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沉默
2017-07-20杨静华
文 杨静华
母亲的沉默
文 杨静华
母亲不是有那种庄严宝相的人,但却有股令人不敢侵犯的气质。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常流露一种贞静、冷漠的神情。我不知道在母亲如此含蓄、淡然的外表下,竟藏有如此的深情;在她温雅的容颜里,含有如此坚韧的意志。
记忆中,母亲不曾牵过我的手,只除了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她牵起我,穿过车辆奔驰的马路。依稀记得,当时我跟她站在街心,东张西望,而在烟尘嘈杂中,我的手被紧紧地握在她手里。
母亲不是有那种庄严宝相的人,但却有股令人不敢侵犯的气质。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常流露一种贞静、冷漠的神情。那时上街,我总要拉她的下摆小跑步,小不点儿的身体,深恐被挤失在人群中。而我的母亲脊背直直的,依旧从容地踩着细碎步,疾行在杂乱的人堆里。
她像有洁癖,每天总要把地板扫啊拖的,否则一日不整理,就可令她坐立难安。她也不喜欢我们碰她,偶尔有时身体快挨近她了,她就会不大自然,或不大习惯地作出防卫手势,将我们隔开。这种小动作,虽只在一瞬间,但却造成一种伤害,使我在年少时期,对母亲存有敬畏,甚至在以后的成长岁月中,只敢守在一定的距离外,默默地窥探。
我的童年还算快乐。每次考试总是双百分,第一名,不过却也不是那种文静内向型的。我在班上有七八个玩伴,每次周末就是带着一群丫头到处疯。在学校,我活跃掌权,回到了家,却沉默乖巧。然而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母亲眼里,因为她在小学当老师,而那学校就在我家前面,在大庙场旁边。
我一定很让她放心,因为她不常管我。姐姐大我三岁,用功好强,转学到市立中学,还是拿的第一名奖学金。弟弟小我两岁,是她唯一儿子。看得出母亲是较偏爱弟弟的,有好东西一定先给他。当时对这种不平等待遇,曾伤心而不平衡过,但久而久之,也就认了。我仍很聪明地,做一个不用人费心的孩子。
上了中学,当我意兴风发,游走于学校各处之间时,回到家,却由不得换上木讷憨直的性情。在家里,我向来不多话,因为姐弟的声音都比我有影响力。在学校的任何表现,我只淡然带过,因为事实上,听的人并不特别重视。我的表现被认为当然,不值刻意嘉奖。我相信母亲一定不知道我心中想的是什么,因为她从未过问过。
同样的,我也不知道母亲的心思。因此直到我听一个同学说她跟她母亲上街都是手牵手时,我几乎不能置信,母女间是可以如此亲密的。那真不可思议,如果用来套在我与母亲之间,会是什么感觉,我不能体会。因为母亲还是那种神圣、不可触摸的形象;在她走动款摆间,流露出与生俱来高贵的韵致,像朵青莲,只能远观。
我们家少有客人,亲戚间也不常走动。母亲不是那种东家长、西家短的妇人,在外头很少说什么,或是她那孤癖习性,使我们家像一座城堡,冷清而孤绝。母亲手艺很巧,嗜音乐,日常生活中不难看出她的贤能,她原具有举一反三,无师自通的智慧。平常她喜欢穿素色衣服,而那质朴色调,正适合她那贞静、典雅的气质。
母亲很少提及往事。当父亲以他幽默、第一流的口才诉说小时候如何挨饿受冻,如何奋发向上的辛酸血泪时,她只带着兴味的眼光,笑而不语,偶尔插几句,修正那被父亲夸大的部分。
母亲原出身大户人家,跟我一样,排行老二。当她小时候围着火炉吃烤乌鱼子时,我的父亲却裹在破布袋里受冻;当她住在一座用一道高高的,有青瓷瓶作装饰的围墙,而大门台阶下刻有一对石狮子的三合院时,我父亲却住在破茅屋里。当她吃着白米饭,偶尔吃腻了换吃蕃薯饭时,我父亲却要清晨四点走了两三小时的路,到远地捡一些收成剩下的小蕃薯或甘蔗尾回来充饥。那个年代,民生普遍困苦,而我的父亲母亲却生长在两个贫富如此悬殊的家庭里。
直到我懂得爱情,懂得现实后,才猛然意识到当年母亲会选择父亲,是需要付出多少勇气与执着的信念,因为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抛弃富贵享受,母亲毅然甘居茅檐下,茹苦含辛,熬了十年。这在现世女子间,恐已不多见了;何况在民风古朴,讲究门当户对的上世纪四十年代。
我不知道在母亲如此含蓄、淡然的外表下,竟藏有如此的深情;在她温雅的容颜里,含有如此坚韧的意志。
然在困苦的岁月中,我不曾听她抱怨过。她仍很贤慧地为人妻为人母,她终是那种把什么情感都埋在内心里,而先天高傲气质,使她骨子里透着好强的人。因此我们几个孩子的成就,一直是她所期许而深切盼望的。也或者,在子女的成就上,可令她用来证明当年她对婚姻的选择是对的。尽管表面上,她什么也不对我们说。
我们家一直相安无事。我与其他五个人,像是各自运转的星球,虽在同一平面,却也很少交集。直到我大一那年,弟弟不幸发生车祸,住进医院半年多,从此一腿不良于行。我们家的命运,便也从此开始改写。
我看到原本好强、充满信念的母亲,在此打击中更加坚韧了;虽然同时她一直努力的目标,想把她儿子栽培成医生的愿望,被她所不能掌握的命运拨弄,而宣告破灭。但是,她收拾好挫败的心情,承受一切,忍着锥心苦痛,面对一个在复健中,心态不能平衡的儿子的无理刁难咆哮,及疯狂毁灭式的歇斯底里。
有一回弟弟激动暴烈地发脾气,与她发生冲突后,摔坏一切能摔坏的东西,我突然看到母亲流下泪来。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哭泣,面对她一向专宠的儿子,那脱轨的星球;她哽咽而声嘶地说:“我被你折磨得还不够吗?”于是在她抽动着皱起的鼻头,泪涔而下时,母亲终于失去她一向的自恃,而崩溃地表现出她的脆弱——在她不能以人为控制的命运之前。我当时无能地想安慰她,却只见她很快擦掉眼泪,倔强地把我的手隔开。
残酷的命运,令我眼见一个身材挺拔的少年,突然间失去他的健全;一个前途可能是很光明的高中生,在力图振作与消沉堕落间挣扎浮沉的同时,也看见一个心碎的母亲,以她生命的耐力,挺住悲凄。自此母亲在家里,被磨得反而温和了许多,蜕去一层锐傲外衣,像摆脱、卸下了什么。在人前,她原就不善于表达,自此也就更沉默了。
父亲艰苦奋斗了半辈子,临老逢此变故,人到中年原是万事休,只见他立即两鬓霜白,原是丰润的方脸,写满忧伤,失去他年轻时秉持的乐观奋斗精神,自此难展欢颜。当他凭栏独立,远眺西天云霞时,我似乎能从他黯淡的眸子中,看到一个教育家对他的儿子,竟是如此无可奈何。
对于这一切,我哀伤,但只有更努力地作一个不用人费心的孩子,以宽父母之忧。只是我深信,弟弟终有一天,会探出头来,寻找他的新生命。
然而我微妙地发现,从此我父母亲的眼里,开始有了我。或是他们一直如此的,只是我听不到、摸不着。他们的含蓄,原是造成了我的距离感。
在我大三,满二十岁生日那天,父母亲来学校宿舍找我,请我吃饭。当时我觉得受宠若惊,因为我的生日,家里是很少记得的。饭后还去商场选购衣物,那时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一街的人车。当我们要过马路时,母亲站在前头,在飞奔的车子中,她突然紧紧牵起我的左手,东张西望,快步疾行。我那时放心地听不到世上喧嚣,只望着她那依是皎好的身段,与那一头印上忧思的花白了的头发。
我第一次觉得与母亲是如此接近。她的原始情感,透过指尖,透过触觉的表达,传到我身上。
家中一切慢慢上了轨道,就像我母亲近几年,在妹妹活泼青春的生命感染下,渐渐温和了一样。她的衣服渐渐多样化,而她的性情,似乎随着人生诸般无奈的折磨,从以前的好胜趋于豁达。
长年在外求学,我很少在家。每次返乡,家园总有稍微改变。稻田不见了,楼房一栋一栋的盖。而当我回去看见母亲嘻笑地帮妹妹洗头发吹头发时,我虽为母亲的改变高兴,却也为自己感到了孤独。我曾是如何地在受了委屈时,悄悄蹲在红铁门边哭泣,在我稚弱的年岁里,悲凄地以为我不是母亲亲生的;虽然在成长后,人们都惊异于我与母亲长得如此的酷似。
事隔几年,母亲可能已忘了当年曾牵过我的手,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或不知道那一刹那,对我会产生如何深刻的意义。
可是我如何能忘怀,我终究曾和一般的孩子一样,被紧紧牵在母亲手里,走过危急,走过岁月。
(编辑 赵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