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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红楼梦》人物“绰号”的多维性阐释

2017-07-19杜永青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7年7期
关键词:互文性社会性红楼梦

摘 要:《红楼梦》的语言运用达到炉火纯青的高度,其中关于人物“绰号”的语言设计便是力证。它具有三个方面的特色:一是“号”由亲出的人情性,即人物“绰号”由亲人说出,带有强烈的褒扬感情指示取向;二是“号”由仇出的社会性,即人物的“绰号”由仇者说出,带有强烈的贬斥感情指示取向;三是“号”由众出的礼俗性,即人物的“绰号”由芸芸众生者说出,表现了他们生存环境的礼节与风俗。由不同人口中说出“绰号”的表意既大体相近,又有具体差异,它们呈现互文特征,且时散时聚。这样一来,这部巨著有关人物“绰号”的语言设计便形成了“同声异义”与“异义同声”的语言生态系统。

关键词:人情性 社会性 礼俗性 互文性 语言生态系统

一、“号”由亲出的人情性

在我国的四大名著中,《水浒传》中的人物“绰号”最多,几乎每一个人物都有“绰号”,而《红楼梦》中的人物绰号却不是很多,诸如王熙凤、赵姨娘、林黛玉、贾宝玉等。“绰号”也称外号,是根据人物的性格、气质等特点由一人或众人给予的名号,具有丰富含蓄、嬉笑怒骂、诙谐幽默的效果。这种名号有时较之人物的正式名字更符合本人的性格气质。由于语言是一个大的生态系统,“绰号”在不同的生态系统中与相异的语言环境中有大相径庭的语意。由不同的人物说出的“绰号”,其含义大不相同。如果由亲人或者恋人说出,这种“绰号”便具有强烈的人情性,其亲密亲昵的感情色彩与语言的本意有较大的出入。如在林黛玉初入贾府时,贾母介绍王熙凤说:“你不认得他,他就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红楼梦》第三回)“泼皮破落户儿”是一个很具贬义的称谓,但是此时由贾母口中道出,和原意就拉开了距离,有强烈的感情指示取向,把“辣子”中的“泼辣、能干”的成分加以夸大,这样对王熙凤的“绰号”便有了“劣名”实许的韵味。王熙凤是一个聪明、风趣、干练又能取悦于“上”的角色,贾母对这个孙媳妇是誉不绝口。她对王熙凤的“绰号”往往是戏称、昵称。在“劣名”中含有极强烈的赞许意味。在第二十九回贾府往清虚观打蘸做法事时,王熙凤对张道士说了几句既刻薄又风趣的话,惹得众人大笑:“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这时贾母对王熙凤说:“猴儿猴儿,你不怕割舌头下地狱?”贾母此时称王熙凤为“猴儿”,这是一个戏称(昵称)的“绰号”,既含有王熙凤语言尖刻的意味,也含有她语言风趣幽默的意味。“割舌头下地狱”本是一句诅咒之语,但此刻的语意变成了对说话人的赞许。在第三十五回中,贾母称王熙凤为“哥儿”,她说:“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这里称王熙凤为“哥儿”,一般来说,“哥儿”为男性称号。这里把女中豪杰称为“哥儿”,带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意。

与王熙凤的“绰号”由亲人说出的强烈赞许指示取向相反,赵姨娘的“绰号”由她的亲生儿女探春说出便成了强烈的贬斥指示取向。赵姨娘的“绰号”为“混账老婆”,在探春口中是“呆人”,直接起因是赵姨娘和丫鬟们闹矛盾,探春对李纨尤氏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挑唆的,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间接原因是在第五十五回赵姨娘兄弟死了,赵姨娘想搞特殊,叫当家的探春多给几十两银子,探春却按章办事,不徇私情,使赵姨娘很失脸面,后又和丫头们厮打,探春便用“呆人”代之。其实,“呆人”者,“混账老婆”之谓也。在第六十回中,芳官骂赵姨娘为“赵不死的”,这里赵姨娘的“绰号”便有了三项:“混账老婆”“赵不死的”“呆人”。在探春说出来的“呆人”,其实又是一个“混账老婆”的替代词,因为她毕竟是赵姨娘的亲生女儿。探春是一个有才华有个性的女子,因为她是庶出,为了争得正经身世地位,才不认赵姨娘为生母,并一心向王夫人这边靠拢,加之赵姨娘粗鄙、贪婪、狠毒,为人们所不齿,所以探春称她为“呆人”,雖然语气较轻一些,但是对之的贬斥取向是明显的。由探春口中说出的“绰号”,可以窥探出封建礼教习俗的违人伦、绝人情的本质。探春不认亲娘,秉公治家,置骨肉之情于“常理”之下,这表现了探春的特殊人情。看似不近人情,实则是体现了封建等级制度下最大的人情。

二、“号”由仇出的社会性

与“号”由亲出的人情性相左,“号”由仇出则表现了强烈的社会性。大体说来,这种社会性大部分是贬斥性的价值取向。相同的语言符号由不同的人说出,其含义便会大不相同,甚至完全相反,这在对王熙凤的“绰号”上有明显的体现。在第二十五回中,赵姨娘用“这个主儿”来代替“凤辣子”,其实,从语用的感情色彩来看,“这个主儿”较之“凤辣子”更强烈,赵姨娘对马道婆说:“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出于强烈的嫉妒和仇恨,赵姨娘对“这个主儿”(凤辣子)用了魇魔之法,诅咒王熙凤和贾宝玉,险些使叔嫂二人命归黄泉。“这个主儿”是另一种隐秘的替代词,其从感情贬斥的取向来看,用这个隐秘的替代词,较之“凤辣子”“泼皮破落户儿”的语意表达倾向更为强烈。

在宝玉凤姐气息奄奄之时,赵姨娘心中暗喜,在一旁假意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去,也省他受些苦……”她幸灾乐祸,假情虚意,被贾母照脸“啐了一脸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怎么见得不中用了?……都不是你们这起小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他,你们就随了心了!——我饶那一个?一面哭,一面骂。”赵姨娘自取其辱。贾母视赵姨娘为草芥,一向心存鄙视,“混账老婆”的“绰号”其贬斥取向是明显的。由以上两例可以看出在贾府等级何等森严,下等人的怨气何等深沉!

三、“号”由众出的礼俗性

人物的“绰号”由芸芸众生者说出,表现了他们生活在特定环境中的礼节与风俗。一般来说,由众人口中道出的人物形象的“绰号”,较之由亲仇之人口中道出具有较大的客观性,对人物形象的评价也较公正和全面。但由众人口中道出的“绰号”与评价往往有夸张的成分,表现了时代的民俗特征。

在第十三回中,王熙凤要协理宁国府的消息传出后,宁国府总管赖升心怀恐惧,他对众仆人说:“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小心伺候才好。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息,别把老脸面扔了。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众人都道:“说的是。”看来宁国府总管赖升的看法是大家的共识。这里总管赖升称王熙凤为“烈货”,实际上是“凤辣子”的另一替代词,较之“凤辣子”,其语意更强烈。这里由赖升说出的“烈货”,表现了封建大家族的礼俗。在赖升说出自己的忧虑后,众仆人都有同感,“又有一个笑道:‘论理,我们里头也得他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在众人看来,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大家虽然心存恐惧,但作为宁府的下人,做好分内的工作,不耍奸偷懒是自己的本分。所以,这懒散的宁国府,应该由女强人王熙凤来整治整治,这个心理状态是封建社会下人的共同心理。果然在王熙凤雷厉风行、奖罚分明的铁腕治理下,这次秦可卿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井井有条,一切都中规中矩。丧事的过程和场面,体现了当时的礼俗。

在第六十五回中,贾琏偷娶尤二姐,尤二姐与小厮兴儿对话时,称王熙凤为“夜叉”,这又是“辣子”的替代词。尤二姐要去见王熙凤,兴儿说:“奶奶千万别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不见他才好呢!‘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面笑着,脚底下使绊事,‘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全占了。”兴儿对这个“夜叉”(辣子)的评价,概括了她性格中狠毒阴险的特点,表现了在封建社会中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这是底层庸众的共同心理,也是阶级社会中,下层人从众心理习俗的显露。

在第六十六回中,兴儿对尤二姐谈到贾宝玉时,称他“疯疯癫癫”,这是“混世魔王”的替代词。兴儿这样评价:“外头人人看着好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里头更糊涂。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有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不习文,又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气儿。有一遭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他,都过的去。”在第三十五回中,两个婆子称宝玉为“呆气”,这也是无意中对宝玉“混世魔王”的另一个替代词,婆子说:“宝玉是相貌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别人疼不疼……大雨淋的水鸡儿似的,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吧。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且一点儿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到了。”这里,无论是兴儿,或是婆子,他们嘴里道出宝玉“呆气”的性格和行状,其口气都是贬责的,但在贬责的词义背面却有褒扬的成分,这需从中国文化和民俗来解读。在曹雪芹所处的时代,贾宝玉的现代人文意识、民生平等思想,以及他的反科举、反禄蠹行状,一般底层的芸芸众生是不理解的,认为他“行为偏僻性格乖张”,是“孽根祸胎”。底层民众的愚昧和不理解,说明中国现代化进程必定是缓慢的、曲折的。

“号”由众出的礼俗性蕴含了社会格局将出现大变动的因素,兴儿和婆子对宝玉的贬词,有些许的褒扬成分。大观园内的众仆人,无论是男是女与宝玉的关系都是融洽的。“众人的眼睛是杆秤”,放在思想意识领域并不准确,放在人际关系上却是恰切的。

四、“同声异义”与“异义同声”的语言生态系统

《红楼梦》中人物形象“绰号”称谓呈现为一种有机整体性动态符码系统。主要表现为同声不同义。由不同的人口中道出其含义有较大的差异,甚至完全相悖。这种语言现象的出现是曹雪芹在语言设计上的巨大创造和贡献。如上所述,“号”由亲出和由仇出,以及由众出所表现的意思呈现相异状态。虽然这样,我们必须指出这种相异性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不同“绰号”呈现出互文性。王熙凤的“绰号”很多,贾母口中的“凤辣子”“凤哥儿”和赖升口中的“烈货”,赵姨娘口中的“这个主儿”,兴儿与尤二姐口中的“夜叉”,都是互文关系。与《水浒传》中一个人物只有一个“绰号”不同。这里的人物“绰号”由不同的人道出却有不同的称谓。譬如赵姨娘称王熙凤为“这个主儿”,而不称“凤辣子”,表现出赵姨娘对王熙凤的仇恨与不屑;赖升称王熙凤为“烈货”,就少了些仇恨与不屑,多了些敬畏与戏谑;兴儿与尤二姐称王熙凤为“夜叉”就含有恐惧与鄙视的意味。贾母称赵姨娘为“混账老婆”,表现出贾母作为一家之尊的威严;探春称赵姨娘为“呆人”,表现出探春对其母地位低下、为人粗鄙,以及尴尬处境的无可奈何的心境。其实,“凤辣子”“烈货”与“这个主儿”“夜叉”这些“绰号”呈现出互文关系,同理贾母称赵姨娘为“混账老婆”,探春则称其为“呆人”,两者也是互文关系。从不同的人口中道出的“绰号”,其中所包含的意思虽有所不同,甚至于相悖,但却具有大体相同相近的含义,也就是说,具有大体相近的感情与审美价值取向。例如,称王熙凤为“凤辣子”“烈货”“这个主儿”“夜叉”等,其含义不同,但却具有相近甚至于相同的义项,即其人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再例如,称赵姨娘为“混账老婆”和“呆人”,其含义有所不同,但基本的相近义项是其人不懂事理,是个糊涂人。对宝玉的不同“绰号”的称谓,也应做如是观。这样一来,这部巨著中人物形象的“绰号”的称谓便有了“同声异义”的神奇效果。

因为人物形象几个“绰号”的互文性,使几个“绰号”有了相近,甚至是相同的含义,如此看来,《红楼梦》中人物形象的几个“绰号”称谓又有了“异义同声”的神奇性。也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人物“绰号”的不同含义仅仅是微小的差别,并没有根本性的区别。赖升称王熙凤为“烈货”,此称谓置换为“波皮破落户”“凤辣子”也说得过去。兴儿和尤二姐称宝玉为“疯疯癫癫”,以此置换为“混世魔王”也可以。这些不同称谓的“绰号”在某种程度可以相互置换,其含义没有大的变化,异义可以同声。只不过由于《红楼梦》作者精深的语言造诣和精妙的语言设计方略,使这些“绰号”成为变化多端、增强语言感情色彩的感染力量。这种语言生态系统的布局,非语言大师是断不可为之的。还必须指出,“号”由亲出的人情性与“号”由仇出的社会性,以及“号”由众出的礼俗性,也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三者时而分离,时而胶着,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呈互文关系,即人情性、社會性、礼俗性之间的互相交融。其具体的语言含义,在这个复合、复杂、复调的语言生态系统中视不同的场合而定,而不能一概而论。

《红楼梦》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性的语言生态系统,它有诸多子系统,有关“绰号”称谓语言生态系统是诸多子系统中的一个。这个系统中所呈现的“同声异义”与“异义同声”的神奇效果是其他作品无法与之匹敌的。而它的多样性、随机性、互文性、动态性等是作者的独特创造。它发出的熠熠之光,使同类作品黯然失色。

参考文献:

[1] 曹雪芹,高鹗著.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2] 陈毅平.《红楼梦》称呼语研究[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

[3] 蔡希芹.中国称谓词典[M].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 1994.

[4] 陈建萍.“姐姐”长,“姐姐”短——论《红楼梦》“姐姐”称谓语的泛化[J].红楼梦学刊,2009(2).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7年度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生态语言学视角下《红楼梦》称谓语多维性研究”(立项编号:2017-ZZJH-286)的阶段性成果

作 者:杜永青,汉语言文字学硕士研究生,河南师范大学新联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字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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