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上油彩的画布
2017-07-18刘伟
刘伟
新野很舒服地伸个懒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撕块报纸把油笔揩净,然后扔进画箱里。咖啡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加措眼睛眨巴着,撇一下嘴,“这是什么玩意儿?”
“靠,喇嘛呀。黑脸因为他与众不同,青眼睛嘛是他有灵气”新野端着咖啡杯,眼镜片上有濛濛雾气。
加措用藏语叽咕几句什么,收拾画笔画箱。
新野来到平台上,阳光照得他眯起眼。蓝蓝的天空下,脸上的毛孔都张开了,他往地上吐咖啡渣。
这是一个楼房四合院,楼下坑坑洼洼的石块地,院落中央有一个水井,铁皮包木的井栏闪闪发亮。一条长毛老狗躺在井边,亮着肚皮晒太阳,向新野的影子摇一下尾巴。加措家住在楼下。
“加措,转街去。”
新野脚踏在板凳上擦亮了皮鞋,皮鞋底钉了三次铁掌,该钉第四次了。加措对着镜子梳头发,背后西装一耸一耸,后叉开合像乌鸦在扑腾。圆镜子旁边钉着一张印制精美的油画,两个骑马的男人在抢抱两个光屁股女人。
出了大门,旁边是水泥抹的巨瓮,下面开了方口,善男信女往里投香草,烧得青烟缭绕。街对面是一排白布棚小摊,靠墙跟蹲着几个康巴汉子,在卖金银首饰和珠宝。一串小手指尖大的念珠,卖八元,新野买过一串。
太阳晒得人膨胀了许多,尿臊气和羊皮袄膻味直往鼻孔里钻。一个小摊后面,头上盘辫子的小姑娘在嚼口香糖,笑着向新野吐爆一个白泡,新野打给她一个响指。新野在摊上买过一条苹果牌牛仔裤,二十元,他知道是冒牌货。紧紧兜着的屁股热烘烘的。
新野穿了一件日本西服,撩开衣襟,白丝线绣着“新野”两个字,和他名字一模一样。内地有家报纸登过一条消息,说自由市场出售的半新不旧外国西服,是日本、英国等捐给东南亚难民营的。商人收购以后,转卖到国内市场。据说穿这种西装有失国格。新野进的那家尼泊尔商店,铺面很小,—个臃肿的老妇人摊开一件西装在柜台上,就像是专门给新野做的,不大不小。可惜衣袖上污了一块红迹,那就卖二十元吧。新野晚上用棉花球浸汽油擦衣袖,棉花球成绛红色,用温水洗,像流血一样。
“买这个”加措从一个摊上抓一件铜坐佛。
“不买。”新野摇摇头。
大昭寺门前灰尘满天,有几栋藏式楼房拆了,辉煌的寺庙前面瓦砾遍地,风吹动遮掩寺门廊的幔帏,扑答撲答。台阶上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在拍打吃饱的肚子。拐过八角东街街角,靠墙根盘腿坐着一个生着山羊胡子的念经人,他身穿红氆氇袍,闭眼念经化缘,膝上摊着黄布,上面是一小叠经纸。念经人身旁不远的墙根上雕着冬苏拉姆的神像,女神贪吃,满嘴抹的是酥油,有的化了流在下巴上。加措走过去在念经人膝上放一个五分硬币。
“买这个怎么样?”加措从一个货摊围布下摸出一个铜壶,白铜镶边闪过一道光。
新野往上抬起眼镜:“嗯,不买。”
星期三下午,新野从邮局寄信回来,大门口卧着一头小花牛,牛头旁边堆着些干草。小花牛瘫了。新野拽着牛尾巴把它拖离门口,旁边的人直目看他。加措的阿爸转经走过来,忙把草抱到牛的嘴边,老头儿两眼凹成坑,嘴里喃喃念叨着俯身看它。
推门进到屋里,墙上的喇嘛冷森森地盯着新野,他心里直乱跳。转过头去,书架顶上又一双眼睛瞪着他,两个黑洞。这具带角的羊头骨是从厨房后面柴堆里拾来的,光光滑滑白得瘆人。放在书架上面,平时来客人,都称赞两只角弯得漂亮。
新野两只手腻得慌,忙倒点温水在盆里洗手,在鼻子上闻一下,又打上香皂满手搓。
天上几团云,软绵绵的,没有风。新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搬出画架绷上一块新画布。画什么呢?当然不再是喇嘛,画个灵魂升天,下面是天葬台。死魂灵注视褐色的山峦,氤氲人间。西藏的圣母带一些凄凉向蓝天升脱而去。
对面屋顶上,有一个少妇在洗头,上半身赤裸,浅褐色的皮肤油亮,鼓鼓的奶子活泼地抖动,她搓着头发,斜眼看过来,新野喉咙发紧。
把画架搬进屋里,画架脚碰翻了咖啡壶,没有水,只是渣子。桌子上是妹妹从重庆邮来的信。昨天妹妹寄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卷天鹅绒的织毯,加措买来铺他家的卡垫。加措抖着装包裹的棉白布,说是可以练习画油画。
新野的床头上方挂着一个骷髅铜饰,做工非常精巧,达珍给新野拿来时,新野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发光。达珍是新野的女朋友。骷髅铜饰衬垫着一块红丝绒,骷髅咧着没有嘴皮的嘴,一排牙齿锃亮,齿缝里是多年积下来的污垢,仔细看凹进的眼坑,里面还刻有一些藏文字。达珍说是护法神的咒语。
屋里苍蝇很少,远远地在屋角盘旋,和新野一起听收音机里的气象预报。
新野有几个朋友。海塬是个络腮胡,藏币收藏家。他和新野原本在学院里学的都是油画,来拉萨以后,最感兴趣的是转八角街,那里的商人小贩一多半认识海大胡子。他每月的工资都花在买藏币上,什么“噶玛”,“卡康”食指弹着铜币说得头头是道,画箱和一把画笔换了加措两个桑康银币。前不久,他在文艺咖啡座举办了藏币展览。有个来参观的日本旅游者,是东京藏学研究院的博士,当即邀请海塬去东京举办西藏货币展览。这几天没见海塬来串门,正忙着办出国护照。新野注意到佛像泥片有收藏价值,小泥片在转经路上,玛尼堆上,寺庙旁边比比皆是,新野四处搜罗了一些来。有一次在小庄那里,小庄搬给他看几匣小泥片,分门别类,产地年代都有登记。新野干脆把自己的收藏品捐给小庄,小庄说,都是街头路边现拓现做的,没有价值。还有那个鬼精灵的姚亮,他第一次转八角街,走到街口,看见一个小摊上摆着一些瓷器,一对瓷瓶小巧玲珑,就用三十元买了下来。对阳光一看,薄胎裂纹瓷,半透明,翻过底来赫然见“成化之年”四个惊心动魄的字。新野那一次只买了两个笨拙的铜壶。
有一天晚上,达珍拿来一个骷髅形铜饰,说是像新野吃饭的样子。后来,新野就专门收藏骷髅形宗教饰物。
“嘿!”
门开了,达珍带着阳光走了进来。新野看看表,早上九点半。伸一个懒腰,从被窝里坐起来。
“煮咖啡。”
达珍伸手到新野鼻尖下,又是一个骷髅铜饰,不过是白铜的。
“你不是要吗?两个新野在一起吃饭,嘻嘻。”
新野费劲地扣着牛仔裤铜扣,吩咐达珍:
“合上闸刀看看有没有电,煮咖啡。”
“阿妈给你带来的。这是奶糖,这是给你吃的肉罐头。你们汉族爱吃猪肉。”
拉开窗帘,阳光从画布上折射出柔和的光,弯弯角的羊头骨像玉雕似的,温柔可爱。
去年新野休假回来,几个朋友前来小聚,喝完啤酒,小青拿出一张纸,要新野在上面写的词后面填个短语。新野填了,小庄用勺子敲着铝盆“听着,这是新野君生活观、爱情观金钱观的自白。”新野咧着嘴笑,一排白晃晃的牙。原来纸上写的大海就是表示生活,填什么词语就是对生活的看法。咖啡表示爱情。新野对咖啡感兴趣,他写:咖啡,巴西咖啡加上古巴的方糖提神又解渴。小蔡说新野追求的是异民族的爱情。果然,后来新野找了达珍。达珍只有一半血统是藏族。达珍阿妈十三岁时生下她,那个人是从印度巴加尔普尔来的,是个皮货商,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跟达珍认识不久,新野提出要结婚,达珍答应了,当晚她就睡进了新野的被窝。新野不知所措。达珍说,“看我能不能给你生下个小孩,能生小孩,我们就结婚好了。”
“新野,你看。”达珍把挂在墙上的牦牛尾巴卷成扇子形状,用削下的青苹果皮做了两个眼圈,红苹果皮做成嘴唇。新野看着这个怪物,突然产生敬畏的心情。招比拉洞里供的护法神像给人的印象也不过如此。白白的墙衬着黑脸皮,青眼圈,红红突成圈的嘴唇。
“达珍,你带了多少苍蝇呀?”天花板上落满了苍蝇,空中无声无息穿来穿去的小精灵。新野用硬纸板做过五个苍蝇拍,都被达珍扔了。达珍不在时,新野就拼命抽赶苍蝇,那时苍蝇倒也不来烦人;达珍一来,苍蝇放肆地从门窗飞进来,来来去去还直往新野脸上撞。羊头骨黑黑的眼洞里也钻出苍蝇。
加措无精打彩地来了。他坐在卡垫上,捧着咖啡杯发呆,对面墙上是《劫夺吕西普的女儿》,瘦骨伶仃站在一边的画架也在发呆。新野知道,昨天加措去帐篷区了。帐篷区在北郊公路旁,过柏油路是奶白色的电信大楼,刚修好一年,楼的墙面就裂开了一条大缝。一些乡下人从遥远的地方赶来拉萨朝佛,零乱搭几顶牦牛帐篷住,附近是一堆堆垃圾。
有一天,新野和加措到帐篷区写生,面前是一顶低矮的黑牛毛帐篷,门边盘腿坐着一个妇人,张着嘴笑,牙齿雪白,一个藏北汉子在烧茶水,三块石头支著一个平盖铝锅,清茶飘香。帐篷区旁边停着一台拖拉机,拖拉机手在追逐几个女子。那男人像公牛一样吼着,绕过那棵孤零零的柳树,抱住一个女人压在身下,手伸到皮袍里狠命地抓捏。女人尖叫,笑得喘不过气来。那女人躺在地上正好和加措目光对上,披头散发,是个五官端正,脸蛋红朴朴的姑娘,顶多十五岁。后来在一次转八角街的时候,新野和加措又碰上了这个女子。那姑娘正磕完一个长头爬起来,脑门和鼻尖上印着两团灰迹。目不斜视,两唇翕动,双掌合十又磕长头下去。
她叫德吉。加措偷偷摸摸去找过她三次。每次德吉的阿妈都坐在帐篷门边,嘶哑着嗓门儿向着灰暗的天穹唱悠悠的牧歌。昨晚,加措终于进到了德吉家的帐篷,德吉面朝里睡了。加措好像进入一个超凡的世界,一个温柔的声音在黑暗中呼唤他,双脚像离开了坚实的土地身子飘浮,想转身去到凉风习习的野外,但又被拽向前去。加措摸索着把德吉掀过来,两对眼睛莹莹发光。手忙脚乱揭开她暖烘烘的皮袍,奶子松弛,肚皮干瘪。加措愣一下神,还是做了他渴望做的事。灰暗的酥油灯光不知在什么时候照亮了帐篷,加措尴尬万分地看到,那个结实的藏北汉子,盘腿坐在帐篷门边,挂在腰间的刀子垂在地上,大拇指堵在鼻孔,响亮地吸鼻烟,头发蓬乱,看不见眼睛。加措惶恐起来,转头再一看,那躺着的分明是德吉的阿妈。
“我,我,德吉……”
怯生生挪步到门口,那汉子却递给他一串奶渣,地道的藏北货。凉风掀开一边帐篷门布,外面的天是酱紫色。
早晨,加措昏头昏脑跑出帐篷区,那是一些陌生的帐篷,一棵粗糙的柳树旁拴着几头牦牛,旁边是个乌黑的烂泥塘。一些帐篷里三三两两钻出些蓬头垢面的男女,忙忙碌碌,有的人摇着经筒沿柏油路向南走去。
现在,加措还坐着发呆,对面墙的下方各种油彩溅得斑斑点点。
“加措,想什么?”
“毕加索,呸!”
加措拿了两本画册,到阳光下的平台上画画,脚蹬在石墙上,翘着软皮铁椅,用碳心铅笔在速写本上胡乱涂些线条。屋里新野弹吉它,达珍东一句西一句唱歌。
星期四晚上,电视台不播放电视节目,新野和加措去大昭寺临摹壁画。
走到街上,那条小花牛死了,肚子浑圆,四蹄僵直伸开,几个转经的老阿妈还在给它旁边放些糌粑团。西边半个天空一片红光,远处的山峦切出沉甸甸的剪影,那边该是天的尽头,燃着炼狱的火焰。
转过街角,又是那个念经人。他低着头不停地嘀咕经文,转经的人熙熙攘攘。加措给他膝上放一个五分硬币。
这个念经人是从藏南来的,名字叫仁增班丹,加措吃过他的苦头。
藏历年初一的时候,加措早早来敲门,新野和达珍敛声闭气不开门,加措唱着酒歌等在门外。无奈何新野开了门,结果喝了三大杯冰凉的青稞酒。下午,新野和达珍从阿妈家回来,达珍蹲在一个青海人的小摊边上挑小钢精勺,喝咖啡要用。新野东张西望,一下看见加措扭动着胯往墙角小便,新野喊他一声,加措酒气熏人地过来,嘻笑着吐一下舌,指指地上,一条便溺像羊肚子里流出的肠子,直滑到念经人袍下。盘腿坐着的仁增班丹,闭着眼,嘀咕他的经文,膝上的经纸堆着亮晶晶的硬币。
回到屋里,加措和新野开心地笑,门外传来达珍一字一板的声音:
“他会诅咒你的,加措。”
天还没黑的时候,加措到井台打水,提着水桶刚到家门口,踉跄一个跟头,水桶摔了出去,屁股上跌满了泥浆,一只皮鞋,带子松开不知怎么飞了出去。达珍在屋顶哈哈大笑,身旁的干树枝上挂着好几条经幡,在风中扑扑摆动。加措拎着水桶又到井台重新打水,水桶从井下提升到一半,咚地一声,水桶掉进井里。加措气恼地踢了井栏一脚,井栏后转出长毛狗,向前一窜,长毛团中发出威慑的哼哼。加措一下跳开,破口大骂。加措的阿爸掀起门帘布,在矮矮的挡门板后面呵斥长毛老狗。达珍在屋顶冷冷地说:“明天等着摔三个跟头吧。”
新野从一个记者朋友那里知道,仁增班丹做过沙贡拉山丹达庙的堪布,熟读佛经,精通梵文。有一次文物办的一个专家转八角街,听到他念经,经纸上书写的是梵文。第二天文物办用“上海”车把仁增班丹接去了。文物办专门从北京请来一位研究梵文的副教授,副教授出了三张纸的考题,仁增班丹口笔不停,边念边写,还没有写完一张纸,副教授忙说不考了不考了,这老头儿可以做我的老师。后来听说仁增班丹做了文物办的临时工。谁知过了一个半月,仁增班丹又坐在街角的墙根下念经化缘了。
新野在南殿堂细心临摹壁画,头上仅有一支六十瓦的灯泡,眼睛吃力,画纸上辨不准色。新野让加措去找值殿喇嘛,请他给换个大灯泡。加措转过阴暗的殿堂柱子,来到点着酥油灯的供桌旁,一个喇嘛躬身在挑酥油灯碗里的灯芯,南大殿里传来喇嘛们伊伊呜呜唱经的声音。加措恭敬地请他给换个大灯泡。喇嘛转身,昏暗的酥油灯光映在他脸上,加措惊愕地看到,喇嘛黑黑的脸,眼睛里发出青光。加措赶忙回到新野身边:“喇嘛说,没有大灯泡。”说着直盯着新野眼睛看。
晚上,新野看书看得头昏脑胀,把藤椅搬到平台上,用达珍买的三倍儿童望远镜看月亮。青灰色的天空,星星都躲到遥远的地方去了,月亮却很明亮。月亮慢慢移来,越来越大,像小花牛青白相间的眼球,走进去看看,走到眼睛里去。身后传来呛着嗓子的咳嗽声,转身看去,咦,是加措的阿爸。身影蒙着清冷的月光,眉目浑浊。
“爸啦,您的病好了?加措呢?”
“我走得太累了,要歇歇脚。”
“是啊,爸啦每天转经走路太多。”
“孩子,你也带加措来看看月亮。佛说,六根清净才能归一,禅心无尘才能似月。”
“爸啦,您……”
“那个地方一片雪白,我喜欢那里。我走遍了八角街每一块地方,我知道要去的。糌粑不要磨得太细,酥油少放一点,至于青稞酒给带一壶来,塑料桶装的不要,有一种怪味,加措他知道,铜壶在柜子里。”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鸡啼,接着鸡啼之声此起彼伏,狗在黑暗中爆发出一阵怪声怪气的长吠。
加措阿爸不能下楼去了。屋顶上一片幽静,空气很凉,新野打了一个寒颤,“这怪老头。”
第二天中午,新野在屋里给达珍画肖像。绷着画布的画架孤独地站在一边,做了反光板。加措阿爸得了恶性痢疾,加措去照顾阿爸,有四天没有来画画了。
新野斜着画夹用碳条抹头像的发型,加措紧绷着脸进来了。
“新野君,我阿爸死了,昨天晚上。”
新野啊呀一声,转过头,看着加措。
三天以后的清早,天还没有亮,新野来到加措家。上次还是藏历年初五来过,加措阿爸不停地捧上青稞酒杯。屋里電灯昏暗,神龛前点着十几盏酥油灯,亮晶晶装净水的碗。地上盘腿坐着两个喇嘛,是从大昭寺请来的,念经超度死者的灵魂。加措的阿妈,在藏医院工作的舅舅,还在念小学的表妹,达珍和她阿妈,大家坐在卡垫上,女人们在低声抽泣。新野坐到靠里墙角的卡垫上,背后有一个白布包裹,于是就靠在上面,背上觉得有只手在轻轻挠他的脊梁沟,痒酥酥的。满屋子人都转过头看他。新野在想昨晚的事,他不知该说不该说。
天蒙蒙亮,加措一家人去天葬台,新野才知道,那白布包裹里包着加措阿爸。包裹那样小,跟重庆寄来的包裹一样大。
“加措,不该用塑料桶装酒。”
“为什么?”加措看看手中的塑料酒桶。
“爸啦说的,要用铜壶装酒。”
“什么?”加措惊诧地盯着新野灰亮的镜片,“你说用铜壶装酒?阿爸说的?”
“这……噢,没什么,走吧。”
下午四点钟,新野在大门口看见小花牛又活了,卧在那里吃草,眼里的神色安详,舒适。背上盖上了麻袋,最上面是一块白布,钢笔字迹“新野收”在牛背上一耸一耸地蠕动。
就在当天晚上十点钟,满院子的居民都听到一声尖厉的惊叫,令人毛骨悚然。
新野到平台上去,往铁皮漏水筒里小便,他抬头看去,满天星斗,唯独没有月亮。灯火星星点点的拉萨城,布达拉宫要是挂满彩灯,该有多壮观。新野懒洋洋转身回屋去,只见屋顶上一个白布包裹向自己滚落下来。
加措和院里的两个小伙打着手电来敲新野的门。
“新野君,刚才有一个女人在惊叫,晚上街上有醉鬼,出去看看。”
新野撕一块报纸擦他的油笔,坐在绷着画布的画架前。转过头,两片镜子幽幽闪光。
“哦,那去看看。”
(原载于1985年第6期)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