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玛沟,一条文化风景线(节选)
2017-07-18马丽华
马丽华
从扎曲河、昂曲河汇流为澜沧江的昌都出发,北行百多公里,经沙贡乡、日通乡、柴维乡,直到昌都县东北边缘的嘎玛乡,一路沿扎曲河上行。这条河谷并不叫嘎玛沟,地图上没这名字,当地人也无此统称,只有具体地名,说去日通,去柴维之类。嘎玛只是位于河谷北端、昌都县毗邻青海省的一个乡名。但很多年前,我们的一个摄制组在柴维乡翁达岗村拍纪录片《手工作坊里的人生》,嘎玛沟之名就被我们叫得约定俗成。这次一说嘎玛沟,听者也会意,而且是土呷极力推崇的地方,说那儿非常文化,连地方传说都极富品位。
的确不虚此行:这一路不仅风光秀丽,不仅让眼睛和心为之惊喜,更有不时能见的藏医之乡、金银工匠之乡、唐卡画匠之乡,连同萨迦派、噶举派、宁玛派寺院,还有神山圣迹传说种种,热热闹闹扑面而来,俨然一次历史文化、传统习俗的巡礼。现代风景中则有沙贡水电站、“德勒”矿泉水厂、有禁伐山林后注定不会再兴旺的木材加工厂。在西藏,我就从未见过在空间距离上如此密集的文化风景——柳暗花明,村复一村,仿佛一步跨进了传统深处。
这一次是在多雨的初夏出行的。陪同向导是老朋友土呷,昌都文化通才,现任行署副秘书长,主管地方志的编纂。土呷对这条河谷熟而又熟并且充满感情;七十年代他参加工作当道班工,参加了我们此刻正行走其上的道路的修建;八十年代作为文化工作者,去嘎玛乡采风,请一位才仁达杰老人唱了三天三夜,录下七百多首民歌,九十年代初筹建地区旅游局,土呷自告奋勇参与全地区旅游资源考察工作,把多年来想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仅在嘎玛沟就走了十八天,其中十四天是在马背上度过的。比较晚近的一次是在1997年,昌都县在嘎玛乡草坝子上举办民间文化节暨物资交流会,他曾陪同格勒博士及其弟子一行来过,那一次他们还一同骑马去了噶玛寺。土呷说,要是领略风景的话,还是骑马好,坐在车上只能看个大效果。这一带的神山神话传说极多,不过有许多夸张成份,徒有其名而己。例如这座山势险峻的果布神山,相传除种种神迹外,还有温泉、溶洞、化石。说那溶洞长达一二十公里并与扎曲河相通,曾有人把一只猫放在洞里,结果从下方的河里出现了。1994年我来考察进了溶洞,发现长度只有一两百米,宽处像礼堂,窄处大鼻子挤不过去。洞内潮湿但无流水,钟乳石老化已无观赏价值,只好放弃了这个景点——“大鼻子过不去”是个新典,我家邻居是位藏医,他也来过这溶洞,确实是因为鼻子大没能挤过山洞的狭窄处。
连日的阴雨使扎曲河水明显看涨,山洪使河水棕红,浓度高而呈现粘稠,急急地向着澜沧江奔涌。扎曲,“岩缝中流出的水”不再清纯。有关扎曲河是“喇嘛河水”、昂曲河是“泡牛皮的水”这类当地评价,就是土呷一路介绍的。扎曲河两岸高山连绵,山顶山坡的植被久雨后格外青翠。想来很久以前这条山谷定为原始森林所覆盖,很久以来的砍伐才使得森林消失。距昌都越近,原始面貌越淡化;距昌都越远,山色越美。青枝绿叶的是年轻的次生林,速生品种的桦木和山杨;只在山势高险处,才有原生品种的云杉和柏树,色呈墨绿。土呷说,从前上游日通乡、柴維乡的百姓们砍了大树,扎成木筏,每年春季水浅时顺流而下,一天漂到昌都,卖完木柴连同做木筏的木料也卖,徒步两天走回家。这条通往嘎玛乡的路,也正是在1972年专为昌都林场木材加工厂修筑的。
画师之乡
嘎玛乡宽阔的草坝子有远山环绕。从比如村远望,恰有一尊菩萨形象。土呷所言高品位的传说由此而来:文殊菩萨从他的道场五台山降临此处,一手所持宝剑正对着那也村、瓦寨村方向;一手所托经书正对着这边比如村方向。所以那也、瓦寨出工匠,比如村则出唐卡画师。我们拍下对面布满森林的山,山势呈锥形如同坐姿,宝剑是一道凸起的山梁,经书是一块长方形的裸岩,远看的确像经书。
唐卡是西藏传统绘画艺术之一种,即卷轴布画。这一艺术形式伴随着佛教传进藏地,经过藏族工匠上千年的创造,已成为西藏地区特有的艺术品种。唐卡大致可分为用丝绢制作及用颜料绘制的两类种,前者称“堆绣”,嘎玛乡的唐卡属于后一类,用当地土石加工颜料,工笔画在白棉布上;内容以表现宗教题材为主,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和神秘气息。主要功能在于阐释佛教教理,介绍神佛本尊,可在尺幅之内再现一个繁复的形而上的大千世界;另有唐卡内容兼及社会生活方方面面,例如表现古代宇宙观的天体运行图、表现古代科学的藏医典系列挂图,直观而生动,历来被作为传授知识的教材使用。民间拉麻玛尼说唱艺人所用的一幅唐卡,即是一册连环画的浓缩。近年间经考古发掘的阿里陀林寺早期唐卡约在公元十一世纪左右。在当代,唐卡除了保持着它的功能作用外,更多地被人们作为艺术品欣赏。正所谓“风水轮流转”,越是最本土色彩的、最民间画师的,越时髦越登大雅之堂。我见北京的都市之家多有以悬挂来自西藏的唐卡为新潮。
唐卡的绘画风格在西藏有若干流派,大致划分为尼泊尔画风的“排赤”派和西藏画风的“博赤”派。前者反映了古代文化交流并盛行于昨;后者以“缅唐”画派为主代表了占主导地位的藏传佛教格鲁派正统。西藏画风的“博赤”又在各地形成分流,前藏后藏和康巴地区。康地的“康赤派”又可细分为三个小支派:“美宁”、“美莎”、“嘎学噶志”。
晚近到清代以来,就像寺院壁画和佛像铸造那样,唐卡绘画也被按照度量经的规范严格要求,中规中矩,不得逾越,因而程式化倾向严重,艺术家的个性无以体现。上述西藏画风的各流各派,无不大同小异。佛像的构图、造型、色彩已被规定,画师的自由仅限于花草鸟兽、山石树木、行云流水之类景衬方面。在突破成规、张扬个性方面,当代汉族艺术家和藏族知识分子达成了共识。多年前土呷前往嘎玛乡,为筹办一个民间唐卡展,一住20天,启发画师们的创新精神,鼓励进行创造性劳动。这次唐卡展内容丰富,形式上也有创意,既有传统的临摹,也有创作作品,内容扩展到民俗方面。其中著名老画师嘎玛德来的一幅,虽仍取材于历史,但情节很生动。表现的是永乐帝会见五世噶玛巴时的情景。永乐皇帝意欲接受噶玛巴的某种方式的加持,但心想自己位尊九五,天子龙体不便屈尊,于是想了一个办法,抬来一面大镜子,让噶玛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操作。画面就表现了这个典故,富有情趣。
此刻我们就在比如村画师嘎玛德来的家中欣赏这幅唐卡。老画师已经69岁了,戴一副花镜专心致志地作画。阳光透过二楼的窗玻璃,温暖地照耀着老人清癯的面容。老画师6岁时学藏文,9岁学画画,14岁胜任画师。如今画一幅唐卡需要从早到晚画25天,复杂一些的45天。作品比作者走得更远,走向拉萨、青海、四川、云南,也走向国外。无须外出揽活,只在家中接受订单,眼下手头预订的41幅唐卡还没画完呢。
嘎玛乡的画师属“嘎学噶志”画派。这一派是在康地“美宁”、“美莎”两派基础上,更多地吸收了内地风景画的技法,汉风尤浓,体现了文化交流融合的人文地理特点。嘎玛乡的唐卡艺术早在十二世纪初就出现了,后世发扬光大,代有传人。传统老画师们都有敬业精神,确切说来,他们热爱这项事业,是把它作为精神生活的一部甚至全部。既娱神又娱己,從宗教角度讲也是积累功德的行为。所以传统艺人绝少现代意义上的功利色彩,所以有人一幅唐卡可画上三年,“听过三次布谷鸟的叫声”。走向市场就不同了,许多人学习唐卡艺术不免出于商业动机。拉萨的八廓街有唐卡画坊多处,经营者雇一批画匠,现场作画。通常每幅售价几百元至几千元不等。嘎玛乡也有画师应聘到拉萨,常年作画的。
为访问女孩子学画唐卡那一家,我们去了里妥村。里妥村朱扎老人家有13口人,五口人画画:老人、老人的三个儿子一个孙女。孙女永钦巴珍15岁,小学毕业三年,学画三年。我们见到这女孩时,她正在当助手,在爷爷勾画好的图案上涂色。老人朱扎也在,说孙女学了三年还未让她独立作画。这孩子小时候就喜欢随时手画些风景人物,看着还满像样的,虽说传统禁止女性画唐卡,但现在时代不同了,又听说昌都有个女孩在画,就索性让孙女做徒弟。去年带着她去青海画唐卡,当地村里的女孩子都跑来围观,羡慕得要命。现在女孩学画不稀罕了,本乡瓦寨村有女孩学画,东仲村也有……
朱扎老人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四男二女六个孙子辈。大儿子不画画,与妻子一道专心照料全家42亩农田,农忙时全家出动帮忙。只是唯一的女儿十多年前去了河对岸的查秋寺当了出家尼姑。这是座宁玛派寺庙,农忙放假正好在家。这位尼姑女儿大约三十岁的样子,因为她的两位姨母都是该寺尼姑,当年一致要求把这位甥女带进了寺院。
在朱扎家我们随意走走看看,一进仓库就给震住了:黑色墙面上用白粉画得满而外溢,真叫蓬荜生辉!我和土呷忙不迭地取出相机,拍了又拍。画面上除了几尊正规佛像外,各种各类的动物和人物:马、象、鹿、虎,花草树木,流水如瀑沿几个阶梯的岸间层叠流下;人物中多身着汉装和汉式盔甲,似有情节故事。白色线条流畅鲜活,是严格的造像经之外的任意宣泄。朱扎说,这是他和三个儿子的共同作品。我们只能不迭连声地说,这画真好真好。嘎玛乡不愧为主司智慧的文殊菩萨加持之地,“匠才水乡”名不虚传。
深山古刹八百年间
名满藏区的噶玛寺是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的祖寺,建于公元十二世纪中期。它在藏区名声之大乃至今天的人们回望历史时仍觉得它醒目,不仅因为与它同时代的派别纷纷消亡而它却留存下来,不仅因为正是这一流派开创了藏传佛教活佛转世制度并传承至今,还因为它在历史上推举出的几位高僧,该派与历代中央政府的密切关系,它传奇般的兴衰沉浮。
噶玛寺在嘎玛乡驻地以西12公里处,沿山路盘旋而上,经过一片平坝湿地,再走一段山路便可到达。长期以来,从嘎玛乡来此无通车的公路,只有骡马驿道。这条乡村公路是去年才修通的。宽阔还算宽阔,只是不太规范,有几个急陡的拐弯。但沿途风光极其壮丽,因为是圣山圣地,原始风光几乎从未被篡改过。铁青夹杂着棕黄的危石镵岩壁立,仰不可及,铁青色在阳光下闪耀着冷峻的光;漫山苍松覆盖,针叶繁密树干挺拔直插碧空,又一个仰不可及。有一溪涧奔流不息,因为落差较大发出轰鸣,使峡谷山道显得森森阴凉。一路可见的绝美风光,一路不可见的各类传说的另一宇宙。所谓各类,是指传统西藏的一个特点:凡有文化感的旧地,总有几千年间文化覆盖层,从原始的、民间的,到苯教的,到藏传佛教的,如果还有,现代神话传说一并叠加其上。这条峡谷就如同千年传说的一个天然剖面。
传说归传说,倘若没有一个了解本土的好向导,你只能得到你亲眼所见的,虽然那样也不错。此刻我们属于更好:十多公里山路停车不下十次,土呷乐意兜售他积累多年的一应道听途说。离开嘎玛平坝一进谷口,那个不可见的时空就开始了。先是纯民间的“蛙和蛇”的故事:下方谷底的蛇石高达十几米,翘首张望上方山岩的青蛙石,巨型的蛇首蛇颈酷似,后来每当我看一眼这照片都会怵然心惊。故事说蛇和青蛙比赛,看谁跑得快。青蛙蹦蹦跳跳地上了山,傲慢的蛇还没动身呢,就在某一刻石化定格。苯教则有摩崖石刻,一面隐秘的山壁上一座苯教佛塔的阴刻。上下攀崖找不见,一位牧羊少年正好路过,引导我们走到了石刻塔前。牧羊少年手持一本破旧的书,土呷拿来一看,原来是一本藏文版《格萨尔王传》。少年说,放羊很寂寞,有了书就不同了。此地盛传格萨尔,格萨尔遗迹不时可见。
出山谷,过草地,路旁一座碎石的山。土呷让停车,说这是一处历史转折点的遗迹。这片碎石的所在曾为苯教的一座寺,噶玛寺修建之前这里肯定是苯教的属地属民了。回头看一看来路,谷口两侧的山像不像一座门?差不多一千年前,当噶举派兴起之后,佛与苯之间的斗争一定很激烈,才会形成这样的传说——第一世噶玛巴堆松钦巴意欲建寺,物色寺址路经此地,这座寺院苯教高僧便派了两位徒弟严守山口,叮嘱说,不得放行哪怕一个人。
二徒弟领命,在山口一动不动地守了一天,一天里不见一人,黄昏时唯见一狗。眼见那只瘦骨嶙峋的狗无精打采地走过来,二徒议论道,师父说不准放人没说不准放狗呵,随它去吧。于是便目送着那只瘦骨嶙峋的狗无精打采地走过去。当晚,二徒把瘦狗进关的情况报告了高僧。苯教高僧大惊,说那狗正是堆松钦巴变化呵,我们苯教的末日到了!仰天长叹一声,率领众徒弃寺而去。
一个时代终结,传说仍在沿途继续。当年堆松钦巴化身一犬顺利过关,走过平坝又到了名叫“当钦嘎”的山谷。“当钦嘎”大意为“野兽把关的隘口”,有妖魔鬼怪挡道。经历一番施用法术的格斗,现在这条山谷里遗下豺狼虎豹、狮头形状的岩石。胜利的堆松钦巴走到山顶,只见今天噶玛寺所在地,正有十万仙女舞之蹈之,定是圣地无疑,寺址非此地莫属。
在“当钦嘎”我们停留了好大一会儿。越是接近圣地,圣迹越密集。“当钦嘎”谷口两侧,左边是突兀的山峰,右侧是一个浅浅的山洞。洞口有涂抹的酥油和堆积的石子。这两处又有些生殖崇拜的含意了。土呷说,不育的或想生孩子的妇女就来此朝拜,向洞内扔石子。山洞象征女性生殖器,对面山象征男性,每当十五月圆之夜,山影投在山洞,象征交合。
象征男性的山前石壁,有岩画,是拉弓射箭的图形;石壁前又有布满干涸苔痕的佛塔,看起来远年陈旧。最重要的圣迹是第二世噶玛巴建造的石制宝座,相传后世的噶玛巴们都必须来此朝拜并在宝座上就座,以示加持和被加持。不来的话,有寿命不长的说法。这一仪式也说明了噶玛寺的祖寺地位。
我们沿着当年堆松钦巴的足迹来到十万仙女舞蹈之地,想象着当年满目的丛林草野,依稀听见那位高僧向当地堆日仓的头人说道,我想借贵方这块宝地,建一座四根柱子的小寺。那时佛教显然是众望所归,头人显然是位虔诚的佛教徒,所以喏喏连声:岂止同意建寺,岂止四根柱子的地皮,要建就建180根的吧,这是一个吉祥数字。于是嘎玛寺就在此地建起来了,噶玛噶举这一派别也因此寺而得名。
其時正值藏传佛教后弘期康区的,“下路弘法”(相对于阿里地区“上路弘法”而言)初盛时期,噶举派初创阶段。鼎盛时期的噶举派支系繁多,号称两派、四大、八小;鼎盛时期的噶举在整个藏区建有属寺两百多座,并在不丹、锡金、尼泊尔和拉达克等地也建有本派寺院。堆松钦巴作为噶玛噶举的开派祖师,还开创了活佛转世体例,所以著名。偏重密修法力的信徒们盛传他的非凡:说他曾苦修过三年的“拙火定”(脐火瑜伽),修炼时只着单衣,手持尘土九天不落毫分,致使暖火抵达深部;还炼就通行岩石无阻之神通,素有“岩上师”之美称。
堆松钦巴此后又在拉萨以西70公里处创建了楚布寺,称为“子寺”,噶玛寺遂称“母寺”。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楚布寺实际成为后世噶玛巴的住锡地,香火较之祖寺更盛。
比堆松钦巴更著名的是二世噶玛巴噶玛拔希。噶玛寺建寺年代在南宋年间,到噶玛拔希时已身置元代。自此时起藏传佛教各教派开始主动寻求政治靠山,既为生存、为光大自己的事业,更为发展、为权力及相应而来的财富。改朝换代之际提供了机遇,但改朝换代之际又往往鱼龙混杂,不易预知未来谁主沉浮,所以多有风险犹如押宝下注。蒙古人入主中原前后却是这样一种局面。此前已有萨迦派领袖捷足先登,先于各教派与窝阔台取得联系获得认可并筹建了萨迦王朝,八思巴甚至登峰造极担任了大元帝师。当时的噶举派势力并不弱于萨迦派,尤其在康巴地区。噶玛拔希稍迟一步,不免失误,后来不幸又在皇室内讧中站错了队,导致监禁流放的命运,固然曲折,但总的说来,命运最终垂顾了这位高僧大德:元世祖为他平反昭雪,元皇室对他优礼有加。忽必烈器重他的学识功力,曾挽留他随侍左右;蒙哥汗封噶玛拔希为国师,赏赐他一顶金边黑帽和一枚金印,噶玛噶举黑帽系传承即由此而来。其后该派另一支也得到元帝室所赐红色僧帽一顶,同样开创了噶玛噶举红帽系传承。红帽系活佛沙玛尔巴在清代做了坏事,唆使廓尔喀入侵西藏,乾隆皇帝派大军进藏,驱逐侵略者,明令取缔红帽系,没收寺院田产,遣散僧人,该系活佛永远不得转世……历史相当精彩,不过那是另外的故事了。
噶玛寺现有僧人120名,该寺及其周围环境古色古香,寺后新建的僧舍错落有致,高高的山顶有废弃了的修行房;此地已是海拔4010米高度,寺内寺外普遍生长的古杨依然高大,但崎岖蜿蜒如同旋螺。当地不叫它杨树,称“汉柳”,相传为二世噶巴噶玛拔希从内地带来的,足有七、八百年历史。
“汉柳”见证着噶玛寺的兴与衰,荣与枯。就在前年,噶玛寺发生了一场火灾,事后分析是护法神殿点酥油灯,不慎起火;火势漫延至寺顶,不仅焚烧了该寺“三绝”之一的飞檐——当初汉、藏、纳西三民族工匠各展其才,将各自民族图腾象征的龙须、狮爪、象鼻,一一精雕细刻成型,交相叠加在琉璃瓦覆盖的歇山式寺顶飞檐下,作为噶玛寺的标志性建筑构件、该派大包容的胸襟直至民族团结的意义,古今传为美谈。这把火不仅烧掉了这颗王冠明珠,引发的灾难接踵而至:实已露天的几座殿堂经历了雨季,雨水和着泥浆覆盖了大面积的壁画;雨水的浸泡使得17米高的弥勒佛泥塑坍塌,这尊泥塑当年曾由噶玛拔希亲自主持开光,算来也有七、八百年历史了。
噶玛寺住持、寺管会主任噶玛西珠和该寺33岁的噶玛晋美活佛,陪同我们从寺内走到寺外,一路看“汉柳”招展老枝新叶,一路听寺史及圣物来历。寺东有三塔,中间为一世噶玛巴堆松钦巴的灵塔。三塔为一顶相连,有柱无墙,经年的经幡环绕。噶玛西珠说,此为噶玛寺“三绝”之一。三绝是:无墙之堆松钦巴灵塔、无柱之噶玛拔希塔殿、三民族特色之飞檐。从前这座堆松钦巴灵塔塔顶装饰为金顶。那金顶本是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进藏前所有,文成公主把金像带到拉萨后,金顶就弃置不用了。噶玛拔希去内地时发现了它,带回噶玛寺,置于前世活佛的灵塔上。“文革”中金顶遗失,现在只好换成铁皮顶代替。
噶玛拔希并未圆寂于此,他的灵塔内据说只安放着他的一颗牙齿和一尊佛像,又据说从前这座灵塔涂有牛皮厚的金粉。这座灵塔殿的奇特之处在于,室内无柱,巨大的穹顶是用木料以几何图形构成。内壁绘满有人物有情节的壁画,其中一幅有汉族官员形象。明朝时有位汉官名叫戴兴,来过噶玛寺。住持指点着殿角的裂缝,说此殿已成危房,希望我们向上反映,以便拨款维修,灾后重建工作处处需要钱。住持还说,噶玛寺历时八百余载,与元以后历代中央政府关系至为密切,无论在维护祖国统一、促进民族文化交流方面都做出了巨大贡献……
噶玛噶举久沐皇恩,有一部极其辉煌的历史:元世祖忽必烈不仅赠以黑帽金印,还赐以扎曲河、昂曲河上下游十八处地方为寺院属地;明朝历代皇帝对此派更是恩宠有加,先后召见各世六位噶玛巴进京,分别敕封为“国师”、“大国师”、“灌顶国师”、“大宝法王”等称号。特别是明永乐五年,明成祖邀请五世噶玛巴得银协巴(汉史称“哈立麻”)前往南京,为太祖朱元璋、孝慈高皇后主持为期49天的普度大斋超度亡灵。得银协巴并与永乐帝一起主持了藏文大藏经《甘珠尔》刻板印刷。为此受封为一个加长的封号:“万行具足十方最胜圆觉妙智慧善普应佑国演教如来大宝法王西天大善自在佛”,简称“如来大宝法王”。这一封号为后世噶玛巴所承袭;清顺治帝颁诏予以认可的同时,继续关照噶玛噶举,终因格鲁派已在清王室的扶持下建立了统治卫藏的政权,相比元、明时的风光,噶玛噶举大势已去。及至民国,该派仍与民国政府有联系,并受到蒋介石的接见;即使最晚近的前些年,十七世噶玛巴仍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由中央政府批准的第一位转世活佛。1991年,楚布寺举行迎请活佛灵童仪式,我惊讶地发现舞狮者一色头缠布巾、青色短打的明代装束,所舞狮子绣球也是典型的汉风。次年举行坐床典礼时,自治区文管会特意将珍藏的、由内地画师绘制的、长达近50米宽为66厘米的《如来大宝法王超渡明太祖宝卷》工笔布画悬挂在楚布寺大殿。
离开噶玛拔希灵塔殿不远处,是该寺的辩经场地,也是噶玛拔希从内地受封返回,第一次戴黑帽的地方。说着这些远年的话题,噶玛西珠的眼中掠过失落和茫然。眼下最现实的景象是,噶玛寺犹如一个大工地,寺前搭起工棚,上百工人参与,加工木料的轰响震耳欲聋,工地上堆满从前山伐来的新鲜松木,枝干长达十六、七米。施工的技术人员说,还有更粗大的尚未运来。这位技术人员是位汉族木匠,四川人,主持修复工程的昌都建筑公司把他从拉萨请来。我们十分不放心修复者的古建筑经验和资格,盘问许久,又挑剔加工出的龙须、狮爪、象鼻构件,唯恐不能照原样修复。土呷既是专家也算是主管领导,在场批评居多。汉族师傅说,寺内有两位僧人木匠,若干年前曾负责过檐饰的局部重修,很有经验。说来说去仍觉事关重大,回来后到地区反映、到自治区反映,还是引起了重视。文物古迹久经自然和历史风霜,能够保存至今实属不易;可供我们这代人操心呵护的东西已经不多。噶玛寺是自治区级文物保护单位,修复工作理应有更高层的部门专家把关。
一部诗意的历史最终落脚在现实的焦虑上。
从噶玛寺返回的路上,土呷特意让我们看原先的骡马驿道一处马蹄印。修的公路基本沿着原有路线,下方不远处依稀看见古道,在一个上坡的石岩上头有寸深石臼,很完整的马蹄形状。这儿是茶马古道吗?土呷说好像不是吧;那么从前这路除了通向噶玛寺,还会通向哪里呢?
(原载于2002年第3期)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