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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岸云庐

2017-07-18蒋韵

长江文艺 2017年7期

蒋韵

多年前,一个叫陈雀替的女人独自旅行。她来到了黄河边上的这个小镇,停留了一周,在离镇大约五里路的一个村庄,看到了一座荒頹破败的旧庭院。从此,这破败的院落就成了她心里再也放不下的一个念想。

又过了一些年,女人回到了这里。当她看到这愈加残破愈加荒凉的院子仍然坚挺在河岸山坡上时,心里竟涌起深深的感动,她想,原来你还在等着我啊。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夕阳在黄河上缓缓沉落,晚霞满天,河水如同一条血河。河上有船,是载客的游船,静静地泊在岸边。女人在野草丛生的台阶上坐下,像凝视一个久别的亲人般凝视着眼前寂静无声的荒院,她从没在别的任何一处地方,见过这样的建筑格局,她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些残破的建筑:明明是依山而建的窑洞,却又有着大大的歇山瓦顶、斗拱飞檐、柱础雕梁,以及精美的木雕门窗。虽然,那瓦顶几近坍塌了,长满野草,梁柱倾斜,门窗更是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但是,这废墟,这落日夕照中的废墟,有一种静穆、辽阔而辉煌的美丽,几乎,要逼出她的眼泪。真美,真美啊。她默默地说。

一 彩云飞

一个盲艺人,手弹三弦,腿绑响板、铜镲,自敲自打自弹自唱三弦琴书,他唱的是旧时光,唱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故事:

家住陕西米脂城,

四沟小巷有家门,

一母所生二花童,

奴名叫彩云。

这三弦琴书,是黄河边陕北、晋西一带流传的一种民间曲艺,弹唱者,都是盲人。他们几百年严守着一条祖传的戒律,就是,琴书不传明眼人。起初,唱三弦书是为了祭祀神明,酬神许愿,瞽目人做了世间百姓的代言者,似乎,他们生来具有通神的才能。于是,在晋西一带,他们一直被尊称为先生。还因此流传了一句俗语,说,明子(明眼人)不敬神。因为明眼人没有通灵的本领。

后来,唱琴书变成了一种凡俗的娱乐活动,可这祖传的戒律仍被他们严守着。而明眼人也从不越这禁忌半步,知道那是神明、苍天恩赐给瞽目人的饭碗。他们不能抢这饭碗:从前的人活得有规矩。

从前,盲艺人们敬三皇,敬的是天皇伏羲氏,地皇神农氏,人皇轩辕氏。年年农历五月初四、初五、初六三天,要在三皇庙起庙会,就叫三皇会。到这三天,盲艺人们,从黄河两岸,从陕北、晋西的沟沟峁峁四村八乡,汇聚到三皇庙,先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然后,设书场,轮番登台,唱三弦书给神明听,这一唱,就是三夜三天。

这三夜三天,自然,不能唱关于这个女人的艳曲,那叫”打闲书”。这三天,要“说神书”。

不光三皇会,凡有村庄或人家求神降福、敬神还愿、祈天降雨,都要设书场,给各路神明说神书。安宅破土的,给土地爷、山神爷说书;撑舟走船的,给河神爷说书;养大牲口的,给马王爷说书;消灾消病则是给药王爷说书,祈雨自然是要给四海龙王爷说书。

后来,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这一切渐渐没有了。神书不说了,闲书也不打了,三皇会消逝了,三皇庙拆毁了。再后来,盲艺人们唱起了时代新词,明眼人也破天荒入了行,再也没有了私设的书场。又后来,几十年后,当这里渐渐成为一个声名彰显的旅游古镇时,某一天,一个满脸沧桑的盲人,出现在了街头。他弹起三弦,打起响板,用沙哑却十分动人的声音,颤巍巍地,开口唱道:

家住陕西米脂城,

四沟小巷有家门……

琴书一出口,满街皆惊。上年纪的人脱口惊呼,“呀,红彩云!”而年轻人则一脸懵懂,抬头看天,天空明净如洗,没有彩云的影子呀。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是一个女子的名字,更不知道那叫做红彩云的女子是这城中怎样的一个传奇。一种温存的、柔软的伤感笼罩了小镇,这石头的城,它深处某一处地方被触碰了,原来它也有一颗血肉的心。

陈雀替出现在这小城,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那时,古镇街头,有了专为游客说书的书场。这书场,有时设在茶馆,有时设在饭店,有时则是在家庭旅舍的餐厅。那也是一个夏天,陈雀替下榻在一个叫做春明客栈的旅馆,紧邻黄河,面河的楼上,有长长的厦檐,是绝好的观景平台。店家在这里安置了老木头的桌椅,挂起了大红灯笼,于是这里就成为了游客喝茶的茶室。凭栏俯瞰,黄河就在脚下,不动声色地流淌,白天,陈雀替就久久地坐在这里,看河。

那天,晚饭后,有几个游客托店家请来了一个说书的盲艺人,就在这临河的茶室开起了书场。陈雀替独自坐在一张桌前,晚饭也懒得去吃,面前的一壶茶早已沏得没了滋味。她并不热衷这些民间的艺术,也自知听不懂,就要起身离去。店家喊住了她,说,“大姐,听个稀罕,捧个人场。”这么一说,她也就不好意思走了。

盲艺人是个老者,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却有一种奇异而明净的笑容。他一边往腿上绑家伙事,一边就这样微仰着脸,明净地笑着,一一问客人“贵姓”。然后,他转轴拨弦,清清嗓,开口唱道:

黄河上星星数不清,

满座都是好宾朋:

陈女士,李先生,

尊一声韩刘赵宋众先生,

祝各位吉祥安泰福禄双全家和万事兴!

大家都笑了。原来,问客人姓氏,是为了这段“跳加官”。

一段长长的弦子过后,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晚风拂来,是浩荡的河上的长风,带来黄河水的腥气。他迎着河风,猝不及防地,扯开了喉咙:

天上的星星赞北斗,

地下的古镇我唱河口……

这类似于“叫板”的开场,直白,嘹亮,听上去不知道是赤裸裸的欢喜还是赤裸的悲伤。然后,一泻千里地,老人开始追忆他热爱的故乡如花似锦的繁华岁月。他弹着三弦打着甩板,用他嘹亮而颤抖的声音,为这些不相干的人们带路,溯流而上,逆着时光,回到那个“水旱码头小都会,九曲黄河第一城”。他指给他们看黄河上帆樯林立的盛况,指给他们看古商道上不断头的驼队马帮。他让他们听驼铃的此起彼伏,听压过黄河涛声的算盘的噼啪声响。他一一说给他们,那数不清的商家、票号、当铺、货栈都叫什么名、挂的是什么匾,那些酒肆、茶坊、饭馆、旅舍都开在哪条街、哪道巷。他还说到一个叫红彩云的女子,说只有这样的盛景才对得起、配得上她的美貌。他说得好热闹啊,说得人热血贲张。直说到,一天的晚霞散尽,月上中天,身后的小镇,已是灯火阑珊,可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奇闻怪事常发生,

年长谁也记不清,

二百年兴盛如刮风,

世事更改不容情……

一曲终了,三弦一拨,如同重重的叹息。

黄河上洒着安静的月光。它从容地、浩瀚地东流而去,这一刻,大地是如此慈悲。许久,客人们鼓掌、喝彩,发着白云苍狗的感慨。老人的脸上,又浮起了那种奇怪的、明净的微笑,不知道那是智者的超然还是婴儿的天真。一直沉默的陈雀替望着老人,这时突然开口问道:

“大爷,您刚才好像提到一个女人,叫红彩云是吧?她是谁?”

“哦,她呀?她可是个大美人!”不等老人开口,店家就抢过了话头,“她是河口最有名的妓女,她的故事可多了去了!哎,你们让先生再给你们唱一段《红彩云》听听!”

“哦?好啊好啊!老人家,再唱一段啊!”大家纷纷要求,座中听众,大多是男人,一听是个美女加名妓的故事,自然兴致盎然。

店家起身,把壶里的残茶泼掉,重泡了一壶新茶,说,“这壶茶,不收钱。”一边给老人续上新茶,“大爷,你喝口水润润嗓,给客人们好好唱唱咱红彩云。” “啪——”一声,老人敲响了桌上的醒木,三弦声起,柔美而忧伤。琴声在河面上起伏跌宕。那时,陈雀替不知道,那将是改变她命运的一个时刻。

家住陕西米脂城,

四沟小巷有家门,

一母所生二花童,

奴名叫彩云——

二老爹娘太狠心,

只要银钱不要人,

把奴卖给残废军,

掀奴到红火坑。

书文很长,说书人的方言俚语,让陈雀替听得懵懵懂懂。她只懵懵懂懂听出了一个大致的意思,还有就是说书人那种发自内心的痛惜之情。后来,在她弄明白了书文的内容后,才真正惊诧。这故事的开头似乎并不出奇,是个落套的老故事:因为旧式的买卖婚姻,一个好姑娘被迫嫁给了一个糟糕的男人,备受欺凌。姑娘不堪忍受这样不公的命运,毅然出逃,来到了河对岸这座当年被称为“小都会”、“小天津”的水旱码头。她青春年少,身无分文,只身流落在这繁花地,还能怎么样呢?最终,她做了那“神女”的营生,起了个花名,叫“红彩云”,却不想,一下子,这朵彩云真的红遍河口,颠倒了城中众生。时光飞逝,女人厌倦了这风尘中卖笑的日子,终于,她碰到了一个心爱的男人。那男人,英俊潇洒,重情重义,不计一切后果,娶她为妻,给她在离城五里路的村庄,盘下一处宅院。一切,是那么圆满。可惜,天妒美人,就在她新婚燕尔的蜜月佳期,那重情重义的男子,突然生疾病暴亡。彩云悲痛不已,跪在丈夫灵前,哀哀号哭,三天之后,心痛而死,追随爱人而去。

这决绝的一死,感天动地,也惊动了一整个河口。这重利的商城,动了情。城中商会出面,为彩云发丧。商家们,捐出银两,操办了这一对苦命鸳鸯的后事。据说,因为那男人执意娶彩云为妻,家中已将他逐出门户,于是,商会就在彩云的家乡,置了墓地,起了坟茔,厚葬了他们。送灵柩还乡时,一城的人,在河边渡口,在当年那个举目无亲的女子弃舟登岸的地方,举行了公祭,响器哀乐,声动两岸,纸钱纷纷扬扬,如雪落黄河。这客居的城,动容地,送一个孤女衣锦还乡。那年,她二十七岁。陈雀替深深感动。她感动这城,一座满身铜臭的商城,竟如此悲悯。陈雀替还感动,一座满身铜臭的商城,竟解风情。并且,对美,心存敬意。

后来,在以后的日子里,陈雀替听到了形形色色关于这绝色女子身世、命运、经历的各种说法。民间三弦书的唱词,也各有不同。更有以红彩云为素材而创作的当代小说、电视剧等等。这另一种有代表性的版本,似乎给商会公祭提供了一个更合常理的背景。说的是,红彩云曾协助小城的商家,设计一举除掉了心狠手辣、贪腐霸道、鱼肉百姓的”厘金局长”。而在这样的版本中,她的命运更加曲折跌宕,也更像一个传奇。

陈雀替并不追求真相。她不需要真相。她不做历史钩沉。她想要的,在那个夏天的月夜,在春明客栈的茶楼,那个笑容奇异而安静的说书老人,用他的方式,已经都给了她了。

二 云庐的诞生

那一年,已近不惑之年的陈雀替,遭遇了她人生中的大变故。她的丈夫有了外遇,出轨了。因为没有孩子,财产分割也没有异议,离婚手续办得很快。结束了那一切,她出门旅行。没有设计路线,没有预定,更没有报团,一切随心所欲。去看了长江,就想,再看看黄河吧。于是,去看了壶口瀑布。路上,听人说起了河口,说那里的民居怎样怎样,说那小镇从前如何繁华,如今怎么凋落。她喜欢凋落的地方。于是,乘上了一辆破烂的大巴,来到了这里。坐在客栈茶楼上俯瞰黄河,觉得心里有一涌一涌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会突然鼻酸。直到那一晚,在盲艺人的书文里,和从前的古镇,和那个叫做红彩云的女子相识,她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来到此地,是因为某种指引。

她在这个小城,寻找着那个旧时代美人的痕迹。她买绸缎的布店,买胭脂头油香粉的香料行,她居住多年的那條花巷。那些商家、店铺,早已没了踪迹,可是还存留着某种气息,整个小城都存留着那气息,忧伤,凄凉,慈悲。

后来,就看见了那座荒凉颓败无人居住的院落,有人告诉她,那就是当年那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为彩云盘下的宅院,也是他们的新房,是他们想白头偕老厮守一生的家园。他们双双离世之后,房子几易其手,后来就听说,房子不太平,不干净。年深日久,慢慢荒芜下来。那荒院,从此就盘踞在了陈雀替的心里,再也没有离去。陈雀替常常在心里对它说,“如果我们有缘,你就等我,等我有能力的时候,去找你。你要等我啊。”它真的等着。一年又一年。庄稼收了一季又一季,黄河水结冰了,开河了,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凌汛。崖畔上的枣树,结果了,落叶了,又结果,满树的红枣,映衬着蓝天白云,好艳情。终于,有一天,它等来了她。它不动声色,而她,湿了眼眶。

她卖掉了离婚时前夫留给她的房产,辞去了外企公司高管的职位,携着她全部的身家积蓄,来赴这个庄重的约会。又几经波折,费尽心思,辗转找到了如今举家迁进城里的屋主,从主人手里,签下了一个三十年的租约。租约签好那天,她一个人,带了瓶酒,带了几根火腿肠和一些卤蛋,来到院子里,席地而坐,铺张报纸,把吃食摆上。她豪迈地用嘴咬开了瓶盖,把纸杯斟满。顿时,酒香四溢。酒是本地的白酒,粮食酿造,她举起纸杯,把酒缓缓洒在地上,说, “谢谢你等我。”是说这满地杂草的荒院,也是说别的。那就是“云庐”的前生。

一年后,一个叫“云庐”的民宿精品客栈在黄河边出现了。那是一个令人惊艳的建筑。它保留了传统的“厦檐明柱高屹台”的形制和灵魂,又融入了现代建筑的元素。设计它的,是一个很有实力的设计师,卢彦,主持设计过莫干山、杭州等一些著名的民宿。他们合作得很愉快,甚至,比想象得还要默契。

卢彦比陈雀替要小几岁,他并不是学建筑设计出身,也没有特别显赫的学历。一个人,曾经在欧洲漂泊十多年,厌倦了,回国后就成立了自己的独立工作室。他学过油画,还会烧制陶器。雀替就是在参观了他坐落在北京郊外的工作室,看到那座原本平淡无奇的农家小院被改造成怎样一种惊艳的奇观时,断然决定把未来的“云庐”交给了他。雀替对他说,“你教会我认识了两个词:‘激情澎湃和‘含而不露,这正是我想要的。”盧彦笑着回答,“你找对人了。”果然,她找对了人。

云庐保留了原本两进的院落,前庭后院两座主建筑之间,用一座非常现代的玻璃阳光房做了连接,使它成为一个被环抱的公共区域,同时,也是一个咖啡吧和酒吧。咖啡吧的名字,叫“偶遇”。面河的厦檐下,伸出宽阔的平台,那是云庐的茶屋。也有一个名字,挂在明柱上,叫“且流连”。客房每一间都有自己的名字,抚风、听浪、戴月、探云、簪花……而后进原本厢房的位置上,各起了一座独立的复式小楼,自成体系,客厅、卧房、有着大浴缸的卫生间,大大的观景露台,那是云庐最好的两套房间,一套,叫“旧帆影”,一套,就叫“彩云归”。

一切就绪。试营业的前一晚,陈雀替和卢彦两人,坐在灯光迷离的酒吧里,打开一瓶红酒。那是1982年的波尔多干红,是一个葡萄酒的好年份。他们为自己庆贺。夜深了,山庄的夜晚,黑得深邃无边,灯光璀璨的玻璃房,像黑夜袒露出来的明亮的心事,就算袒露着也无人可解。他们沉默地喝酒,卢彦突然说道, “陈姐,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造云庐,真的只是因为传说中的那个女人吗?”

陈雀替抬眼望着他, 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太爱它了,”卢彦说,“爱得,很痛苦,我想你没有理由去这样痛苦地爱一个传说中的人。”

陈雀替愣了一下,她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许久,说道,“你说对了!”她把眼睛望向了窗外,望向了沉沉黑夜,“我母亲,也叫彩云。她在我十二岁那年就去世了。”她举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很多年,我都没有梦到过她,我都已经记不得她长什么样了。可就在那天,在我第一次找到这里,第一次看到那座荒宅,当天夜里,在河边的客栈里,我做梦了,梦见了我妈。她好年轻,好美,她对我说,‘我的棉袄,还在吗?把它捎给我吧。……”她说不下去了。

漆黑的山村夜晚,寂静,神秘。黄河在不远处的峡谷里静默地流淌。她把杯中的酒,一口饮干,笑了, “不说这些了。你能听到黄河的涛声吗?这么静的夜,我怎么还是听不到它的涛声?”

“我母亲,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卢彦直视着她的眼睛,突如其来地,这么说,“那年,我才五岁,在幼儿园里上全托。我母亲,是自杀的,吞了安眠药。人们后来说,要是当时我在家,在她身边,她可能舍不得死。我就莫名奇妙地有一种负罪感,觉得她的死是我的错。我长大后,我父亲告诉我,说就算那天晚上我在家,在她身边,她一样会做同样的选择。她是个烈性的女子,她的底线是,士可杀不可辱。因为第二天,要开一个批斗会,批斗她最好的一个朋友,革命群众给她发了一个最后通牒,说如果她不在会上公开揭发那个朋友,就让她们一起灭亡!我母亲没法选择,她既不能出卖朋友,也不能接受被批斗的凌辱……除了死,她没有别的路。那是,1966年……”陈雀替的眼睛,湿润了。

“你知道吗,姐姐,我,其实很恨她。她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的孩子,屈服呢?她为什么就不能辱?我才五岁呀!有多少人,成千上万的人,不是都这么做了吗?真心认错的,违心践踏自己的,不是都熬过来了吗?有几个傅雷,有几个老舍?你看今天,当初斗人的、被斗的,你还能分辨出来吗?大家不都是众生中的一员?你见过几个人,真正为了过去,为了历史,刻骨铭心痛苦的?人人不都是活得很欢腾?人人不都只是为了现实的境遇而纠结、发愁?历史在他们身上有深刻的痕迹吗?哪一个人是背负历史活着的?一切是多么轻易呀,说声,我忏悔,历史的包袱就从身上卸下来了,其实原本就没有什么包袱。你看过《苏菲的抉择》吗?我看了那个电影,好难过,为什么在我的身边,在我的生活中,经历了那样的浩劫,却看不到一个苏菲呢?为什么只有我的妈妈,做了那样的选择?她丢下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一个五岁的孩子,以后的人生该怎么过?……”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话,说得很平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夜晚,会对着一个工作伙伴,说出他内心最隐秘的伤痛。也许,是因为酒吧?他想,因为这顶级年份的好酒,醇香无比魅力无可阻挡的好酒,使他袒露,忘形。也可能是因为,面对这个一身秘密的女人,他本能地,感知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一种让他痛惜和怜悯的东西。他也一口饮干了自己的酒杯,望着她,说道,“借着酒,姐姐,问你一句话,看在这好酒的份上,我唐突了。你母亲,是怎么去世的?是——” “是我害死的,”陈雀替打断了他,“我害死了我妈妈,我杀了她。” 卢彦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没有星月的夜晚,黑如深渊。

三 丝绸棉袄

陈雀替永远忘不了,1966年,农历丙午年的端阳节。那天是6月23号,星期四,是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童年终结的日子。

清早,睁开眼睛,就闻到了香气,粽子的香气。那香气让她感到幸福:妈妈包的粽子,是天下最好吃的食物之一。她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跑进厨房。灶火上,一只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苇叶和红枣还有糯米黄米混合起来的那种奇香,真是世界上最好闻的香味。她伸手就去掀锅盖,“啪”一声,妈妈把她的手打了回去。

“看烫着你!还没熟呢,中午回来再吃!”

“我知道,”她嘻嘻一笑,说,“我就是来问候问候它们,一年没见面了嘛!”

“你问候人家什么?”妈妈也笑了,“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当人家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雀替抽抽鼻子,“哎?妈,我怎么没闻到火腿味儿?没包火腿粽子呀?”

“没有,”妈妈摇摇头,“我忘买火腿了。”

雀替有些失望,火腿粽子是她特别喜欢吃的,也是妈妈最拿手的手艺,怎么就会忘了买火腿呢?

“你还总是说我忘性大呢!”雀替抱怨说。

“明年吧,明年一定不忘。”妈妈歉意地回答。

雀替家住在这城中一所独门独户的四合小院里,她的父亲,是这个北方城市的名医,在本城最著名的一所中医药研究所的附属医院里做医生,还兼任着副所长的行政职务。妈妈则是一个南方人,家庭主妇,没有工作。雀替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叫家栋,小哥叫家础,姐姐则叫家棂。陈家有了栋梁,有了础石,有了门窗,也就不缺什么了,結果又来了一个她,于是,就有了“雀替”,中国式建筑上一个配件,可以很华美,也可以很朴素,当然,也并非必不可少。

从小,和小哥一吵架,小哥就说她,“讨厌,你来我们家干什么?”

大人们说笑,也会说她,多余!而读中学热爱俄罗斯文学的姐姐,索性就叫她“多余的人”。

但,她其实是“谢公最小偏怜女”,是全家人的宝贝,特别是母亲的。母亲从来没有忽略过她任何细小的喜好,而端午节包粽子这样的大事,母亲居然忘了买她最爱的火腿,失望过后,她觉得有一点点奇怪。

不过,这一点点不圆满,并没有影响雀替的好心情,在所有的节日中,除了春节,雀替最爱的就是这个端阳节。她喜欢有关这个节日的一切:粽子、香包、雄黄酒、火红的石榴花、艾叶、屈原、白蛇和许仙。她觉得这个节日非常鲜艳和浪漫。她也没从那一点点不圆满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她不会知道那是一种什么预兆。

早饭后,她出门上学。

学校是由几排青砖灰瓦的平房组成,单调、呆板,有几棵杨树平庸地点缀其中。她们五年级一班的教室,在最后一排。她像往常一样朝教室走去的时候,听到教室门口有人说,来了来了来了!她有些奇怪,想,谁来了?

她迈进了教室。

“妓女!妓女!妓女!妓女!——”

突然间,轰鸣一般的喊叫,向她迎面砸来。男声,女声,跺脚声,拍桌子声,抑扬顿挫地,欢快无比地,包围着她,如同汹涌的浊浪,滔天的浊浪,顷刻间,席卷走了清晨的阳光、微风、节日的美好,以及,她熟悉的一切。

“妓女!妓女!妓女!妓女!——”

她莫名奇妙,却本能地感到了恐惧。她站在他们的对面,人群的对面,被抛弃,被驱逐,被侮辱,可她一头雾水,一点不知道缘由,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她想,发生了什么啊,是在做梦吗?

“妓女!妓女!妓女!妓女!——”

上课铃响了。老师进来了。呐喊声戛然而止。她仍然站着,不知道往哪里去。

“怎么回事?”老师指着黑板,喝问。

黑板上,赫然地,用粉笔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大字:

“陈雀替,你妈是反动臭妓女!”“妓女”两字上,还用红粉笔打了红叉,血淋淋地,令人惊悚。

“谁干的?上来擦掉!”

鸦雀无声。

“陈雀替,你回座位上吧。”老师柔声地、同情地说。

“臭味相投。”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教室后排幽幽地响起。

“秦继红,你说什么?”老师疾言厉色地追问。

“我说,”叫做秦继红的女生,丝毫没有被吓住,“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不对吗?你为什么包庇狗崽子?”

老师愣了一愣。

“秦继红,说话要有证据。”

“革命群众的大字报算不算证据?”

“当然算。”

“好,那你自己去看吧!”秦继红幽幽地说。

老师语塞。

“她妈是臭妓女,她爸是国民党反动军官,可她却是我们的班长!请问,张老师,你是什么出身?”秦继红慢条斯理地问,嘴角上甚至挂着微笑。老师的脸突然变白了。她嘴唇一阵哆嗦, “陈雀替的班长,从今天起,撤销。”她慌乱地说。

那天中午,陈雀替没有回家。她站在太阳地里看了那些大字报。白纸黑字,一张一张,散发着墨臭,椎心刺骨。太阳很毒辣,她却觉得冷。她浑身冒着冷汗,像打摆子一样发抖。她想,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这是梦,快让我醒过来吧,让我醒过来吧,求求你们!她抬头看天,太阳晃着她的眼,那么眩目,明亮得如同爆炸。她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经是在家里的床上。一家人围着她,爸,哥哥,姐姐,还有,妈妈。她最爱的人。她最信的人。她在哭。

“雀替——”看到她睁开眼睛,妈握住了她的手。

“我做梦了吗?”她问。

没人说话。妈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渐渐地,她忆起了一切。不是梦。多可怕,不是梦。她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猛然抽出了她的手,嘶吼一声:

“别碰我!”

妈的脸,一下子变得雪一样苍白,惊慌失措地,望着她的孩子,她最小的女儿,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她简直不认识她了。她的一双眼睛,仇恨,厌恶,冷酷,绝望,像冰天雪地一样让人胆寒。

饭桌上,是煮好的粽子,盛在一只大大的粉彩大碗里。那苇叶和红枣的香气,突然间,让她抑制不住地恶心。任性的,在疼爱中长大的孩子,十二岁的陈雀替,看着她的家,她的家人,知道她和有些东西,珍贵的东西,永远告别了。

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

转眼,红八月到来了 。那才是真正的革命的狂欢节,此前的一切,不过是序幕和前奏,是小试牛刀。大字报早已不是仅仅贴在单位和机关指定的大院里,它们铺天盖地,遮蔽了大街小巷所有能够遮蔽的每一寸空间。大字报糊住了陈雀替家的每一扇窗户,遮挡了阳光,使那个家黑如地窨。抄家的革命群众,一拨走了,一拨又来。父亲的古书、字画,母亲的首饰、衣物,消失殆尽。官窑的青花、粉彩、釉里红、将军罐、花觚、胆瓶,餐盘茶盏,碎成了齑粉。批斗会开了一场又一场,而游街,热闹得如同节日的社火,人们争相观看,喜气洋洋,踩掉了鞋。是啊,狂欢节怎么能缺了闹社火的红火?

游斗母亲那天,陈雀替亲眼看到了。她们逼陈雀替围观。班里的一帮女生,以秦继红为首,挟持了她,她们说, “今天街道上游斗吴彩云,你什么态度?”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是要包庇她?还是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她慌忙地说。

“忠不忠看行动,看你的表现!”

“怎么表现?”她低声下气地问。

“怎么表现?”一直没开口的秦继红说话了,“带头喊口号!喊打倒你妈!打倒反动臭妓女吴彩云!”

“对对对!喊口号!喊口号!”女生们突然兴奋地像在做一个游戏。

“怎么?你不喊?”秦继红逼问。

“不,我喊。”她回答。

她說不出,不喊。她不敢说那两个字。那两个字,千钧重,她十二岁的肩膀,扛不动。那是一条分水岭,是一条生死线。她们裹挟着她朝前走,她顺从地,走在她们中间,如同一个小囚徒。她们和游街的队伍会合了。她看到了不堪的、悲屈的母亲。母亲被剃了阴阳头,脸上涂了墨汁,脖子上挂着沉重的大木牌,手里敲一个破脸盆。人们押着她穿街走巷,一边走,一边敲着脸盆喊,“我是臭妓女!我是反动军官的臭老婆!——”她们哈哈大笑。她的同学们,那些孩子,她们是多么欣赏这种残忍的游戏。她们热爱残忍。她们推搡着陈雀替朝前挤,挤到人群的最前面,突然高声叫喊起来,“陈雀替!陈雀替!喊口号!喊口号!快喊口号!”母亲听到了喊声,吃惊地抬起头,母女二人,眼睛碰到了眼睛。她们都被彼此的眼睛灼伤了。母亲的眼睛似乎在说,“喊吧,孩子,喊吧!”雀替颤抖着嘴唇,慌不择路地喊出一声,“打倒——臭妓女!——”声音尖利、颤抖、却又冷酷。当母亲仓皇地避开自己的眼睛时,雀替看到了她突然涌出的泪光。

她扭头钻出了人群。

她跑啊跑啊,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哪里都是狂欢的人群,城市在沸腾。终于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一条城市的污水沟前,人们把这里叫做“臭沙河”,她抱住一棵小树,一棵年轻的枣树,蹲下来,把脸紧紧贴在粗糙的树干上,无声痛哭。

很晚,她回到家。

母亲已经洗去了脸上的墨渍,头上戴了一顶护士的白帽子,遮住了难堪的阴阳头。晚饭摆在桌上,“和子饭”,发糕,还有一只煎蛋,盛在粗糙的大盘大碗里。她们谁也没说话。母亲已经习惯了陈雀替的沉默。自从端午节后,雀替再也没和母亲说过话。她残忍地沉默着。她其实也热爱残忍。母亲默默地给她拿来了筷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她扫了一眼,转身,走进自己的小屋。

第二天清早,朦胧中,她觉得有人轻手轻脚走到了她的床边,醒来后,她看见床尾放了一件叠得很整齐的棉袄。那是一件丝棉袄,黑色的绸面,盘着琵琶扣,上面洒落着金色的菊花。她认得那是母亲的一件旧棉衣,抄家时,居然没有被抄走。可是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捧起棉袄,发现棉袄下面,压了一张小纸条。她捡起纸条,只见上面工整地写了一行字: “妈小时侯,家里很穷。妈是被卖到那种不好的地方去的。对不起。”她的手一阵颤抖。她走出小屋,看见父亲和小哥在吃早饭。自从红八月以来,读高中的哥哥和姐姐就没有再回过家里,他们本来就住校,此举是为了说明他们和这个家划清了界限。窗户被大字报遮挡得密不透光,一盏昏黄的灯泡,吊在父亲的头上。他埋头在喝着一碗小米粥,雀替呆了一呆,她看到父亲的侧影,已然是一个苍老的老人。

没有母亲。

这个时间,是母亲被勒令去扫街道的时间。

桌上,摆着干净的碗筷,摆着盛粥的砂锅,玉米面摊黄,切成细丝的咸菜洋姜,红艳的腐乳,还有一个煎得完美无缺的煎蛋。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把鸡蛋煎得如此惊艳。

她给自己盛了粥,坐下。金黄的小米粥,香气扑鼻,香得让人心痛。她喝着粥,把头低低地埋进了粥碗。她听见小哥问父亲,说,“下雨了。我妈出门穿雨衣没?”

父亲说,“穿了。”

他侧耳听了听雨声,“这下雨天,怎么扫街?”

早饭后,父亲出门上班。自从被揪出来后,他每天要去单位,打扫厕所、请罪,以及准备着随时被批斗。

可是母亲一直没回来。

雨在下着。是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雀替打开了房门,放进了一屋子的雨气,也放进了光亮。临近中午,小哥来到雀替身边,问道,“妈怎么还没回来?”

雀替说,“不知道。”

片刻,雀替又说,“早晨,她找出一件棉袄来。”

“棉袄?”小哥莫名其妙,“在哪里?”

两人来到小屋,看着棉袄,丝绸的衣物,不合时宜不合节令的衣物,幽幽的,有一种诡异的妖气。

“现在刚立秋,为什么要穿棉袄?还有,为什么要给你?”小哥瞪着雀替,追问。

“我怎么知道?”雀替生硬地回答。

“快去找妈!”小哥变了脸色,“快,快去!”

两人冲出家门,冲进秋雨中。没打伞,没穿雨衣。他们先跑到母亲每天打扫的街道,没有她的人影。他们又跑到她常去的菜场、副食店、小卖部,还是不见她的踪迹。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今天的街道,很安静,没有这段日子常见的喧嚣,没有游街,没有批斗会。他们兄妹俩,湿淋淋地,站在雨中,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寻找他们的至亲。忽然雀替撒腿朝一个方向跑去,她跌跌撞撞拼命跑向前方的公园,这城市最大的公园,那里,有湖。

母亲的尸体,傍晚时分,浮出了湖面。他们已经认不出母亲了。她面目全非,腹胀如鼓。火化前,雀替拼命地想把那件丝绸棉袄套到母亲身上,但是不行。没有一件衣服可以穿到那具庞大的身体上去了。那身体,原本那么苗条,美好。他们勉强给她套了一身父亲的中山装,身上盖了一床棉被,兄妹四人,谁也没有哭,沉默地,送他们衣冠不整的母亲,上路。

深夜,雀替听到了响动,她起身,来到外屋,只见父亲抱着母亲的骨灰盒,把他的脸,紧紧贴在骨灰盒上,双肩一阵一阵抽动,压抑着自己苍凉绝望的哭声。雀替悄悄退回屋里,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黎明时,雀替因为高烧,昏迷不醒。昏迷中,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道,“陈雀替,你杀死了你的妈妈!——”

听完这段故事,卢彦沉默良久。

“不能说是你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你还是个孩子,怎么能知道那件棉袄是在让你安排后事?是诀别?”

雀替摇摇头:

“不,我知道。两年前的暑假,我和妈去乡下参加过一个葬礼,死者是她的一个朋友,后来我猜可能是她一个当年的小姐妹。她没有生养过,抱了一个儿子,家里很穷,丧事办得很凄凉。记得在回来的长途汽车上,妈一直在哭。晚上,没人的时候,她对父亲说,‘她就一身单衣走了,连件棉袄也没穿。爸回答,‘新社会了,不讲那一套。妈转头对我说,‘雀替呀,将来,等我死的时候,不管谁说什么,你一定要给妈穿棉袄,记住了吗?——”雀替说不下去了。窗外,猛地传来一声夜鸟的枭叫。

“所以,那天早晨,一看到床边叠得齐齐整整的棉衣,我就懂了。经历了前一天的那一切,让她的小女儿看到了最不堪的耻辱的一幕,她怎么活?我吓坏了,心里扑通扑通狂跳。可是,可是,我同时却奇怪地感到了一种解脱!她死了,我就不会再遭遇像前一天那么可怕的磨难了吧?原来,我一直、一直有个隐秘的念头,想让她消失,让那个耻辱的源泉消失……我走出我的小屋,看到父亲,小哥,我什么都没有说。那天早晨,母亲精心地准备了早餐,有我们大家都爱吃的小米粥,有父亲喜欢的、百吃不厌的妈自己腌制的洋姜,有小哥喜欢的摊黄,还有,我爱吃的煎蛋,煎得那么均匀,鲜亮,完美。这是她为我们准备的最后的早餐!只有我明白这是告别……我突然感到心疼,不是形容,是真的心疼,物质的那颗心在疼。可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想,我并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一分一分,我错过了时机,救她的时机。”

“那是个雨天,公园里人很少,后来,有目击者说,那天,看见她在后山湖边,走过来,走过去。还有人看见,她曾坐在湖边的长凳上,坐了很久很久。据说,那时,大约是上午十点左右。她是什么时间跳下去的,没人知道。死,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来,我想,也许,她是在等我吧,她把她的生死交给了我,让我来决定。她可能还存了一点点希望,一点点幻想,幻想她最疼爱的小女儿,会慈悲地赦免她,幻想亲人们,会在地狱的边缘,拉住她的手,说,妈妈,咱们生死与共!可她什么都没有等来,她,她最后起身投向湖水的时候,该有多么凄凉,多么伤心和绝望……因为她终于知道了,女儿选择了,让她死!她的骨肉至亲,选择了,让她死!”

她哭了。眼泪奔涌而出。她无声地哭着,卢彦坐在她对面,沉默地看她哭。原来,不是所有的人,都健忘地活着。历史的伤口,原来,仍旧,滴着永难凝固的鲜血。这个不幸的女人,她背着什么樣的重负,从十二岁那年走到了今天,走过了半生的岁月。他没有安慰的语言,语言太轻薄了。无论是对于罪恶还是宽恕。他一阵鼻酸,人生怎么这么多无尽的苦难?

“我是个罪人。我知道我得用一生来赎罪。我也从不奢望上帝和一切神明的原谅。我更知道我不配得到人世间那些凡俗的幸福。我爱过人,有过家庭,但是离异了,因为丈夫出轨。我曾经那么想做母亲,可是,习惯性流产,最终导致了不孕。丈夫最后和我分手,也是因为情人怀了他的孩子。他提出离婚,我答应得很痛快,痛快得让他害怕,最后他甚至感到伤感,说,‘雀替,咱们这么多年的夫妻啊,你一点也不留恋吗?我留恋。可我不敢。他不知道,当我感到幸福的时候,我会害怕,我不相信幸福会降临到我身上,我知道它们转瞬即逝。当不幸到来时,我会长吁一口气,我知道这才是属于我的结局,我最终的命运。我承受一切厄运,那是我赎罪的方式,也是我对我母亲的忏悔……”

卢彦站起身,走上去,把这个不幸的、对自己如此残酷的女人、姐姐,轻轻地,悲悯地,拥在了怀中。

四 冬天的邂逅

几年后,云庐声名鹊起,成为民宿精品酒店的翘楚。

有人建议顺势造势,开连锁店,做成全国性品牌,也有人想投资进来,共同开发别的项目。但是,陈雀替一一拒绝了。她没有野心。她只要她的云庐,只要这座曾经的荒院。

这个和母亲在梦中相会的地方。

只是,母亲永远停留在了四十二岁这样一个风韵犹存的年龄,而雀替,从中年,渐渐走向秋后的晚境。

一年又一年,春夏秋冬,送走一批游客,又来新的一群。迎来送往,周而复始。冬天,黄河结了冰,冰封雪冻,游客稀少一些,是云庐的淡季。而卢彦,常常会在冰天雪地的某一天,突然出现在雀替面前,给她惊喜。他说,“姐,想和你喝酒了。”

他们烧木炭,生铜火锅,涮羊肉,喝老白汾。窗外,雪花飘飘,大地无声而静美。雀替会突然涌起不安,她想,一切,都太美好了。

某一个晴朗的冬天,云庐来了一群客人。

他们提前预定了房间。一个团体,八个人,包下了“旧帆影”和“彩云归”。

他们到来时,响动很大。八个大人,两个小孩,两辆越野车,一辆陆虎,一辆宝马X5。八个大人,四对夫妻,四家人,两家住“旧帆影”,两家住“彩云归”。那两座复式小楼,各有卧房两间,带独立卫生间,有阔大的浴缸。楼下是客厅和餐厅,客人可以在房间点餐。楼上,则有一个大大的观景露台,夏天,那里是绝好的茶室。

两座小楼,内装风格则截然不同。一座,是古朴加田园的中国风;另一座,则是老洋房的格调。他们一群人,喧哗着,选房间。吵吵嚷嚷,意见不一。最终,带孩子的两家人,入住中国风的“彩云归”,另两家,住老洋房。

刚入住,一个孩子就把客厅茶桌上的一只茶杯砸碎了,那是一套杯中的一个。那套杯子,是卢彦在自己的柴窑里精心烧制的陶杯,古拙而雅致,雀替很是喜欢。碎了的茶杯割伤了孩子的手指,孩子哇哇大哭,孩子的家人急得大声呼喊, “服务员!服务员!”

服务员闻声跑进去。

“你们怎么服务的?叫这半天才进来?孩子受伤了!”一群大人围拢着孩子,怒气冲冲指责。

服务员慌忙跑出去,拿来医药箱。碘伏、消炎粉、创可贴、棉棒,一应俱全。客房领班也闻讯赶来,帮孩子处理了伤口。孩子爷爷说道,“要是感染了,你们酒店得负责!”

这话,领班和服务员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想了想,领班说,“先生,您要是不放心的话,我们带您和孩子去镇上的医院看看吧,看还需要怎么处理?”

“不用了,”男客人回答,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们认倒霉就是了。你们的服务不到位,明明看到有孩子入住,这些容易打碎容易让孩子受伤的东西,应该马上收到高处才对!”

领班一边道歉,一边和服务员清理茶桌,把所有的茶器临时收在了餐边柜里。清扫干净地上的碎瓷片,她们退出来,回到服务间里,领班骂出了声,“鸟人!”

“那打碎的杯子怎么办?”服务员问。

“还能怎么办?你能让他们赔吗?跟经理汇报,我赔吧,该咱们倒霉是真的!”领班忿忿地说。

那天,雀替去镇上办事,回来后,服务员和领班向她一五一十地汇报了缘由。多年来,在这小小的酒店里,在这“江湖”之上,雀替也算见识了各色难缠挑剔的人物。她想,不管怎么说,孩子一来就受了伤,家人心疼着急,说话难听也并非不能理解。

“我去看看孩子。”她说。

“他们在餐厅吃饭,”领班告诉她,“他们是同学聚会,自驾游。说是有人多年在南方生活,想念北方的冬天,所以才在这个季节出行。”

“告诉餐厅,加一个孩子爱吃的甜品,酒店奉送。”雀替吩咐。

她来到餐厅。这个季节,又非节假日,游客不多。云庐的餐厅并不很大,包房也只有三间,但他们的菜肴却名声远播。镇上、县里、甚至省城,甚至河对岸的陕西,有人专程开车过来,就为吃这里的私房菜。这里的几样看家菜,都是陈雀替的真传。高兴的时候,她还会为客人亲自下厨掌勺。

她让服务员敲门,走进客人的包房。

黄铜的火锅,红红的木炭,热气氤氲。一桌人,在涮羊肉。

“这是我们总经理。”服务员介绍。

“打扰了,对不起,”陈雀替礼貌地致歉,“听说孩子受了伤,我来看看。很抱歉,由于我们工作不细致,出了这样的事,还疼吗小朋友?”她俯身问那个受伤的小女孩儿。

“疼。”小姑娘认真地回答,“吃了糖才能不疼。”

她笑了。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莜麦!”又努力伸出三根小指头,“三岁!女生!”一口气自报了家门。

一屋人都笑了。

旁边,另一个略大些的女孩儿,瞥了她一眼,说道,“幼稚!”

大家笑得更欢。

服务员端进来一个大托盘,上面是一盘精巧的小点心。

“好,三岁的莜麥,小女生,还有这位大朋友,请你们吃枣泥核桃糕,小莜麦你试试,也许,吃了它,和吃糖一样,伤口就不疼了。”雀替爱怜地摸着小女孩的小脑袋。

莜麦的爷爷说话了,他笑笑,说,“好,接受你的道歉了。”

这时,坐在主位上的一个人,莜麦的奶奶,望着雀替,突然开了口:

“不过,对不起,难听的话我还得跟你这个负责人说说。我们是慕名而来,从网上、还有听人介绍,都说黄河边上的这个云庐如何如何好,比五星级酒店要更贴心更周到。所以我们第一站才选择了这里。我们几十年的老同学,天南海北难得一聚,没想到,这第一站,第一天,刚一进门就弄伤了孩子,总归,这事让人扫兴。作为一个精品民宿酒店,一个常常接待举家出游而非商务性质的小客栈,首先要考虑的应该就是孩子的安全,要尽量避免那些不安全的、华而不实的因素。看来,那些说你们如何完美的评价是言过其辞了。总经理,我说得对吗?”

她微笑着,这样问。端庄,高贵,貌似娓娓而谈实则居高临下拒人千里。她很漂亮,一头闪亮的银发下面,是一张白皙的、没有一点皱纹和岁月痕迹的脸。两只和田白玉的水滴耳坠,轻轻摇荡,擦着她的脸颊,竟有一种少妇般的妩媚。

雀替一动不动,盯着她的脸,不回答。

“总经理?”

“哦?”

“我说得不对吗?”

“不,很对。”雀替回答,“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会努力做到名副其实。”

她轻轻点头,告辞而去。

她一走出房门,莜麦的爷爷就大声说道,“我说,老秦,你刚才那番话,有点刻薄了吧?”

“刻薄什么?”不等莜麦奶奶回答,另一个女客人就反驳道,“说得太对了!继红,我是没你这口才,小小一个民宿,还以为自己真是五星级大酒店,还总经理!明明就是个老板娘嘛。就该让她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我说,消停点吧,吕亚非,”她的丈夫,一个身穿唐装,气宇轩昂大腹便便的男人插话了,“毕竟是咱们的孩子打碎了人家的茶杯,把手割了。伤得也不厉害,人家紧着道歉,也没让咱赔茶杯,可以了。”

“还让我们赔茶杯?我看她敢说出这个‘赔字!人家宝贝孙女的手指头谁赔?你可真是胳膊肘朝外扭啊!再说了,就那几个破杯子,值几个钱?把她这一酒店的茶杯都加起来,恐怕还抵不上咱们餐桌上这条烟钱呢!住她这小客栈,是给她面子!”叫做吕亚非的女人叫起来。

他们桌上的香烟,叫利群——富春山居,两万元一条,是最贵的中国香烟。吕亚非的丈夫老刘,做焦炭生意发家,如今转行投资文化产业,公司交给了留学归来的儿子打理,自己“归隐田园”。老伴儿当年最好的同学、闺蜜,在副厅级的职位上退休,从南方归来探亲访友,于是,老伴儿又约了两个旧日同窗好友,三家人,陪南方来的老同学自驾出游。

“来来来,大家涮肉!”老刘不再理睬老伴,“秦厅长,他们这羊肉真不错,是真正的草原羊,不是冒牌货。”

叫做秦继红的银发女人,半天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她转脸对老同学吕亚非说道:

“亚非,你不觉得,这个老板娘,有点像一个人吗?”

“像谁?”吕亚非问。

“陈雀替。”

“谁?”

“陈雀替!”秦继红回答,“你不会忘了谁是陈雀替吧?”

“我当然记得,”吕亚非回答,“她妈是个妓女,后来自杀了,跳了湖。”

“对。”秦继红点头,“你不觉得,老板娘和她有点像吗?”

“我看不出来。你们呢?”她问另外那两个人。

那两人也摇头。说,“没看出来。几十年没见了,早忘了她长什么样了。你还能记得她的样子?”

“继红大概应该记得,”吕亚非笑着回答,“那时候,你好像特别看她不顺眼,特别讨厌她,咱们那时候可没少找她麻烦,你还逼着她去看她妈游街,我们那时候可都是听你的呢。如果真是她,还有点尴尬吧?”

“怎么了?我们做错什么了吗?”秦继红认真地、坦然地望着吕亚非,“那就是一个革命的时代,我们只是做了时代要我们做的事。”

“对呀,错,也是时代的错。”另一个同学接口说,“我们那时候还是小孩儿,跟着大人们,闹着玩罢了。”

“我不这样认为,”秦继红回答,“我很珍惜我的少年记忆,我感怀我有一个风云激荡的青少年时代。”

她坦然地、磊落地望着她的少年伙伴,她们一时语塞。

片刻,吕亚非举起了酒杯,郑重地说:

“继红,为我们的少年时代,干杯!”

“砰”地一响,几只酒杯碰在了一起,那是岁月的声音。她们突然都有点激动。

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们说,你们同学的妈是妓女?”莜麦爷爷问道。

“是,说是还是个名妓,后来从良,嫁给了一个国民党的军官。总之,不是什么正经货。”吕亚非回答。

“奶奶,妓女是什么?”莜麦忽然仰着脸问。

秦继红望着孙女,愣了一下。

“是壞人吗?” “幼稚!”大女孩不屑地插嘴说,“连妓女都不知道?是坏女人!” 大家惊愕,随即笑起来, “这小东西,太聪明了!”莜麦奶奶说,“看来以后说话可得当心点。她们怎么什么都知道?” “是啊是啊,现在的孩子,一个个都是小人精!”大家笑着感慨。窗外,厦檐下,陈雀替在冷风中站了许久许久。

五 猫人

“姐!”

下午,卢彦开着他的越野吉普,夹带着一身寒气,突然出现在了云庐,出现在了雀替面前。

“姐,想吃你做的羊肉汆丸子了。”他一如往常,笑嘻嘻地说。

雀替没有说话,走上去,抱住了他,把她的脸,埋在了他的胸口。

他一动不动。

“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雀替回答,“想你了。今天,特别想你。”

“所以我才来呀!”卢彦双手扳过她的肩膀,仔细地,凝视她的脸,“你哭过?”

“没有,你什么时候见我哭过?”她望着他笑了,“快坐下暖和暖和,看这一身的寒气!我来烧水泡茶。”

这是间套房,是雀替自己的房间。因为铺设了地暖,她选择了近似和式的内装,临窗有大大的榻榻米地台,有升降的茶桌,有喝茶的美器。那些茶器,都是卢彦千挑万选柴窑里的精品。墙角,一架明式花几上,一盆腊梅,静静地绽放着。黄河边酷寒的冬季,冰天雪地,榻榻米地台就如同一盘暖炕。姐弟俩,相对而坐,面前的茶桌上,精魂般的茶香,悄然四溢。

“这是桐木关金樽,上好的金骏眉。你不来,我不喝。”雀替说。

“姐,明年春天,我们在西班牙有一个展览,我和小雯都去,我们想让你和我们一起去。”卢彦说。

小雯是卢彦年轻的妻子,比他小很多岁,是一个美丽的油画家。

“我就不去了,你知道的,我对看世界,没有那么大的兴致。”雀替说。她知道,卢彦总是想尽办法把她从云庐这个小世界里引领出来。

“小雯画了一幅新作,是画你,题目就叫《姐姐》,画得很有意思,水波荡漾,像河妖。这是她的参展作品,她想让你在场。”

姐姐。雀替眼睛湿了。那是什么样的一幅作品?水波荡漾,只有内心纯良、天真幸福的人,会那样描绘她。她爱怜地望着卢彦,望着这早已胜过骨肉的亲人,笑着说道:

“卢彦,小雯是个好姑娘,你要答应我,让她这一辈子,都做一个幸福的女人,幸福善良的女人。”

卢彦深深地望着她,许久,说道:

“一定发生什么事了,姐,是什么事?为什么我心里会这么不安?”

雀替笑了,“是发生了点儿事,客人打碎了一只茶杯,是你烧的杯子。那是我的爱物。为这事和客人发生了不愉快,都过去了,可我还是有点伤感。”她这么说。

卢彦将信将疑。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很香。一边默默打量这个房间,有几个月没来了,这里,似乎没有任何的改变,除了几本新书,几册新杂志,一切,都是熟稔的,旧的。生活似乎在这里凝固了。就连花几上的那盆腊梅,绽放的好像也是去年的旧花朵。花盆旁,树立着一只瓶子,一只粗陋的塑料瓶,是一件眼生的东西,看上去突兀而奇怪。

“这是什么?姐,‘猫人?是猫食吗?你养猫了?”卢彦疑惑地问。

“哦,没有,这是灭鼠药,”雀替回答,她回答得略有些急促。

“怎么?云庐闹老鼠了?”

“不是,是镇上发的,有几家民宿在闹,让大家统一灭鼠,”雀替说着站了起来,走过去把瓶子抓了起来,“你不是要吃羊肉汆丸子吗?我这就去给你做。刚好,我吊了一锅好汤。你先自己喝茶。”她站起来,笑笑,走出去。

太阳西斜了。冬天的黄昏,来得很早。卢彦喝了茶,想打个盹,却怎么也眯不着。他心神不宁,起身出门,四处闲走。他来到最爱的阳光房,里面没有一个客人。他挑了临窗的位子坐下,不一会儿,听到了轰鸣的汽车声。随后,一群人喧闹地走进来,穿过前厅,穿过阳光房,朝后进院子走去。卢彦听到了服务员的声音,服务员说:

“请问,几点钟给你们开晚饭?六点半可以吗?我们总经理今天会亲自掌勺,给各位烧两个拿手菜。”

“哦?是吗?那好啊,就六点半开饭吧。”听到客人回答。

阳光房又安静下来。

但是没有多久,两个小孩儿跑进来。吵吵嚷嚷地,在高大的绿植间跑来跑去。一会儿爬上沙发,一会儿又爬上吧台凳。玩着玩着,不知道因为什么,听到她们口角起来:

“讨厌,捣蛋鬼别捣蛋!”

“我是朵拉,你才是狐狸捣蛋鬼!”

“你打碎人家杯子,还不赔,你是大坏蛋!”

“你是大坏蛋!你,你是坏女人,你是、你是妓女!——”

“啪”一声,大女孩打了小女孩一个嘴巴。小女孩“哇——”地哭起来。只听大女孩说,“你才是妓女!你是你奶奶说的那个跳河的妓女!——”

卢彦腾地跳起来。二话不说,朝后面跑去。

她在厨房。她在给她的弟弟,她人生的知己,做羊肉丸子。她选了最合适的好羊肉,小心去掉每一条筋络,不用绞肉机,不用料理机,就用手,用张小泉菜刀,在案板上,一刀一刀剁碎,又用手,一下一下,摔打成泥。她用调料腌制它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精心。同时,她也在烹制着另一锅汤羹,那是一锅用各种好食材吊出来的鲜汤,过滤后,将如水般清澈。这锅汤,她先倒出一砂锅,是给卢彦汆丸子用。另一大半,则是为那些贵客准备的。她要为他们做一道惊艳的清水白菜。她要让他们尝遍油腻吃腻山珍海味的舌头,醒一醒,让舌头上的味蕾,透透气。她不计成本,挑了十棵满意的大白菜,一层一层,剥掉菜帮,留下幼嫩的小小的菜心,洗净,滤水,菜心们躺在滤盘里,静静地,有一种将要赴汤蹈火的悲情。雀替眼睛湿了,“对不起,”她轻轻对它们说。

六点半开晚饭。

这道菜,将是一道压轴菜。

在上完六个凉盘,六道浓墨重彩浓油赤酱的热菜之后,它将登场。

清澈的鲜汤,盛在精致优雅的天青色碗盅里,每一碗中心,臥着小小一棵鹅黄翠绿的白菜心,上面,飘着三五粒鲜红的宁夏枸杞。鲜明如画,滋味清甜、跳脱、醇厚,回味无穷。十只小盅,只有其中一只,略有不同:盅盖上描画着小小一朵腊梅,如同一滴血。这只盅,将会摆在主客的面前。

同样的另一只盅里,留了一盅清汤,扣在那里。那是雀替为自己准备的。

这最后的一道压轴菜,雀替要自己亲手安排亲手送给客人。在备餐的小室里,她支开了服务员。然后,她做了一件事。她如赴战场一般,端起大托盘,转身出门,拐出幽暗的过道,来到前厅。她定定神,然后,走到了包房门口。伺立在外面的服务员接过了她手中的托盘。

她敲敲门,走进去。

光明的、热气腾腾的房间,扑面一股浓郁的酒香,以及被酒精催生出的奇妙、亲昵、放纵的欢快。一桌子男男女女,都有了酒意,人人春色满面。看到她进来,昔日的煤老板、如今的文化公司董事长,老刘,第一个叫起来:

“哎哟,经理大驾光临了!我说经理,你这精品民宿果然名不虚传啊,这大厨的手艺,比得上米其林三颗星了!来来来,经理,我敬你一杯!”

他太太,那个叫吕亚非的女人,半嗔半笑地夺下了他手中的杯子:“行了行了!刘孟德!别借酒盖脸,胡言乱语!”一边抬头对雀替笑笑,“不好意思啊,他喝高了。”

“谁说我喝高了?这才哪儿到哪儿?”

雀替笑笑,回身从配餐台上取了一只干净的酒杯,走上去,拿起桌上的酒瓶,斟满了,举起来,说道:

“刘先生谬奖了,我这小小民宿,哪里敢妄比米其林餐厅?吃的也就是个家常罢了。不过,尽管是溢美之词,听着总归是高兴的,就算是对我们的鼓励吧!我借花献佛,诸位贵客,能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光临我这‘乡村小客栈,也是——三生有缘,来,我敬各位一杯!”她一仰脖,饮干了杯中的佳酿,说,“好酒!——我没有别的,奉送各位一道菜吧,虽不是山珍海味,却也是我用心用意烹制的,算是我对各位的一点特殊心意——来,服务员,上菜!”

服务员端着托盘,走上来。

“别弄错了,”雀替说,一边亲自端起了那只描着腊梅花的、清香的小碗盅,“这是主客的。”她说,然后把它双手捧到了莜麦奶奶——秦继红面前。

再然后,天青色素瓷净底的小碗,一只一只,摆上了桌。

刘董,刘孟德,揭开了面前小碗的盖子,“哇——”地叫出了声,“好家伙,艺术品啊!”

莜麦爷爷也不禁啧啧称叹。

“谢谢经理啦!”刘孟德打了一个酒嗝,“这样吧,我来献歌一首,感谢经理的一番美意!”

“刘董,不劳你大驾!”桌对面的秦继红突然开口了,“亚非,你来一段吧,多少年没听你唱了,很想听啊。”

“行啊,这还不容易?你说吧,唱段什么?”吕亚非笑着问。

“《红灯记》吧,”秦继红回答,似乎是不经意地扫了陈雀替一眼,“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不好不好,不应景,”老刘说,“来段《贵妃醉酒》吧,海岛冰轮初转腾……”

“不!我就想听《红灯记》!”秦继红收起了微笑,正色地、几乎是挑衅地望着老刘说。

“《红灯记》有什么好听的?”

“那是我们少年和青春的珍贵记忆。”秦继红一字一字、清晰地回答。

“好好好!就唱《红灯记》,”吕亚非急忙打圆场,“本来那就是我最拿手的,我这个李铁梅,当年,也算红透我们学校半边天呢!”

她喝口茶,润了润嗓子。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

突然地,她唱起来,字正腔圆。气息略有些不稳,但,声音却仍然有一种青春的激情和真诚。非常奇怪地,陈雀替听着听着,觉得心里一动。她望着那个暮年的歌者,歌唱使她的眼睛如一个少女般明亮、湿润、纯真。仿佛它们穿过了生活和岁月的重重雾障,在某条永恒的河流里缓缓沉浸。那一刻是安谧的,温情的,干净的,也是激昂的,但那激昂与豪迈铁血的唱词无关,与《红灯记》无关。陈雀替猛然感到剧烈的心痛,为一切,为被戕害的、摧残的一切。

“你在做什么陈雀替?”一个冷峻的声音在她心里这么问,刹那间,冷汗流了下来。

一曲终了,大家鼓掌。

“好啊吕亚非,不减当年啊!”大家纷纷称赞。

“不似当年,胜似当年。”秦继红向朋友微笑,“谢了,亚非。”

“来来来!别光顾着说话,尝尝经理的这艺术品吧,凉了,就对不起这美味了。”老刘招呼大家。

“奶奶奶奶!”莜麦突然叫起来,“我要花花碗,我要你的花花碗——”她一边喊,一边从宝贝凳上探出身子,去够旁边那只描花的碗盅,那只特别的、有一朵腊梅花的器皿。那腊梅,小小的一朵,落在盅盖上,鲜红欲滴。陈雀替一惊,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一步紧紧按住了孩子的小手,说,“烫!小心——”顺势一抬胳膊,衣袖一扫,“啪——”一声,那只描花碗盅,那朵无辜的腊梅,血滴子般的腊梅,应声落地,粉身碎骨了。 “哇——”一声,小莜麦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不是我打碎的,这次不是我打碎的!——” “知道,知道,”陈雀替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搂住了孩子的小肩膀,“对不起小莜麦,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是我——不好。”她望着孩子清澈的泪眼,这么说。

风平浪静之后,她走出包房,拐进幽深的走廊,一抬头,迷蒙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卢彦。他们四目相对,久久地。突然他向她跑来,一把搂住了她,把她紧紧搂进怀里。她在发抖。她的头发、衬衣,都被冷汗浸湿了,她就像跋涉了千山万水一般累得虚脱。她说, “卢彦,卢彦,卢彦,你不知道吧?你不知道吧?”

他回答, “姐,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卢彦?”

“我知道,我的姐姐,善良,悲悯,她,她不是他们,她不会,以恶制恶——”

“不不不,你错了卢彦,我和她们,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都是纯真的恶魔,或者说,我们的身体里都住着这样一个恶魔。我没有、没有把那件事做到底,不是别的,是因为我突然间困惑了,我想,我在审判谁?我有资格去审判任何人吗?我没有资格啊——”她无声地哭了。

“不,”卢彦回答,“姐,不对,那是因为,你真正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结局,不是这样的审判!你、我,我们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审判!所以,所以你才没有干傻事,苍天在上,你没有干傻事……”

“也许吧,也许吧,”她泪流满面地、呢喃般地回答,“也许,我比自己认为的要善良一些,当我走进包房,看到两个孩子,特别是那个小莜麦,我心里一阵恐惧:我怎么能在孩子面前做这样的事?那太残忍了!也许就在那一瞬间,我其实已经放弃了……”她抬起了蒙眬的泪眼,“我放弃了,卢彦,你知道我放弃了什么吗?我为自己也准备了同样的一碗汤……现在,我又可以苟活下去了,又可以看见明天早晨的太阳,看见冰封的黄河,打理我的云庐,和平常一样,活着,却多了一份罪孽!……”她说不下去了。

“姐,”卢彦的眼睛湿了,“假如,假如你真那么做了,我会恨你一辈子,就像恨我妈,”他说,“我又一次被一个亲人抛弃了!……”

“卢彦!”

“所以,你必须活着,忍受,为你的母亲,赎罪,用你的一生。”他说。

“那么,谁来审判他们?”她望着他,无助地、困惑地这样问,“谁来审判这一切?”

“我不知道,”卢彦悲伤地、诚实地回答,“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一个对的时间来到了这里,太庆幸了。”

是,他是多么庆幸啊。假如,他没有在这个原本寻常的冬日,突然决定来云庐,假如,他没有无意中看到那瓶毫不起眼的“猫人”,假如,他没有在阳光房里听到两个孩子的对话,假如,他没有当机立断,四处搜寻,趁人不备找到她藏在了配餐室里的“猫人”,把它倒进下水道,冲刷干净瓶子,然后又灌入了清水,那么,此刻,有可能,他就已经失去她了,有可能,这个夜晚,将是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是啊,面对一个被仇恨折磨、烧灼的女人,他做了手脚。他怎么敢期望一个疯狂复仇的女人悬崖勒马?然而,她奇迹般地做到了。姐,亲爱的姐姐,他在心里这样喊,柔情四溢,又无限凄伤。原谅我,他默默地说,我永远不会告诉你这个秘密,永远不会,那就是,我曾经动摇过对你的信任,对善良的信任。

六 诗篇

第二天上午,这群客人,离开了云庐。

办理完退房手续后,客人们鱼贯走出了前廳。像往常一样,陈雀替在门口送别。这是云庐的规矩,一个民宿应有的礼节。

陈雀替礼貌地、平静地和他们一一道别。包括那个叫做“秦继红”的女士。那位女士,牵着她的小孙女,仍然那么端庄、高傲,一条鲜红的羊绒围巾围在脖颈上,把一头银发衬托得更加夺目而漂亮。她走过了雀替身边,想了想,又返了回来,她说:

“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我们的一个熟人,我们的小学同学。”

“是吗?”陈雀替望着她,回答说,“你们的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

“陈雀替。”她回答,“这名字很特别。”

“真巧,”雀替说,“和我同名同姓。”

秦继红微微一怔。

“真巧,是真巧。”她说。

“不过,我不是你们的同学,”雀替回答,“假如,我是你们的那个同学的话,久别重逢,不会这么平静吧?恐怕,会发生些什么,对吗?”

“可能吧。”秦继红微微一笑。

她们对视了一会儿,雀替说,“再见。”

秦继红也说,“再见。”

可她们都知道,此生,恐怕不会再见了。但秦继红不知道的是,在黄河边上的这个“ 小客栈”,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夜晚,她和什么东西擦身而过。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牵着她的小孙女,走出了大门。

忽然,三岁的小女生,小莜麦,挣脱了她奶奶的手,转身从外面又跑进来,跑到了陈雀替面前。

“我打碎了你的杯子,”她说,“可是我没钱赔。我赔你这个,行吗?”

说着,她伸出了她紧握着的手,展开,小手心里,是一个棒棒糖,她最珍爱的东西。

陈雀替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蹲下身,郑重地接过了那颗糖,握住了她的小手,在花蕾般的手心里,深深地,亲吻了一下,“谢谢你,小莜麦。” 她说。

那一刻,她感谢神对她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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