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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气球爆炸了

2017-07-18侯建臣

阳光 2017年7期
关键词:科长人事局长

葛冬冬至今不能确定那一天自己是不是喝多了。

那天早晨媳妇打电话说小姨子钻钻和她的男人杜生育要过来。小姨子钻钻的男人杜生育也就是葛冬冬的连襟,在南方当兵,是海军一类的兵,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回来最多的是他打到卡上的人民币。

好像是,葛冬冬和杜生育喝了不少酒。杜生育是军人,军人的酒量一般都大,加上有时候出海,在海上更少不了酒,杜生育的酒量也就与众不同。葛冬冬的酒量自然也可以,葛冬冬虽然是从陆军部队转业回来的,但他北方人的身体和北方人的性格,也让他成了酒中君子。

钻钻在一旁劝酒,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姐夫。她给两个人倒着酒,还撒着娇。一开始还有倾向性,也还有所顾忌,慢慢就含糊不清了。钻钻不光是劝酒,她也喝。好像最后三个人都多了……

葛冬冬酒量虽好,如果放在以往,他是不能随便喝的。葛冬冬以前是给局长开车的。

那时人们不叫葛冬冬司机,叫“地市级”。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有好多司机怕别人叫自己司机,别人也不会直接把司机叫成司机。这么一叫,大家都有面子。但无论怎么叫,葛冬冬都知道,自己就是一个司机。

单位没有成立车队前,是这么叫的。后来,新局长来了,认为这么大的一个机关单位,这么多车,没有统一的管理是不行的,就成立了车队。葛冬冬给局长开车,局长是单位最大的领导,葛东东就成了车队最大的领导——队长。

一般来说,一个单位的司机也是有等级的,给科室开车的司机是一个等级,给副局长开车的司机是一个等级,给局长开车的司机肯定是又一个等级。开车的人会因为坐车的人的等级不同而不同。

让葛冬冬当队长,是办公室主任给葛冬冬的面子。一个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尽管管着司机,但聪明的办公室主任一般是要给单位一把手的司机面子的。你想想,给局长开车的司机时刻跟局长在一起,有意无意就能传个小话、邪话、歪话什么的。再说了,办公室主任有时候想掌握局长的行踪,又不便跟局长联系,就得跟司机联络了。司机的重要性,办公室主任心知肚明。

当了队长后,人们就好叫了,直接叫葛冬冬“葛队长”。称呼里一带了“长”字,感觉就不一样了。从这一点来说,单位成立车队,似乎是专门为了给葛冬冬一个称呼似的。

因为工作关系,葛冬冬很少喝酒,只能看着别人喝。

对于别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对于葛冬冬,就是在受罪。因为葛冬冬好酒,而且海量。单位聚餐的时候,人人都放下工作,所有的车辆都停跑,那个时候的葛冬冬,真是豪情万丈,意气风发,不仅让他的下属们刮目相看,就是各科室的人、局领导们也扬着让酒精烧红的脸,朝他伸大拇指。

葛冬冬在上班时间是从來不会馋酒的,也不会背着领导偷偷抿一口两口。用他的话说,吃哪碗饭谋哪碗饭的事,开车,就得遵守开车的规矩。这也是对领导负责。

从这一点上看,葛冬冬真算是一个合格的司机。

有一天,偶然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葛冬冬的人生发生了变化。

领导一上午不在单位,看看中午了,还没有消息,葛冬冬就想领导肯定已经走了,他可以做自己的事了。以前领导饭局多,葛冬冬就得一直等着,陪领导出去吃饭。自从全市上下开始严抓中午吃饭喝酒的事后,领导就不经常出去了,只在单位食堂吃饭。即使偶尔出去了,也大多自己悄悄出去,不用葛冬冬开车了。因为上面除了治理吃喝,还清查车辆,看有没有公车停在饭店门口。如果让碰到了,就得说明车为什么停在饭店门口,这真是个很让人头疼的事情。所以大多数领导出去吃饭的时候,也就不用公车了,打个的就行了,也就几块钱的事,又不是出不起。

该是出事。

葛冬冬以前进局长办公室浇花都是趁局长不在的时候。局长不在的时候多,葛冬冬就出出进进的,有人来找局长,葛冬冬就说,不在。再有人问,到哪儿去了,啥时候回来?葛冬冬就作神秘状,看着来人说,我从来不打听领导的秘密。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一般来说,葛冬冬是知道领导干什么去了的,所以好多人想知道领导的事,还得把葛冬冬当成领导,时不时给一点儿好处。会做事的人,可能不给领导好处,但却总要给领导的司机好处。领导似乎不缺好处,司机却是有一点儿算一点儿的。

领导喜欢花,尤其喜欢枝繁叶茂的花。在领导的办公室里,有一盆君子兰,有一盆发财树,还有一盆一帆风顺。领导想当君子,但也想一帆风顺地发财。这一点只有领导心里最清楚。也许别人也看出来了,但是不说,进来后,看见君子兰,就说:清清雅雅,谦谦逊逊,真有君子之风也。领导就浅浅地笑笑。

葛冬冬像侍弄汽车一样,把领导办公室的花侍弄得生机勃勃。

一上午也没有见到领导进办公室,以为像以往一样,上午在省委或者政府开会,中午跟人一块儿吃饭去了,没有回来。

葛冬冬在离开之前啥也没想开了领导办公室的门进去。

那株君子兰这几天有了要开的意思,几个枝上结了花骨朵,都要在这几天开放。葛冬冬一是浇浇水,再就是看看哪一朵开了,如果花开得太大,得拿根棍子支支。葛冬冬做这些是内行,他家里也养着花,妻子从来不管,都是他管。儿子和妻子给他起过一个名字,叫花农。这个名字好听,有好多人的名字叫花痴,葛冬冬想想,觉得还是花农好一些,花痴多少是有了贬意的成分在里边。

要是葛冬冬动作慢一点儿,也许会听到些什么,但进门的时候,司机小张叫了他一声,说是请他出去吃面。

小张是刚来单位不久的年轻司机,小张经常请葛冬冬吃饭,虽然不是啥好东西,也就一人一碗面,外带一个丸子、一颗鸡蛋、两根豆腐干,但重要的不在于吃什么,而在吃饭的过程。一个年轻的小司机请车队队长吃饭,多少带了一些巴结的意思。

食堂的饭葛冬冬不想吃,正思谋着出去吃啥呢,小张就叫了。但门已经打开了,还是要把准备做的事做完了的,做完了事再出去吃饭也不迟。

葛冬冬想着吃饭的事,他想这一次不吃面了,离单位不远的地方新开了一家云南米线,好几次从门前路过,看见里边的人都很多,或许真的味道不一般。葛冬冬以前也吃过米线,但他吃不惯那种味道,搁一些米线,放几根煮熟了整菜,清汤寡水的,总感觉是在一碗清汤里下了一些烂七八糟的东西。不放一点儿辣椒太没味道,放了辣椒,葛冬冬又会犯痔疮病。

想着这些,他就径直进了领导的办公室。

也是里边的人事儿做得太专注了些,或者根本就没有想到有人会在这一刻进来,事正做在兴头上,已经陶醉其中了。很像是一些开在春天的花,光顾着开了,兴致勃勃地开,风情万种地开,却不料有一股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就刮过来了。

葛冬冬是提了也拿了棍子的。他匆匆忙忙地走向花,但他的耳朵和眼睛却被打劫了。

那两个人,正泥鳅一样滚在床上。

葛冬冬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一个单位里,人们都是同事。领导跟单位所有的人也是同事,上下级关系的同事。同事之间当然也有关系不一般的,比如一些特殊的重要部门与领导的关系。如果是同性,问题不会太大,如果是异性,似乎就会多出另外一层意思。

或许没有,但因为接触多,在人们的眼里似乎就有了。因为在人们的眼里有了,或许慢慢地真的就有了。

领导和人事科长的关系,一直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说是同事关系,这同事关系就不是一般同事关系能概括得了的了。单位人事方面的事多,领导又直接分管人事这一块。所以领导和人事科长经常一块儿出去开会,一块儿出去陪客人吃饭。时间久了,人们都认为,领导和人事科长肯定不是一般的关系。

葛冬冬知道领导和人事科长的关系不一般。

葛冬冬也是领导身边的人,他知道常在领导身边的人是谁。但葛冬冬的处事原则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该自己操心的事尽量不操。

葛冬冬努力开好自己的车,安全地把领导从一个目的地送到另一个目的地。葛冬冬认真地管好车队的事,让别的司机也开好自己的车,并让单位的车能安全顺畅地运转。

当然,葛冬冬还给领导的办公室浇花,他的细心总能让领导办公室的花枝繁叶茂。许多来见领导的人见了这花,就一个劲儿地说:这花儿……这花儿……这花儿真是……哈哈哈……

葛冬冬常拉着领导和人事科长出入公开的或者不公开的场所,人们说什么,葛冬冬知道,但葛冬冬没有更多地去想那些事情。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流言也是语言的某种存在方式。常看专门刊登励志经典文章的《读者》《青年文摘》之类的杂志,葛冬冬很容易就总结出了这种观点。

但知道跟面对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事情。

知道一件事情,是隐秘在内心的,即使所有人都知道的一件事,只要没有人挑明,这件事情就会是一件似乎有似乎没有的事情。但当两个人或者更多的人同时面对了一件事的时候,这件事情就是一件真实的事情了。无法回避,也无法隐藏。

葛冬冬親眼见证了一件事情。而这件原本只是两个人才能面对的事情,葛冬冬却意外地成了第三个人。

当葛冬冬出现在两个人面前的时候,不仅仅是葛冬冬吃了一惊,床上的两个人也吃了一惊。有好多事情原本就是梦,比如两个人在床上的事,过去了,就成梦了。但当这个梦里出现了另外一个人的时候,这个梦就一下子变得现实起来。

“你……”领导如梦初醒地看着葛冬冬。

人事科长捂住了脸,但肉还露在外边。这一刻,她可能觉得脸比肉更重要一些,就扯了床单的一个角盖在了脸上。一条腿还压在领导的身下,一直抽一直抽,一直没有抽出来。

葛冬冬以为走进了梦里,但真切的场面更让他相信这是现实。“我看看花儿,我只是看看花儿……这几天花儿要开了,我只是看看花儿……”

葛冬冬现在最需要做的是马上离开,可是他站在那儿,呆了一样,一个劲地说着同一句话。他说话的时候,盆里的某一朵花还真的就开了。那是一朵奇特的花,在场的三个人都感觉是在做梦的时候,它竟然开了,而且还开出了响声,这响声让三个人同时把头朝着它扭了过去。

因为曾经面对过,所以已经无法再面对。

葛冬冬离开了原来的岗位,被提拔到一个基层单位当了副手,也算是得到了重用。

这是多年来没有过的事情,领导的司机在面子上可以是很荣耀的,人们给领导面子,也就给司机面子;人们给司机面子,也就是给领导面子。有好多司机,给领导当司机的时候,人们给足了面子,但他不清楚那是给领导面子,当他不再是领导司机的时候,以为别人还会给他面子,结果弄得很没面子。这个时候,他会大骂,并说人人都瞎了眼睛。

领导的司机会得到许多物质上和面子上的好处,但最终能得到一个实际的职务并不容易,而且大多数司机都是工人身份,也没有提为事业单位干部的基本条件。但不知道是采取了什么办法,领导把葛冬冬安排在一个还算不错的下属单位,并让他作了只有干部身份的人才有条件作的副职。

葛冬冬知道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领导能这样安排他,看来领导为他的事确实动了脑筋。从当司机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想到他还能混个一官半职。尽管是车队队长,但那是临时的,没有级别,也不用报任何部门审批,等领导换了人,队长也就该换人了。

“你看这么多年了,你也是我最亲近的人,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到下边去好好工作吧,也许还会有机会的。”领导语重心长地对葛冬冬说着,眼睛却一直看窗外的某个地方。

葛冬冬也看窗外,窗外是一棵老杨树。入夏以后,老杨树上的絮就开始飘了,现在外边到处的都飘着杨絮,树上的杨絮还没有落尽。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落尽。”葛冬冬听着领导的话,却莫名其妙地这样想着。

葛冬冬走后,年轻司机小张接替了他给领导开车,并顺理成章地成了车队队长。

收拾办公室准备离开的时候,葛冬冬想请小张出去吃面,小张拒绝了葛冬冬,他说没时间啊,领导说不准啥时候要出去,万一正在吃面领导叫了,那不是要惹领导不高兴吗?小张说的很在理,口气跟以前葛冬冬跟小张说的话语气一样。

葛冬冬就有些索然。

葛冬冬到那个新单位报到的时候,单位的人都是以迎接领导司机的表情迎接他的。大家都带着笑,就像领导来了一样。尤其是单位的一把手,握着葛冬冬的手,一个劲地说着欢迎的话。

给领导当司机的时候,这个单位的领导想找领导的,就是以这样的表情跟葛冬冬说话的,明显是带着讨好的成分。现在不同了,到了这个集体里,葛冬冬和这一群人已经没有距离。当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人们也就当一个身边的人一样对待葛冬冬了。尤其是单位的一把手,以前是隔了山看葛冬冬的,也是有求于葛冬冬的。但一个人的价值,有时候是体现在其实用性上的,你无法恒定一颗土豆的价值,当你面临饥饿夺命的困境时,一颗土豆远比一块狗头金更有价值。现在葛冬冬向狗头金迈了一步,却失去了当年一颗土豆的价值。以前,葛冬冬的背后是局长的影子,现在葛冬冬的背后,只是一只人造革靠背椅子。当背景发生了变化,人的价值也就截然不同了。

葛冬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和失落。

排解失落的方式有好多种,比如寄情山水或者沉迷于某种爱好,从古至今好多失意的文人就是靠游山玩水或者舞文弄墨排解政治上的失意和寂寞的。还有的,则是想尽各种办法、使尽各种手段,延续或者找回过去的得意。

葛冬冬不是文人,初中毕业就进了部队,当了一名普通军人。经过部队的锻炼,充其量也就是高中文化水平,有空的时候看点儿书,也就是那种休闲娱乐的图书。如果不是情况发生了变化,葛冬冬会在司机的位置上终其一生。用一个老司机夸张的语气来说,就是“赶了一辈子车”。有好多年龄大的人还喜欢把司机叫成“赶车的”。

面对现状,葛冬冬得采取其它的方式,把他的失落填补起来。葛冬冬也要让新单位的人们知道他与这个单位的别人不一样。

首先是曾经不一样。领导会接触好多領导,领导的司机会接触好多领导的司机。领导司机的能量,通过与其它领导司机的接触,社会关系得到了扩大。会来事的,会通过这层关系处理好多大大小小的事情。也有的,经常在领导身边,跟一些与领导经常接触的领导也处得不错,所以俨然就是领导本人。

许多单位,人们直接把领导的司机称为“二把手”。在局里的时候,有人就直呼葛冬冬“二局长”,葛冬冬当时嘴里说着“不敢当”,其实心里却是很受用的。

而司机这个社会层面,更了解上层和上层人物的许多内幕消息,葛冬冬通过他了解到的东西,给这个封闭的事业单位的许多同事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比如某个人要评副高,要先跟哪些人打招呼,要打通哪几道关节;比如某个人想办低保,需要花多少钱可以办成,多了当然不愿意,少了又怕解决不了问题,掌握到不多不少的程度,是需要了解情况的人点拨一二的。

其次是现在也不一样。葛冬冬想体现出现在的不一样,想来想去,就是要得到别人得不到的实惠。

一个事业单位,大多数职工没有提拔的可能,都是吃专业饭的,对行政职务看得很淡,况且,本单位的领导也很少有能提拔本单位人的可能。正职都难,就不用说副职了。所以,当了这个单位的副职,也就等于养老了。不大的单位,副职就有四个,大多数职工一般也不把副职当个领导看待,对葛冬冬也一样。

单位的杜妙跟葛冬冬走得很近,有事没事到葛冬冬办公室坐坐,顺便擦擦桌子、拖拖地什么的,这多少让葛冬冬心里平衡了一些。杜妙属于单位里没有专业的人,平时没有什么事,别人看不起他,他也看不起别人,总是一个人出出进进。葛冬冬一来,两个人倒走得很近。

杜妙别的烦心事没有,他有固定收入,妻子在一个银行上班,花钱不愁,觉也够睡。只是有一点,他的孩子学校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没事闲聊的时候,跟葛冬冬说起了这件事,葛冬冬一拍桌子,说这么点儿事还愁?杜妙就说领导你有办法?葛冬冬又拍拍桌子,这点儿事还真不是事,包在我身上了。听了葛冬冬的话,当时杜妙的眼里就放出了从来都没有过的灿烂光芒。

话是说下了,过后想想,葛冬冬心里还真是没有一点儿谱。他也就是沿袭了以前当司机时的习惯,那时候给领导当司机,常跟其它单位领导的司机在一起,闲得没事就坐在一起闲聊海侃,有某一个司机说想办一件什么事,另外的司机就会拍拍大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包在我身上了。这话一说,也就在其它司机的面前挣了很大的面子。至于办到办不到,求的人也没当回事,办的人可能说完也就忘了。即使再问起来,也只是打个哈哈,说有这事吗?真的有这事吗?这么一说,也就过去了。

这一次不是打哈哈的事了。当天晚上,杜妙就请葛冬冬在市里最高档的酒店吃了饭。为了陪好葛冬冬,杜妙还请了几个比较好的朋友专门作陪。饭菜点的是高档的,酒也是高档的,在醉眼蒙眬的状态下,葛冬冬坐在正面,在别人毕恭毕敬的目光里,他有好几秒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酒喝完了,口也夸下了,第二天酒醒以后,葛冬冬就有点后儿悔了。这件事情,还真是没有个头绪。

推开人事科长办公室的门的时候,人事科长吃了一惊。

以前常在一起开个玩笑什么的,也没有什么。自从那件事以后,两个人见了面就不自然了。葛冬冬调到下边以后,很少到局里,一是见了面,自己感觉不知道把自己当个什么角色,另外也是怕碰到一些人,免得尴尬。

而人事科,葛冬冬是一次也没再去过。

“葛队长……”人事科长刚说到这儿,觉得不对,就改口说:“不,是葛所长,你好。”

以前叫什么都觉得无所谓,有时候是真的叫,有时候是在开玩笑。但现在听到这些,葛冬冬感觉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但再想想,人家不这么叫,又能怎样叫呢?总不能直呼其名吧。

“啥队长所长的,咱们还用得着客气啊?”葛冬冬说。葛冬冬说这话,也没有什么意思,以前常跟领导出去,人事科长跟领导走得近,他也就跟人事科长走得比别人近了一些。

“葛所长有啥指示?”

“郝科长这话说的,我不敢指示哈。到了上级机关,向上级领导汇报一下工作才是真的。”

“在所里还不错吧?也是领导了,总比在这儿强多了。”

“嘿,强不强的,也就那样了。”葛冬冬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时间长了,来看看郝科长,不过还真是有点儿小事得麻烦科长。”

“你说你说,只要是能办到的事,我一定办。”人事科长知道他是来办事的,心倒是安了一些。

“我一个兄弟的孩子,学校毕业后找不下工作,一天缠我缠得不行。我寻思了一下,我们单位现在工勤人员正缺着,郝科长看能不能……”

人事科长以为是评职称或者工资调整方面的事,听完葛冬冬的话,她一时没说话。单位进人,不是一般的事,得有机会才行。即使进人,也得通过市人事局。正式干部编制的人员,逢进必考,工勤人员倒不是太严格,但也不太好操作,首先得把人事局这一关打通。

见人事科长不说话,葛冬冬就说:“如果不好办,就不为难科长了。我主要也是来看看科长,顺便提一提这事的,我也知道,这事确实是不好办!”

“不是的,我是在想,这事吧,首先得和人事局通好气,还得局长同意,你看……”

“人事局还得靠郝科长多想办法,至于局长,我倒是也能去找,只是我觉得有郝科长就行了,只要你同意了,局长估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你说呢?”

人事科长的脸一下子红了,不知道该说啥才好。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个事情只要郝科长肯帮忙,就不会有啥问题的。局长也不会卡住我的事情吧,你说呢?”

那件事没有发生以前,人事科长和葛冬冬在交流上还是比较随意的,但那件事发生之后,一切都变了。现在葛冬冬在语言表达上,似乎也变得不自然起来,他每句话后面加一句“你说呢”,只是觉得不知道怎么更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而加的一个感叹句,可是在人事科长听起来,却像是带着向前逼近的语气。

“我试试吧。”人事科长在沉默了好长时间之后说。

人事科长从来没有这么被动过。

葛冬冬提出的这件事,也不是太难办。这么多年了,人事方面上上下下都还是能搞定的,况且也不是一件多么大的事。领导那儿也是她的一句话的事,顶多领导对她说一句“不要太出格噢”,然后朝她笑笑。领导的这一笑,也有几年了。也是在办一件什么人的工作关系的事情的时候,她做得手脚大了点儿,许是领导有所风闻,就当面对她说了这么一句“不要太出格噢”,然后朝她笑笑。在她正想着怎样答复领导的时候,她已经成了领导的怀中之物。她本能地要做出一种什么动作,但领导一边动着,嘴里还不停地说着那句话,领导的那句话就像魔咒,让她一直服服帖帖地跟领导肌肤相亲。当然,在事做到重要的关节上,她也会朝着领导笑笑,然后对正在忙碌的领导说出“不要太出格噢”这句话来。

葛冬冬离开后,人事科长瘫在椅子上好长时间没有动一下。

这是一种无奈,或者说是一种失落。

从干人事工作后,一直是受人尊敬的。因为人事都是涉及个人的事,许多年形成的习惯,人们可能对大家的事(或者称公事)不太上心,但对个人的事却是要一件当一件认真办的。而人事部门做的是涉及个人利益的事,比如升职提级,比如评聘职称,比如考评登记……没当科长的时候,尽管没有事情的决定权,但却可以通报消息、可以在材料的准备上给以指导、可以在关键时候指出一条捷径。为此,方方面面都让人们敬着!当了科长后,就更不一般了,再加上多年的老人事关系,上下通达,真是滋润得水鲜油亮。

而在某一天之后,她的生命之船更是顺风顺水了。

可是,可是……

无奈和失落过后,她又是莫名的愤怒。愤怒什么,她一下子想不明白,但却是真的愤怒。她反锁起办公室的门,对着镜子双眉倒竖,怒目圆睁,活脱脱是两个金钢在对视。然后,走到桌子边,把葛冬冬临走时放在桌子上的一个鼓鼓的信封扔在了地上。

这算什么?是命令我吗?是要挟我吗?想到这儿,她又上去用脚踩住了那个信封,像是踩着某个人一样,使了全身的劲,差点儿把脚崴了。

不成敬意,望领导笑纳。葛冬冬把信封放在桌子上的时候,还说了一句电视里或者戏剧里的台词。葛冬冬是想把气氛调节一下,人事科長听起来,却莫名地感到了重重的讽刺意味。

人事科长想说一句推辞的话,至少应该说一句表示客套的话,但嘴张了张,嗓子卡了什么东西一样,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葛冬冬从局里离开的时候,领导郑重其事地跟他谈了话。领导很感谢他在这几年里陪着领导的日子,也感谢他给领导做了好多事情。

领导指的事情,不仅有单位里的事,还有家里的私事。

司机一般都是领导最贴心的几个人里的一个,有好多司机,看似工作关系,其实就是领导的一个家人。领导的好多事不避讳司机,而且领导好多别人不能办的事,也直接托给了司机去办。

领导跟葛冬冬说,尽管到了那儿,其实还是一家人,好好干还有前途。有啥事常来跟我说说。

葛冬冬临走的时候,给那几盆花松了土,又浇了水。君子兰已经开花了,开得很艳,把枝条都压得支撑不住了,葛冬冬找了几根棍子,从四周支了一下。

走出领导办公室的时候,葛冬冬感觉领导在看着自己。他好像听到了那几盆花跟他说话的声音,他感觉那声音不是“再见”,而是其它一句什么,走出去好远了,他想想清楚是什么,却一直没有想出来。

葛冬冬曾经恨那张床,似乎是那张床让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也似乎是那张床让他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事情。

“但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这是葛冬冬的朋友孟一的简易辩证法。孟一让许多坏事变成了好事,他有这方面的能力,也有这方面的经历,所以在葛冬冬失落的时候,他适时地抛出了他的辩证法,并对葛冬冬耳提面命。

孟一看上去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闲人,一天无所事事,东游西逛。但孟一穿的是名牌,出入的是高档饭店和娱乐场所,说话做事体现出来的气派非同寻常。孟一常常来葛冬冬这儿转转,似乎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闲转。葛冬冬一直在寻找孟一为何一直如此气派的理由,却一直没有找到。

其实也不用找了,在有意无意中,孟一直接把理由送到葛冬冬的跟前了。孟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了局里有一个专款采购计划,专款计划一般都很大,有好多人都在盯着这块大蛋糕。不采购的时候,风平浪静,一到要动真格的了,各方面就都闻风而动,各种关系网各种人际圈儿上的链条开始转动,有好多想都想不到的大人物都会插手进来。

你给领导服务这么些年了,也该利用一下了哈。孟一对葛冬冬说。

领导这不是已经给我安顿了?葛冬冬说。

安顿个屁,一个烂副科,还不是打发你!

孟一戳到了葛冬冬的痛处,他也一直感觉不对,但具体不对在什么地方,还真没想出来,孟一这么一说,突然就有什么东西从心底往上涌。可不是嘛,自己都五十多奔六十的人了,给个副科,要权没权要利没利,还不是平平淡淡就退休了?不说别的,待在这个位子上,连以前的人脉都没有了。

领导这么做肯定也有领导的难处,你得体谅领导;但需要领导招呼的时候,也得去找他,要不谁还想跟领导走得近?人跟人处,是有处的价值的,那些低声下气、忍气吞声的人,谁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你以为当奴隶的人真的有奴性?错了。有的是没办法,被人逼的,有的人是被自己逼的。被别人逼的人,是因为自己不是别人的对手。被自己逼的人,是有所图。你现在不趁着领导还有权有势,得到你的回报,过了这个村你连庙也住不上了,更别说店了!

葛冬冬听得直点头。他一直以为孟一就是一个闲转的主儿,却原来有着这么不一般的见解。他终于明白了,这个人吃香喝辣耍派头还真是有他的充分理由的。

“这是一条大鱼,人人都想吃,但不一定人人都能吃到。就看谁抓得准抓得狠……”孟一说。孟一告诉葛冬冬,专款采购的事,盯的人确实多,因为人们都知道这一块要么没有,要有就很大。而且专款采购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像单位零散买东西那样,既琐碎,又利小。而专款采购的东西,都是上面拨给下边,上面的人不太在意质量之类的概念;下面的人呢,也是白吃馒头,白吃的东西,也没有资格挑三捡四。

“该出手了,老兄。”孟一最后意味深长地对葛冬冬说。

杜妙的酒宴没有白费,杜妙投在葛副所长身上的辛苦也没有白费。

不久以后,他的儿子就一身崭新的打扮到单位上班来了。这对于一个在市里没有靠山的普通职工来说,真的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单位还有好多人的孩子在家里待着当啃老族,也当烦老族。在父母家里吃着喝着,还要埋怨父母,抱怨社会,觉得父母和这个社会亏待了他们。包括所长的孩子,没上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看不起他父亲这个小所长了,也看不起这个北方的不算小的城市了,在外地上大学的时候,曾意气风发地说,今生决不再回到那个没有生机的城市。那话余音在耳,他却已灰头土脸了。先是在北京打工,以为一个大学生很吃香似的,却处处碰壁,勉强在一个文化传媒公司干了几天,终因实际工作经验和能力不够,卷铺盖走人。搞了一个对象,已经处理掉肚子里三个孩子了,因为没有稳定的工作,仍然结不了婚。让当所长的父亲恨不得见人就下跪,只要能给他儿子解决个工作,哪怕去当门卫!

所长也打算过让自己的孩子进这个单位,但跟许多人说过,都没起作用。好多人的孩子也等着,见所长的孩子都没有着落,也就没有啥办法。可是这个什么都不突出的杜妙却在不知不觉中就把孩子的事情解决了。

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许多人都在问,但许多人都看见了杜妙的儿子拿着让人眼气的报到证来报到了。这还能有假?尤其是那个平时在别人的眼里根本就不存在的杜妙,脸上的笑都成了春天灿烂的花了。

杜妙一开始也不相信,但有时候瞎猫撞上死耗子的事还真是有。撞不上,是正常的,撞上了,那绝对就是意外的惊喜。杜妙当时跟葛冬冬说起给孩子解决工作的事,也就是随便撞撞运气而已,这一撞还真就撞成了。杜妙和老婆当天晚上高兴得都要疯了。

葛冬冬也没有想到。他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所以当这个结果突然降临的时候,他也愣了好长时间。

自此以后,杜妙更是把葛冬冬当成了恩人,时时挂在嘴上,处处恭敬有加。单位的许多人受了啟发,也不像刚开始那样看葛冬冬了,有好多人自从葛冬冬来了后,连招呼都没有打过,也一下子有了一百八十度或者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儿。

当生活被越来越现实的问题所困扰,人们更注重接近一棵能打谷子的苗。从上面机关下来的人,谁都看不透人家到底有多大的能量。也就是说,一潭没有波澜的水,谁也无法预知究竟会有多深。

而葛冬冬也确实没有辜负大家对他的期望。

单位里的人的许多小事在他的关照下迎刃而解。

比如有人的车被交警扣下了。跟葛冬冬说,他说是小事。

有的同事家属的营业执照年检过期,想检检不了,跟葛冬冬说了,葛冬冬说这事好办。

有人外地来了朋友想到本市的旅游景点转转,又不想花钱。葛冬冬一个电话就解决了。

这些事对葛冬冬来说,真的都是小事,跟领导这么多年了,认识的人自然多了,又不是什么很原则的事情,一个电话或者跑一趟就办了。

当然也有办不了的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莫非还有万能到什么事都能办到的人?

在这样的一个基层事业单位,能把许多小事办了,就不是一般的人了。何况,葛冬冬还真办了一些不一般的事啊!

如果那些小事不算什么事,另一件事真是让人们对葛冬冬刮目相看了。

“流油的肥肉,你不吃,别人就会抢着吃掉。咱不能全吃到嘴里,至少也要争得一大块。人的世界,就是动物的世界,动物世界的法则就是,占有能占有的,抢夺可占有的,觊觎别人碗里的。你不去争,没有一块肉会平白无故地掉进你的碗里。想天上掉下馅饼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傻子。”孟一滔滔不绝地说着,孟一仍然在鼓动葛冬冬争那一块专款采购的肥肉。

葛冬冬还真是不敢想。那么大一块肥肉自己能抢到?那么大一块肥肉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呢?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抢不到?你没有去拼,怎么知道你的刀不锋利?”孟一以一步一步推进的方式,激励着葛冬冬这一把钢刀。

“况且,你在领导身边待了那么长时间,你想想,领导就是你的突破口。只要领导同意了,你这事情就成了。”

“那招标的事……”

“这个你就不要想了,只要领导同意了,这事基本就成了。”

“竞标的单位很多,你觉得……”

“这个你放心,你做你的前期工作,招标的事就全交给我了。你以为招标会很严格?也就是走个形式,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有些标只要定了,别人招上,那肉也不好消化,所以,聪明人一般是不会硬啃烫手的山芋的。你明白吗?”

葛冬冬当然明白,但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下手。

跟领导的时候,也有许多事情是领导替他办成的。小事他能办,但有些事情,他真办不了,就得有求于领导。领导在适当的范围内,也会给他办成。有的事,可能也就是打一个电话就解决了,比如葛冬冬小姨子孩子上学的事。孩子要上初中,一般按学区上,分在哪个学区上哪个学区的学校,但有办法的人都要把孩子转到市里最好的几所学校。这个事葛冬冬不办不行,老婆跟他说这个事你说啥都得办成。葛冬冬说难啊,我就一个司机而已。别的事可以推开,但这个事你得上心去办,我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办我跟你没完。葛冬冬心里说,你说废话,我白耕着人家的地,还能不尽心竭力给人家去办?你以为我是光给小姨子办事啊?你傻去吧你。

办了小姨子的事,既取悦了老婆,也让小姨子高兴。葛冬冬何乐而不为?但这个事靠他的能力还真是办不成。跟领导一说,领导就答应了。领导打了几个电话,联系了几个人,就成了。也没怎么花钱,葛冬冬就是给办事的人送去了两条香烟,烟还是领导从抽屉里取出来的呢。跟小姨子说了事已办成,小姨子高兴得蹦起来在他的脸上“嗞儿”了一口,吓得葛冬冬赶紧回头看,幸好老婆不在身边。

小姨子问他需要给人家送点儿什么,葛冬冬头一甩,说送什么都由我解决了,也没有付出多少,跟你没关系了。小姨子为了感谢葛冬冬的无私奉献,抽了一个空当,也好好地为葛冬冬奉献了一回。

这一次不一样了,离开了领导,而且又是这么大的事,葛冬冬想想觉得真的应该好好合计合计。

十一

人事科长是在葛冬冬找她办第N件事以后,跟局长说起来的。

“这成什么了,好像我成了他的榨油机!”人事科长气愤地说。

人事科长是真的受不了了。

人事科长的忍耐力在葛冬冬的身上已经达到了相当不错的程度,这一点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终归以前处得还是不错的,出于情面,办一件两件事也是正常的。但当左一件右一件的事情没完没了的时候,那就不是简单的帮忙了,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有了要挟的意思。

“亲戚孩子的事、朋友同学的事、单位同事的事……就差把邻居大爷大妈的事都做了。这做得是不是太过分了?”人事科长的语调一开始很高,最后似乎是要表达无奈,语气一下子落下去了。

局长没有说话,一直看着窗外的一个什么地方。人事科长的话,他一字一句地印在了脑子里。确实是,这个葛冬冬——他以前的司机,确实是有些过分了。

也就是给自己当过几天司機嘛,又不是立下了多大的汗马功劳。想当初,自己对他也是不错的,小恩小惠随时也给他,还有一些他解决不了的事,也都替他解决了。人人都有胃口,但这人的胃口怎么这么大呢?让局长更生气的是,专款购货这么大的事,葛冬冬竟然也伸出手了。为了这个业务,政府的一个副职给他打过招呼,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也破例也来找了他。当然,不管谁找了,局长还是倾向于把这项业务给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他的老领导,在他的仕途生涯中,这个人可以说起了很大的作用。如果没有这个人,他不会走到这一步。老领导退休后,从来也没有给他添过麻烦,这倒使他很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替老领导做点儿什么,但老领导不说啥,他也没法主动做。老领导退休后不久就到南方的一个城市居住了,他连去家里看看的机会都没有。尽管每年过年的时候总要给老爷子打个电话,但他终究还是觉得心里愧愧的。有时候,报恩也是感受幸福的一种方式,当一个人知恩图报的时候,想报而不得报也是一种折磨。正好,在专款采购的事上,老领导替别人跟他张嘴了。

谁会想到葛冬冬竟也瞅上了这块儿肥肉。

尽管自己心里也有气,但看着人事科长嘟着嘴的样子,局长还是笑了起来。人事科长这样的时候不多,她一般在外人的面前显得很威严很庄重,只有在局长面前,才显出了这种小女人的味道。

“笑啥笑?”

“忍不住就笑了。”

“我说的不是人话吗?”

“怎么不是呢?人事科长是干人事的,说的能不是人话?”

“你说是不是啊?这人,有没有完的时候啊?”

局长看着人事科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在想那天他应该是从里边把办公室的门插住了,怎么葛冬冬就进来了。再细想想,又好像并没有插,只是随手带上了。当时好像也想到要插了,又想想,觉得没必要,到中午了,不会有人进来。这一大意,竟然就大意失荆州了。想想,自己一生都是很谨慎的,怎么那天就大意了呢?局长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应该不会再有了吧?”局长对人事科长说。

“还真说不上来,每一次他来,我感觉自己就一丝不挂了……”

局长何尝没有这样的感觉,但他还是打趣说:“你不是穿得挺多吗?我都没有看出你一丝不挂来哈!”

“他要是再这样,我……我……就……”人事科长说到这儿,没有话了,想想,还真是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能做什么。

“不会了,我想是不会了。”局长意味深长地说。局长的表情人事科长一般是能解读懂的,从局长的这句话里,人事科长似乎听出了一些什么味道……

十二

葛冬冬的好事接连不断。

用年轻司机小张的话说,这家伙撞上了狗屎运。

年轻司机小张曾经不甘心作一名司机,好赖也有一张大学文凭,也在某一个不算好的大学里张扬过青春与理想的激情,还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念过一句自己改编的诗句“数风流人物,还看张涛”,其豪情若此,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终会成为一个司机。就现在这个司机的位子,还是他的父母亲托了一个远房亲戚花了若干的心血、口水和银子得来的。到了单位他才明白,在目前的状况下他只能做一个司机。不过,葛冬冬的一系列辉煌成就,倒让小张觉得当司机也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机关里那么多的主任副主任科长副科长们,有的快混了一辈子了,也就混了一个好听一点儿的头衔而已,不见得有几个就风光过了他的前辈——司机出身的葛冬冬。

专款招标采购设备的事,在孟一的精心操作下,在葛冬冬的具体努力下,披荆斩棘,最终得以成功。葛冬冬专门去感谢局长的时候,他曾经的领导意外地朝他笑了笑,且笑得意味深长。领导还从来没有这样跟他笑过,这一笑,倒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总也想不透其中的意思。

但想归想,反正事情办成了。这件事情既体现了葛冬冬非同一般的能量,也使他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经济收入。

志得意满的葛冬冬破例在家里与老婆小酌一番,并少有地温存了一回。趴在老婆的身上,葛冬冬的眼前却一直是小姨子光崭崭的脸蛋和脸蛋上坏坏的笑。

厅里专门给所里拨了一笔钱,要所里建设活动场所。本来嘛,既然是所里搞建设,所领导应该有自主权,可以决定工程由谁负责。但建设开始的时候,局里有人就跟所领导沟通过了,让葛冬冬具体负责工程建设的管理协调工作。

“从局里下去的,专业方面的业务不熟悉,就让他先负责这一块吧,你说呢?毕竟葛冬冬在局里的时候当过车队队长,也算是精于后勤工作吧。当然啦,这都是局领导的意思。”有人特意跟所领导说的时候,所领导骂脏话的心思都有了,但权限所限,还是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然后用力地咬咬牙,脸上挤出一丝顺从而无奈的笑来。

其实,人的豪气有时是唾沫压下去的。当许多人抱怨时势的时候,抱怨运气的时候,抱怨老天的时候,抱怨别人的时候,却恰恰忘了抱怨一下自己的唾沫。

葛冬冬正式出任场馆建设工程办主任之前,所里的一群人专门在市里的一个星级饭店里摆了一桌,以示祝贺。杜妙是具体组织者之一,其它几个人也是通过杜妙和葛冬冬走到一起的。大家都是喜欢选择云头的,却一不小心让杜妙这个平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的人率先选择了这一块有雨的云,并享受到了雨的润泽。

酒酣耳热之时,葛冬冬醉眼蒙眬,嘴里喷着酒气,对一干围在他周围的金刚们进行了任务分工。

孟一也没闲着。孟一现在成了葛冬冬的左膀右臂,或者说孟一成了葛冬冬的“诸葛亮”。孟一深谙市场之道,看上去他没有正式的工作,但他的正式工作其实就是游走在工程之中、项目之间和各种各样的审批部门、决策部门、决算部门、审计部门之间。他了解各种漏洞,他明白各种规则(主要是潜规则)。他也知道怎么样玩规则。葛冬冬弄不懂的事情,孟一全懂,当葛冬冬掌握了工作的主导权,两个人正好珠联璧合。

或许是太过顺利了,葛冬冬办了那么多的事情,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办。那就是他儿子的工作的事。

按理说这个事他不应该忘记,平日里他和老婆经常说的事就是孩子的工作,他们的共识也是,只有孩子工作的事才是至关重要的大事。解决了儿子工作的事,别的就无所谓了,自己和老婆两个人都有工资,养老自然不会有问题。

也或许是葛冬冬就没有把儿子工作安排的事当成一件难办的事。那么多事都办了,还办不了自己儿子工作的事?這听起来让人不可思议。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还真是发生了。

葛冬冬前一段找局长办事的时间还不是很长,他不大好意思再去找局长,怕让局长给脸色,就又先去找了人事科长。这一次人事科长也没客气,或者真是难以再解决这个烫山芋的事了。毕竟一个局的人事科长的办事能力也是有限的,你不能以为她真有榨不完的油,你也不能期望她会永远那么温顺,像一匹牝马一样让你一直骑来骑去。

“我就是一个科长啊!”人事科长说完了这话,摊了摊手,人事科长是让葛冬冬看她的手,她的意思是说她的手里什么也没有。但葛冬冬却清晰地看见了人事科长手心里的纹路,人事科长的手好白净好细嫩啊!葛冬冬莫名地想起了不是很久的以前发生在床上的一幕,他就想那手摸上去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

葛冬冬又去找局长了。别的好多事情都解决了,这最重要的一件,当然也是需要解决的,而且是必须要解决的。但葛冬冬不明白,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如果你把好钢用在刀背上了,那么有一天要用刀刃砍人的时候,就彻底完了。葛冬冬真是没有明白这一点,所以葛冬冬从领导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失意和失落就真实地写在脸上了。

让一个正在春风得意的人一下子变得失意或者失落,巨大的落差会让他的自尊摔得很疼。

这一刻,葛冬冬才知道自己其实对好多事情是无能为力的。

他忘记了他先前办了那么多事情,他的眼前只有儿子的工作这一件事情,这一件事情就把以前的那么多事情都挤压得一点儿也不存在了。

葛冬冬走在路上,才感觉自己原来一直是走在地上的。

那一夜,葛冬冬似乎又喝了酒,这一次是一个人喝的。

十三

一个孩子在院子里玩气球,是那种一吹就大的气球。

葛冬冬一直站在那儿,一直看着小孩子在吹气球。

那个孩子一直吹,吹吹,看看。然后再吹。

似乎是嫌气球不够大,还在吹。再看,还不够大,继续吹。

看着气球越来越大,葛冬冬也很兴奋。

“不大,再吹。”葛冬冬朝那个孩子喊着。

“还不大,使劲吹。”葛冬冬拍着手喊。

气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小孩子还在吹,葛冬冬还在喊。

那气球都已经把小孩子的脸挡住了。

“吹啊吹啊,吹啊吹啊。”那一刻葛冬冬都忘了自己是个大人,那一刻葛冬冬感觉吹气球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自己。他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他要好好地满足自己那一刻的欲望。

…… ……

“嘭”的一声,气球爆了。

“嘭”的一声,气球的碎片到处飞。

葛冬冬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单位电话的,电话很急,让葛冬冬赶紧到单位一趟,上边纪检委的人等着他汇报场馆建设工程的事呢!

网上曝出某局领导和女下属的艳照之后不久,葛冬冬也被几个公安带走了。

坐在警车上,葛冬冬怎么也想不起来,他那天走进市里的一个比较偏僻的网吧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喝多了?

侯建臣:山西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山西文学》《黄河》《山东文学》《北方文学》《短篇小说》《星火》《当代小说》《青年作家》等刊发表文学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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