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影子（节选）

张远伦

题记：影子，就这样向我倒计时

序诗：视网膜上生长的影子

影子，是具有流动性的动物

而非液体。如果把它当成光芒看

也仅限于37度以上的垦荒地

原谅我，滋生了抓住影子的妄想

这受到阳光穿过雾霾时

嗤嗤地嘲笑：影子是藏在我冰雹里的水

既是一种击打，也是一种冷窖

你关于影子的理解都是好动的

——而真正的影子，来自视网膜

是一种永远的静止，无以捉摸

2. 影子在文化宫

等待聚光灯，是为了等待影子

大剧场的连排座位，空了一个

恰好是影子的身位

他们没有看见它，或许它静静地听完全场

然后默默地在他们的身后退去

出门，看见文化宫有一个影子

像是一柄尖刃的青铜剑

他猝然一惊：似乎要将他自己的影子斩落

他不能回头寻找一切，包括影子

它或许根本不存在，就像他眼前的

那些繁华，那些诗歌，那些迷局

那些薄如影子的，轻贱的后背

3. 影子在两路口

然后，我想把你从后背挪到前胸

这还合乎影子的规则吗？当然不

那好，只有请你更多地领略我后背的冷

至于温暖，你得和我迎面，撞个满怀

影子，我想看看你在我面前

散了的样子，走失了的样子

我知道你的反人性，和反物理性

如果你真正消弭，那一定是在街面上

进行了渗透。抑或直接走进了圣经

我得匍匐下来，抖抖索索，抚摸发烫的大地

4. 影子在人民路

影子是我的反义词，从未真正属于过我

这世界上的太阳日薄西山

影子总是离我很远很远

天空给我的总是一个硕大的锐角

就像人世给我的总是偏离和漂移

我要掌控影子，得祈求日出的方位

即使百里寒霜都在喊太阳开门

我都是那么害怕与影子又一次分裂

这让我隐隐觉得：影子就在我头顶

他们在更高的顶层控制着我

有一次我爬上办公楼的二十八层

推开门发现：我依然不能用掌心養活云朵

依然不能，带着彗星一样的影子纵身一跃

5. 影子在人民路×××号

晨起而书，中有一个葭字

紧紧地压迫它的影子

笔尖一次次穿过它的胸廓

我看见影子，无力地泅开

关掉一组节能灯，救不起它

我依稀听见汉字内部的痛叫声

正在从兑水的墨汁里滴出来

取开宣纸，这时候的影子

形成实体，没能跟着纸张漂移

葭字的身上附着水分，附着力

那被手腕轻轻抖动的影子

竟然露出了内部的纤维

看上去它毫发属羊，有些柔软

似乎要交出逼退狼的，一处绝笔

这时候我看见，影子动弹起来

淡淡的葭，正在形成飞絮

6. 影子在人民路×××号11楼

起身，11楼空空荡荡

风吹过来，将我身后的门关上

咔嚓一声，也将我的影子关在门内

我在廊道上踢踢踏踏行走

影子被拉成了橡皮筋

似乎正在用力挣脱强大的体制力

而我并不清楚，影子被折断

将是怎样严重的后果

进电梯，瞬间下行

启动的时候咯噔一下

我似乎听见影子被电梯卡住的声音

那么，我该倒回去吗

去替影子续命，然后带回家吗

出电梯，迎面是宽阔的人民路

一边走向学田湾，一边走向大礼堂

这时候，我的尾椎开始无端隐痛

这条岔路，向我的影子，亮出剪刀

7. 影子在大礼堂

关于灵魂，我怀疑过他

影子知道他和浪漫主义同住在审讯室

影子更知道他，有一个叫做死亡的待产子

我一直和影子一起，等着生命的终结

此刻，我仍然怀疑一切而宁愿相信影子

相信影子给我布下的疑阵是存在的

为了验证，我会每天去大礼堂广场散步

借以发现灵魂在哪里实现转折

我看到的，都是地陀螺，和太极

人们貌似很悠闲地在市政府门前转动

我所看到的广告牌，告知我一场展览

艺术品上涂满乌鸦。原来

灵魂是颜料做的，质地有些斑驳

在每一个转角处，影子都会闪出来

对我耳语：在这里，永远要注意身后

8. 影子在曾家岩

说到重庆，应当是南京的影子

就像民国是孙文的影子

一个名字被四处移植的时候

就是国家终于有了影子的时候

你看，中山一二三四路

从南京来到重庆，进入城市心脏

在转盘周围形成一个螺旋桨

我从四路进去，依次路过桂园

戴公馆、周公馆和雾都宾馆

最后在曾家岩的断崖，驻足

远远看去，长江的影子去了南京

而1945年古老的影子

被折叠起来，塞进了人防洞

这里已经被开辟成休闲通道

天顶上的宽屏里新增了两个影子

一男一女：英拉，和奥巴马

9. 影子在曾家岩××号

钢架和青砖，撑出了一个花园

光芒对铁皮的穿透性

体现在黄昏时分静坐的影子上

秋虫将影子挪动一分

黃叶贴在玻璃窗上，自己制造影子

音乐里的斯卡保罗集市

正在匀速地流淌过影子的面庞

它们对影子造成的挤压感

让它朝着自己的躯体退了又退

然后停在愁容上，停在影子的褶皱上

一滴眼泪滴答一下，那对空气

细微的摩擦声，足以洞穿影子

微渺的影子从宏大的影子里穿过去

这个黄昏便如同被银针瞬间刺穿

10. 影子在曾家岩×××号

影子在砖头的外墙上，替火焰保温

这块民国时期的砖头还没熄灭

手指抠不动，只有侧面看过去的影子

仿佛进入了砖头的内部

头顶是圆拱，一条街道都是圆拱

影子就躲在身躯的肩头，贴紧墙壁

视角和青光同时出现在一个角度

造成了影子的艺术性，和镜头的获取

而我的微距，拍出影子的苔藓绿

在这里的六个月，我天天路过影子

天天都想抓住影子，这个致幻剂

但是很不幸，我失败了

影子有时候消灭了结构，消灭了我

存活下来的，是影子体内烧红的砖

11. 影子在上清寺

车里的人，透过挡风玻璃

看到的花朵和围绕花朵旋转的转盘

他们对天桥印在花朵之上的影子视而不见

影子太大，需要由一千朵红花构成

影子的重叠，让花朵红得有些发紫

天桥上步行的人，用肉眼看到

影子对真实性的遮蔽，对花朵的一次性掳掠

底层的服务生、超市妹、小贩和流浪汉

这时候行走在天桥上，具有了优越感

他们的影子，一律自身带着小小的暴力

显然不及花朵的影子那么宽容

那么服务于交通警察的一个手势

此刻，影子长出飞白，具备了速度和动力

一辆三轮车，陡然闯过了电流监控的红灯

12. 影子在牛角沱

牛角沱轻轨站进站口，一个长长通道

卖劣质袜子和拉二胡的盲人

共用了一个影子。影子共同静默

二胡的影子包裹在声音的内部

一根弦要获得影子，显然是困难的

有人朝他的袋子里投硬币

他听出了钱落地的声音，在梁祝之外

这一枚镍币，与铜币细微的差别

轻轻地触碰了他，但依然面无表情

他能用耳朵听到每一个路人的脚步声

那匆匆去来的紧张感。甚至

他能听到每一个人笑肌轻轻皱起又舒张

向他露出的那种来历不明的微笑

那个卖袜子的少女，影子很久没有动

他也是知道的，但他决不说出

任凭音乐在狭小的通道里呜呜咽咽

此生，他看不见自己真正的影子

看到的，都是墨镜，以及墨镜之外的黑暗

13. 影子在中四路

像爱护猫咪、小狗和猪儿那样

爱护自己的影子，这个弱小动物

率领着它走过阳光地，走过月亮地

而绝不转身践踏，绝不拦腰折断

失眠的夜晚，也不用安眠药毒害影子

自己瘦成枯柴，也不能让影子缺斤少两

影子是有重量的，要带着它

去玩踩跷跷板的游戏，去腾空飞起

要让每一次落在地上的影子

都觉得自己有些幸福的晕眩

影子是有声音的，要让每一个早上醒来的影子

走过长长的中山四路的时候

都能朝着树叶间泻下的阳光，惊叫

16. 在中四路××号想起诞生的影子

我想点击一下影子，我需要鼠标的把柄

我还想同时和影子一起，玩玩微信的摇一摇

我把影子加为好友那一天，母亲正在分娩

我看见一个巨大的影子从血光里降临

所谓形影不离，说的是生命不可以一刻错过

罪孽不可以一时赦免。还有影子

不可以在我出世的时候，遗失母性

因为，要不是母亲用唾液舔开我的单眼皮

我哪里看得见影子？哪里会体味人世的孤独

尾声：脱水的影子

早先以为，闭眼，就会把影子阻截

而它，是那么不屑于刀片，和眼皮

利用了幻视领域的光斑，依稀出现

我所看见的影子，从流沙开始

向一盏老马灯聚拢。我调节旋柄

瞬间觉得腾空而去，那里是一片老屋

如今已成烂泥，仅适合影子成长

我从身体上脱下来的影子

如同散养的野猪，长出了金黄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