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堡中的卡夫卡
——论小说《地堡日记》中的童年与哲学
2017-07-17周明刚苏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苏州215131
⊙周明刚[苏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江苏 苏州 215131]
地堡中的卡夫卡——论小说《地堡日记》中的童年与哲学
⊙周明刚[苏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江苏 苏州 215131]
以少年离家出走为切入点,以密室小说和推理小说为外壳,英国作家凯文·布鲁克斯的小说《地堡日记》探讨了青少年自我建构和认同关键期的心理状态与人际关系,并以卡夫卡式的荒诞叙事、决绝残酷的结局逼迫人物与读者共同反思现代社会中自我与他人、人与世界的关系以及存在的意义,从而将整部作品的内涵上升到哲学与人生观照的高度。
自我建构 儿童心理 创伤 反思 存在意义
儿童失踪的原因有很多,除了看护失误、拐卖谋利、特殊侵害以外,主动离家出走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动因。英国作家凯文·布鲁克斯(Kevin Brooks)获奖之作《地堡日记》(《The Bunker Diary》)正是从这个角度切入,以失踪少年的日记来展现这一特殊人群的心理,暴露了在表面的物质充裕和平静状态下,儿童与父母疏离的关系,与同龄人的隔阂和内心的创伤。
主人公莱纳斯的家庭较为特殊。父亲是一位漫画家,在其最初不得志而潦倒的生活中认识了莱纳斯的妈妈,父亲既和莱纳斯的妈妈相爱,也因拒绝就业和家庭位置失衡而与妈妈产生无数争吵。母亲的去世是莱纳斯命运的转折点,在酗酒吸毒中,父亲开始疏于对他照看。讽刺的是,莱纳斯父亲最不喜欢的作品恰恰是他爆红的原因。在得到大笔金钱后,父亲却更厌恶为自己带来奢华生活的这部漫画,想以“有艺术性”的作品来得到艺术界的承认和尊重,在无尽的推广活动中,严重忽视了莱纳斯的感受和情感需要。莱纳斯的出走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家庭的变故和亲情的缺失,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地堡生活的后半部分,越是接近弥留之际,莱纳斯越是在幻觉中回忆起家庭最初的美好景象,那正是莱纳斯曾经拥有而又失去,因而无比渴望的东西。
在学校中,莱纳斯也感受不到爱和温暖。一般来说,儿童成长到一定阶段,特别愿意挣脱家庭的束缚而进入社交圈子,即从血缘关系转向同伴关系,对于家庭生活缺失或不满的孩子尤其如此。但是莱纳斯在寄宿学校中遭遇的是各种排挤、欺凌和不公。在普通孩子眼中,他是高高在上的有钱人,而在上流社会孩子眼中他是粗俗的暴发户——作为异类天然有着被欺凌的“理由”,而小团体特别倾向于制造一个共同的敌人或异类。所以即使莱纳斯表达了足够的善意,也无法逃脱:“他们针对我,原因是什么根本无关紧要。他们反正就针对我了。”被团体排挤,是很多儿童成长中的噩梦,莱纳斯缺失的不仅是同龄人的正常交往和善意,也失去了被安慰和治愈的另外一种可能。
由于上述两种人际关系的失衡,莱纳斯在自我建构和认同的关键期发生了心理问题。首先是缺乏归属感。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莱纳斯受到的只有伤害,找不到常态社会中应有的位置:“我这辈子从没觉得我属于哪里。家,学校,街头……无论在哪里,我总会觉得不太对劲。”其次是自我判断的混乱。正如莱纳斯对被排挤原因的分析:“朋友都不喜欢我了,因为他们认为我是富人家的孩子;而富人家的孩子也不喜欢我,因为他们觉得我就是一般家庭的。”蝙蝠型的儿童最易招致排挤攻击,因而产生强烈的自卑和自我同一性的矛盾。莱纳斯放弃坚持个体的常态存在方式,以卖艺乞讨偷盗流浪街头,无法寻找到对自我的肯定的理由。最终主人公形成的是否定一切的世界观,对生活、个体、意义的否定,正如莱纳斯自己所言:“学校、街头、疯子、乞丐、动物、我……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可以相互替换的。”
《地堡日记》发掘了长期被忽视的来自儿童生活中的伤害,这种特殊童年形态的展现启示着读者:织就儿童内心保护网的意义一点不输于失踪儿童援助制度保护网的建立,且需要基于真正的爱和耐心、理解和尊重的滋养,以及对儿童内心科学的体察,因而显得更为长期和艰难。
有趣的是,地堡约束了莱纳斯的肉体,却提供了一个绝佳的静思世界和反观自我的场所。仔细盘点其日记中不是很有逻辑和连贯性的记录,我们可以看到莱纳斯的思考涉及自我、他人、亲子关系、社会地位等比较实在的内容,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身体的虚弱,却更多地触及诸如时间、存在、思想、控制、幸福感、恐惧、意识这些更为抽象的问题。这里仿佛是卡夫卡笔下“格里高尔”的房间或者“K”希望进入的城堡,在“卡”住了人生的同时却流畅了思想。卡夫卡曾说:“实际上,孤独是我唯一目的,是对我的极大诱惑。”莱纳斯面对日记的倾吐,正是在无尽的孤独中,获得了思想上的意义,这是伟大的孤独。
从未显露出真正面目的幕后绑架者和主控人,也如同卡夫卡笔下的那无理性无逻辑的神秘力量,操控、惩罚和规训着地堡中的人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秘人的冷酷无逻辑正和冷峻沉默的宇宙相同,不管是否存在着操控一切的造物主,在宇宙中,人们正是莱纳斯比拟的“蚂蚁”。
人命贱如蝼蚁,在终极意义上无法真正把握自己的命运,但是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于绝望中仍能开垦出希望,即使是面对强大冷酷的命运,人仍然有活下去的意义——这就是“爱”。讽刺的是,莱纳斯在地堡外世界所缺失的,反而在冰冷残酷的地堡中找到,对9岁(正是妈妈去世时莱纳斯的年龄)的珍妮的保护,来自罗素的归属感以及慢慢忆起曾有的短暂家庭幸福时光——爸爸也曾编故事、写诗,给我唱歌,给我看卡通还有书里的图画。“我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东西,甚至可能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我感到一种亲近感。这种感觉是如此巨大、不可抗拒,它让其他一切感觉都消失了,我对这感觉完全无所适从。这感觉远不是‘美好’二字可以形容的,它太棒了,但同时又让人无法忍受。它让我心里充满了黑暗和痛苦的幻象。”第一次,“地堡中的卡夫卡”撕开了心中的硬壳,体验到情感的意义。也是因为爱,莱纳斯没有屈服于环境,变成弗雷德所说的“动物”。
地堡中的人物中珍妮代表善良(情感)、弗雷德代表强壮(力量)、安雅代表美丽(外貌)、威廉代表世俗(利己)、罗素代表智慧,莱纳斯代表着内省(思想)。如同上帝在第六日造人,六个人物也组成了一个基本稳定自足、可思考可行动的系统,而安雅的死亡宣告了这个“地堡人”系统的崩溃。意味深长的是实际上本应是最脆弱的珍妮却最后死亡,也许在作家看来,人物死亡的顺序恰恰是我们不得已要舍去个体组成部分的排序,而当善良(情感)死亡后,人,实际上也就死亡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小说隐喻的是自我与他人、人与世界的关系以及存在的意义,地堡中的六人关系也无非是现实社会的小小投影。如果人们疏于情感交流、在冷漠中防范、遗弃彼此,外在现实世界也不过是个更大的地堡,其冷酷和病态以致主人公觉得“出去甚至比死还让我害怕”。因为貌似幸福的幻象和顺从命运的奖励,人们忘记了那强大的造物之手在背后的操控,兴高采烈地做着这个巨型地堡的囚徒而不自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地堡中的卡夫卡”是为每个人在沉思,这部小说指向的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和人生。
小说借用了典型密室小说、电影的手法:在封闭空间和较小时间跨度中以有限的人物和人物关系,来制造悬念、传达隐喻,使本作的可读性大大加强。隐喻性赋予了作品哲学气质,使得该作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少年小说或密室小说的范畴,在通俗的外衣下是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审视,对普遍人性的深刻体察,文本的密度和厚度因而大大加强了。同时,小说中存在的粗口和社会阴暗面的描写也如同《麦田里的守望者》一样,既是青春期孩子眼中现实社会的投影,也反衬了莱纳斯能坚持自我,不被他人和世俗所左右的可贵品质。该作结局不流于俗,未如多数青少年文学作品那样安排一个光明的治愈的收场,但莱纳斯的死亡并非是结束,而是开始——促成读者对自身状态和生活意义反省的开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莱纳斯是为了我们而死;死,是为了每个灵魂的救赎。
[1]Kevin Brooks.The Bunker Diary[M].Minneapolis:Carolrhoda Lab,2015.
[2]J·D·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M].孙仲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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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埃里克·H.埃里克森.同一性:青少年与危机[M].孙名之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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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阎保平.《变形记》叙事结构解析 [J].外国文学研究,1992(3).
作 者
:周明刚,儿童文学硕士,苏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讲师,研究方向:儿童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