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浩荡
2017-07-19安宁
安宁
父亲载着我,在邻村空旷的大道上,卖煎饼。
每路过一个行人,他便满含着希望,叫卖一声:卖煎饼喽!那声音在空气里飘荡开去,很快便消失在夏日的暑气之中,连一点影子也没有留下。父亲于是将叫卖的声音,喊得更高了一些。终于,有人将父亲叫住了。作为“开市”的第一份生意,自然是要便宜一些的,买煎饼的女人也透着娇媚劲,笑嘻嘻地就掰下一半煎饼,咯吱咯吱地吃起来。父亲当然不好意思说什么,已经高高的秤杆,也没办法再低下去,只能自认吃亏。女人带来的麦子,全是陈年的,生了虫子,又散发着一股子霉味。父亲看着袋子里掺杂了许多“大麦”的麦子,想要皱眉,却最终只笑着说了一句:这麦子,成色不好啊!乡下的女人一结了婚,就脸皮厚起来,因此听了父亲暗含深意的话,女人脸都没有红一下,照例闲适地嚼着煎饼,笑嘻嘻道:明年你再来,保证粒粒饱满。
我希望煎饼可以很快地卖完,这样我和父亲就能轻松地骑车回家。但那煎饼,被卖到一半的时候,就似乎累了,慵懒地趴在车上,再也不肯朝人家袋子里跑。于是父亲将车推到树荫下,把空了的煎饼袋子铺在地上,让我坐在那里不要动,然后从地排车上摘下军用水壶,去对面的一户人家讨热水喝。
“有人吗?”父亲站在门槛外,犹豫地朝院子里喊。很快,一个矮胖的年轻媳妇从堂屋里出来,看了一眼父亲,随即就扭头回了屋。我有些紧张,又替父亲觉得难堪。倒是父亲,满怀着期待,像乡下常会见到的要饭的一样,倚在人家门框上,闲散地看着院子里奔跑的鸡鸭和猫狗。我看到一只精瘦的鸡,嗖一声飞上了墙头,而更多的鸡,则在墙根下漫无目的地散步,或者拉屎。还有一只肥硕的猫,沿着梧桐树干,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平房。一只狗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眯眼瞅着父亲,却懒得叫上一声,向主人表达它作为一只看家狗的忠诚。我在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声里,觉得父亲也似乎化成了院子里的某个物件,只不过这物件,是依附在黑色的铁门上的。
终于,女人提着一暖瓶水,从堂屋里走了出来。那暖瓶是鲜艳的红色,上面画着一支娇羞的牡丹。我猜测女人是刚刚结婚的小媳妇,因为她的凉鞋,也是红色的。她的脸上还露着一些紧张,朝父亲的水壶里倒水的时候,还忍不住朝门外看了一眼,大路上有男人骑着自行车缓缓而过,那速度是故意放慢了的,视线中也带着意味深长的窥探。女人因此更紧张了一些,水便不小心洒出来,滴在了崭新的凉鞋上,她“哎呀”叫了一声,这一声让我和父亲立刻生出愧疚与不安,好像我们欠了她不只是一壶水,而是一车的煎饼。于是父亲转身去车里拿出一个煎饼,歉疚地笑笑,递给女人。
女人愣了一下,还是用沾着泥灰的手接过去,又飞快地看一眼正午的阳光下,空荡荡的大道,便笑着转身回了院子。院子里那条懒惰的狗,忽然间来了精神,讨好地蹭着女人的腿,又不停地摇着脏兮兮的尾巴,并将全部的注意力,投射到那块煎饼上。女人一口咬掉大半个,又低头看了一眼,便随手将剩下的半个,丢给了营养不良的狗。那狗立刻兴奋地叼起来,跑到鸡鸭看不见的角落里,一门心思地猛吃起来。
我和父亲,忽然被那条狗的吃相,弄得有些心烦,于是胡乱吃了几口煎饼,又咕咚咕咚朝肚子里灌了半壶水,便从树荫下起身,推起车子,沿着连影子都看不到的大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这次,我没有坐在地排车上,而是在后面卖力地帮父亲推着。日头开始毒辣起来,整个村庄,都沉寂在无边无沿的午休里,就连知了,也隐匿了嘶鸣。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缓慢地移动。车轮在坑坑洼洼的大道上,吱呀吱呀地響着。也只有这枯燥单调的声音,肯来陪伴我和父亲。
我们这样走了有多久呢,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小小的村庄,忽然间变得那么那么地大,大到像洪荒宇宙一样,将我们一瞬间吞没,连悲伤,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