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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董西厢》中的英雄气

2017-07-19杨园园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7年7期

摘 要: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是西厢故事发展中一颗最耀眼的明珠,它奠定了后代西厢故事的基本内容。整部《董西厢》弥漫着一股英雄之气,法聪无疑是这股英雄气最为典型的代表,他的成功塑造是西厢故事發展受民间地域文化、听众审美接受和民族英雄情结三重影响的结果,这使得《董西厢》收获了除文本意义以外的艺术成就。

关键词:《董西厢》 法聪 英雄气 兵围普救寺

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被认为是古今传奇鼻祖,在崔、张故事流变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董西厢》史无前例地创作出法聪这一英雄角色,“忽来红娘”“蓦地出聪”,他是董解元不惜以重笔刻画的英雄形象,他的草莽、侠义、勇武以及不受佛门约束的个性在《董西厢》中彰显得淋漓尽致,使《董西厢》伴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英雄之气。

一、世俗之中的草莽英雄

对英雄豪侠这一形象的关注不仅是上古英雄崇拜心理的遗留,更满足了当时社会下层审美发展的需要,法聪的世俗草莽拉近了人物与接受者之间的距离。《董西厢》卷二开始便交代了法聪入寺前的身份信息:“法聪本陕右蕃部之后,少好弓剑,喜游猎,常潜入蕃国,盗掠为事,武而有勇。一旦父母沦亡,悟世路浮躁,出家于此寺。”出家之前,他就颇有少年英雄之气:使弓弄剑、游猎四方、不轨于法、勇武过人。入普救寺之后,他的这种习性并没有因为佛寺的约束而收敛,并在兵围普救寺这一戏剧冲突中彻底点燃。

我们试看佛殿初见这一情节中法聪的外在形象 “凛凛地身材七尺五,一只手把秀才住,吃搭搭地拖将柳阴里去。”这是法聪第一次出现在读者面前:身材魁梧,力大无穷,动作粗鲁,悍草莽,与崔、张之浪漫爱情和普救寺之美景形成强烈的反差,给人以陡然一亮的视觉效果。关于法聪的具体外在形象,《董西厢》中另有详细的描述:

【双调】【文如锦】细端详,见法聪生的搜相:刁厥精神,跷蹊模样;牛膀阔,虎腰长。带三尺戒刀,提一条铁棒。一匹战马,似敲了牙的活象。偏能软缠,只不披着介胄;八尺堂堂,好雄强,似出了家的子路,削了牙的金刚。(《董解元西厢记》卷二)

法聪面相凶狠悍,肩宽如牛,腰长似虎,威风凛凛,典型的草莽英雄、彪形大汉的世俗形象,很符合中国传统小说戏曲对于英雄豪侠的审美倾向。在董解元眼中,法聪就是一位来自于民间的英雄,“杀人肝胆,翻为济众之心;落草英雄,反作破贼之勇”。《董西厢》中对于法聪形象的塑造,跳出佛门之外;相比之下,他的僧人身份暗淡了许多,佛门的清规戒律对法聪的约束也并不明显。

《董西厢》中法聪的草莽之气,更表现在其内在品性上。当孙飞虎兵围普救寺之时,法聪挺身而出,“厉声高叫如雷”“把破设设地偏衫揭将起,手提着戒刀三尺”,可以看出法聪的个性特征:冲动易怒、粗鲁蛮横、凶狠豪壮。他的室内,常悬着一把宝刀,当其遇到危急之事,常以刀来解决困境,举手即刀,动辄杀人,“刀”在《董西厢》中伴随着法聪反复出现,“腰间戒刀,是旧时斩虎诛龙剑”“戒刀举今日开斋”“戒刀举把群贼来斩”。当法聪得知由于郑恒怂恿,老夫人决意取消崔、张之婚约时,便想手拿三尺戒刀,“把忘恩的老婆枭了首级,把反间的畜生教尸粉碎,把百媚的莺莺分付与你”。这种鲁莽粗鲁不计后果的英雄气质正是民间接受者最感兴趣的英雄形象。

法聪最为鲜明的特征便是这种冲动鲁莽的世俗英雄之气,一不称意,便起杀心,甚至有嗜血的本性,“侠禀其激烈的天性,性格中本来就具有一定的野蛮特征,他们的热情是一触即发式的,缺少或者不愿意把激情转化为意志仆人的控制力”。对法聪而言,他的喜怒哀乐瞬间能膨胀到极点,在极端地宣泄之后接受理智思维的控制,这种贴近生活的草莽英雄之气对于当时的接受者而言,无疑具有很强的吸引力,这也为整个西厢故事的发展注入了鲜活的血液,为以文雅为主的西厢戏增添了不一样的视觉效果。

二、急人之难的侠义英雄

侠义之气是英雄形象的重要支撑点,“侠”本身就包含帮助、协助之意,英雄豪侠以铲除人间不平之事为己任。“义”不仅仅指正义,更有济苍生之义。《董西厢》中的法聪英勇鲁莽、侠肝义胆、急人之难不仅单指一人,更指众生,这种自觉的侠义之气为法聪增添了无穷的人格魅力。

法聪的侠义之气分为“小义”与“大义”,他屡次为张生出谋划策为朋友之间的小义,这是其最根本的交往原则。法本与法聪首先赞赏的便是张生的“义”,张生为接近莺莺,暂住于寺庙,欲支些许钱财以充房宿之资,法本坚拒不受,而张生“坚纳而起”,于是“僧徒知生疏于财而重于义”,张生视钱财如无物,而法聪则仗义疏财,这便是两人“义”之表现。“义”是法聪屡次帮助张生摆脱困境的原因之一。法聪对崔母悔婚的举动痛恨至极,甚至产生杀人的念头,实因崔母违背了法聪心中的信义原则,因此法聪对重信重义的张生屡次伸出援手。法聪帮助张生主要有三次:首先是与张生、杜确合作解了普救寺之围;其次法聪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私房钱借给了张生;最后,当郑恒要毁崔、张婚姻之时,法聪试图以武力解决问题,并愿意承担朝廷的刑罚,“其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这便是英雄赤胆忠心的侠义所在。

而法聪亦心存大义,这大义便是要扫除人间不平之事。孙飞虎兵围普救寺,试图烧佛寺、杀众僧、行不仁不义之事;他挺身而出,不畏强权,以寡敌众,既有解救众人之志,又有力挽狂澜之勇:

上为教门,下为僧众,当此之时,各当勉力。有敢助我退贼者,出于堂右。(《董西厢》卷二)

孙飞虎以半万贼兵围攻普救寺时,众僧惶恐,崔氏母子哭啼无助,唯有法聪一人挺身而出。张生献策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得到莺莺,而法聪却是为了化解普救寺之危,他不仅仅只是为张生,也不仅仅只是为崔氏一家,更是为普救寺众僧,乃至天下苍生,“大丈夫之志决矣!既遇今之乱,安忍坐视?非仁者之用心也。”他的侠义之气带着一股仁者的博爱之心和儒家的济世之志,并将这股汹涌澎湃的侠义之气“传染”给普救寺众人,以自己的古道侠肠唤醒众人心中的英雄情结,面对死亡,无所畏惧。这便是古往今来英雄豪侠所共有的人格魅力,“他们以急义好施的热肠和为一个目标不惜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的精神,建立起这个人群崇高而坚韧的志节。”侠义之气是法聪之英雄气最为凸显的一个方面,以义交友,以义立节,更以义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对于英雄而言,心中的侠义之气超越了世俗,甚至超越了生命。

三、驰骋“战场”的战斗英雄

兵围普救寺无疑是《董西厢》矛盾冲突最为强烈,场面最为壮观,最具有英雄气的一个情节。围绕着法聪与孙飞虎展开的激烈厮杀与战术应用,为法聪画上了最具英雄传奇色彩的一笔。《董西厢》卷二一开始便描写了孙飞虎等的来势汹汹:

【仙吕调】【剔银灯】阶下小僧报复:“观了三魂无主。尘蔽了青天,旗遮了红日,满空纷纷土雨。鸣金击鼓,摆搠抢刀,把寺围住。为首的强人英武,见了早森森地怯惧。”(《董西厢》卷二)

借小僧之口,描写孙飞虎之声势浩大,为法聪的出场造势。当此危急混乱之时,法聪挺身而出,但并非莽撞冲动之人,他与张生早有预谋,即法聪正面应敌,尽最大努力制造机会突出重围送出书信,拖延时间以等杜确的到来。董解元用大量的篇幅来描写法聪与孙飞虎等的打斗场面,法聪作为正面形象得到极大的渲染。如:

【般涉调】【麻婆子】飞虎是真英烈,法聪是大丈夫;飞虎又能征战,法聪甚是英武;飞虎专心取寺宇,法聪本意破贼徒;法聪有降贼策,飞虎有叛国图。法聪使一条镔铁棒,飞虎使一柄板钢斧。恨不得一斧砍了和尚,恨不得一棒待搠杀飞虎。不道飞虎惯相持,思量法聪怎当赌?法聪寻赢便,飞虎觅走路。(《董解元西厢记》卷二)

在这场战斗中,董解元极力渲染二人打斗时杀气腾腾的战场环境,“英雄带兵打仗,运筹帷幄,注重阵战、马战、用长兵器、打大仗。”在卷二中,充斥着刀光剑影、杀气腾腾的战场气氛,法聪使刀、使棒,冲阵杀敌,懂得战术,这一宏大壮烈的战斗场面将法聪的英雄气渲染到极致。法聪勇武过人,常常头脑发热做出冲动之举,但他能迅速冷静下来并想出应对之策,如法聪率众前去破敌,当他看到半万贼军,便立刻“下马登楼,敷陈厉害,以骇众心”。先以朝廷来威慑孙飞虎,以退为进,待其成效后,反而出门迎敌,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杜确的到来赢得时间。在解救普救寺之危中,张生和杜确的形象暗淡了不少,法聪迎难而上,毫不怯懦。董解元更毫不吝惜自己的笔墨,在严峻的敌我双方对比、宏大的战斗场面描写、激烈的战斗过程中为我们刻画了一个个性鲜明的英雄形象,从而使整部戏曲涤荡着强烈的英雄气。

《董西厢》卷二是董解元为法聪单人作传的英雄传奇,这与元稹《莺莺传》和王实甫《西厢记》抒情性形成强烈的对比,是整个西厢故事流变中最具雄性阳刚之气的一部作品,也是其男性视角的表现。中国传统说唱文学讲究戏剧性与抒情性,即使涉及英雄豪侠,着墨最多的是其侠肝义胆之气,对于具体的打斗过程描写甚少。“戏曲家关注的是侠客表面的神态和内在的思绪,至于行侠以及打斗的过程大都一笔带过。”《董西厢》无疑突破了这一写法,赋予法聪强大的战斗力与攻击性,不计生死,担当大任,不仅为《董西厢》添上了壮怀激烈的一笔,更是《水浒传》等英雄传奇小说的先声。

四、维护封建朝廷的道统英雄

“吾皇德化,喜遇太平多暇,干戈倒载闲兵甲。”《董西厢》一开始便道出了和平的时代环境。太平之时,英雄侠客失去了反对朝廷的理由,法聪虽是《董西厢》中最为出彩的角色,但崔、张两次爱情危机的最终解救者是杜确,法聪屡次救人于危难之际,也并不是作为朝廷的对立面存在的,在兵围普救寺这一情节之中,法聪处处以朝廷之威震慑孙飞虎。直呼孙飞虎等为“叛国贼”,在其眼中,即使是一时失统,也不可犯上作乱。法聪虽身处世俗之中,其家庭与朝廷却有某种渊源。他化解危机,一靠普救寺之众,二靠张生之计,三靠杜确引兵相助。无论是普救寺之危,还是崔、张婚约危机,法聪在这些矛盾的解决中担任了重要的角色,但他都不是这些危机的最终解救人,即使是一时愤怒试图杀了崔母和郑恒来成全崔、张二人,他也并没有想要逃避朝廷律法惩罚。

法聪也与“色”绝缘,当张生欲踏足“禁地”,他鲁莽地阻拦。在普救寺众僧为已故崔相国做法事时,众和尚都为莺莺的美貌倾倒,“住了念经,罢了随喜,忘了上香”,老和尚“眼狂心痒”,小和尚“头缩项”,但作为《董西厢》主角之一的法聪,却没有任何描写。郑恒破坏崔、张的婚事,张生自知无望,法聪劝道:“足下聪明者也,以一妇人,惑至于此,吾与子不复友也。”法聪虽屡次成就崔、张爱情,但只是为了心中的道义。究其根源有三:一是佛门不近女色的清规戒律使然,二是南宋以后儒家禁欲思想对英雄豪侠小说戏曲的影响,三是传统英雄忌性放纵观念的影响。

法聪不是先秦时期极具反抗性的侠客,他只是对违反朝廷之法、欺瞒百姓的贪官进行反击,“这就是仍然在‘弃官宠交和‘以武犯禁的前提下,有限地反对朝廷,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他们希望与人间帝王共享一个作为人格神的‘天。”法聪出口即是国家大义,在等待朝廷对恶人的制裁,他虽是藏于民间的英雄豪侠,当贪官酷吏横行霸道之时,体内流淌的英雄血液使他能在危急之中挺身而出。董解元对法聪这个英雄人物的塑造,更多地融入了封建道统思想和忠勇之气,与他热情歌颂崔、张的自由爱情与大胆反抗封建礼法形成了细微的反差。

法聪的出现为西厢故事发展增添了一股强烈的英雄之气,迎合了当时接受者的审美要求,使《董西厢》成为中国古代戏曲中不可磨灭的经典。这一角色的成功塑造不仅受北方地域文化和金代少数民族文化双重影响,更是中华民族英雄崇拜这一民族心理的世代延续,有着超越文本、超越时代的文学意义,甚至是后代英雄传奇这类小说的先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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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6] 韩云波.中国侠文化——积淀与传承[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4.

作 者:杨园园,暨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