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我过马路
2017-07-15刘国芳
◎刘国芳
牵我过马路
◎刘国芳
我喜欢音乐,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喜欢听歌。我一个叫张南的朋友,总说我是发烧友。我矢口否认,我跟张南说我充其量也只能算一个音乐爱好者。对自己的这个评价,我认为还是公正的。我认识一个发烧友,这人迷刘德华和张信哲。一次我看见那发烧友怎样发烧,当时电视里正放着刘德华演唱会的实况。那发烧友自始自终在电视前喜不自禁,而且手舞足蹈。刘德华在电视里怎么跳,他在电视前也怎么跳。刘德华在电视里怎么唱,他在电视前也怎么唱。又一次,张信哲演唱会在南昌举行,门票卖到1000元,那发烧友没什么钱,但到处借钱。当他借到那些钱时,他高兴得跳了起来。和他相比,我也只能算个音乐爱好者了。我只喜欢听歌,但对歌不对人。尽管我喜欢的歌很多,比如彭丽媛的歌张也的歌宋祖英的歌韩红的歌以及腾格尔孟庭苇张信哲的歌我都喜欢。但对歌手,我不是很崇拜的。毕竟,我已经二十有七了,不是十六、七。我听到好听的歌,会静静地听着,有时候还喜欢眯着眼睛,像在接受一种洗礼。一次我走在街上,一家家电商店的大屏幕电视里播着韩红的《穿行》。我当时正走在人行道和车行道之间,韩红的歌征服了我。我立即站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也眯着眼。无数人往我跟前走过,他们一定以为我是一个瞎子。一个好心的孩子还过来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大哥哥,要我牵你过马路吗?我在孩子的声音里知道自己失态了,我忙睁开眼,向孩子表示歉意,然后走了。我对音乐的痴迷最大也就到这个程度,如果是发烧友,一定对着电视手舞足蹈。我没有这样,我只让音乐在心里穿行。为此,我一直觉得我只是一个音乐爱好者。
但认识那女孩之后,我的心态多少有点改变。
我说我认识那个女孩并不准确,我只是见过她,见过了,我就忘不了。我好像认识她了,想起她来,心里就觉得很熟很熟。
我是在一个休息天见到那女孩的。每个假日,都是商家促销的好日子。一家商店,在门口搭了一个小小的台子,请一个乐队几个歌手,就在台上唱歌跳舞,为他们的商品促销。
那女孩就是这样一个歌手。
这天,我在街上闲逛,很自然地,我看见在商店门口唱歌的女孩了。女孩当时唱的是《青藏高原》。这歌难唱,但女孩一开口,我就被打动了。我没再走,就在那儿站着。我心里,灌满了李娜的歌声: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按往常的做法,听到好听的歌,我就会眯上眼睛,用心欣赏。但这次我没有这样,女孩的歌唱得那样好,简直就跟原唱李娜唱得一样了。不仅如此,女孩长得也好看,清纯娟秀,像电影里的明星。我一下子就被女孩吸引了,我一直睁大眼睛看着她,一脸的喜不自禁。这样子有点像那个发烧友,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变了。看来,一个人要变起来是很容易的。当然,我也产生过怀疑,觉得这可能是放带子,但不是,凭我对音乐的理解,我知道这是女孩在真唱,而非做假。
女孩们的演出持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我一直站那儿没动。我当时站在一棵树下,秋天了,落叶飘飘,有一片叶子落在我肩上,当时我太全神贯注了,我没有发现我肩上停留着一片树叶,以至于一个视力不好的人一直在我后面看着,后来还问了一句,说我肩上戴的是什么肩章?
一个小时后女孩走了,但我心里,却一直记着女孩。就像公路上的里程碑,永远嵌在路上一样,在我的心路上,也永远嵌着女孩。这个比喻是我真实的感受,我经常坐车外出,一看见公路上的里程碑,我就会这么想。很多日子,我心里都会流出女孩的歌,同时眼前会出现女孩那清纯漂亮的模样。“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这歌是我心里真实的写照。
这以后不久我又见到女孩了。这天一早,我在家里好像听到女孩的歌声了,我急忙往街上跑。到了街上,果然看见了女孩在唱歌。
我又在那儿站下来,商店门口没有树,我在太阳下整整站了一个小时,被晒得浑身是汗。
也就是在这天,我心里好像有另一个声音不停地跟我说话,他说小刘你已经喜欢上那个女孩了,你如果找对像,就找那个女孩吧。
这个声音让我按捺不住,有一天我去找了张南,就是那个说我是发烧友的朋友。我之所以去找他,是因为张南在文艺学校工作,在外面认识很多唱歌跳舞的人,我想他一定认识那个唱歌的女孩。
我见到张南是一个傍晚,我当时肯定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然,张南不会一见了我就说小刘你有心事呀?我还没回答,他又说小刘你也应该有心事了,你都二十七了,还是一个人东游西逛,该找个女人陪你一起逛了。我笑笑,开口了。我说我最近留意了,街头那种促销演出其实也是蛮有水平的。我又说有一个女孩,她的歌唱得非常好,尤其是她唱《青藏高原》这首歌,简直就跟李娜唱得一样好。我还说你知道这女孩是谁吗?张南想也没想,就说你说的一定是马娜吧,她经常参加那种促销演出,最拿手的歌就是《青葳高原》。我说她清纯漂亮。张南说当然,她是我们文艺学校的校花,能不漂亮。我说她是你们文艺学校的呀,太好了,哪天你介绍我们认识吧。我这样说着时,一脸期待地看着张南,但张南的话一盆冷水一样浇了下来,张南说你要认识她做什么?
这一盆冷水泼得我一头雾水。
张南继续把雾水往我头上泼,张南说马娜在我们市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女人,你会不知道她?
我只有摇头的份儿。
张南就笑起来,张南说你看看你,连马娜你都没听说过,她几乎是我们市家喻户晓的人物了。
这回我开口了,我说是吗?她做什么出名?是唱歌吗?
她唱歌是很出名,但更出名却是在她有了情人后,这女人,贱。张南说着时,一片落叶从他头顶飘飘而下,他使劲吹了口气,把落叶吹得老远。很明显,他把马娜当成一片落叶了。
我注意到这个细节,看得出来,张南很讨厌马娜。
马娜99年毕业后留校任教,张南看着我说。平心而论,不管是做学生还是当老师,她都是最出色的。做学生时,她就多次参加省市通俗歌手比赛并获得好成绩。2000年她参加全国“步步高”业余组歌手大赛,演唱成绩不错,但综合素质没答好,得O分,从而把总分拉下,没挤入决赛。要是马娜挤进了决赛,情况肯定会是另一个样子。
现在马娜是什么样子?我插了一句,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马娜尽管没进入决赛,但在中央台演出,也算露了脸。一个分管文化的领导看上了她,对她关怀备至,马娜一感动,跟他好了起来。按说这也没什么,问题是他们太招摇了,出双成对总在一起,那领导的妻子是个厉害角色,总到单位去闹,还打过马娜几回,这样一来,马娜比原先更出名了。
我有些不信,那么清纯的一个女孩,歌又唱得那么好,前途无量,她怎么会跟一个有妇之夫。为此,我后来问过很多人。这一问,发现马娜的知名度真的很高,几乎所有被他问到的人都知道马娜,而且知道她是一个领导的情人。有人甚至告诉我,说那领导又矮又小,很难看,脸上还坑坑洼洼。说这话的人愤愤不平的样子,跟我说马娜怎么会喜欢上那样的人呢。我还是不死心,跟人家说是谣传吧。对方说什么谣传,我经常看见马娜跟那领导走在一起。这结果让我很难受,我又想起张南吹着那片落叶的情景,我忽然觉得我的希望也变成了一片叶子,飘落了。
留在我心里的,只有失望了。
有人对我说,一个失望的人会把他的失望写在脸上,这就是忧郁。这话一点也不假,我后来走出去,便一脸的忧郁。我二十七岁了,应该成熟,但一脸的忧郁让我看起来像个小青年,一个失恋的小青年。
其实我算不上失恋,我对马娜的喜欢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甚至都没跟她说上一句话,但我的忧郁也不是空穴来风,我喜欢她,她却做了别人的情妇,我难道还不能忧郁吗?
再见到马娜,我脸上那种喜不自禁的样子便荡然无存了。马娜仍在台上唱歌,我站在台下,看着她,也一动不动。马娜唱得还是那样好,那样动人。但这歌声打动不了我,因为,现在我心里装着的不仅有她的歌声,还有她的故事。
马娜又有了新的故事。
马娜现在已跟那个领导分手了。我开始听说时,又想入非非了。我不是一个很传统的人,不喜欢计较别人的过去。我甚至想马娜之所以跟那领导好,完全是那领导勾引的结果。只要马娜跟那个领导分手了,我就可以接受她。我甚至想好了,如果这是事实,我就去找张南,让张南介绍我和马娜认识。但我很快失望了,马娜跟那个领导分手,是因为她结识了一个有钱的老板。也就是说,马娜结束了一个故事,又创造了一个新的故事。把这故事告诉我的人说马娜已经看透了,知道她从领导那儿得不到多少实在的好处。为此,她毅然跳了槽。据说马娜跟那领导分手后,那领导三天两头打电话恐吓那老板。让老板和马娜分手。那老板是外商,有一天他生气了,把电话直接打到市长那儿,说那局长敲诈他。那市长震怒了,以破坏招商引资环境为由,将领导撤了职。
此刻,这个故事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我心里再盛不下马娜的歌声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在台下站着,马娜就在我跟前唱着,仍唱那首《青藏高原》,而且唱得很卖劲,但我好像没听到。后来,我抬起了头,我看着马娜,心里冒出一个这样的想法,马娜你现在有钱了,怎么还在这儿唱歌呢?
有好长一段时间,大概有大半年吧,我没见到马娜。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坐在家里,耳朵里仿佛飘来马娜的歌声,我这时走出去,就能看见马娜在街上演出。但现在,我耳朵里再没听到马娜的歌声,是不是一个有希望的人,心里就有歌声,而希望失去了,心里的歌声也就丢失了。
但我不可能永远见不到马娜,只要马娜还在我们城市,还会出来演出,我就有可能看见她。这天,我又看见她了。在一家超市门口,马娜为人家做促销演出。
我毕竟对马娜产生过好感,看见马娜,我立刻就停了下来。
马娜仍在卖力地唱着,但我对此充耳不闻,一看见马娜,她的故事就冒了出来。
马娜的故事总是源源不断。
马娜并没跟那老板好很久,大概半年或者更短一些时间后,马娜跟了另一个老板。原因很简单,前一个老板小气后一个老板大方。前一个老板曾答应给马娜买一辆小轿车,但几个月过去,这老板并没兑现。他只给马娜换了一部手机,买了一辆摩托,再就是给马娜买了些衣服,至于马娜真正想要的房子,他一直拖着不给。后一个老板不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辆别克的钥匙交给马娜,马娜立即投桃报李。此后,马娜便跟前一个老板分了手跟后一个老板好上了。但也有一种说法,说马娜两个都黏着,她常常是上午跟前一个老板约会,下午跟后一个老板约会,在两个男人间来回穿梭,游刃有余。
这些也是别人告诉我的,我现在觉得很奇怪,我并没着意去打听马娜的事,但不经意间,总会得到马娜的消息。比如两个人在说话,我走过去,就听到他们说的是马娜。由此,我感到马娜的知名度的确太高了,随便什么人都知道她说到她。
马娜的故事到这中断了,我这样说,并不是马娜以后再不会有故事了,而是现在,马娜没有唱歌,她在介绍一种商品。她停止了歌唱而说了起来。我立即被她吸引了,我不再想她的故事,为此,马娜的故事暂时中断了。
我耳里或心里,现在灌满了她的声音:
各位朋友,感谢您的光临,现在我给您介绍我们的新产品雪蜜儿,这是一种水果,你们看,玲珑剔透,秀色可餐..........
我在马娜的声音里笑了笑,我忽然想到,这漂亮的马娜其实也是一种玲珑剔透的雪蜜儿,或许,在她推销雪蜜儿的时候,她也在推销自己。说不定台下哪个老板没有看上雪蜜儿,倒看上了她。
我的想法居然变成了现实。
马娜被又一个老板看上了,这老板更有钱,也更大方,她送给马娜一辆宝马,这车就像个英俊少年。而那辆别克,则像个干巴巴的老头。马娜当然喜欢英俊少年而不喜欢干巴巴的老头,她一头扑进了少年的怀抱。
马娜这样见异思迁,悲剧便注定了。
一个午后,马娜驾着她的宝马从老板那儿回来。半路上,那个曾经给她送过别克的老板驾车紧紧地跟上了她。那老板开的正是那辆别克,他把车开得飞快,好像要跟马娜撞车。马娜吓坏了,也把车开得飞快。马娜开车的时间并不长,经验还不足,但为了甩了那老板,她又不得不开快。结果车开到桥上时,她为了避开一辆迎面开来的货车,方向盘打急了,宝马撞断了桥上的栏杆,掉进了河里。
一个娇艳的女人,就这样送命了。
我没亲眼看见马娜撞车,也是别人告诉我的,那几天,这事是我们这座城市最大的新闻,许多人都津津乐道地说着此事。这么多人说的一件事不可能不传到我耳朵里来。我听了,大吃一惊。我毕竟喜欢过马娜,我听她的歌时曾是那样的喜不自禁。现在,她死了,我无论如何做不到没事一样,我当即打通了张南的电话。
我们只说了这么几句话:
听说马娜出了车祸,有这事吗?
有这事。
这么说,你在你们文艺学校再见不到马娜了?
见不到了。
怎么会这样?
她自取。
张南好像对马娜自始自终都不满,现在她死了,张南还耿耿于怀,这就不应该了。为此,我放下了电话,我不想知道他对死人还那样不满。
除了在张南那里证实了马娜出事外,我自己也去证实过。我去了出事的桥上,果然,桥中间一排栏杆撞断了。有人指给我看,跟我说马娜就是从这儿摔下去的。
我一直没吭声,但我知道,马娜的故事彻底结束了。
也不完全是这样。
一个星期天,我上街了。在一家商店门口,我居然又看见了马娜。马娜在唱歌,还在唱那首《青藏高原》。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我立即打通了张南的电话。
这回我们说了这么几句话:
你说马娜死了,可我现在怎么看见她了?
你见鬼了差不多。
她不是鬼,是人,她像以前每一次我见到她那样,在商店门口搞捉销,我看过不下十次,不会看错。
那你搞错了,你见到的这个人不是马娜,反正马娜是死了。
不错,这女孩不是马娜,她只是一个像马娜的女孩。
明白了她不是马娜后,我心里又被她的歌声灌满了。在她的歌声里我跟自己说,这次再不能错过了。
女孩唱完时,我走近了她。我想我一定很唐突,但女孩可能不这么认为。因为我走近时,她看着我笑了。这笑给了我勇气,我把我的工作证递了过去。我这样做,是想证明我不是个坏人。女孩没看我的工作证,她说你有事吗?我说有事。然后我告诉她,我喜欢她的歌,觉得她的歌跟李娜唱得一样好。我还说我总是站在下面一动不动地听她的歌,有一天一片树叶掉在我肩上,我也没发觉,以至一个人还以为我肩上挂着什么肩章。还有一天站在太阳下,让太阳晒了我两个多钟头……说到这里我停了停,我在认真寻找一些合适的词汇,以表达我对她的爱意。我说我经常在你的歌声里跟自己说,我喜欢上你了,我要找你做女朋友。我说到这里,我不敢说了,等着女孩骂我。但女孩没有,她又笑了笑,跟我说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总是在下面看我,很认真。一次真的有一片树叶落在你肩上,你没发觉。还有一次你一直站在太阳下看我,晒得一身是汗。当时我很感动,要是你那时候告诉我你喜欢我,我或许就做了你女朋友了。现在不行了,我已有了男朋友了,我很爱他。
我又是一脸的失望了。
女孩看见了我的失望,安慰起我来,她说你不要失望呀,比我好的女孩多得是,你去找呀。
说着,女孩走了。
我没走,仍站在那儿。
不知哪家商店里在放《青藏高原》,是音响里在放,但我却觉得是女孩在唱,我心里,立刻装满了女孩的声音: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
这歌真的好感人,我又眯上了眼睛,用心欣赏。
无数人往我跟前走过,他们一定以为我是一个瞎子。一个好心的孩子,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大哥哥,要我牵你过马路吗?”
我把手交给了孩子。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