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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映山红的少年

2017-07-14陈若鱼

读者·校园版 2017年15期
关键词:映山红校服货车

陈若鱼,1990年出生,自由撰稿人,现居福建泉州,作品多见于《女报时尚》《美文》《意林》《青年文摘》《萌芽》等。

我的老家在一个灰头土脸的小镇。因为常年采石矿,到处尘土飞扬,随处可见高大的烟囱,路边的树叶永远落满了灰尘。记忆里的山一座座被夷为平地,来来往往的大货车每天轰隆而过。正因为如此,我们镇还算富裕,只要家里有一辆大货车,就等于吃穿不愁。

我的同学里,初中毕业就辍学回家子承父业的男生不在少数,比如赵波。我跟他打小就是邻居,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我们一起上的幼儿园,又一起从小学到初中。说起我们的初中,不得不提到那所破旧不堪的学校,学生没有校服,周一不升国旗,一年还要做很多次的勤工俭学。3月的时候老师带领学生们拿着钉耙去山上翻石头、抓蜈蚣,4月的时候去茶山采茶,5月挖蒲公英,9月采野菊花,每个人都有规定的数额,如果达不到就补差价给老师。

大多数时候,所有人都达不到标准,统统交钱,还有人干脆直接交钱不用外出劳动,跑去网吧打一天游戏。

赵波就是交钱后泡网吧的男生之一,反正他爸有一辆大货车,出门一趟就可以赚几千块。我们家虽然也有一辆货车,但是在我升入初中后不久,父亲就把它卖了,原因是家中没有男孩,将来没有人继承,趁早卖了留钱养老。

而赵波刚升初中的时候,我们两家人一起吃饭,他父亲在饭桌上就说了,等赵波初中毕业之后就不打算让他再读书了,只要认识字能考驾照就行,然后接他的班,趁这几年石矿生意稳定还能多赚点钱。

我悄悄看了一眼赵波,他把头埋进碗里没有说话。

我忽然想起,我们一起去初中报到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我们骑着自行车从菜市场后面抄近道去学校时,他说要跟我一起参加中考、高考,一起去外地上大学。

他说那些话时,眼里发着光,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

从小到大,赵波的学习成绩一直比我好,我每次还要用小布丁巴结他给我作业抄,常让他帮我补习数学。初二那年我迷上了写小说,他永远是我的第一个读者,有时候夸我写得好,有时候也批评我滥用成语,甚至有一次还偷偷帮我把写的小说寄给杂志社,我们忐忑等了几个月后终于放弃。

如果他不能继续读书,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件很遗憾也很难过的事。

在小镇不远的地方有座山,叫作喜山。每年一到春天,赵波就带我去山上找映山红吃,这是我每年春天最爱的活动。我们一路爬到山顶,看着被信号塔和山峦裁剪的碧空,俯瞰整个小镇。

起风的时候,我们能嗅到风里隐隐约约的兰花香。赵波总能循着香味找到兰花,鹅黄色的一串小花,凑到鼻子前才发现香气逼人,简直要把人熏晕过去。我忽然就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初三那年春天,好不容易补完课,赵波又跟我溜到喜山,我们吃了一肚子的映山红。下山的路上,他突然跟我说,他不准备参加中考了。

我看着他泛红的眼睛,没有问为什么,我知道这一定是他父亲下的命令。赵波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和小他10岁的弟弟,而他父亲年纪越来越大,货车司机又是高危行业。我知道,他一定也权衡过很久,最后才连争取都不争取就选择了牺牲自己的前程。

中考之前辍学的人不在少数,我清楚地记得,初一入学那天我们班上有73人,中考前只剩下39人,几乎有一半的人,不是辍学回家子承父业,就是出门打工了。

而我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个女孩,尽管姥姥一直说女孩子读书没用,但父亲说女孩多读点书也好,将来能嫁个好人家,我也因此获得了继续读书的权利。

那年9月,我去了县城上高中,一个月回一趟家,而赵波被父亲送去市里跟亲戚学习简单的汽修。我拍了教室的照片在QQ上发给赵波看,上高中时我们也开始穿校服了,像很多青春小说里写的那样,而且不用勤工俭学。

赵波说,他也有“校服”了,还拍了照片给我看。照片上的他,穿着蓝色的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剪短了头发,几个月不见憔悴了许多,有一种说不出的苍老,尽管他笑着,但我知道他一定不开心。

也是在那时,我才忽然明白,我的遗憾不是因为我不能再抄赵波的作业,也不是他不能再帮我补习数学或者帮我看小说,而是他的梦想落空了,掉在地上碎得悄无声息。

在我高三上学期那年,赵波正式成了一名货车司机。

我们在教室里读书的时候,他在全国各地天南海北地跑,日夜颠倒。他在QQ空间里更新的照片,永远都是在路上,我偶尔的问候他也是时隔多日才看见,渐渐地我们就很少再联络了。

高中的最后一个寒假,小镇下了一场大雪,所有的尘埃都被雪掩埋。我跟母亲去菜市场买菜时遇见了赵波,他不再是那个清白消瘦的少年,而成了挺拔壮硕的男子,黝黑的面容写满短短三年的风霜,明明才18岁,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老成。

他眼里没了初辍学时的不甘和委屈,而是坦然。看来他已经接受了货车司机这个身份,也接受了告别学校、告别梦想的现实。赵波不像之前那样善言,我们站在菜市场门口只寒暄了几句,他就往网吧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蓦地鼻子发酸,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和他将各有自己的归途,各有自己的人生。

第二年春天,我正在教室里背单词,赵波发来一条QQ消息,是一张照片,那座曾经长满映山红的喜山被夷为平地,货车在山脚下来来往往。从那天开始,那些成片灿烂的映山红和幽香的兰花,和少年赵波一样,都只能永远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了。

2008年夏天,我的人生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高考,二是汶川地震。我在地震发生的第二天接到父亲的电话,他说前一天地震发生的时候,赵波的货车碰巧开到成都,他父亲打了几十通电话也无法接通……

我望着窗外乌云翻涌,一副山雨欲来的征兆,不断祈祷。所幸,焦急地等到第四天,终于等来赵波安全的消息,我也终于松了口气。

高考前最后一次回镇上,见到了赵波,我才知道那次地震他并非安然无恙。原来,他从旅馆三楼跳下来的时候,摔伤了右脚,以后再不能开车了。

“那你会回到学校继续读书吗?”我问他。

赵波笑了一下,摇摇头,他说父亲决定卖掉货车,去县城开一家小超市,弟弟妹妹还要读书,他得留在超市帮忙。我看着他脸上的笑,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望着河边茂盛的青草里星星點点的碧蝉花发呆。

之后,我去了外地上大学,后来所有关于赵波的事,都是从我父亲那里听来的。比如,我大一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都搬去了县城,超市生意做得不错,他们在县城买了房子;比如,他妹妹以死相逼终于如愿上了高中;再比如,在我大三下学期那年,赵波跟一个女孩订婚了。

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赵波也念了大学,现在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呢?谁也不知道,谁也无法预料。

大学毕业之后,我仍痴迷于写小说,辗转去长沙做过杂志编辑,又北漂去做图书策划,陆续开始发表文章之后,我索性辞职专职写作,算是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这几年回老家,发现镇子附近的山都被挖空了,那些青山没了,我们的小镇变得更加灰头土脸,夜晚趴在窗口再也看不见漫天璀璨的繁星。我终于意识到,那些夜空里曾经明亮的星辰,也和我们青春年少的岁月一样,沦为记忆的点缀,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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