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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宝贵的时光

2017-07-14苏静

妇女 2017年7期
关键词:庙会奶奶妈妈

苏静

1

我的童年比别人的特别了一点。

别人家孩子在跟父母赌气时,可以特别理直气壮地耍赖,“你们生我的时候跟我商量过吗?”而我却不能,因为,能生活在这个家里,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没错,我是被领养的。那时,我在福利院,有三四岁吧,在那么多前来献爱心的人当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不像其他人那样看我们时同情心泛滥,甚至眼角湿润,走的时候却满脸轻松。她很漠然,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我很刻意地贴近她,面对小孩子的心计,大人们总是不明所以,“这孩子跟你真有缘”。最后,我成了她的养女。

刚到她家的时候,我时刻跟在她身边,越有人的时候,越喜欢大声叫她“妈妈”,我终于有妈妈,有家了。

她很少說话,也很少跟朋友出去玩,没事的时候,她大多数时间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她屋子里有两张黑白照片,一个男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大男孩。我长大后才知道,当年,她的丈夫在送儿子去上大学的途中,遭遇了一场车祸。

别人的小孩还在被妈妈亲着抱着,撒个娇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的时候,我已经能自己洗澡洗衣服,帮妈妈到楼下小超市去买东西了。我从不奢望,她会像其他妈妈对孩子那样亲我抱我,也从不介意她的冷淡,她能给我一个家,我已经很满足了。

记忆中有一件事情特别深刻,她说要带我去庙会。我特别兴奋,走在路上,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我妈妈带我去赶庙会啦”。挤在人群里,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大人们的屁股,但依然很有兴致。她问我想不想吃糖葫芦,我连连点头,乖乖地站在路边等。庙会上的人真多啊,一会我就看不见她了,我开始慌了,向着她离开的方向,跟着人流向前挤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拼命凭借着记忆,最终跑回了家。那时天已经很黑了,她没有开灯,就在屋里坐着,看到我推门进来,并没有惊喜地扑过来,却呆呆地盯了我好半天,然后暗暗地舒了一口气,说:“回来了,我去做饭。”

那天的晚饭,我们都没有说话。夜里,我听到她轻轻的啜泣……

2

我上学的时候,才发现了自己的妈妈和别人的不同。

第一天开学时,她送我到学校,就有同学问我,“那是你奶奶吗?”我很莫名其妙,观察了一下别人的妈妈,才明白,跟别人家的妈妈比起来,她明显有点老,头发都花白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听到别人再问“那是你奶奶吗”时,我不再费力气地跟人解释,只是笑笑;后来,我会轻轻地点头;再后来,我干脆当着同学的面喊她奶奶,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报复快感。她似乎并不介意,我叫她什么,她都答应。

那些年,我的那些花样小心思,明明该是一场场精彩绝伦的宫斗剧,却往往在她的面前化为无形,演变成我一个人的战争。

我上四年级的时候,家里来了只流浪猫,赖在我们家不走了。那并不是一只漂亮的宠物猫,那么丑,那么肥,我要赶它走,她却无所谓,“它愿意留就留下吧”,她还给它取了个名,叫肥崽。

我每天跟那只丑猫对峙,凶它,想把它吓走。但那猫很是忍辱负重,完全没有一只猫该有的尊严,我自然更讨厌它,“别以为你装成这个怂样,我就不知道你的企图。”

她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喜欢跟肥崽作对。因为,我一看到肥崽,就会想到当年的自己。

有段时间, 我最喜欢做的一个游戏,就是丢肥崽。我用各种方式,蒙上了它的眼睛,坐着公交车,把它扔在很远的地方。

看不到肥崽的时候,她会问“肥崽呢”,知道是我把猫丢了,她也从没跟我生气,脸上还似乎有隐隐的笑意。可是,那只死肥崽不知有什么特异功能,不管扔多远,它都能自己找回家来。肥崽回来的时候,她就默默地在它的食盆里放好猫粮,就像习惯了它每次只是出去玩几天。

其实,我就是想看看,如果肥崽再也不回来了,她会不会着急。

3

远走高飞这个词一直对我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高中时第一次住校,看到舍友们想家想到哭,我觉得是件很奇怪的事。大学时选了离家很远的城市,同学们一到假期就忙着回家,我会觉得不可思议。回家多浪费时间,用这时间学习,旅行,做兼职,哪一项不是好处多多?

在别人眼里,我一直是个高冷又独立的人。

宿舍里的插座漏电,“哧哧”冒了火花,舍友们都尖叫着往外跑,我镇定地瞥一眼,拿着扫帚一把挑开了插座的电源线。假期的时候,我们宿舍网购的两个书架到货,快递只管送不管搬,撂下就走了,我一个人把它们扛到六楼,并连夜组装好。同学们都笑称我是“雌雄同体”,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从小就掌握了疏通下水道,换灯泡换保险丝,独自吃火锅等技能。很多我觉得理所应当的事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加上我经常独来独往,身边人都觉得我很有疏离感,不好接近。这些都有赖于她的培养吧,不过也有好处,让我不会因为寂寞去交朋友,也不会因为孤独去谈恋爱。

大学毕业后,我一个人去了澳洲,在那个天高海阔的地方待了整整一年。那会儿,我离她真远,隔着大半个地球,再也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可是,我明明早就知道,无论我飞多远,总有一天,我还是会回到她的身边,这是我的宿命。

4

那是她第一次住进医院,被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那时,我还在南京,我由南向北一路狂奔。出了车站,看着笼罩在夜色里的小城,我深吸一口气,一幕幕往事重新又鲜活起来,温暖着一颗曾经远离又无时不想着回归的心。

病房里,我看到她躺在那里形销骨立的样子,握着她因长年病痛已严重变形的手掌,顷刻间变回了那个童年时受了委屈的孩子,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旁边的病友们感叹着,“看这孩子,跟奶奶的感情真好啊。”“她是我妈!”我哭得撕心裂肺,还没忘了跟人解释。

后来,我在老家找了工作,就在妈妈身边,能每天回到家,坐在餐桌前吃她做的晚饭,摸一摸已经老得不爱动弹的肥崽。我喜欢看围绕在她嘴角与眼周的那些细纹,这些细纹让我心安,让我能从她的脸上读到我们相依为命的痕迹。她现在比以前爱唠叨了一些,我也知道了很多不曾知道的细节。

“那会儿我刚刚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对老天爷的不公平充满了质疑,有段时间一直想去死。朋友拉着我去信神,但没有用,神也救不了我。可是,你那么小,拉着我的衣襟不放手,那眼神让我觉得,我还必须得活着。”

“你在庙会上丢了的那次,我是真害怕啊,我都不敢哭,觉得这大概就是我的命。”

“你和肥崽争宠的那段时期,是我觉得生活最有意思的时候。后来,你长大了,要飞走了,我不能拖你后腿啊。”

随着妈妈抽丝剥茧的回忆,我几乎看到了当年的她,在失去至亲后最煎熬的日子,每天像孩子似的哭。有时,她会以为儿子还在上学,老公还在上班,她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没人吃时,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幻觉。

她对任何人表现出来的冷漠,只是怕再一次失去。她一直不给我依赖她的机会,也是因为,她不想让我在失去她时,再体验一次多年以前,她曾经的痛不欲生。她不想那样。

我知道她这一生失去的太多,我从小逼自己早熟,逼自己坚强,就是为了等长大后,有能力向她证明,“放心,你不会失去我”。

妈妈却摇摇头,“不,我早就不怕失去了。”她笑一笑,“表面上好像是我给了你一个家,其实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我才不会在乎你叫我妈妈,还是奶奶。”

是的,我们得到了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我们都从对方身上汲取了面对生活的勇气,无论我们遭遇了什么,都还能保有对生活爱的能力,那才是永远不会失去的东西。

当然,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不只是为了自己要给她养老的责任,而是因为那些记忆中的画面。她默默坐在餐桌前等我吃晚餐,她在夜里偷偷给我掖好被踢开的被角,她看我执著地跟肥崽对抗时,笑着把手插进我的头发里揉上一揉。这些年来,不论我飞多远,一直在吸引着我的,就是这些最单纯的瞬间,是我和妈妈一起度过的最珍贵的时光。

编辑/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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