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梦一样,到来或者是开始
2017-07-18张萍
张萍
是2000年吧。
我从湖南的山区长途跋涉而来。农历年刚过,我还想在父母身边待的时间长些,大春节的赶火车,真是不要命了。男朋友早我半年到了西藏。之前我们俩在北京混着。他比我大些,我俩决定成为真正的画家,拥有独立的风格和语言。北京那么大,我们是那么的微小,觉得很多的东西没有办法去判断。男朋友问我一起去西藏吗?我想好好去老家的山里找找感觉,于是他先入藏,我先回湖南。分开了有四个月的时间,我一直在山区写生,偶尔赶上几个小时的山路下到山下的镇子里和他通通电话。没有想到在春运期间,他倒像发了疯,一定叫我马上到西藏去。
火车上根本坐不到位子,从湖南上车,一直站着,和我的同胞们密密匝匝地挤在车厢里,我们的身体靠着身体,腋臭挨着腋臭。两天了,我喝了三口水,吃了两块饼干,最后我终于站着在火车上睡着了。一直到西宁,在西宁坐的长途汽车是一辆破车,估计我是坐了一辆私人的车子,又慢又颠,一路修修停停,终于到了拉萨。
这个城市的天还没有亮,缺氧,像是踩在棉花上,人在喝醉酒后,总会觉得自己特别清醒,我的外表呆滞,却分外有自尊和身份。我小心翼翼而又非常有礼貌,虚虚实实地把脚从长途汽车上挪下来,拖下自己的行李。凌晨六点,蓝色天空深沉而又辽远,守着行李坐在两排三层的石头房子中间的水泥路旁,黄色的路灯照亮路面上的一粒水泥和另一粒水泥和许多的水泥排列成辐射状,像是磁铁吸引铁屑,一个又一个,是一个个旋转的磁场,我要静一会才会想到去做其它的事情。我穿了足够多的衣服,不觉得冷。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是在意象中用了许多想象力的城市。一只羊,从远处的街道走了过来,脖子上的铃随着脚步一声一声地响,不远,一个穿着长袍的人走着。
我慢慢呼吸,迫使心脏平静下来。拿出一把梳子,把头发梳了一遍,头发连续几天摩擦在化纤的卧铺车上,又干又枯,在梳子下吱吱地响,像是一堆草,梳好了头,又找出了一张电话卡,去最近的公用电话亭给他打了个电话,要他来接我,我就坐下继续等。天知道,我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我的爱情,一个男人,他的话就像坐标一样指引着我。他比我大,很多的主意都是他拿,也许他有道理吧,他跟我说,陈丹青来西藏了,海子来西藏了,所以他来西藏了。我坐在那儿,陆续有人上了其它的车子,或者是打车走了,我望着街道,一辆车,又一辆车,又一辆车,亮着车灯过去了,这是奔生活吧。我突然觉得茫然,一辆车又一辆车,是不是一个希望和另一个希望呢?我呆呆地想着,一辆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他风风火火地从上面下来,急匆匆地抱怨:“又不说清楚是哪个车站,害得我乱找。”管他呢,我坐到车子里,他在跟出租车司机说些什么呀,我再也不去管这些事情了,我觉得头晕。
“你得说清楚,拉萨有西郊站,也有私人的车子,你说得不明不白,叫我怎么找?那,那就是布达拉宫,我们住的地方很快就要到了……”
他在说什么呀,我睡在长途汽车上,那个车没有尽头地开呀开,车子不停地颠来颠去,让心脏一阵阵抽紧,我被弄得很迷糊了,我特别困,又有一点意识,感到呼吸困难。睡在我旁边的老太太因为缺氧被人抬下车。一支支的葡萄糖被她灌进嘴里,她打起精神,一直在吃东西,她的嘴皮发乌。她还说,她要到拉萨去,她的儿子要她去享福。她六十了,身体真好呀,身上的肉瓷实的,她对我说:“姑娘,你得吃东西,不吃东西怎么行。”所以车厢的铁皮上就满是她扔的花生壳和饼干袋子。她吃了那么多,她连唐古拉山口都过了,可到了安多,还是被抬着送到医院去了。她很胖,两个男人吃力地抬着她的手和脚,她的头歪向一边,身上的肉耷拉着往地面垂。我不喜欢这个老太太,可我还是感到难过。我被颠来颠去,不停地晃来晃去。我有几天没有睡觉了,火车上人真多呀,尿憋着,又不能吃东西,那么多的民工,那么多的人,从车站上涌进车厢门,堵在车门口像是摊开了一堆沙子,人不停地挤进来,“往里挤,往里挤。”门外的人叫着。“没有地方啦,挤不进了,不要擠了。”陆续有人叫着,还是不停地有人把肩膀挤进某个缝隙,然后挤进一个涨红的脑袋,“让让,让让。”他的红色面皮上满是汗水,眉宇间又有些高兴,“里面的人再挤挤,出门在外,再挤挤,再挤挤。”他的一只脚又抬了起来,我被挤到车厢壁上,有人踩在了我的脚上,人和人像一堵墙朝我挤压过来,“天呀,我要被挤死了……”
我一躺到床上,就开始做这个梦,一直到一个星期后,才睡踏实了。
我是谁呀,来旅游还是干什么?
传来一阵敲门声,他推醒了迷迷糊糊的我,告诉我有朋友来了。开了门,阳光下一个黑瘦的影子,就晃荡进来了,一口白牙。
“这是巴桑。”他说。
“姐姐刚来呀,是坐飞机来的吗?”
飞机?不是呀。
“姐姐要休息,过几天出去玩,一起啊。”
拉萨的阳光真是耀眼,白晃晃的。元宵节过完,天气还暖和,据说拉萨冬天就一直这样暖和,地上的草都发芽了。
“一起出去玩吧,马上就是情人节了。”巴桑和他说。
这天,约了巴桑,我的高原反应也好了。巴桑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黝黑的皮肤,露出一口白牙,长而高的鼻子,今天也着实打扮了一番,说是要约他的女朋友:瘦长的喇叭裤,侧分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先去他家,他的父母不在,说是去寺庙了。还是藏历年期间,家酿的青稞酒味道像是有点酸的糯米酒,吃切玛油果子、风干肉,倒是也没有别人所说的奇怪的味道。巴桑翻出相册,指着一个漂亮姑娘说,那是他昆明的女朋友,接着又接了个电话,“是北京的朋友。”相册里这个,是从前技校的相好,那个是歌厅喝酒的姑娘……巴桑这样招女孩子喜欢,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就表情复杂地看着我的朋友:“他……”然后,他就傻笑,我也跟着笑,仿佛我白捡了他。
巴桑带着我们逛老城,他可是把拉萨城装在口袋里的人物,连卖土豆的老汉也跟他很熟。巴桑微笑着。碰到与熟人打招呼时,他和我就站在他的后面或前面,等他把话说完。走了一段路,他请我和巴桑去冰室吃冰淇淋。坐下了,他眼尖,从邻桌拣了一支玫瑰花玩,巴桑却要了过去,说:“我情人节有礼物了。”巴桑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约他顶顶重要的女朋友老婆候选人!准老婆!老婆。一切就绪,我挎着他,巴桑领头又开始逛街了。八廓街有花花绿绿的工艺品、首饰和药材。有穿了民族服装的藏族人,热热闹闹的。
巴桑是大方的,决定把情人节的重要节目放在银都歌舞厅,“那里是香港人办的,非常好。”巴桑领着他的桑姆玉珍,堆龙德庆人。在国家单位工作的桑姆玉珍,在内地大城市上过学的桑姆玉珍,很撑面子的桑姆玉珍打车到了银都。桑姆玉珍的口袋里是很有钱的,虽然她决定省钱,去外面买酒来喝,但在银都买的酒还是堆满了所有的桌子。巴桑在银都的朋友都是年轻、漂亮而又会玩的人,可是热闹的气氛里总有不舒服的东西。桑姆玉珍情绪不高,坐在屋子拐角的沙发上很久没有说话,突然说出一句就让人吃了一惊:“巴桑,这是我们的最后一个情人节了。”
“桑姆玉珍。虽然我以前有很多女朋友,但你是最重要的。你是我的老婆,我已经不打架了,我是最爱你的,我是不能没有你的……”
桑姆玉珍的汉语已经变成藏语,失控的泪水,哀怨的眼睛表示着要离开的决心。“桑姆玉珍……”巴桑真诚地、焦急地、耐心地。他们在沙发的一角,门外是酒精的、喧闹的……
“桑姆玉珍,今晚去我那吧。”
“不,巴桑,我要回到我父母那。”
“桑姆玉珍……”
“巴桑……”
不知道什么时候巴桑手里拿一个空酒瓶子,猛地一下,酒瓶子就砸向了他的头,人都没有来得及想,他的手里只剩下半截酒瓶,虎口被玻璃渣划了一道口子,渗出血来,头还完好无损。“巴桑,你不要这样。”桑姆玉珍的泪水又流下来。“快丢掉……”巴桑的头倒在桑姆玉珍的怀里,“桑姆玉珍,请原谅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
情人节在凌晨四点结束了,桑姆玉珍那天花了不少钱。也把我给吓了一跳,花钱够快的。
因为我来了,巴桑来的也不多,时不时打个电话就把男朋友叫出去了。我总觉得钱花得太快。仿佛这是不能言说的秘密,煎熬着我的心。
我来干什么?不是游客,每一分钱都是用来过日子的。今天的黄瓜,明天的肉,后天的油。没有干什么事情,钱就不见了。一场欢迎会,一场歌舞厅的消费,一次菜市场的采购,钱就不见了。前几天钱还在口袋里,被我小心地缝好,在火车上,有个小伙子使劲贴近我,他长得很漂亮,手指苍白修长,贴近我的身体,贴近我的口袋,他的手有几次想伸进去,而我是醒着的,我护着这要生活的钱,在黑夜里靠着车厢假装睡着。用了这么大的小心,贴着我的体温的钱一点一点不见了。他比我早到这个城市,眼光空洞地投向天空:“拉萨就是一个耗钱的地方。”天空蓝得一丝云彩都没有,山上的嘛呢石一堆一堆,刻着经文和佛像的岩石,蜥蜴在阳光下静坐,这些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怎么钱就不见了呢?
燃烧的夕阳下去,黑夜来临,路灯亮起,橘黄的灯光一盏一盏,照亮城市的街道,城市显得一种虚假的温暖。住的房子很老了,窗户又高又小,木头的房顶熏得黑黑的,老鼠在木头之间来回地抖落下灰来。意象变成梵高的《食土豆的人》,时光逆转,现在是什么时代?这是在什么地方?
现实和过去和那些不明的未来和藍天一样旋转。闲来无事,他说巴桑和玉珍又和好了,又吵架了。一次,巴桑凌晨一点把他叫了出去,说是去堆龙德庆县了。那夜他没有回来,我失眠了,胡乱在速写本上画着,连接着那一条线,又画一个点。
他第二天回来只说:巴桑是个小混子,没有工作。他们又吵了。
我问:你是不是借钱给巴桑了?
他说:那都是一些小钱,算了吧。
怎么就这样糊涂地开始了拉萨的生活,没有惊喜,也看不到希望。
现在是什么时代?我们和现代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沉入一种酱黄色的、悲伤的、贫寒的一百年前。
谁教导我们:艺术必须从痛苦的老鼠窝里爬出来?
(原载于2010年第2期)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