一样,醒来天都黑了,吴老师在海边站了半宿。你要主动问他,跟他聊天,黄总说,你是做服务行业的。甄安玲说她问了,问什么那边都回答:不用了谢谢。

“那你就拉他去!”黄总吼起来,“明天他要是还睡一整天,你就回家吧!”

甄安玲吓着了,吸一口气说不出话。可能黄总也觉得过分了,他东拉西扯,说重庆这边真烦人,四层楼的服装城,退了一半的商户,另外一半生意居然还不错,不退了,你说我能怎么办,难道撵他们走吗?

那就撵呗,你不是还要撵我吗?甄安玲换上泳衣,披条浴巾,拿上小册子去无边界泳池。这次她没下水,先下沙滩把小册子给吴同,说这是五指山的旅游册,热带雨林,大峡谷,太平山瀑布,你看一看,明天黄总问起来,你说这几个地方就好了。她可不等他再说“不用了谢谢”,一路小跑上了高台,摘下浴巾跳进泳池。

吴同一直站海边,跟棵树一样长在那儿了。有几次换气,她看见他在打电话,后来人不在了,回去充电了吧,海面上漆黑一片,只看到分界洲岛的灯塔一闪一闪。她不管了,把今天的十圈游完,只要黄总再对她吼一次,她立马拎包走人。倒数第三圈的时候灯光暗了,好像有个阴影罩在头顶,她仰身换气,吓了一大跳,吴同在池边看着她。甄安玲沉下去,脚尖踩着池底停在池子中央。吴同把小册子放下,双脚伸进泳池搅动两下,问她:“明天几点出发?”

时间定在上午十点钟,因为被符阿姨拖住,闹了一整天。工资迟发了一星期,而另两位姓陈的阿姨早就拿到上个月的工资。昨天夜里她辗转打通黄总的电话。黄总说,你被开掉了,为什么还要给你发薪水?你去问甄安玲。我十月份就让你打包回家了。

她们在0号房,符阿姨双臂抱腰等她的说法。甄安玲承认说,公司确实让你走人,但她说不出口,以为先干着吧,她不知道公司会停发你的工资。

“你能不知道?”符阿姨从椅子上跳起来,冲甄安玲嚷,“开我没关系,但你耍了我一个月!”

差不多是这意思,这些罗圈话反复说,一次比一次声音大,有时候再加几句脏话。喊到甄安玲受不了,数出两千五百块,说用我的钱补给你总可以吧?符阿姨把钱甩一地,说这是打发要饭的,她要的是一个说法,凭什么干得好好的,说撵她就撵她?她说司机阿亮,她说大陈阿姨和小陈阿姨,这酒店所有的人,都是她介绍进来的,现在要把她撵走。说说更激动了,要搬电视抵账。甄安玲挡在电视前,说碰一下就跟你没完。两个人拉扯了半天,符阿姨没占到便宜,指着她冷笑,说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老板养的一条狗。

甄安玲瞪着她,让她出去,离开我的房间。符阿姨也知道过分了,退出去,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堵着她。两个女人,甄安玲不让她进来,符阿姨不让她出去,奇怪的是那扇门还开着,她们时不时还指着对方回戗两句。吴同来到0号房,符阿姨坐在门口讲好,进来就别想出去。阿亮和大小陈阿姨劝她消消气,符阿姨瞧不起他们,你们饭碗都是我给的,一个个分不清里外。

已經是下午了,再不出发就不用去五指山了。甄安玲说让开,符阿姨抱着她的大腿往房间推。她叫来园区保安,让他们把符阿姨请走。几个保安抬起她,符阿姨抓着栏杆不松手,忽然哭天抢地,说自己腰折了,你们谁也跑不了。保安放开手,退几步围着她。符阿姨在门前打滚,大声痛哭,这回是真伤心了,她指着保安、阿亮和两个阿姨说,都是香水湾人,一个村子的,你们帮这个外地小丫头这么欺负我?

晚点来了更多的村民,拿着锹拿着镐,拉起符阿姨就往房间里闯。甄安玲跟他们讲道理,符阿姨又一次说不过她了,说讲那么多干什么,先把房子砸了再说。村民们举起锹镐,甄安玲看看窗外,已是黄昏日落,今天哪也去不成了。她大喊一声,说你们砸吧!

“这房子卖八千万,你们砸吧,每样东西都是有价的。”

村民们把铁锹铁镐放下,口中争辩着,腿上不动声色地退到外面。后来陆续撤了,符阿姨说你等着,我就不信你今晚不睡觉,我这条老命换你这条小命也不亏!

众人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吴同,她说我去洗把脸,咱们去吃饭吧。进到卫生间她也没洗脸,因为并没有哭,甄安玲第一次面对不堪,她在想,漫长人生经历还要多少回这样的不堪,有没有办法把所有的不堪都躲掉。

他们去老郜大排档,也没得选,走着能到的就这一家。两个人还不熟,一顿饭也没说上几句话。回来的路上天黑了,两人都想快点走,结束这无言的尴尬。甄安玲说,五指山今天不去就明天去,明天去不了就后天,反正要去的。吴同点点头,问她晚上有什么安排。甄安玲知道他是假客气,她说今天不游泳了,回去找木棍,搬桌椅板凳,把门窗都顶上。

“我想了想,我跟她一命换一命不划算。”

“那两命换一命呢?”看她没听懂,吴同补上一句,“我过去陪陪你吧。”

黄总按时打电话过来,听说吴同在房间,嘿嘿嘿地挂掉了电话。甄安玲气他都不听解释。她问吴同喝什么。他说喝咖啡。但是这么晚了啊。

“所以要提神有力气,符阿姨今夜不是要过来索命吗?”

她把咖啡端过来,说黄总讲,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吴同说算是吧,主要是我帮了他一个忙。甄安玲问他什么忙。吴同拿起咖啡杯,低头说,香水湾这一百套房子是我设计的。甄安玲吃了一惊,室内室外都是吗?差不多吧,包括园区的规划,吴同说,有人买了这片地,他拿着我的图纸去竞的标。

那设计这些,算艺术还是算科学呢?话刚出口,甄安玲就觉得自己问得傻傻的,马上改问下一个,我喜欢你设计的灯,走到哪,都在头顶亮起来。

“那只是科技,跟我们无关。”

吴同起身去卧室看看,说里面家具的位置都变了。甄安玲跟进来,说是她和阿姨搬的,不然东西放不下,十套房的备用被子、纸巾都在这里。说完她坐进一摞被子里,说这是懒人沙发,是用三个被子一个枕头搭起来的。她要他试试,在对面又搭起一个,盘腿坐到里面,笑嘻嘻地看着吴同。吴同紧张得不自在。

“刚才说到哪儿啦?所以说黄总还欠你钱呗,因为他也没拿到。”

吴同不想聊这些,反过来好奇,你怎么也只知道他叫黄总,说完还颇有回味地自己在那儿笑。当时应聘的联系人就写的黄总,甄安玲想起黄总说过,我不姓黄,那是朋友起的外号。吴同犹豫了一下,承认这外号就是他起的。甄安玲求他说说,他要她保证,永远别把这些话说给黄总。甄安玲闭上眼睛,举起拳头,说我要是透露给黄总我就如何如何惨,睁开眼,她看见吴同正在看着她。

“叫他黄总是因为,这十几年他干了二十多个项目,平均每年都折腾一两个,干到现在一个没成,全黄了。”

甄安玲前仰后合,把懒人沙发都笑塌了,都快比上杨仕要结婚的笑话了。索性她盘坐在一摊被子上,时不时还捏下脚心,注意到吴同在看着自己,她悄悄把手从脚边抽走。吴同问她在这儿多久了。她说九个月了,三月份来的,第一份工作,起初特别好,有一阵不好,到现在又好啦。是吴同会聊天吗,还是她喜欢被他望着,滔滔不绝把九个月都讲了,她讲王大姐,讲JQK,讲杨仕,讲她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第二个女孩来香水湾不是找打架的,其实杨仕加钱又叫一个,对不对?她讲剧组,讲智成大师临走时说出的一期一会,这个词真好,一下子让她觉得,在香水湾酒店挺有意义的。这时吴同突然亲了她一下。

甄安玲愣住了,吴同貌似更不好意思,满脸通红跟她道歉,说对不起,没忍住。接着他做个手势,让她继续。甄安玲张了几次嘴,一直卡壳,说继续不了,该你了。吴同为难,说自己没那么多故事,把工作的部分摘掉,这十几年都没有你几个月的经历多,那就再往前,他说初心,说入行时觉得设计是艺术,出来的是作品,做了这么多年,发现自己只是完成甲方想法的工具。后面的话,甄安玲一句都没听进去,她一直盯着他的嘴,有时扁,有时圆,有时候紧闭双唇还用舌尖轻舔一下。她看准了,上去还了他一口,然后她说,对不起,我也没忍住,你继续。

吴同没张嘴,没卡壳,一把抱她上床,压在她身上。亲吻的一刻甄安玲闭上眼睛,她还没吻够,吴同便离開她的嘴,吻她的耳垂,吻脖子,解开衬衫,含住她深陷在里面的乳头。他的手摸在她肚皮上,划过她两侧的腰,向下伸到裤子里,找到压在小腹上的内裤,手指伸进去,试着往里面探。

甄安玲睁开眼睛,她觉得有一件小事需要提醒他:“我还没做过。”

吴同停了两秒钟,明白这是处女的意思,左手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在她内裤里的右手慢慢撤离。甄安玲满脸惊慌地看着他的脸,灯在他身后亮起来,他巨大的阴影又一次罩在她头顶。她没记错,闭眼回想,没有错,他手指离开的那一刻,还不露痕迹地在她内裤上轻擦一下。真羞耻。

9

那就不去五指山了吧。吴同说,今天有朋友来,多凑几个人,明天可以一起去。下午四点钟阿亮把那个朋友接来了,很漂亮的女人,不是玫瑰园里的那种,比她们年纪大一些,大概三十出头。北京一定很冷吧,她身上的呢子大衣还没来得及脱。坐下来时她把包放在腿上,摘下墨镜放在桌子上,拿出身份证,问吴同在几号房。甄安玲不敢看她,盯着点电脑给她做房卡。她装作漫不经心,躲在显示器后面,说你是吴老师的朋友吧?

“他这么说的?就算离婚了,我也是他前妻啊。”

甄安玲把房卡和身份证合在一起,站起身给她,那么近看她的脸,她忍不住告诉她:“你好漂亮。”

黄总在电话里都为他们夫妇俩高兴,他叮嘱甄安玲,要上点心陪好他们,争取让两口子复合,宁拆十座桥,不拆一桩婚。昨晚通电话你还嘿嘿嘿的,现在怎么又婚姻为大,甄安玲不敢问,不知道黄总会说出什么话,但一定会刺痛她。

他们要海边烧烤,阿亮去县城带回来一大袋牛肉,又跟人借了炉子签子,配齐油刷、孜然和木炭。甄安玲要他一起来,阿亮摇头拒绝。他有他的想法,他们不是一类人,他就是一司机,虽然比吴同小几岁,看起来反而像留守农村的老哥哥。甄安玲求他,说你把我剩给他们俩,我会很难过的。阿亮看看池塘那边的两个人,又看看甄安玲,他有点明白了,点了点头答应她。

阿亮没带孩子来,似乎还换了件正式点的衬衫,但他始终不坐过来,把炉子搬到二十米远去烤肉。甄安玲坐他俩对面,一直冲吴同的老婆微笑,告诫自己一眼都不要看吴同。她比任何时刻都像一个酒店经理,跟他们介绍香水湾,介绍陵水,介绍整个大海南。她指着海面上的那个小黑点儿,你们看到了吗?那是分界洲岛,其实也不知道分的是什么界,反正岛那边是北,岛这边是南。吴同老婆问她岛上什么样。她说还没去过,总要去一次,但不是现在,可能以后离开香水湾的时候上一次岛。

之后他们讨论明天去哪里玩。夫妻对话,甄安玲低头喝酒。吴同说本来计划要去五指山的。甄安玲抬头看了他第一眼,她还为自己辩解,看着人说话是礼貌。可这一眼就拔不开了,她想从这张脸上找到答案,你为什么临时把老婆叫过来,那你昨晚是怎么想的?

阿亮手捧一把烤好的肉串过来放在盘子上,吴同挑一串不肥的递给他老婆。他老婆说,五指山可以,听起来比亚龙湾、南山寺、天涯海角好多了。甄安玲说,不然去山钦湾吧,听说那边有个三十六洞的高尔夫球场。他们俩不明所以,甄安玲也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蠢,无非就是想证明,我可能是你见过的高尔夫打得最好的女孩,跟你老婆相比,我不是一无是处的笨蛋。

她喝了好多酒,跟他老婆一杯一杯地干。他老婆先喝多了,跑到海里去吐。她和吴同对望着等她回来。吴同不说话,那她就忍着不问,一直等到他老婆捧一把海水漱过口,坐回来继续喝。又几杯,她也喝多了,离开座位,光脚踩着沙滩,坚持去卫生间。她有多盼望,像电影演的那样,吴同跟上来,当她推开卫生间的门那一刻,再吻她一回。

可是没有人,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抓着马桶圈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口水挂在舌头上往下坠。后来她发现了奥妙,每一次干呕,都会涌出一些眼泪。她抠着嗓子眼往外呕,一次又一次,视线模糊的时候她站起身,胳膊撑在洗手台,抬开水龙头,在水声中看着泪眼汪汪的自己,对着镜子一抽一抽地笑,终于把憋在心里从不敢讲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傻逼。

10

十二月客人陆续上来了,基本上每天有五套住着客人,香水湾迎来最好的光景。黄总跟她开电话会议,年终总结,对她各种表扬,虽然这一年没能实现盈利,但是你做得很好。最后他决定取消公司年会,变为双薪奖励,十二月你将领到一万块钱。

“公司只有我们俩!”

“是,所以我把年会取消了。”

甄安玲说谢谢,怕黄总不满足,又补了一句,太好啦。然后她提起了初次见面的那个问题,总经理什么时候到?我作为总经理助理,已经干了快一年了。黄总沉默半分钟,显然做了一番深思熟虑。

“你已经被升为总经理了。”

“那我助理什么时候到?”

这把黄总问到了,他开玩笑,岔重点,说忙完这一阵儿,我就到香水湾给你当助理去。甄安玲摇头,叹气,她说不是这个意思。

“找个人来陪陪我吧,我已经好久没说话了。”

黄总说不说话可不行,你要多发微信,最好是语音,发足一分钟。话说一半他停住了,他明白她确实很难过,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你去度个假吧,明天我就过去替你,记得在2017年之前回来。”

她打算去北京,平安夜大家都在往南跑,飞机上空了一半的位子。起飞之前她想跟吴同说点什么,说了几次都觉得语气不大对,她改发文字,想来想去五个字,我来北京了。云层之上颠簸震荡,三个半小时后她收到吴同的回复,同样是文字,更长,更清晰,他写道,你二十二岁了,相信你可以照顾好自己。

什么意思啊,难道让飞机调头回去吗?她要有骨气,在西边订家宾馆,有窗双早,把钱付到三十一号,我不回去,也不找你。北京太冷了,每次吃饭她都是裹紧衣服,迎着寒风跑到宾馆后面那条街,冷得她都不想选,哪家最近吃哪家。把头那家驴肉火烧,她已经连着吃三天了。

房间里更冷,空调遥控器写着单冷,制冷不制暖。她压两条被子,穿着羽绒服躲在被窝里。哪也不想去,打開电视把一百多个频道走三圈,最终锁定在BTV生活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看,每天几个小时生活调节类节目,婆媳矛盾,叔嫂问题,双方都带着面具,个个都觉着自己占理。她也不关心这些,只是喜欢那些婆媳叔嫂讲的北京话,这些口音会时刻提醒她,是啊,我在北京呢。

应该出去走走,天安门吧,虽然傻不啦叽的,但是去看看。她在路边举手拦车,站了十分钟也没一辆空车,大风把她又吹回到房间里。街对面就有家博物馆,打开窗户一片雾霾,她也看不清博物馆前面写的是啥。毕竟是国家级的,去一次也不亏。她先暖和起来,拔下房卡,出门就往外冲。博物馆就在对面,但不能穿过去,她要先往右跑三百米上天桥,下了天桥再往左跑三百米。对着门牌她纠结了半分钟,决定回天桥,原路跑回来。“博物馆”前面写的两个字是“军事”。

也不知道这么较劲意义何在,死冷寒天也要守到2016年的最后一天。怪不得都往海南跑,没去成的可能都冻死在北京了吧。三十一号她下楼退房,经理建议她在网站打五星好评,返现二十元。甄安玲打开页面,点了半天也没法为二十块钱委屈自己。她收起手机,说钱我不要了,我打不了五星。经理还在争取,调出住宿记录,说您住了七天,我帮您分成两单,返您四十元。不是,甄安玲摇头拒绝,别的都还好,你们房间太冷了。经理竟然很诧异,问您没开暖气吗?时间仿佛凝固了,甄安玲眨巴着眼睛看经理,咦?还有暖气?

她打上出租车,说先往机场方向。她给黄总打电话,说晚上的飞机,零点之前一定到。然后她编了个故事,前两天跟朋友去西单图书大厦,碰到了吴同老师写的书,她想找他签名,她问吴老师公司在哪。黄总很意外,不相信吴同这小子还会写书,追问她写的什么书。

“我看看啊,”甄安玲拿着电话看车窗外,“《设计的科学与艺术》,书是摆在艺术类架上的。”

地址发过来了,目的地改为三元桥的凤凰汇。她拉着箱子上七层,说要见吴同老师。前台让她等一下,低头打了一通电话,抬头说,吴总问您是哪一位?她说甄安玲。前台又低头沟通一番,起身对她微笑道:“不好意思,吴总今天不在公司。”

两个女孩对视着,等了十几秒,前台还死不承认吴同就在办公室。甄安玲提醒她,你刚刚跟我说,吴总问我是哪一位。前台不示弱,咬了咬嘴唇坚持道,吴总不在公司。她们继续互相望着,甄安玲把箱子留在原地,一声不吭往里走。前台冲出来拉她手臂,甄安玲甩开她,前台在后面拽住她羽绒服的帽子,甄安玲挣脱两下,让她拽走羽绒服,自己穿着衬衫走进去。前台大叫帮忙,两名保安堵在她面前,一步步逼她往后退。

“我不闯了。”

甄安玲退回到门口,手掌下压,让他们冷静。一个穿西服的男人过来看是怎么回事,几个人互相看看,壮一点的那个保安说,你走吧。甄安玲把气喘匀,瞅准他们之间的缝隙,忽然从两个保安之间冲进去。她跑到了办公区,男男女女在座位上站起来看热闹,有人伸腿绊倒了她。甄安玲趴在地上,对着瓷砖地面呼出哈气。两个保安捏住她的手腕将她架起来,把她拉出门。她痛得叫出声来,感觉手腕被捏得更狠了。

放下来的时候突然她愣住了,她发现自己变成了符阿姨,这么多人拦着,还要死不要脸地往里冲,吴同一定躲在办公室里庆幸他当时跑得有多及时,这女孩就是个疯子。更多的人堆在门口看热闹,她看着他们,忍住不哭。她说这次真的不闯了。

“你们就帮我问他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我说了那句话以后,一切都变了?”

唯有那个前台脸上好奇,那句话是哪句话?其他人或是皱眉,或是摇头,两个保安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回换矮个的保安指着门口说,你还是走吧。甄安玲把地上的羽绒服捡起来穿上,将拉链拉到顶,手握着拉箱杆,尽可能对每个人都鞠个躬,重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11

老郜的儿子在腊月二十二那天从天津回来了,他带着新媳妇回家,也算不上是家,还是那个坐落在山坡的破棚子。老郜把卧室让给儿子媳妇,每天打烊后,自己和老伴在饭堂拼起桌子当床睡,看样子他们要这样一起过年了。老郜说,他们老两口是不走了,以后就打算老死在香水湾。他让儿子把四川老家的房子卖了,卖多少算多少,等明年工作稳定了,贷款在天津买套房子,你们小两口住,有个家,才叫过日子。

老郜的儿媳已经怀孕了,肚子还没显形,但走起路来畏首畏尾。她不爱在饭馆待着,有时候会拎一两个菜,慢悠悠地走到香水湾酒店。她在桌子这边嗑瓜子,看着甄安玲在那边把饭吃完,再心满意足地走回大排档。

她问甄安玲在哪里过年,知道她不能离开酒店,执意拉她一起吃年夜饭。甄安玲百般推辞,她也有计划,她想拉几个同学来海南陪她过年,就算没人肯来,人家婆媳父子的除夕夜,她去算怎么回事。

她在同学群里发微信,拍酒店和海边的照片,跟发小广告似的邀请同学来海南。五十三人的同学群,要么拖家带口,要么时间紧张,只有叶子蹦出来要跟她私聊,而且她那么积极,通完电话就把机票订好了。

叶子并非甄安玲首选的朋友,三年同窗甄安玲跟她谈不上情谊,但也不讨厌,主要是叶子愿意跟男孩们玩,她跟他们泡网吧、玩牌、喝酒,甚至在出租屋一起过夜,轻易不往学校跑,算起来三年六个学期,她们最多见过十次。

她除夕当天从上海飞过来,毕业之后她参加了一百多次考试,一步步考到上海做公务员。甄安玲问她是哪里。她说长宁区环卫局。甄安玲不明白,那不是扫马路吗?

“当然坐办公室,不然我考它干吗?”

叶子跟她讲,环卫局有一个失物招领处,里面有两台电话,她和另一个女孩一人负责一台,都是什么人打这个电话呢,把钱裹在袜子里扔掉了,问这里有没有,把结婚钻戒掉垃圾桶里倒了,问能不能找一找,每天电话不断,她们的任务就是接这些电话,从早上九点到傍晚六点下班。

“大部分都是老人,他们最喜欢把钱啊,宝贝啊,放在稀奇古怪的东西里,然后被他们的儿女扔掉。”叶子点支烟,笑起来,烟雾从嘴里一股一股地冒出来。“而且这些老人讲上海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甄安玲问她那怎么办。她说不需要听懂,只要等他们讲完了,告诉他们肯定找不到了,丢就丢了吧,就可以了。甄安玲觉得这样不好,她好像能看见那些老人一张张沮丧的脸,她说他们年纪大了,我们应该帮他们。

“怎么帮?一枚戒指掉到几百吨的垃圾里,没人给找的,我们上面没机构,失物信息到我们俩为止。你知道另外一个女孩怎么做的吗?”0号房没烟灰缸,她四处找一圈,拿来一个盛水的咖啡杯,把烟灰弹进去。“她每次都说,爷爷别着急,我去给你问问,然后她下楼取快递,买饭,随便干点什么,过十五分钟拿起电话说,爷爷,他们去垃圾站里找了,没找到。”

“这是在骗人啊。”

“对啊,我们俩都争执过,她觉得我简单粗暴,我说明明找不到,为什么还给人家十五分钟的希望,你觉得我们俩谁对?”

甄安玲想半天,说不上来,她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设立失物招领处呢?叶子被问住了,没有失物招领处,自然也没她的工作,不管了,好好玩几天,回去上班再想。甄安玲问她有男朋友吗。她说没有,对男人没兴趣,当然也不是对女人有兴趣,她只是不想恋爱,觉得恋爱改变不了任何现状。甄安玲带她去泳池,一抬头就能看见海面上的灯塔。时境不同,叶子没游出她当初的那份感动。然后她们去海边放烟花爆竹,光脚跑在沙滩上,一直跑到跑不动,放肆地摔下去。

这是甄安玲在香水湾的第一个客人,她总是在琢磨,还有什么没做到的,没有带她玩的。如愿以偿,大年初四她们去了山钦湾,三十六洞的高尔夫球场,就算她俩打得都不错,也折腾到日落,才把球填满每一个洞。

当然没必要另开房间,两个女孩挤在一张床上聊天,叶子靠在床头抱枕头,说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学高尔夫吗,我以为可以钓凯子、嫁豪门,后来发现女人高尔夫打得好,最多给人当小三,我从没在高尔夫球场见过单身男人。甄安玲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后来叹息一声说,我也没在香水湾见过单身的。

叶子去洗澡,甄安玲想等会儿问问她,为什么我一说那句话,男人就跑了,我又没让他娶我,我甚至没要求他跟我谈恋爱。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甄安玲自己先睡着了。

睡到夜里叶子在摸她的脸,手掌贴在脸颊,拇指一遍一遍地浮过她的嘴角。甄安玲不敢睁眼,不敢面对接下来的尴尬,她装作没醒,顺势翻个身,背对着叶子。可之后她睡不着了,睁眼看著床边一层又一层的白被套。她听到叶子在抽泣,尽量不出声,可是床跟着一颤一颤的。

她翻回身,看着叶子哭。知道她醒来,叶子终于哭出声了。她说她想回家,每次电话跟她爸爸说这件事,她爸爸骂她,说花了多少钱才给你找份正经工作,还是上海户口,你就是死在上海,也不许回来。

“可我真的待不下去了,我才二十二岁,我不想这一辈子就在电话里跟人家说,肯定找不到了,肯定没有了。到最后我自己才是没有了,找不到了。”

甄安玲坐起来,托着她的脸,用拇指抹掉她的眼泪,越抹涌出越多。她把她抱住,叶子的头在她肩膀上一抽一抽的,哭着,重复说我想回家。甄安玲再使把劲,紧紧勒住她后背,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许哭,她们都不好,但叶子把她们俩这一年的眼泪,都给哭光了。

12

她也想走了,去哪儿还不知道,生活每迈一步都左右为难,一百个理由离开,一百个理由留下来。内心隐约有个声音,还要等个人,她要等那个人来了再做决定。过了正月,二月头,王大姐果然来了,从海口开着琼A的车子到了香水湾。

她们这次没按脚,没去茶餐厅,没吃文昌鸡,王大姐单刀直入,她想知道,你在这边干了一年了,干得怎么样,收获了什么,是不是已经想离开这里了。甄安玲几次打断她,说我现在有钱了,我请你吃好吃的吧。王大姐摆摆手,说不必了,我来就是劝你,别一直待在这里,你这么年轻,继续下去会越来越闭塞,无欲无求,跟出家去当和尚、尼姑有什么分别?

这些道理她都懂,香水湾一年,好多事情她都一点一点地明白了。本来就要辞职了,但每一次刚说出半句话,就被王大姐接过去,新一轮地教育她,好像计划明天就要把她带走一样。说到夜里甄安玲不高兴了,把话反着说,她说香水湾最好,我哪儿也不去了,你也别劝我了,我帮你把房卡消掉,你也不要浪费钱了,天一亮你就回去吧,我就在这儿,明年我去海口看你。

王大姐愣住了,苦笑说,我不用你看,我是为你好,你看你都呆傻掉了,一年前你多灵啊。甄安玲扭过头不看她,故意打个哈欠,说你开车来的,我就不送你了。她转身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真走的时候甄安玲后悔了,她那么盼着她来,可见到了却恶语相向。她追出去,也不说话,和她并排往10号房走。走到门口两个人气都消了,王大姐拉开铁门回头,说反正你就好好的吧。甄安玲站在铁门外,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特意来的。她还想说点什么,明白那意思,但是说不清楚。她想啊想,在园区里绕了一大圈,走回0号房她想清楚话要怎么说了。

我是要离开,但我不希望是被你劝走的,我希望那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又一个星期三她去了县城,也不知道以后还会来几次,她骑电动车,最后十公里她是蹬的,去年还能跑二十七八公里,电池老化到二十公里就没电了。她买了一个星期的菜,备了一个星期的纸巾与鲜花,看了一部电影,从头笑到尾。出了电影院电池还没充满,她要一杯清补凉,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这次要不一样,她抽出一束花放前面,插在挡速表的接缝里。回来路上,花朵一下一下打在她脸上,她大声唱歌,记不住词就编顺口溜唱,唱着唱着把自己逗乐了,大声笑出来,后来笑到热泪盈眶。她上一次有这么感动,还是在无边界泳池海面的时候。

到了香水湾,她把东西搬进0号房,换上泳衣去泳池。还是十个来回,上来的时候浴巾不见了,她手机照了半天亮,发现浴巾在池底沉着呢。她回到房间,洗了个澡去收拾行李,一直干到夜里,一年吃穿饮用全都塞进两个大箱子里,她给阿亮打了个电话。

她奇怪阿亮居然还没睡,发生了什么大事,能让你十一点以后不关机不睡觉?阿亮说本来睡了,他儿子夜里偷偷爬起来,开机玩游戏,电话响起来,倒是把他儿子吓一跳。甄安玲想想那画面就好笑,笑了半天她也不说话。已经是夜里两点了,阿亮明白她有事要说。

“我待不下去了,”她说完停下来,过了好久,说出后半句话,“我要走了。”

13

这次的总经理助理是个男孩,比她大一岁,还有两个月大学毕业。黄总说,你要愿意留下来,就真当总经理,让他伺候你,我看这小帅哥也挺配你,他故意停顿说,助理的。甄安玲笑眯眯地看他,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分界洲岛的常识,那不是北回归线,整个海南岛都在热带。

新助理比她预想的好多了,从网站到客房,跟甄安玲请教过后,比她做得还要好。他从山东过来,带来一个篮球,下午太阳太烈就在房间里拍。他说,田总经常夸你,说你每一样都做得特别好。谁?甄安玲想了想,笑了,原来黄总姓田。

她订的晚班机票,星期天一大早阿亮就来香水湾接上她,行李放进后备箱,把车开到码头,告诉她行李先放车里。他带她上了船,打火起锚,朝海面上的那个小黑点儿开去。这是甄安玲提出来的,她说走之前想看看分界洲岛,还想看看你养蜂的那个岛。

船是他自己的,没船舱,没座位,出了驾驶室就是光溜溜的甲板。进到海面风大起来了,老是把她右侧头发撩起来。甄安玲说,你有房,有车,有店,有船,还有个岛,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还打着光棍。阿亮呵呵憨笑,换一个槟榔,问她要不要上分界洲岛。甄安玲问他,好玩吗,值得上去吗?他回答不上来,说绕一圈先看看吧。

黑点儿越来越近,甄安玲抓着围栏问他,黑压压的都是人吗?阿亮说人是挺多的。她不理解,回头看香水湾,整片沙滩空无一人,而这边随便一个景点的排队人群,就能把香水湾填满。说不上失望,这才是正常的样子。王大姐说得对,人是会傻掉,香水湾待了一年多,她居然忘了世界本来什么样。

“你的岛也是这么多人吗?”

“都是蜜蜂。”

甄安玲对分界洲岛失望摇头,说:“去你那里吧。”

阿亮的岛要小得多,从海面望过去,四周都是断崖。有一条小路可以通顶。山路不太好走,好在只有几十米高,到顶的一刻她惊呼起来,漫山遍野的荔枝花。花丛尽头一间破庙,看样子是几百年前某个神僧修炼的地方。阿亮去年将破庙补修一番,请了个新观音供在中央,作為他的蜂房。

甄安玲要看蜂王,阿亮戴上蜂帽,撕开一件新的蜂衣递给她。接过来时她还傻乎乎地问,要脱掉身上的衣服吗?阿亮摇头,可能会有点闷。阿亮把蜂箱撬开,掀起覆布,密密麻麻的蜜蜂让她有些头晕。她后退几步,不想看蜂王了,说你来吧,我等着吃蜂蜜就好了。

阿亮驱赶蜜蜂,抽出一个木板,上面近百个六边形小孔里全是蜂蜜。原来蜂蜜都是转圈甩出来的,甄安玲脱下蜂衣垫在地上,坐在庙外看他工作。二十分钟后他拎出一桶蜜,去蓄水缸兑了一碗蜂蜜水给她。

甄安玲说不甜,又加了一勺蜜,喝一口还是不够。阿亮反而得意,说这是最健康的,直接吃蜜都不怕。他知道有些养蜂人因为找不到大片花丛,直接把蜜蜂养在糖房子里,工厂那么大的房子,墙上地上全都铺满糖,蜜蜂只能吃糖吐蜜,那种蜜甜得要死。

岛上没法做饭,阿亮拿出吐司片,让她把蜂蜜涂在上面夹着吃。甄安玲做了个三加二,在面包上使劲抹蜜,吃一口吐司,再喝一口蜂蜜水。她一边吃一边笑,阿亮等她吃完,指着岛上的一块岩石,说去上面可以看到四面的大海。起身时她瞅一眼屁股底下的粉色蜂衣,停留片刻,忽然有一丝伤感。

阳光强烈,整个海面似乎被撕成无数的鳞片,朝不同的角度反射阳光。阿亮说,不接客人的日子他都会过来,有时候带儿子来,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制好蜂蜜,吃几片面包,再躺在树荫下睡个午觉。甄安玲不说话,听着海水声,在想要不要把事情说出来。她犹豫许久,倒是阿亮先挽留她了。他说留在香水湾也能做很多事,你帮我可以养蜂,可以把船收拾一下做海上观光,或是把老郜的大排档要回来,你做大排档,干什么随你,总比去外面好一点。

甄安玲看着他,海风这次吹她左边,头发挡住了半边脸,她想起叶子那句话,她说谢谢你,阿亮,可能我以后会回来,你收留我,让我养蜂,卖船票,做饭店,但是现在我才二十二岁,我想去外面看看。

不能再说了,怎么搞的,又要哭了,她从石头上下来,把地上蜂衣捡起来,问他是那次买的吗,是给我买的吗?阿亮有点慌张,解释当时以为没准哪天你就来了,怕临时买不着。甄安玲点点头,把蜂衣叠好,拿在手上说:“我这不来了吗,也穿上了,我们走吧。”

回去的海上她没再去驾驶室,双臂枕在头下,仰躺在甲板上看天看云。停船靠岸,他们开车上了高速公路。接人送人,这一年跑了快一百回机场,这次终于换成送她离开。阿亮问她想好去哪了吗?甄安玲摇头,没想好,先回家看妈妈,之后可能去上海找叶子,或者等天暖和一点去北京。

“已经是夏天了,还不暖和?”

“你不知道,北京可冷呢。”

甄安玲讲上次去北京,住了一星期才知道,还可以有暖气。阿亮没笑出来,甄安玲自己笑个不停。下高速没多久,机场就到了,阿亮问她几点的飞机。到早了,还有三个小时。她看着手机时间,想要怎么说出告别的话。

秒钟又绕过一圈,她收起手机,说你别出来了,我自己去后备箱拿行李。她推门下车,从后备箱把箱子拽下车。太阳刚从一片云里跑出来,她抬头看看,想起第一天来香水湾时的冲动,好好看看午后烈日。她瞪大双眼,盯了太阳三秒钟,之后低头揉眼睛。再睁开眼睛,她似乎看到一层层的热量裹在空气里让光线变形。她迈出两大步,打开车门,坐回到车里,对着空调口大口喘气,然后侧身对阿亮眨眼笑。

她说:“外面太热了,我再凉快一会儿。”

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4期

原刊责编 马小淘

本刊责编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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