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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之死

2017-07-18万玛才旦

西藏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德吉坟地阿妈

万玛才旦

诗人杜超去世快一年了。

现在,这个小镇上提起诗人的名字,大多数人会骂着说“那个疯子”、“那个凶手”。

大概十个月前,在为诗人杜超举行的追悼会上,我朗诵了诗人的一首诗歌代表作。那天,参加追悼会的只有诗人的前妻梅朵吉和几个朋友。那首诗的名字叫《今夜,我是坟地》。下面是我朗诵的那首诗:

今夜,我是坟地

这死后复活的故事

是我不敢宣示于人的临终遗言

我怎么可以继续对你保密呢

今夜,我该拜谁为自己的依怙

那一夜的恐惧

甚至改变了鹰隼飞翔的姿势

一切都应从此结束

因为这个

我是坟地

什么样的一种选择

在等候世间的谁或什么

今夜,我是坟地

是让灵魂重新附体的坟地

是让尸体起死回生的坟地

常给我疼痛的人啊

我的居所是慈悲的世界

随时欢迎你的光临

坟地有很多复活的歌者

坟地,是雄鹰含悲降落的人间一隅

如果,群山期待的是一只雄鹰

那么,何处是雄鹰最终的归宿

有多少次,雄鹰

为谁而冲向苍天

雄鹰返回时

坟地飞扬着幽魂和风马旗

雄鹰离去后

坟地到处是凄惨的呻吟

雄鹰啊

也不从高空中回头望一眼

我的整个命运

你要飞向人世间的什么地方

还有,坟地朗诵着未到死期的遗嘱

今夜,当西风从坟地吹过

坟地,就是故乡的邻居

今夜,我是坟地

我怀念着雄鹰

我朗诵这首诗时,只有诗人的前妻梅朵吉在轻轻地啜泣着,其他几个朋友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发出几声咳嗽声。当我朗诵完时,除了梅朵吉的啜泣声,什么也听不到了。已是寒冬时节了,外面下着大雪,没有丝毫的风,空气里死寂一片。

屋中央的一块方桌上摆着诗人的遗像和一本诗集,前面搭着几条洁白的哈达。这些是我和几个朋友特意布置的。那幅遗像是诗人大学毕业前照的,他的毕业证上也是那张照片。照片上的诗人只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充满智慧的深邃眼神里洋溢着青春的光彩。那是诗人自己也很满意的一张照片,因此当时特意做了放大,保存到了现在。那本诗集是诗人这一生正式出版过的第一本诗集,也是最后一本诗集。可以说那本诗集是诗人三十多年人生旅程的一次总结。那本诗集里几乎囊括了诗人创作的所有诗歌。

诗人的真名叫索南达杰,杜超是他的笔名。杜超是藏语,意思是坟墓。关于他的笔名还有一个故事。

大概在大学二年级或三年级的某个暑假,诗人回到了故乡。诗人的故乡是个离城市很远的村庄。整个村庄有一百多户人家,六百多口人。在方圆几里可以说是大的村落了。村子的西头有一片荒地,是方圆几里几个村庄的坟场。平常村里的老头老太们总是喜欢讲一些和坟场有关的鬼故事,因此即使在白天,一个人去那一带放羊时也会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收完庄稼,诗人和村里的另外两个大学生在村边的大柳树底下喝啤酒聊天。他们从中午开始喝,一直喝到了黄昏时分。这时,他们都有些醉了。那天是藏历七月十六,夜幕将要降临时,一轮皎洁的月亮从东方山顶慢慢露出脸来,把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在月光下,他们又喝了几瓶啤酒。这时,他们基本上都已经醉了。诗人醉眼朦胧地看着另外两个大学生说:

“我们总是在说一些大话、一些空话,总是在说自己有怎样的勇气、怎样的胆量,那么今晚咱们就来验证一下,看看谁能去坟场。”

这番话开始让另外两个大学生朋措和旺加怔了一下。他俩盯着诗人的脸看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把啤酒瓶子扔到一边兴奋地说:

“我们都是受过现代教育的大学生,还怕这个不成!走,现在就走!咱们一起走!”

诗人狡黠地笑了一下说:

“咱们不能一起走。如果真有那样的胆量和勇气,咱们可以打个赌。咱们分头走,到时谁到不了那儿就罚谁一百块钱!”

朋措和旺加马上就同意了。他们的路线为:朋措从村里的大路直接出发,旺加和诗人从村子两侧的小路出发,目的地是坟场中央的那块巨石。

最后,只有诗人一个人到了坟场中央的那块巨石边。诗人在那里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有看到朋措和旺加的影子。随后,一阵困意袭来,诗人打了个哈欠就在那块大石头上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已是半夜时分了。酒虽然没有完全醒过来,但头脑是清醒的。皎洁的月光下一阵清风徐徐吹来,给了诗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月光下的坟场寂静无声,每一个坟地就像是一个个没有大小的小土丘。在这样的时刻,诗人不但没有感觉到一丝的恐惧,反而心里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诗意。觉得自己就是这朦胧的月光下一个安静的坟地,灵魂正栖息在地底下倾听汹涌的海浪的声音。他突然间强烈地想写诗了。他翻遍了每一个口袋,除了一支钢笔之外什么也没找到。他脱下白衬衫,铺在那块大石头上,借着月色一口气写下了《今夜,我是坟地》这首诗。写完诗,他也彻底地清醒了。他用力将钢笔扔向坟场,穿上衬衫,在那块大石头上陷入了沉思之中。

从那以后,诗人给自己起了杜超这样一个笔名。那首写在白衬衫上的诗也发在了某个著名的文学刊物上,在读者群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那首诗也成了那一时期他的代表作。

诗人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我们这个小镇上。我俩也是在这个小镇上认识的。那年,政府拨款文联一万元人民币,举办了一次已经中断了好几年的文学创作研讨会。那次,我们这个地区搞文学创作的基本上都聚到一起了。我早就听说过诗人的名字,但见到他还是第一次。研讨会上诗人阐述了自己的诗歌观点,还和大家分享了自己的创作经验。他的讲话很特别,深深地吸引了我。轮到我发言时,我发现他也在很仔细地听。当时他还问了我一个问题,听了我的回答,似乎很满意的样子,不停地点着头。吃晚饭时,我俩正好在一个桌子上,就一边吃饭一边聊了很多关于文学的话题,很投機。

研讨会结束的那个晚上,我俩单独去了一个小饭馆,点了几个菜,要了几瓶啤酒。吃得差不多时,已经喝了五六瓶啤酒。那时,诗人的脸已微微涨红了,话也不由得多了起来。话题深入到一定程度之后,诗人突然间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看见他的眼里已蓄满了泪水。他用很信任的目光看着我说:

“我俩虽然成了朋友,但是你怎么可能知道我心中的苦楚呢。我心中的苦只有我自己知道。”

说完话,泪水已溢出了他的眼眶。我不知他怎么突然变得这样了,就说:

“你心里有什么苦楚就尽管说出来吧,也许我能帮你分担一些呢。”

他听了我的话,泪水又一次溢出了眼眶。他低下头呆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

“我和我妻子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她叫梅朵吉,和我是一个村子的。她没上过学。我已故的父亲和她的父亲是莫逆之交。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就给我们定了娃娃亲。我上大学那年,我父亲一病不起。他觉得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叫我回去和梅朵吉成亲。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感情的基础。我心里很不愿意这样,但又无法违背弥留之际的父亲的愿望,就只好答应了。说实话,她长得很好看,也很勤快,父母对她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但是,她只是我名义上的妻子,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可谈。你知道我的那种感受吗?”

他的话让我有些意外,我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个乡村女孩的身影。我想那个女孩的心里一定也和诗人一样有着同样的苦楚。我在同情诗人的同时,对那个女孩也生起了一丝同情。一会儿之后,我像是安慰诗人似的说:

“再怎么说你们已经是夫妻了,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嘛。”

诗人冷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有点怪异。他盯着我说:

“你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不怪你。咱俩认识的时间也不是很长,彼此没有太多的了解。了解一个人是需要一定的时间的。你刚才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刚开始时我也是那样想的,我也希望在我们之间能培育出一朵情感的小花。但是不管我怎样努力,也没有什么结果。其实她很喜欢我,任何事情都会听我的。但是我在她身上找不到那种感觉。大学毕业后,我也努力过。我想只要我们有个小孩,也许就会改变我们之间的这种状况。但是已经过去了四五年,她没有怀上孩子。这能怪我吗?你觉得我还能怎么做?我的努力没有结果。因为她怀不上孩子,母亲也渐渐对她产生了看法。”

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就打开了两瓶啤酒,给各自倒了一杯,把话题引到了其他方面。

那次文学研讨会之后,我和诗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密切起来。平常的一些节假日,我们几个喜欢文学的朋友便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诗人平常喜欢喝啤酒。他喝到一定量时,就喜欢谈论自己的文学观点。他认为文学就是一种感觉,尤其诗歌是如此。他还说文学作品中没有了那种特别的感觉就等于没有了灵魂。只有很少一些朋友赞成他的这些观点,大多数人都持反对意见。反对他的朋友中有些说文学是社会生活的一种表现方式,有些说文学是人格的一种表现方式,也有些人说文学是心灵的艺术,是人的内心世界的特殊表现方式。他和这些朋友争辩时,会说你们的这些观点只是很老旧的文学理论书上的一些观点,不是你们切身的心灵的感受。不过,无论大家争辩得怎么激烈,也不会伤到彼此间的感情。由于他的秉性,有时候看到一些报刊杂志将他的诗歌改得面目全非时,他会止不住地叹气。他说他的诗歌是自己某个时刻的一种特殊的感觉,或者是开放在心灵之上的一朵残酷之花,别人这样随意地修改,心里会有一种刺痛的感觉。所以从某个时候起,他给编辑部寄自己的诗作时,必定要附上一个声明:请不要随意修改我的作品。没过多久,许多报刊杂志的编辑觉得他太傲慢,很少发表他的作品了。有一两年时间,在一些公开发行的报刊杂志上很少看到他的诗歌了。很多喜欢他的诗歌的读者写信或打电话说他们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希望他继续写出好的诗歌。为此,他也常常变得很郁闷,喝醉酒时总是怒气冲冲地说自己写诗只是为了心灵的需要,不是为某些文学编辑和文学杂志而写的,还说以后绝不会给任何杂志社投稿。然而,当他酒醒后还是显得很郁闷。

诗人的几个同学说大学毕业后诗人的性格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似乎也知道了很多事情不能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大学时,他是一个特别注重个性的人。他常常说个性是证明自己是自己的唯一标志。他平常喜欢把佛祖释迦牟尼的一句话挂在嘴边:“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别人无法拯救你。”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总是说:“我佛释迦实在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啊!”一次,他们三个志趣相投的同学去拜见一位大活佛。那位活佛对藏区的教育事业作出过很大的贡献,他们一直想去拜访他。到活佛家门口时,诗人突然问:

“我们见了活佛磕头吗?”

“他是藏区的大活佛,我们当然要磕头啊。”两个朋友不假思索地回答。

诗人想了想后很认真地说:

“我们这样去拜访仁波切,我看磕不磕头是最关键的问题。我们一直都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性,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对着另一个人磕头呢?如果磕了头不就是对自身价值观的一种否定吗?所以,我觉得我们不应该磕头。”

两个朋友也异口同声地说:

“对,你说的有道理。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所以我们不应该对任何人磕头。再说我们都是新世纪的大学生,应该以平等的方式跟任何人对话,这样才不愧于这个时代的精英。”

见到仁波切时,仁波切正以慈爱的目光看着他们。看见仁波切无比慈祥的面容,诗人的两个同学不由得磕了三个头。诗人看了看他俩,从怀里拿出一条洁白的哈达上前献给了仁波切,顺便作了自我介绍。仁波切让他的两个同学坐在一边,握着诗人的手很有兴致地聊了起来。他俩聊得很投机,不知不觉聊了三个多小时。后来,诗人和仁波切成了很好的朋友。诗人的很多同学和朋友都知道这件事,因为这样一些事,诗人在他们中间的威信也很高。

随着和诗人的交往的深入,我对他的了解也更加地深入了。小时候,诗人的家境不是很好。那时候,上小学不用交学费,所以就很顺利地念了下来。因为没有兄弟姐妹,再加上体弱多病,所以上小学时经常受到一些比他大的或者身体强壮的孩子的欺负。那时,他经常想如果自己也有几个兄弟姐妹那该多好啊。长大后,那些烦恼也就渐渐消失了。上初中时,父亲开始断断续续地生病,家里的境况也就每况愈下了。到上高中时,学校开始收学费,这对他家里形成了很大的压力,有两三次他都想退学不读了。但因为他成绩好,尤其在写作方面特别突出,所以他的带班老师想方设法把他留住了。高中毕业时父母亲也希望他留在家里操持家务,但后来他又考上了大学,父母也就没有加以阻拦,想方设法让他继续上。上了大学之后,他的写作才华更加突出了,第二学期便被冠以校园十大诗人的称号,当上了诗歌会的会长。大学二年级快到暑假时,父亲的病情突然加重,就把他叫回家里,让他和梅朵吉成了亲。没过多久,父亲便去世了,他的心里悲痛不已。家里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诗人变得不知所措起来。母亲和妻子梅朵吉让他重新鼓起勇气回到了学校。接下来的两年中,母亲和妻子把家里的二十几头牲畜卖出去给他交了学费和生活费。就这样,在家里情况极度窘迫的情况下,他结束了四年的大學生活。

我和诗人相识之后的一件事至今令我难忘。那是一个寒风呼啸的下午,我在办公室上班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诗人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

“你现在若有时间的话,请到电影院旁边的小饭馆来一下,我想和你说说话。”

我说了声“你等着”就关上办公室的门出去了。

我赶到那个小饭馆时,饭馆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前面的桌子上摆着几个凉菜和一瓶白酒,酒已经喝掉了二三两。那天他脸色红润,眼神也有点特别。他让我坐在旁边。倒了一杯酒后有些兴奋地说:

“外面虽然刮着刺骨的寒风,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温暖的感觉。”

我有些摸不透他在说什么,就喝了他敬我的酒,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对着我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又一下子变得悲伤起来,缓缓地说:

“我一定要和梅朵吉离婚,我一定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我看着他脸上变化不定的表情,更加地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他又坐下来自己喝了一杯。

我看着他的脸问:

“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没喝醉。以后你会明白我在说什么的。”

后来,我才明白了他那天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后来,我从诗人的一个大学同学那里听到了一些以前他从没向我提起过的事。据那个大学同学说诗人在大学期间和一个女孩产生过感情。毕业后他们被分到不同的地方才好像中断了联系。那个同学说这件事情很少有人知道,所以嘱咐我千万不要说出去。我对这件事虽然很惊讶,但没在诗人面前提起过。

“五一”劳动节时放了几天假,我和几个朋友就去青海湖采风。看见蓝色的湖,诗人显得很兴奋。他说他从没见过湖,这是第一次看见湖。他像个小孩一样在湖边跑来跑去的。看见几个小孩在湖边的浅水处光着屁股嬉戏游玩,他也脱光衣服冲向了他们。周围的很多游客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低声嘀咕着什么。他的举动弄得我们也有些不自在。但是看到他那天真烂漫的样子,我们几个朋友又很为他高兴。那次,他还写了几首诗,说感觉很不错。那几天,他喜欢在黄昏时看太阳慢慢从湖面上落下去,在清晨时看太阳慢慢从湖面上升起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看,他说这种壮观的景色令他心潮澎湃。他还用一个傻瓜相机把不同时间的日落和日出的情景拍了下来,而且拍得很美。有一天,太阳快要落下去时,我和诗人去海滩散步。我俩边走边聊,慢慢地话题就转到了他的情感方面。我想起他在大学时期的那段感情经历,就试探性地笑着问:

“你在感情方面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

说完我就看他脸上的表情。

他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我的脸,然后转向湖面上快要落下去的太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你是不是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什么?其实,我也很早就想把这件事告诉你的。”

“如果不能说,你也可以不说,我也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一点而已。”我很认真地对他说。

他握住我的手呆了一会儿。

那时,太阳从湖面上完全沉了下去。周围一下子变得朦胧一片,还突然地刮起了一阵凉飕飕的风。

这时,他又开口了:

“太阳回家了。这是一个多么具有诗意的画面啊!生活需要诗意,但是现实又不需要诗意。因此,我们只能平淡地打发每一天的时光。”

说着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哽咽着不能自已。

天完全黑下来时,他从我手里要了一根烟点上,一边抽着一边说了下面的话:

“大学时,我的内心其实很孤独。诗歌就像是一剂良药滋润着我寂寞的心灵。在那段只有孤独和诗歌与我相伴的日子里,她进入了我的视线。她在美术系学习,对艺术特别狂热。开始时,我俩只是一般的朋友,有时在一起谈谈艺术什么的,感觉很好,不知不觉间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等到知道彼此的处境时,已经到了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了。我把我的經历没有任何隐瞒地告诉了她。她听了之后只是淡淡地说除了我喜欢你,其他的都是次要的。所以,大学期间我们一直保持了这种关系。但是,毕业之后,由于分到了不同的地方,联系也就越来越少了。”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

“我理解你的苦楚,你就不要再给自己增加压力了。”

之后,我俩就各自抽着烟,没再说什么。

他抽完烟把烟头扔到了很远的地方。看我还在慢慢地抽着烟,他又开始说话了:

“你还记得那个寒风呼啸的下午,我跟你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吗?”

我不知他在说什么就摇了摇头。

“那次我对你说我一定要和梅朵吉离婚,我一定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他这样一说,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几个月前他说这话时的情景,就赶紧说: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次我说‘你是不是喝醉了?你说‘我没喝醉。以后你会明白我在说什么的。我还记得很清楚呢。”

他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说:

“是,就是那次。其实我对你说那句话时,我又遇见了大学时的那个女孩。”

他的话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同时也勾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就催促道:

“但是那天下午你为什么说出了那么一句很奇怪的话?”

凉风从湖面上不停地吹过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但是他好像丝毫也没有感觉到这股寒意,平静地说:

“大学毕业后,她被分到一个偏远县上当中学老师。从那以后,我们俩的关系也就渐渐地疏远了。后来的两三年里,我很少听到她的什么消息,也没有特意去打听她的消息。我想她可能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庭了。但是,她那次到镇上,我们见了一面之后,我才知道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她说她的心里一直都放不下我,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我。我把我的境况又给她说了一遍,她抱住我说:‘你这么长时间和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在一起,难道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我一直在等待着你。她的话完全搅乱了我早已变得死气沉沉的心。经过几天的痛苦炼狱之后,我终于决定要和梅朵吉离婚了。现在你明白我当时那句话的意思了吗?”

之后,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上一支烟默默地抽着。

我一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问:

“那你现在怎么想?”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又叹了一口气说:

“现在我的心里很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实话,虽然我对梅朵吉没有感情,但她是一个好姑娘。自从我父亲去世之后,一直是她在照顾我的阿妈。我身为一个男人,不能对父母尽一点孝心,实在令人惭愧啊。所以,梅朵吉可以说是我的大恩人,所以,我没法对她说出这些事。我现在就像一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你能给我指一条路吗?”

他一下子难住了我。别说是指什么出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

见我不说什么话,他继续说:

“我是一个多么虚伪的人啊!以前我做过一些对不起梅朵吉的事情,有时想想自己真是一个品行卑劣的人。大学三年级时的冬天,梅朵吉带着家里的许多食物来看我。她是第一次到城里,我可以想象她在路上吃了多少的苦。但是我为了不让老师和同学们知道我在家乡有一个妻子,就把她带到外面住在了一个小旅馆里。她说她很想到我学习的地方去看看,但被我想方设法地拒绝了。第二天,在街上被我的两个同学看到了,我还对他们说她是我的妹妹。她听到这话在偷偷地抹眼泪。我带她随处转了一天,就撒谎说最近学习很紧张,把她送回去了。临走时,我用她带来的钱给她买了一件绿衬衫。那件衬衫到现在她还保存着。每当想起那次的事,心里总不是滋味。”

听了他的这些话,我也莫名地很气愤,对他说:

“这事你真的是有点过了!平常你不是老说要尊重每一个人吗?梅朵吉也是和我們一样的人,你为什么不尊重她的感受呢。你作为一个诗人就更不应该这样了。如果那时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会狠狠地扇你一个耳光的,一定会的!”

那天晚上,我俩在湖边聊了很长时间。第二天,两个人都得了重感冒。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往往都是出乎你的意料之外的。那次我们从青海湖回去四个月后的一个下午,诗人又打电话让我去那个小饭馆。

我处理完手头的一些事情赶过去时,他已经喝醉了。那时已经是冬天,外面虽然很冷,但饭馆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看了我一眼后又拿起酒干了一杯。他的脸色很苍白,让我心里很难受。我点了一根烟,只是慢慢地吸着,没有对他说什么。大概过了十分钟,他突然开口了:

“我跟梅朵吉离婚了。”

这话让我很惊讶。他的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拿起一杯酒又要喝。

我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杯子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又不说话了。泪水慢慢地溢出他的眼睛,从脸上流了下来。

“我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我也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也想像普通人一样地生活。我到现在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啊。”

待他稍稍平静下来之后,我对他说:

“但是你也应该为梅朵吉想想,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名分上的妻子啊!”

“这次她也是同意的。”他擦掉脸上的泪水说。

我只有看着他的脸,说不出什么来。

他自顾自地继续说:

“你知道我和梅朵吉结婚已经好多年了,你也知道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但是梅朵吉没有生育能力,不能为我们家延续香火,所以我还能怎样呢。我和她之间没有感情这我可以忍受,但是我为何不能和别人一样有个小孩呢。我回到老家对阿妈说了要和梅朵吉离婚的想法。阿妈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梅朵吉是个很好的姑娘,但是我们家必须要延续香火啊。就同意我们离婚了。之后,我又到梅朵吉的父亲那里向他说明了情况。梅朵吉的父亲和我父亲是结拜兄弟,就没对我多说什么,只是说了声我可怜的女儿啊。对梅朵吉说这件事时,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开始,她用不相信的眼光仔细地看我和阿妈,还有她的阿爸和阿妈,说不出一句话来。渐渐地,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眼里滚落下来。那时,我像个罪人一样在她面前低下头来。阿妈和她的父母在不停地安慰着她。”

这时,我从心底里对他的妻子梅朵吉生起一种无比的怜悯之情,对他的样子十分厌烦,嚷嚷着说:

“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你用阴险下流的手段撕碎了一个善良女人的心!你这个口口声声谈论什么人的价值的虚伪的家伙。现在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吧?你不配做一个真正的诗人!”

没想到他也激烈地反驳了我:

“是的,你说得很对。但是现在,我对我自己的人格都无法做到应有的尊重,所以,正如你所说的这一切不都显得很虚伪吗?你不用高高在上地对我高谈阔论,你那样的境界我也有,就是失去诗人这样一个空架子我也无所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我心里的感觉和我心里的痛苦你是永远也感受不到的。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管我的事了……”

那个下午,我俩之间发生了很大的争吵,我俩都怒气冲冲地各自回去了。

从那时起,诗人没再向我说起过他的感情方面的什么事。那年新年时,诗人和他大学时的女同学德吉结了婚。婚礼的前前后后都是我们几个朋友帮着张罗的。一年后,德吉从那个偏远的小县城调到了我们这儿的文化局。德吉调到这儿大概三个月之后,诗人被派到一个偏远的山村做为期一年的扶贫工作。诗人结束扶贫工作回来之后过了三个月,德吉生了一个男孩。小孩满一百天时,诗人把朋友们叫到家里庆祝了一番。那天,诗人的兴致很高,酒喝到一半时特意为儿子写了一首诗,当众朗诵起来。等到小孩两岁时,他和德吉离婚了。过了两个月,德吉和诗人单位的局长更嘎结婚了。法院把小孩判给了德吉,诗人每月要付两百元的生活费给德吉。诗人没法在原来那个单位继续呆下去,就调到了另外一个单位。有时候,我们几个朋友也过去安慰他。他说他没事,只是有时候想念自己的儿子。后来,小孩三岁时的那年秋天,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回到老家料理了母亲的后事。回来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用汽油把局长更嘎和德吉烧死了,之后自己也跳楼自杀了。但是,没有伤到小孩。

这件事在我们这个小镇上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后来也传到了省上。一些新闻媒体就这件事展开了有关社会家庭伦理方面的讨论。小镇的人们对这件事议论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就一个劲地骂他是个疯子、是个凶手。后来知道他是一个非常著名的诗人之后,对我们这些有共同爱好的人也加以冷嘲热讽,说这些搞文学的人脑子有毛病,要多加注意之类的,弄得我们常常不得安宁。但是,这个小镇的某些人也说这件事怨不得诗人,是德吉和局长的问题。

我和几个朋友怎么苦思冥想也想不出诗人为什么会做出如此过激的事。诗人是一个非常珍惜自己的生命、尊重生命的价值的人,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到做出这样过激的事情,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步啊。

我和几个朋友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还没有一个具体的了解的时候,关于这次事件在小镇上已经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版本:

诗人上大学时应父母之命和一个乡村的女孩结了婚,他俩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大学时,诗人和他的同学德吉之间产生了感情。但是因为诗人的处境,毕业后他俩各奔东西了。诗人分到了这个小镇上,德吉分到某个偏远的县上当中学老师。之后的两三年间,他俩之间失去了联系。就如诗人对那个乡村女孩没有丝毫的感情,乡村女孩对诗人也没有丝毫的感情。她在村子里有一个情人,诗人对这事也有耳闻,但没有加以在乎。后来,诗人和德吉在这个小镇再次相遇了。德吉说她一直没有结婚,一直在等待着他。诗人很感动,把自己心中的苦楚讲给她听。后来,诗人决定和乡村女孩离婚,然后和德吉结婚。诗人对乡村女孩提出离婚时,她很痛快地答应了,并且很快办了手续。没过多久,诗人就和德吉结婚了。但是,他俩还是过着分居两地的生活。

为了把德吉调到这个小镇上,过年时诗人带着她去了局长家,请求他的帮助。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俩赶到局长家时,局长已有些醉了。局长给诗人敬酒时不时看着德吉的脸,显出很暧昧的样子。诗人虽然很反感,但还是忍住了。当他向局长提起德吉调动的事时,局长显得很痛快,说这个好办。正月十五晚上,局长约他们到他家作客,说商量德吉调动的事。他们到局长家时,局长说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老婆和孩子都到乡下老家去了。那天晚上,局长拿出两瓶茅台酒一个劲地让诗人喝,同时答应给德吉办调动手续。后来,诗人醉得不省人事了。早晨醒来时,德吉在一边梳着头。她说昨晚你喝醉后被局长送回了家里。她说话时的眼神有点古怪。其实就是在那天晚上,局长和德吉之间发生了关系。一个月之后,德吉调到了这个小镇上。又过了一个月,诗人被派到一个贫困山村做为期一年的扶贫工作。一年后,德吉生了一个小孩,诗人觉得自己很幸福。但是,一年以后,德吉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和诗人离婚。诗人不相信这是真的,问德吉为什么要和他离婚,德吉说我不想跟着你过那种贫困潦倒的生活。诗人无话可说,从心底里感到了深深的失望。领离婚证那天,诗人请求把孩子给他,但德吉没有答应。法院判定诗人每月付给德吉两百元的生活费。他俩离婚没多久,年过半百的局长也办了离婚手续,并很快和德吉登记结婚了。诗人没法继续在原来的单位呆下去,就调到了其他的单位。两年后,诗人的母亲突然去世,使他悲痛不已。那时,他心里特别想看看自己的儿子。他到局长家里说自己想把孩子领回去住两天。局长和德吉把孩子领到他面前嘲笑说这不是你的儿子,以后不要来找我们。那个孩子对着局长叫了几声阿爸之后,瞪着他不说话。第二天,诗人打听到孩子在幼儿园,就买了五十斤汽油到了局长家,反锁住门,把汽油从门缝里倒进去点燃了。后来知道自己无路可逃,就从六楼跳楼自尽了。

上面这个版本在小镇上广为流传,但我和几个朋友很难接受这种说法。我们想发生这样的事肯定另有原因。后来,我们在整理诗人的遗物时找到了一个日记簿。那个日记簿上记着诗人到这个小镇之后的所有重要的事情。从下面的三篇日记里我们知道了造成这场悲剧的原因。

7月18日

电报上写着:阿妈去世了,速回。电报是梅朵吉发的。看到电报,我的脑袋里有一阵子空白一片。渐渐地,阿妈的面容浮现在了眼前,我也不由得泪流满面了。我当时就雇了一辆车往回走。想起这一生没能好好地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我的心里一阵阵地刺痛。尤其是我和梅朵吉离婚之后,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她肯定是吃了不少的苦。那次回家后阿妈说,梅朵吉和我离婚后,嫁给了村里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光棍。她还是称我的母亲为阿妈,总是去帮着干些杂活什么的。我和德吉结婚之后,我总是想起梅朵吉。回想起来,她真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女孩啊。但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就像俗话说的“珍宝在自己手里,不知道珍宝的价值;珍宝在别人手里,后悔也为时已晚”,这一切都已经晚了。我赶回家时,我的几个亲戚、梅朵吉,还有她的父母都在忙碌着。梅朵吉看到我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脸上带着悲伤的表情。我也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那时,阿妈的慈祥面容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痛苦无比,却没有流出眼泪。我想阿妈肯定不喜欢看我流泪,她从小对我说身为男儿不能轻易流泪。我虽然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但从没在阿妈面前流过泪……

7月20日

清晨为阿妈举行了葬禮,许多亲戚老乡在念诵嘛呢经为阿妈祈祷。因为单位有急事,我下午就得赶回去。邻里亲戚流着眼泪为我送行。舅舅说满四十九天时一定要回来。梅朵吉也在前来送我的人群之中。我快要上路时,她才走上前给了我一个装着家乡的锅盔的袋子。那时,我才发现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我很惊讶地问这是谁的孩子,她低下头说这是她的孩子,已经一岁了。我更加地惊讶了,说不出什么话来。在亲人们悲伤和关切的目光里我上路了。在车里,我眼前又浮现出了梅朵吉和她怀里的小孩。梅朵吉能生小孩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后来,我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生育的能力……

7月21日

我去人民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满不在乎地说你没有生育的能力。这个结果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把我的心都击碎了。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充满欺骗和谎言的阴谋。自己一直以为自己有了一个可以延续生命和香火的儿子呢……我的心里充满愤怒。我直接去了德吉的办公室。我把她叫出大门问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她冷笑了一声说你是不是不想付每月二百元的生活费了。我把检查结果给了她。她看了一眼冷笑着说你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啊,你真是可怜啊。说完就回办公室了。那时,我暗暗决定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这对狗男女。天黑之后,我买了五十斤汽油去他们家。但是,到门口时,我听见从屋里传来了小孩的哭声。那时,我又犹豫了。心想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就又回去了。但是……

看了这三篇日记,真相已然大白了。我们禁不住为诗人流泪。

现在,诗人杜超去世已经整整一年了。

诗人留在这个小镇上的除了“那个疯子”、“那个凶手”等几声谩骂和一本薄薄的诗集之外,什么也没有。但是,我和几个朋友在为他感到深深的惋惜的同时,依然从心底里怀念着他。

(原载于2009年第6期)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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