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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18班丹

西藏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刀鞘刀子汉子

班丹

一把由刺刀改制的藏刀,一肘见长,一如冰锥,寒光闪闪,看上去十分精致,像是下了很大的功夫打制的。

在你买那把刀时,我正在我家阳台暖棚里睡觉。等我醒来时,你已经站在了我面前。你俨然凯旋的英雄,得意而自豪地把那把明晃晃的刀举在我面前,眯起眼睛,露出微笑说,我终于有了一把好刀。我点了点头,啥也没说,因为我还没有完全睡醒。过了几分钟,你又补了一句,“我买了一把刀,你瞧瞧,漂亮吧?可我不知道它派什么用场。”我揉一揉惺忪的睡眼,随口扔给你一句,“吃肉用呗。”你嘿嘿笑,连连点头,把刀郑重地挂在腰间,拍了拍。

我记得那是个天空阴沉、灰暗、刮着冷风的下午。你买了刀,直奔我家来,跟我大谈买刀的过程。你不厌其烦地说,那把刀子是从八廓街的哪个角落悄悄买来的,只花了五百元,那个卖刀子的中年汉子是个大傻瓜……

在买回刀子的头一个月内,你几乎每天都到甜茶馆喝两小时茶,跟你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谈论的全是你那把刀,仿佛那把刀是你的传家宝或者在某个战场上获得的战利品。我听你老婆说,你根本不顾忌我们民族的忌讳,晚上睡觉时,总是把刀子压在枕头下面,怕被人抢了去。你那么做,令我们记起小时候过年时,除夕晚上我们把新衣服、新鞋子等,所有过年时能够派上用场的东西都放在枕边睡觉的情景。

一个无聊的下午,你又到一家你平时很少光顾的甜茶馆,坐在显眼的地方,喝着茶,不时地从腰间的刀鞘里拔出那把你并不知道买来到底要派什么用场的刀,像把玩一件稀世古玩般十分得意地欣赏起来。你还希望有人跟你一起欣赏它,给予它令你心花怒放的评价。然而,你却大失所望,没有一个人向你和你的刀子投去友善的钦慕的欣赏的目光。扫兴之余,你收起脸上可人的笑意,很不情愿地把它插进了和刀子一样漂亮的刀鞘里。你知道其实用白银雕成的刀鞘比刀子本身更漂亮,那刻着青龙的花纹精细得无懈可击。可是你只是把刀子奉作稀世珍宝,却忽略了刀鞘的存在,就像茶客们压根就没有把你和你的刀放在眼里一样。

你百无聊赖地窝在软塌塌的沙发里,直勾勾地盯着在你的头顶和茶杯周围悠然盘旋的小苍蝇,恨不能拔出那把心仪已久而终于到手的刀子,把那些像不听话的小孩一样淘气的苍蝇一刀一刀撂在桌上,剁成肉酱,喂给那些在茶馆四处和外面的垃圾堆里窜来窜去,寻找食物的耗子们。

时间随着你的呼吸一秒秒地逝去。你用左手托起下巴颏儿,蔫蔫儿地朝茶馆外面的街市望了望。街面承受着烈日的烤炙。往日行色匆匆的人们这时慵懒地向各自锁定的方向挪步。五花八门的时髦衣装在阳光下飘舞。手机铃声此起彼落。奇丑无比却十分得宠的狗们在店铺门口打盹。你无心欣赏茶馆外面的风景。你惟一感兴趣的是观察别人是否也拥有跟你那把刀一模一样的刀。你发现十几个保安排成纵队,从乱哄哄、脏兮兮的街面穿过。保安的制服使你联想到了警察,又由警察联想到了罪犯。再由罪犯联想到了几年前因犯事儿,被请进高墙大院里的哥哥,弄得你很不舒服,像是不小心把一只肮脏的虫子吃进了肚子。你把眼睛从茶馆外的街市收了回来,毫无顾忌地骂起街,“娘的。耍什么威风?不就是‘糌粑警察(打工的)嘛。”骂完,你又把刀子拔了出来,歪头歪脑地赏读起你那把漂亮的刀。“这刀子好是好,可是刻在上面的藏文‘蕃(西藏)字歪歪扭扭的,难看死了。”这时离你约一米远的一位退休干部模样的老汉冲你笑了笑,“小伙子,别让警察把你的漂亮刀子收走哦。”你点点头,谦和而又厌烦地回应道,“凭什么?我又不准备行凶杀人。”说完,你很懊悔,意识到自己太放肆,用几近恶毒的语言回敬一位老人实在有失礼节,便马上改口道,“不过我还是要感谢您的提醒。”

“抱歉。算我多嘴。不过你的刀子确实很漂亮。”老汉仍旧笑着回了你一句。好不容易终于有人跟你搭话,而且夸赞你的刀子是漂亮的,你的兴致一下子从冰点上升到沸点,特想接住刚刚开始的话茬,跟老汉聊一聊,主要是聊你的刀子或者与刀子有关的话题。可是,那位老汉神情漠然地走到收钱的破柜台,把几元钱递给老板娘,戴上一顶跟你的刀子一样漂亮的礼帽,讪讪地离开了茶馆。

老汉一走,你的心凉了一大半。

你把刀子收起来,把嘴噘得高高的,没好气地看着黑压压地附在天花板上的苍蝇,嘟哝了几句。你看到有人要了一碗碱面外加一块馅饼,马上感觉到自己的胃肠里有了明显的反应,似乎听到了出自胃肠里的声响。但是,一想到成群结队的苍蝇满屋子乱飞,特别是密密麻麻地落在茶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菜刀案板和食物上,它们或趴着或匍匐或跳舞,一阵呕吐感直逼你的喉头,把你的食欲一下子扫没了。“与其杀死没有思想的苍蝇,还不如除掉不讲卫生的餐馆老板。”一个念头骤然在你脑中闪现的同时,你紧紧握住刀柄,把刀子从刀鞘里抽出半截,想了想,很快又把它插入了刀鞘。你认为招引无数苍蝇到茶馆里的罪魁祸首是老板,因为他们只顾赚钱,而不考虑客人的健康问题,导致弥漫在空气中的甜茶味和泡菜的酸味引來了苍蝇,使茶馆成了它们逐臭的战场。你像是要报弑父之仇,狠狠地盯了一会儿老板和受雇充当服务员的女孩儿们。可是她们避开你的眼睛,去忙她们该忙的事情了。

你喝一小口茶,把杯子重重地摔在湿乎乎的桌上,闷闷不乐地接受着茶馆里的噪音。没有人知道此时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起了你考大学落榜后,硬死不跨学校的门槛,用母亲的积蓄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事儿?你做过各种各样的生意,赚过钱,也赔过本,但赚的比赔的多多了。手头有了几十万存款以后,你逢人就说改革开放真好。你现在依然很有钱,尽管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生意。如果你没有钱,你就不会拿着你那把漂亮的刀子,东奔西跑,到处闲逛。哦,提到母亲,就不能不顺带地提一下你的父亲。你没有见过你的父亲。听你母亲说,你在她的肚子里的时候,你父亲就带着被白酒浸泡的肝脏去了天堂。不提了,一提他,你就会愤怒地抽泣。你也许在想一些与刀子无关的事情。你每过两三分钟摸一次腰刀的举动,无疑在告诉人们刀子令你烦恼了,或者你要赋予刀子以某种说不清的色彩。其实,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到底要干点什么。就像你绝不会毫无目的地买一把刀,却不知道派什么用场。

有几个打扮入时的女子走进茶馆,在你正对面找了一张桌子,围成一圈坐了下来,十分张扬地喝茶、吸烟、说话。你想当然地认为她们是些不良女子。你进一步猜想她们是干什么的,还怀疑她们的手提包里藏着药物、安全套、刀子之类的东西。当然,还有化妆品。

在没有男人关注你和你刀子的情况下,你把目光转向那几个女子,希望你和你的刀吸引她们。可是她们只顾着大声说笑,悠然地喷云吐雾,懒得看别人一眼,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看着她们心高气傲的样子,你心里特别气愤,如同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你的脸立马被很重的阴气占据,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的光芒。你想用你漂亮的刀子征服她们,让她们学得文明点儿、规矩点儿。可细心一想,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这么做,毕竟人家没有招惹自己,更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儿。

你不是个好色之徒。这点我完全可以证明。可你为了引起女孩们对自己和刀的注意,从衣兜里掏出餐巾纸,捏成一团,朝对面的女孩们扔了过去。纸打在一个女子的鼻子上。她用两根指头,把从鼻子上掉落到茶杯旁的纸拈起来,丢到桌子底下的垃圾篓里,朝你瞥一眼,调动眼睛和嘴角勾出了一丝少女般的微笑。

微笑似乎潜藏着巨大的力量。它逼使你低下头,对自己说,我这是干什么?无聊,不要脸。

你确实是很有些无聊,但没有什么恶意。你只不过想跟那些个女子说说话,谈谈你的刀。

一只黄不啦唧、毛茸茸的小狗离开主人,跑到你的桌边,一头钻到你的腿间,舔起你的脚踝来。要不是脖子上系着个跟你的刀一样漂亮的铃铛,它就丑不堪言。你最讨厌像个奴才,整天跟在主人屁股后面到处瞎跑的小狗。为对它表示友好,你趁人不注意,用刀鞘不重不轻地敲了敲它的小脑壳。它在你脚跟前连打几个转,摇摇晃晃地冲门口跑了。你暗笑,这小东西被我打晕了,找不着主人啦。

此时的茶馆还像那么一回事,喝茶、吃东西的人不算少。可是你依然孤坐一隅,想着你的漂亮刀子。没有人搭理你,更没有人愿意静下心来跟你谈论你心爱的刀子。对此,你很不理解。你连刀子带刀鞘一起从腰上扯下来,在手里掂了掂。可惜,没有人注意你,甚至没有人意识到你的存在,仿佛你仅仅是跟着主人跑进来的一条大煞风景的杂种狗。你扫了一眼茶馆的角角落落。所有人都在用嘴巴忙活着——喝茶、说话、抽烟。你非常在意别人对你的不屑,从骨子里瞧不起你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进而从内心深处对周围无辜的茶客们射出一支支鄙夷的利箭。你摇摇头,忖道,傻瓜,全是傻瓜,对这么好的刀子都不感兴趣。这句话你在心里重复了数次。

“我为什么要买这么一把刀?”你在心里轻轻地问自己。

你发现自己的茶杯里只剩下茶渣,朝服務员喊了两声。可惜没人理睬。你又喊了几声,接着拿起杯子在桌面上重重地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人过来给你续茶。气急之下,你大着嗓门吼了起来。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一个女孩提着茶壶走过来,像给要饭的倒茶似的往你的茶杯里倒茶,看都不看你一眼就回厨房里了。女孩倒茶过狠,茶从杯口溢出来,淤在粗糙的桌面上,很快自桌面淌了下去,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你的白色旅行鞋上。你没有注意到鞋子,只是闷闷不乐地用右手食指蘸着茶,在桌上又写又画,把整张桌子弄得个花花绿绿的。你写了很多字儿,其中写的最多最漂亮的是刀子的刀。

时间在你写写画画的当儿从你的指间流逝。你喝了一口滚烫的甜茶,伸手摸了摸你并不在意的漂亮刀鞘,环视了一下茶馆。偌大的茶馆里,除了你,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了。

你继续喝着茶,把玩起那把你非常中意的刀,宛然你获得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你特别想听到有人夸你的刀,“啊呀,多么漂亮的刀啊!”可仍旧没有一个人凑过来问你那把刀。其实,你自己没留意,茶客中至少有那么些人注意到了你。只是因为你留着一头不算太长,但也不算短的鬈发,手里又握着你引以骄傲的、明晃晃的、由用来杀人的刺刀改造的,指不准哪天要用来伤害人的刀子。一定是你的那把刀,才使得别人不敢靠近你,而且在你到来之前就已经坐在你周围的人也都匆匆埋单,像躲避地雷似地迅速离开了茶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当你发现茶馆里没剩多少人的时候,恰巧也是老板娘和几个女服务员偷偷盯你,小声嘀咕的时候。可当你的目光与她们相撞时,她们赶快向你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不知怎么回事,反应一点也不迟钝的你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在你身边发生了些什么细微的变化。反倒以为茶馆里只剩七八个人是很正常的,说明人家喝好了,该干嘛就干嘛去了;老板娘和服务员递给你微笑是她们尊重你,在向你表示友好。

那一个月里,你最后一次到甜茶馆,照旧怡然自得地喝着茶,欣赏那把在你眼中无与伦比的刀子的时候,终于有三个人从离你三四米远的地方挪到你对面的长条椅子上,嘴角堆出微笑,将三双商人般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你,陪你赏刀,表现出对刀子很感兴趣的样子。仅凭他们的眼神,就不难看出他们很想接近你那把刀。

“你这把刀很有神。”其中一个人看着你说。

“什么?我这把刀有神?”你没有完全听懂人家说的话。

“他说你这把刀很有神韵。”另一个人向你解释,一副不屑的样子。

你用只有你自己听得清楚的声音说,“神韵?刀能有什么神韵。”转而抬高声音问道,“你指的是刀魂吗?”

“嗯,差不多吧。”那人随意地回答。

那三个人中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的那个人把手向你伸过去,示意你把刀子拿给他看。你把刀把儿朝对方,恭敬地递到他手上。那人俨然是个行家,他粗略地瞧了瞧刀身,用手摸了摸刀刃,从自己的额际拔一根头发,把它横在刀口,“噗”地一吹,说,“能卖给我吗?”

你摇了摇头。

“我出双倍的价钱。”那人像是真的动了心。

你和和气气地回话,“对不起,我不打算卖掉它。”

那人用几近恳求的口吻表白道,“请把这把刀让给我,我很需要它。不瞒你说,这刀我找了很多年,今天终于找到了。”

你很友好地回了他一句,“这刀我也是找了多年才弄到手。”

“哦。不过我相信这把刀总有一天会到我手里。”那人的表情变得有些冷漠,语气里透着自信和坚毅。

“为什么?”你不解地问。

“这刀有故事。”

你怔住了,压根没有想到请他把故事讲出来。

你仔细看了看那人,觉得有点面熟。是我在林芝开酒吧时见过的呢,还是在阿里开舞厅时见过的,不会是我在那曲收购虫草时见过的吧?看样子,这帮人一定认识我。你叩开记忆的小门,琢磨起你并不认识,但似曾相识的汉子们。你怎么也没有想起他们是谁。你笑笑,拉萨城头有的是相像的人,我想得太多了。

这时,很多茶客手里端着茶杯,把你和那三个人围成一团,梗着脖子,把脑袋伸向你,瞪大了眼睛瞧你的刀。

你堆出一脸惬意的笑容,心忖,这刀子我买对了。我谁也不卖。

看着那么多人围拢过来瞧你的刀,那三个汉子显出很不自在、很不舒服、很不耐烦的神情。其中那个说你的刀子是把好刀的人,扭头对身后凑热闹的人瞪了一眼,又将屁股沉沉地搁在了硬邦邦的长条木凳上。可是,围观的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毫不顾忌他的不悦。那三个互相递了个眼色,拨开人群,很不情愿地离开了茶馆和你的刀。得意的你目送着失望的他们,十分得意地把那把刀子插进刀鞘里,端起茶杯,悠然地喝起了茶。那三个人一走,围拢的人一个个都知趣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好东西就是好东西,自然会有识货的。这不,三个汉子不是看上我的刀了吗?

后来,你又换了十余家茶馆,目的是想让更多的人赏识你那把刀。可是事与愿违,再也没有遇上三个汉子那样的人。

那天,你离开甜茶馆,迈起慵懒的步子,在炽烈的阳光里游动。

拥堵在马路当中的各类汽车把你拦在斑马线的一头,五颜六色的车辆如同长龙过街。车身闪烁的光焰让你烦躁。你恨不得拔出刀子,劈开一条路来,穿过跟人一样喜欢扎堆的车辆,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去。

你乜斜着眼睛瞪没有云丝的天空,摸摸腰间的刀。一想到没有几个人关心你的刀,你就愤愤地骂起了娘,“妈的,那些茶客是什么意思?好像我这把罕见的刀子是用木头打制的。”突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决定不再到甜茶馆里摆弄刀子,而是要换个地方寻找知音。

于是,你不听我们的劝告,天天往酒馆、酒吧和歌舞厅跑,把自己用酒精泡得像个误食了毒草的绵羊似的,连路也走不稳。

那天晚上,有人跑来敲我们家的门。

由于天已黑透,窗外飞起雨丝,我就没有理睬。

“喂,你赶紧起来。”你的叫喊声很大。

我摁亮了电灯。天哪,你喷着酒气出现在我面前。看见你这副醉态,我烦得都快要昏厥。

“喂,你是我的朋友吧?”你蹲在茶几边上,把一只手搭到我大腿上,从腰间拔出那把刀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你在我家折腾了大半夜后,倒在地毯上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被你提起酒兴的我,喝着剩下的酒,揣摸起你和你的刀子来。你怎么突然发了疯似地玩上了刀?我想不明白。我差一点把你那把漂亮的刀子从你腰上解下来,藏起来,等到天亮后还给你。可转念一想,你已经喝大了,睡得像死人似的,出不了啥事儿,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喝着喝着,不知不觉中,也被酒精拖入了梦乡。

次日,等我从沙发里抬起昏沉沉的头时,我老婆正在客厅里搞卫生。我揉揉眼,干咳两声,“呃呃呃”地清清嗓子,问她你上哪儿去了。她说,“我怎么知道,他又不是我男人。”

我生怕你和你的刀子出点啥事儿,心里特别焦急。担心之余,我径直奔你家去找你。你的房门紧锁着。我回头刚想离开,三个年轻汉子已经站在我身后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们是?”我问。

“哦,我们来‘请一把刀。你呢?”

我的声音莫名其妙地发起抖来,“我也是来请刀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能把这家男人的手机号码告诉我们吗?”那三人很有礼貌。

我以为那三个汉子是你新近认识的朋友,就毫不迟疑地拿出手机,翻看通讯录,把你的手机号码一字不差地告诉了他们。

一个汉子掏出手机,拨了你的号码。

“电话拨通了。但他不接。”那人对我说,“多谢了。”

那三个汉子朝我扬扬手,一溜烟似地从我眼前消失了。我估计他们可能要去找你。不,我确信他们要去找你。

这天,你弄得我一整天很不安宁,我怕你出点啥事儿。

中午时分,我在家里丢了魂似的来回踱着步,不停地给你和你妈妈打电话的时候,你和你的刀却在西郊湿地旁边的那块著名天然酒吧喝酒、掷骰子。我后悔自己把你的手机号码轻易地告诉了陌生人。所幸的是,你已關机,那三个找刀子的汉子没法跟你联系了。我老婆发现我打电话找你,就问我是不是今晚又要跟你喝酒熬夜。

急成一团的我随口说了声,“难道不行吗?”

从她嘴里迸出一个字儿,“行。”

傍晚,你和你的刀子打的到一家派出所找人。你悄声对你的刀子透露秘密,说,我们要找的是当年逮我哥哥的那个警察。刀子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你在派出所附近的一棵杨树下蹲守。你希望那位警察只身一人打你面前走过,以便收拾他。你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也许他们以为你在散步或者在等什么人。你口渴了,买来两罐啤酒,坐在石头上喝了起来。那两罐啤酒一下肚,自然加重了你的醉意,慢慢地你被瞌睡俘虏了。

在你睡得正酣的时候,天空骤然下起了大雨。雷声穿透浓云滚滚炸响,把被雨水浇透了的你从朦朦胧胧中震醒了。醒后,你的第一个反应是用手摸腰,看看刀子是否还在该在的地方。刀,依旧垂在腰间,随时准备着跟你闯荡。你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发现酒也醒了一点儿,脑细胞开始恢复正常工作。你抖抖身上的雨水,心里在说,谢天谢地!我醉躺在离派出所不远的地方,竟然没有被警察发现。否则,我和我的刀就有可能遭罪。

你很明智地打了一辆车,准备回家。然而,半道上你改变主意,叫的哥掉头,开进一条小胡同里,刹车,付钱,用“祝你好运”这么四个字把的哥打发走。然后,你钻进了一家有名的小酒吧。啊呀呀,还真有点酒好不怕巷子深的意思了啊。

很长时间为那把漂亮刀子得不到别人的青睐而苦恼的你,一反常态,找了一个靠墙旮旯的座位坐下,要了10听啤酒,独自一人静静地喝了起来。

当你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干得差不多的时候,你也醉得差不多了。恍惚间,你发现那三个要买你刀子的汉子坐在你旁边的座位上。他们时不时地朝你看一看,递个微笑,还轮流提着酒和酒杯到你跟前,给你敬酒。

你深知在拉萨的酒吧里,拒绝生人敬的酒意味着什么,十有八九是要出事的。因此,你在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前,理智地喝了他们的酒,也照礼节回敬了人家。

你可能发现了,他们并没有喝多少酒,主要是以聊天的形式谈论一些事情,聊了很久,聊了很多,聊得最多的是你那把刀。其中一个汉子讲述你那把刀的故事后,说了这样一句话,不把夺走我阿爸生命的那把刀弄到手,我就不是男子汉。他们好像非常熟悉那把刀,就像熟悉他们自己的手指头。他们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酒,一直待到你喝得天昏地暗,由服务员送出酒吧。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三个身着警服的人来找过你妻子。他们叫她到什么地方认领你的尸首。你妻子哭了,哭得还够伤心的,只是没有挤出一滴眼泪来。看样子她并不想为你浪费珍贵的眼泪。

我们打破从祖上延续下来的有关死于武器的人没有资格天葬的规矩,把你送到了著名的直贡梯天葬台。

我们在你身上发现多处刀伤。原来你是被你那把漂亮的刀子结束生命的。

你的刀子终于派上用场了。

(原载于2010年第1期)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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