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肉的冲突
2017-07-19顾淳楷黄德志
顾淳楷 黄德志
摘 要:施蛰存创作的小说《石秀》是以《水浒传》中的石秀形象为原型,解构了传统的英雄形象,而重新塑造了一个在现实中心理不断扭曲以致变态的全新的石秀形象。本文试结合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法来剖析石秀的心理流程,探讨其变态心理的成因。
关键词:施蛰存 《石秀》 反英雄叙事
施蛰存善于借鉴西方意识流小说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创作出别具特色的心理分析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创作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石秀》这篇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小说就秉承着其心理分析小说的风格,通过石秀心理的变化流程,展现了石秀不为人所知的变态人格,推翻了对于民间固有的水浒“英雄”观念。
一、变态人格的心理流程
小说以杨雄收留石秀为缘由而展开,向我们层层深入地展示了石秀的心理流变过程。
第一阶段:初遇潘巧云。“从来就没有在陌生人家歇过夜”的石秀躺在“软绵绵的铺陈”上,一时竟难以入睡,正是在这样夜不能寐的情境下,石秀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了嫂嫂潘巧云的身影,他所追想到的潘巧云,“是这样地充满着热力和欲望的一个可亲的精灵,是明知其含着剧毒而又自甘于被它的色泽和醇郁所魅惑的一盏鸩酒”。在本我意识的冲击下,石秀陷入了潜意识中的幻想,但此时较为理智的他很快打破了这种妄想,萌生了可卑的谴责感,陷入对义兄杨雄的不义中去了。经过幻想矛盾后的石秀“禁抑着这个热情的奔泻”“为了自己的小心,守礼,和谨饬”。这一初始阶段可以说为石秀的变态心理埋下了一层伏笔。
第二阶段:潘巧云献殷勤。在石秀的眼里,“潘巧云不仅是一个很美艳的女人”“又是一个对于自己很有好感的女人”,在潘巧云的殷勤之下,石秀费了许多思考而决定的抑制力又开始逐渐动摇,面对越发卖弄起风骚的潘巧云,石秀显得十分窘迫,他感觉到了自己在她面前的卑贱,但这又让他不由自主地喜悦起来,因此也“下意识地怀着一种希望和她再多厮近一会儿的欲望了”,这是石秀内心潜意识的写照,面对冲动与压抑的抗衡,热情似乎即将遮蔽渐渐丧失理智的石秀,冲动越大,压抑也就越大,经过内心的冲动与喜悦之后,他反而感到了“一种沉重的失望”,最终二人之间充满欲望的气氛由于潘公的到来而被暂时打破,但这必然不会是矛盾的终结,只是欲望又被压抑进了潜意识之中。
第三阶段:冲动与理性。在得知了潘巧云的身世之后,石秀的心境是两歧的:一方面,作为杨雄的义弟,他认为潘巧云的身份过于不庄重了,但另一方面,他却“正因为晓得了潘巧云曾经是勾栏里的人物而有所喜悦着”。喜悦与热情比之前来得猛烈,甚至下意识地认为“如杨雄一般的黄胖大汉,也实在是厮配不上”纤弱和美貌的潘巧云。石秀开始为自己的傻气而后悔,于是掩盖不住自己饥渴的欲望不由自主地去往潘巧云住处。面对着放肆的潘巧云,失去理智的石秀看见茶几上杨雄的头巾时,理性最终还是战胜了欲望。至此,石秀的本能欲望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了压抑,得不到宣泄与释放,他始终陷于两难的矛盾之中无法自拔,在内心深处的本能欲望与道德理性的反复折磨之中,他滋生了由于压抑而产生的变态的性心理,以淫虐的心理走向了一种畸形的人格。
第四阶段:勾栏寻欢。在发现潘巧云和尚裴如海偷情时,石秀终于开始承认自己眷恋着潘巧云,并如同“失恋了一样地悲哀着”,他“对于杨雄的怜悯和歉意,对于自己的思想的虚伪的呵责,下意识的嫉妒,炽热着的爱欲,纷纷地蹂躏着石秀的无主见的心”。在无限的纠结之下,他不由得走入勾栏,借以抒发内心的压抑。当看到娼女由于不小心劃出血的手指时,石秀胸中的爱欲得到了彻底的激发,“这是从来所没看见过的艳迹啊!”由爱欲的苦闷和迫于现实求之不得的无奈所造成的压抑在这一瞬间全部得以释放,被无意识压抑着的愁苦终于将石秀推向了变态心理的极致,淫虐的意识再也得不到抑制,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石秀最终形成了变态的心理。
第五阶段:手刃潘巧云。内心已经被欲望所占据的石秀“对于潘巧云的轻蔑,对于奸夫裴如海的痛恨,对于杨雄的悲哀,还有对于自己的好像失恋而又受侮辱似的羞怯与懊丧,纷纷地在石秀的心中扰乱了”。他下定决心把此事告诉了杨雄,并让他将潘巧云约至翠屏山处,以前的石秀抱着“因为爱她,所以想睡她”的思想,而现在却猛烈地产生了“因为爱她,所以要杀她”的变态想法。当二人与潘巧云对质准备将其手刃之时,石秀趁机“屡次故意地碰着了潘巧云的肌肤,看她的悲苦而泄露着怨毒的神情的眼色,又觉得异常畅快了”。此时的石秀已经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唆使杨雄将潘巧云及丫鬟二人杀死。石秀变态的性心理在这里达到了最高潮,他看着潘巧云被杨雄肢解,内心却是一阵又一阵的痛快感。当乌鸦啄食着潘巧云的心脏时,他甚至心里想着“这一定很美味呢”。此时在我们面前呈现的,再也不是那个传统意义上见义勇为、除暴安良的石秀,而是一个被欲望控制了的赤裸裸的变态杀人狂。
二、石秀变态人格的精神分析学解读
弗洛伊德认为“里比多”和饥饿相同,都是一种力量。当年轻风流倜傥的石秀见到如此妖艳的潘巧云时,内心产生了爱恋,但回到现实中,迫于自己和义兄杨雄的关系,他无比自责,所以只能将自己的本能意识掩藏在心底。在面对潘巧云的殷勤之际,他无意间看到了杨雄的头巾,于是他不得已抗拒着内心对潘巧云的欲望。人的本我意识总是遵循着快乐原则,由性的冲动支配着,往往总是希望能将自己的欲望得以发泄。而人的自我意识又遵循着现实原则,由于迫于现实因素,往往不能达到与本我意识一致的程度,即无法将自己的需求现实化。“由抗拒而可相见的致病历程则称之为压抑”①,这种压抑压迫着石秀,他看着那“袅袅婷婷的姿态”,不由得慌了神,“正眼不敢瞧一下,行礼不迭”,出于封建伦理道德观念以及对兄嫂的敬重,石秀压抑着自己的本我意识。然而石秀内心对潘巧云的渴望却丝毫没有因为内心的压抑而退缩,他继续着对潘巧云的妄想,冲动的力量依然存在。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认为妄想具有三个特征:对于内心压抑的人而言,“第一,妄想已不再是无意义而不可理解的了,已有其意义和合理的动机”②。石秀妄想的动机即来源于潘巧云对自己的殷勤勾引和自己内心极度压抑着的对潘巧云的渴望。“第二,妄想起源于欲望,是用以自慰的”③。当石秀得知潘巧云出身勾栏,他聊以自慰:“倘若真是勾栏里的人呢”“倒是不能辜负她的好意了”“虽然杨雄是自己的义兄,究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关系,便爱上了他的浑家又有甚打紧。”石秀通过这些来安慰自己,从而减轻内心应有的自责感。“第三,这个妄想其所以是嫉妒妄想乃是由致病的经验而定”④。石秀从内心嫉妒着自己的义兄作为一个黄脸大汉,竟能娶上“这样一个纤弱的美人”,从内心觉得杨雄实在厮配不上,自己一身英雄气概却反而相去甚远。
然而在现实的伦理道德面前,石秀深知自己的妄想不可能得以实现,因此不得不进行抑制,在这抑制的过程中,本我的欲望无法实现,受到自我意识的压抑,性的渴望无法实现,因此催生了心理的创伤与痛苦。石秀深深地陷入了肉欲与理性的折磨之中,在肉欲的困顿与精神的折磨中,性欲的抑制最终使他的心理走向了变态。
弗洛伊德认为某些精神病人“之所以得病是因为现实不容许他们满足性欲而使他们感到某种缺失”⑤。这种缺失感当石秀发现潘巧云与裴如海偷情时达到了极致,他既为杨雄,也更为自己感到悲哀,因此他萌生了“因为爱她,所以要杀她”的变态想法。一种可怕的报复感与对鲜血和肉体的渴望使石秀丧失了理性,长期被压抑的本我欲望终于得到了爆发。在翠屏山,看着那“桃红色的肢体”,石秀“又觉得一阵满足的愉快了”。当对潘巧云的欲望無法实现时,他选择了通过这样一种残忍的报复方式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宣泄自己的性欲,从而获得快感,其内心黑暗卑劣的一面暴露无遗。
三、反英雄主义的叙事
我们所熟知的《水浒传》中的石秀是一个大义凛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形象,这样的形象长期以来占据在我们的印象之中,而在《石秀》中,施蛰存一层层地剖去了传统英雄的外衣,深入到石秀的内心情感,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变态卑劣的人物形象,这样的一种反英雄主义的叙事将传统的英雄人物填充进世俗的情欲,对英雄人物进行了新的解读与阐释。
诚如施蛰存自己在其小说集《将军底头》自序中讲道:“《石秀》一篇,我是只用力在描写一种性欲心理。”⑥《石秀》采用了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人物的心理随着故事的推动而不断变化,故事情节随着人物内心的波澜发展而推向高潮。小说主要从色欲角度推翻了英雄主义形象。女色可以说是古代对于英雄的一块试金石,如武松拒绝潘金莲的诱惑,宋江怒杀阎婆惜。在施耐庵的《水浒传》中,石秀是作为被引诱的对象出现在我们面前,而在施蛰存的小说中,他大胆地描写为是石秀出于自身情欲需求而对潘巧云进行的一次不成功的勾引。石秀在潘巧云的诱惑面前丧失了自我,欲之而不得,由此滋生了变态的心理,并进入勾栏寻欢作乐,以发泄自己的欲望。这样充满情欲化描写无疑颠覆了传统英雄形象。施蛰存一步步地深入探究了石秀的心理,从初见潘巧云到最后变态地将其杀害,施蛰存顺应着石秀的心理,大胆地描述其内心想法,不避讳地将石秀内心的欲望与黑暗面揭露在我们面前。在故事初期,石秀并非在诱惑面前彻底放弃了抵抗,他仍然以一种“嫂不可欺”的正面形象展现在我们面前,但随着故事的深入发展,石秀却慢慢地发现自己对潘巧云的欲望挥之不去,甚至对自己的义兄杨雄也产生了一种嫉妒与不平的思想,在自己的欲望与抵制痛苦的双重折磨下,石秀才最终由性压抑和嫉妒产生了变态的情绪,他不再压抑对潘巧云的欲望,承认了对她的爱欲,只是这种爱欲随着冲突的不断发展变为通过杀死她而得到满足。此时石秀英雄的外衣已被剥尽,剩下的只是如世俗小人般自私嫉妒的躯壳。施蛰存在这种出于本能欲望和现实抑制的双重矛盾中将石秀这个人物形象淋漓尽致地剖析开来,展现了其多重性格的特点。
与过去的英雄主义叙事不同的是,施蛰存不再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故事情节的安排与冲突之上,而是将视角转为对石秀内心的把控,描绘了石秀一步步走向病态的心理,真正地赋予了英雄以世俗化的情感,让英雄不再遥不可及。英雄也有作为普通人的情感,他们也会经历矛盾与纠结,也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神圣。施蛰存对于石秀去英雄化的剖析,更为丰富地展现了人物的性格特点,使人物显得更为立体,更为真实,打破了人们对于英雄的固有观念,使作品在形象塑造与文学精神上更具有现代意义。
①②③④⑤ 〔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34页,第200页,第200页,第201页,第253页.
⑥ 施蛰存:《施蛰存全集(第一卷)》,刘凌、刘孝礼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23页。
参考文献:
[1]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2] 施蛰存.施蛰存全集(第一卷)[M].刘凌,刘孝礼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3] 杜九霞.施蛰存笔下石秀性变态心理解析[J].西安石油大学学报,2003(4).
[4] 花家明.一个施虐狂的心灵历程——施蛰存的小说《石秀》赏析[J].名作欣赏,2007(15).
[5] 杨迎平.从施蛰存的《石秀》看石秀的“表”与“里”[J].名作欣赏,2009(24).
[6] 黄德志,首作帝.神性化人物的世俗化解构——读施蛰存心理分析小说《石秀》[J].名作欣赏,2006(18).
作 者:顾淳楷,江苏师范大学敬文书院2015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黄德志,文学博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