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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沃日神山的神话

2017-07-18廖东凡

西藏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贡嘎神山神仙

廖东凡

一九八一年一个美好的七月之夜,我坐在贡噶县谢巴沙渔村贡嘎老人的土楼上,一边喝着青稞酒,一边欣赏黄昏落日后雅鲁藏布江两岸的美丽风光。风,从江面上刮来,像缎子一样的柔软光滑,吹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和畅快,老人有点微微的醉,话也多了起来,他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贡嘎老人是土生土长的谢巴沙人,从小在雅鲁藏布江边的风浪和阳光里长大,不是下河打鱼,就是划船摆渡,后来生活实在没有着落,被迫到藏军第二团当兵,长官看他人高马大,个头一米八五以上,让他作了军旗手。每逢行军或者检阅,他打着军旗,踩着鼓点,走在队伍最前面,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一九五九年叛乱平息,藏兵解体,贡嘎带着妻子,回到家乡参加民主改革,分了房子和土地,当起了规规矩矩的农民。前些年闹文化大革命,又办人民公社。一天的工分才几毛钱,日子困难起来,茶叶和盐巴也买不起,实在没有办法,他打起房屋的主意。楼上楼下七间房子,每年拆掉一间,把木料卖掉,勉强贴补了全家的生活。我们坐的地方比较宽敞,就是楼上三间房拆卖了两间的缘故。现在西藏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老人又在羊卓雍湖电站筹备处看守材料,每月有几十元的收入,一家用不着再拆卖房子了,有吃有穿有钱花,他心情也好起来,抽出时间给我唱歌、讲故事,讲些民俗知识。

这时,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从村东的贝曲沃日神山后升起,水银一样的光,洒满了座座岩峰、层层坡谷,使这座雪域最著名的神山,更显得高大、雄伟、神秘、光亮。山下茫茫夜雾,山头朵朵白云轻笼着她,使她具有一种动感,一种灵气,似乎她有一种可以感知的生命,正站在離我们不远的地方,低头审视我们两人,细心谛听我们的谈话,我有点被她震撼了。

“曲沃日山洞里有神仙哩!”老人好像自言自语,好像又是对我说:

“原先这里本来没有山,它是从西方极乐世界飞来的,所以叫曲沃日,飞来的山。”

我专注地看着老人,请他讲下去。

“早先的时候,我们谢巴沙村的东面,并没有什么山,只有一片平展展的江湾,中间有一个美丽的小村庄,住着七户人家。有一天夜里,天特别黑,风特别大,天上传来呜呜的响声,全村的狗叫得特别凶。抬头一看,只见从西边飞来一大片黑漆漆的东西,好像一座大山,越飞越近,声音越来越响,震聋了所有人的耳朵。人们以为世界末日到了,一个个捂住耳朵、闭着眼睛等死。只听得一声巨响,天摇地动,很快周围就像死了一样寂静下来。第二天清早,从门缝里对外看,只见天空照旧瓦蓝瓦蓝,云彩照旧雪白雪白,太阳照旧鲜红鲜红。只是村东那座七户人家的小村庄,消失得无影无踪。上面多了一座山,一座像帐篷一样的山。大家起名叫曲沃日,意思是飞来山。”

“那以后呢?”我急切地问。

“以后还有故事!你听我慢慢说。”贡嘎啜了一口青稞酒,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神秘的山峦,“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们村有个小男孩,穷得家里没有虱子大的牲口,门外没有巴掌大的农田,只好替村里人放羊,挣口糌粑养活年老的爸爸和瘫倒在破垫上的阿妈。”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北风一阵接着一阵刮,雪花一场接着一场下。山岗和平川,覆盖着厚厚的雪,池塘和河流都结上了层层的冰。小男孩放牧的羊群,一只只瘦得像秋天的树叶,风一吹就东倒西歪。不过,他发现羊群里有一只小黑山羊,早晨像影子一样消失,傍晚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肚子总是吃得圆滚滚的,活蹦乱跳,嘴里还喷着青草和豌豆的香味。小男孩觉得特别奇怪,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把一根很长很长的毛线,缚在小山羊的角上。等它离开羊群以后,自己悄悄地跟着毛线后面,翻过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跑过一条山沟又一条山沟。最后发现小山羊钻进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去。他壮了壮胆子,也跟着钻了进去。山洞狭窄极了,乌黑乌黑的,七弯八拐,不过他比兔子还要聪明,比狐狸还要机灵。山羊能过去的地方,他也紧紧地跟着爬过去。最后,总算终于爬到了尽头,他又看见了光明,又看见了太阳,又看见了绿水,又看见了鲜花。听见了鸟的聒噪,狗的吠叫,人的歌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最后才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也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美好世界!”

“小山羊好像懂得他的心思,赶紧在前面给他引路。往前走了走,到了一个村,刚好住着七户人家。他看见家家门前种满了大柳树,树干上拴满了黄牛和奶牛,他看见屋后是绿油油的草山,山上放牧着肥壮的牦牛和羊群。他看见村子四周都是庄稼地,青稞和小麦熟得金灿灿的一片,豌豆花和油菜花开得鲜艳,空气里飘满醉人的香气。他看见老人们一个个红光满面,坐在门前晒着温暖的太阳,一边喝酥油茶,一边调弦弹奏美好的乐曲,他看见孩子们长得白白胖胖的,特别活泼可爱,在草地上唱歌,跳舞,放风筝,高高兴兴地玩耍,男人和女人在田野上收割,在牧场上放牧牛羊,挤牛奶、打酥油。”

“来了这么一个又黑又瘦,衣衫破烂的小男孩,村子里的人非常吃惊,围着他问这问那。小男孩说:‘我是个放羊娃,家里还有年老的阿爸,瘫倒在床上的阿妈。今天,我在曲沃日山上放羊,看见小山羊钻进一个山洞,我很好奇,也跟着钻了进来,做梦也没有想到曲沃日山里,还有你们这样美好的神仙世界。人群里走出一位老者,头发白的像海螺,口里珍珠那么小的牙齿也没有了,雪白的胡子一直拖到地面。他把手放在小男孩的头上说,‘孩子,难怪你没有到过我们这里,这是一个从来没有人知道的秘境。我们这个村子原先也在雅鲁藏布江边,全村只有七户人家,叫做七户村。好多好多年以前,一天夜里,突然从西边飞来一座山,端端正正地扣在我们村子的上面,大家一下子吓得半死,以为遭到了劫难,后来才知道这座山是从西天极乐世界飞来的。被它罩住的村成了神仙村,被它罩住的人成了神人,从此我们过着无忧无虑的神仙般的生活。”

“就这样,小男孩在神仙村住下,轮流到七户人家做客,大家都非常同情小男孩的遭遇,请他吃最好的东西,送给他最新的衣服,带他到处参观游访。他看到这里没有严寒,也没有酷暑;没有灾害,也没有饥荒;没有疾病,也没有死亡。人与人和平相处,只有友爱和关心。这里的气候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果树一年四季都结果子,庄稼一年四季都能收割,牛羊一年四季都有丰富的奶汁。他住的时间越长,越想念自己的家乡,想念自己可怜的阿爸阿妈,‘年老的阿爸阿妈在家里受苦,自己过上神仙般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这里,便告诉神仙村的村民,表明坚决要回到家乡。村民们说,‘你回去也好,如果愿意的话,可以把父母接来,一起过好日子。”

“那后来呢?”我问了一句。

老人摇了摇头,不住地叹息说,“小男孩回到村子,背着瘫痪的阿妈,扶着年老的阿爸,一步一步走到曲沃日山。不过,他找来找去,再也找不到通往神仙村的山洞了。可惜啊!可惜!”

贡嘎老人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再问,两个人沉默着。江风大了些,有点冷。柳林里,高一声、低一声的传来江鸥的鸣叫。

听了贡嘎老人的讲述,我不禁联想起晋代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记述我们家乡湖南常德武陵地方,一个打渔人意外发现了世外桃源的故事,这两个故事是多么的相似啊!我想他们决不可能互相抄袭,之所以相似,是因为在那些岁月里,无论是西藏老百姓,还是内地的老百姓,无论古代的人,还是现代的人,在贫穷困苦的环境里,在挨饿受冻的生活中,特别是兵荒马乱的战争岁月,人们都渴望有一方和平宁静的水土,过一种温饱的生活,但当时的社会是不可能实现的,只能幻想出现一个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不是有一句谚语说:藏族人的希望多。藏族人生活在高寒缺氧、物质生活极度贫乏的雪域高原,加上受宗教观念的影响,這种希望出现人间仙境的愿望尤其强烈,这方面的说法也更多了。例如喜马拉雅山南边墨脱地区,过去被称为隐藏在雪山峡谷里的人间仙境,传说那里有布达泽澎、白玛协日、贡堆颇章、嘎拉央宗等四座神山,每一座神山都有通向极乐世界的神门,只要找到神门的钥匙,里面就有糌粑的山,牛奶的河,绸缎的树林,生生世世吃喝不愁,子子孙孙享受不尽。据说从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初,就有许许多多的门巴人,从不丹、门达旺等地区,拖家带口,成群结队,翻山越岭,历尽千辛万苦到墨脱寻找幸福乐园。还有同样多的康巴人、工布人,从四川甘孜、西藏昌都林芝、青海玉树等地经历千难万险到这里朝圣,探寻神山圣境。现在墨脱地区许多门巴族和藏族居民,他们的祖先大都是抱着寻找人间乐土的目的而来,最后滞留此地的。

也许是从吐蕃时期起,曲沃日就成了西藏最著名的神山,它和泽当的萨当贡波日山、桑耶的赫波日山、拉萨的药王山合称卫藏四大神山。据说山上有一百零八个禅洞,每个禅洞里都有喇嘛在修行;一百零八个天葬场,在这里天葬,灵魂直接升上天国;一百零八处泉水,每眼泉水都能医治百病,让人想起起死回生。曲沃日也是古代西藏最有名的静修胜地,他和桑耶寺东边的钦普神峪,拉萨东北边的扎耶巴神山峪,合称吐蕃三大静修胜地。

据说公元九世纪中叶,有三位高僧正在曲沃日的神山古洞里密修,心想佛容,口念佛经,手结佛印,根本不知道山外发生的事情。他们一个叫玛·释迦牟尼,一个叫藏·绕赛,一个叫沃·格穷。有一天,忽然听到山上海螺声、人喊声、狗叫声闹成一片。沃·格穷走出山洞一看,看见许多喇嘛装束的人,头插羽毛,手拿弓箭,一边吹响螺号,一边使唤猎狗,追赶得黄羊、香獐、金鹿四处奔逃,哀叫不止。沃·格穷说,“要么是我老僧眼睛花了?要么是你们疯了?要么是出现了幻觉?你们身为僧人,为什么不在寺庙诵经礼佛?跑到神山上使狗打猎,作孽杀生干什么?”猎人们说,“不是你老人家眼花缭乱,也不是我们神经错乱,更不是山上出现什么幻觉,老人家在禅洞里修行,不知道山下佛法遭到了浩劫。当今藏王朗达玛,发布了一道道命令,派出了许许多多的兵,封闭寺庙,烧毁经书,杀害僧人,拉萨大昭寺已经改成了屠宰场,佛像身上挂满牛、羊的下水,僧人不是被迫当屠夫,就是被迫到山上杀生打猎,我看你老人家赶快逃命吧!要不就会跟我们一样的下场。”沃·格穷听了这些话,像被雷电击晕了一般,好半天才苏醒,赶紧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了玛·释迦牟尼和藏·绕赛。三个人商议了一个通宵,最后决定赶紧逃跑。他们收拾了许多戒律经典,装满一头走骡,穿得破衣烂衫,化装成游民乞丐,先是沿着雅鲁藏布江向西走到阿里,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又从阿里翻越喀喇昆仑山,到了新疆噶洛地方,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没有办法居留。又从新疆出发,沿着黄河往东,到了青海玛龙地方,在河边修了一座小庙,授徒传经,给当地一个名叫贡巴绕色的少年传授了比丘戒。贡巴绕色又把戒律传授给到青海学法的鲁梅等卫藏十个青年。这十个青年相继回到拉萨、山南、后藏等地,纷纷修庙教徒,佛法之火在熄灭近百年之后,再一次在高原藏土重新燃烧。由沃·格穷、藏·绕色等三位高僧从青海回传的戒律,佛教史上称为下路宏传。

曲沃日神山矗立在曲水桥南端,像一个与天同寿的金字塔,扼拉萨通往山南、日喀则,特别是贡噶机场的要冲。每回我从山下经过,耳边总是响起贡嘎老人的话:“曲沃日山洞里有神仙哩!”

(原载于2003年第6期)

责任编辑:子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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