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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雷金诺的生命之音:论《日瓦戈医生》组诗的艺术特色

2017-07-14高昌旭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387

名作欣赏 2017年21期
关键词:帕斯捷尔纳克组诗蜡烛

⊙高昌旭[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387]

瓦雷金诺的生命之音:论《日瓦戈医生》组诗的艺术特色

⊙高昌旭[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387]

1958年,因“在现代抒情诗和伟大的俄罗斯叙事文学领域所取得的重大成就”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帕斯捷尔纳克,既是著名的诗人、作家,也是翻译家,他的《日瓦戈医生》作为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自出版以来备受争议,其中全书的第17章由主人公日瓦戈的二十多首诗作组成,《日瓦戈医生》组诗具有鲜明的艺术特点:抒情性、音乐性、叙事元素,在丰富了小说的“诗化特点”的同时,还集中体现了帕斯捷尔纳克晚年的艺术追求。

《日瓦戈医生》 组诗 抒情性 叙事元素

20世纪英国哲学史家和思想家、著名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以赛亚·柏林在《苏联的心灵》(1958)中曾高度评价帕斯捷尔纳克的文学成就:“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俄罗斯作家。无人敢否认他是一位天才的抒情诗人,即便是他那些在政治上或个人方面最激烈的批评者也不例外。他的诗在他自己的有生之年就成了不朽之作,他在俄罗斯文学上的独特地位在其身后几乎是不可撼动的。”在以赛亚·柏林看来,帕斯捷尔纳克是俄罗斯文学史上所谓“白银时代”的最后一位也是其中最伟大的一位代表,此外,柏林也在《与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交谈》中回忆起1945年的秋天在莫斯科附近佩列杰利基诺的作家村第一次拜访帕斯捷尔纳克时,被这位俄国作家独特的个性气质所深深吸引,“他(指帕斯捷尔纳克)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声音低沉而又单调,始终保持同一声调,介于蜂鸣和风笛低音管发出的声音之间”,柏林还形象地将其与柴可夫斯基歌剧中凄婉哀怨的咏叹调做比较,认为帕氏的“底气和力道更足”。在以往的研究中,学界曾对帕斯捷尔纳克诗歌中的声形美做过相关研究,认为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融合了音乐美和绘画美。本文旨在分析帕斯捷尔纳克的代表作——《日瓦戈医生》中的日瓦戈组诗,从抒情性与叙事元素的角度,论述日瓦戈组诗的艺术特色。

《日瓦戈医生》的组诗是帕斯捷尔纳克最具代表性的诗作之一,这不仅体现在诗歌与小说这两种不同的文体在同一文本中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使得我们在阅读这些诗歌的时候能真切地回忆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戈的创作心路历程,同时,该组诗也是帕斯捷尔纳克为丰富了诗歌的音乐性所做的不朽的尝试。在至今三百多年的俄罗斯抒情诗发展历程中,帕斯捷尔纳克的创作生涯横跨了“白银时代”和“青铜时代”。其中,“白银时代”被誉为俄国文学中短暂而辉煌的时期,这一时期的作品以现代主义为主,包括象征主义、阿克梅主义、未来主义和意象主义等重要的诗歌流派,帕斯捷尔纳克对现代主义的热情几乎贯穿了他大半生诗歌创作生涯,并在日瓦戈的诗歌中有所体现。如开篇第一首《哈姆雷特》:

喧嚣平息,我登上舞台。/用身体轻轻倚着门框/我的时代将发生什么/我捕捉遥远音波的余响/一千架观剧镜对准焦距/夜色的幽暗围拢了我/我的圣父啊,倘若允许/这一杯苦酒别让我喝。

在这首《哈姆雷特》的前半部分,场景被安置在一场音乐会或舞台剧的开场,作为主人公的“我”登上历史舞台。那么,这个舞台的具体指涉是什么?是小说中1905年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战争、新经济政策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还是处在动荡岁月中一个平凡的人得以展现内心告白的“虚拟”舞台?恐怕两者皆是。因为不论是作者还是主人公,他们毕生都在追求一种新的史诗形式,即以个人生活经历为主要题材,把历史、现实和个人命运结合起来,这种史诗能够容纳主观色彩强烈的抒情内容。舞台上的大幕徐徐拉开,此处本应顺势响起一阵热烈的欢迎的掌声,然而一切静寂得可怕,诗人并没有高声疾呼或宣泄情感,虽是“轻轻地”倚靠,却让我们沉重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种种贫困、屈辱的精神磨难,历史的余响并未远去,正如哈姆雷特在舞台上的诘问,一时间被浓缩在大幕展开的瞬息。而“一千架观剧镜对准焦距”,正是乐池酣畅灯光闪烁之际,“我”却仿佛身陷无尽的幽暗之中,为什么此处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差?原来,读到后面我们才明白,“我”的心里含着一口苦酒,这不仅预示着整部诗作悲壮的基调,也为读者展示了一个大时代背景下的知识分子的真实心声。

帕斯捷尔纳克在不同时期均翻译过莎士比亚的经典作品,如《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奥赛罗》《亨利四世(上编与下编)》《麦克白》和《李尔王》,在谈到自己翻译的总体目标时,帕斯捷尔纳克分析了莎士比亚的诗体风格、节奏等,其中在谈到关于莎士比亚作品中的悲剧成分和喜剧成分时,他评价道:“在悲剧因素和喜剧因素中,莎士比亚不仅见出崇高与平凡、理想与现实,他还把它们视作音乐中的大调和小调。他按照需要编排戏剧素材,使用诗和散文的交替及二者之间的种种过渡,像使用音乐的调式一样。”可见丰富的音乐专业知识的给养使得帕斯捷尔纳克在分析前辈的作品时自觉或不自觉地联想到音乐,这里的“音乐”不仅是艺术的体现,更是作家所追求的用来表达精神状态的一种语言。

再看《冬夜》这首诗:

看原野上四面八方/一片白茫茫/点燃桌子上的蜡烛/蜡烛亮堂堂/像夏天成群的蚊虫/都扑向灯光/院子里飞舞的雪花/扑打着门窗/风雪把圆环与箭矢/描绘在窗上/点燃桌子上的蜡烛/蜡烛亮堂堂/看头顶的天花板上/身影在摇晃/四肢相拥命运重叠/此刻永难忘/两只鞋滑落在地板/砰砰两声响/夜晚的蜡烛也流泪/滴落在衣裳/一切沉浸在雪夜里/雪野灰蒙蒙/点燃桌子上的蜡烛/蜡烛亮堂堂/一阵风吹得烛光摇/诱发芳心荡/舒展天使般的双翼/振翅欲飞翔/二月里到处白茫茫/横竖都一样/点燃桌子上的蜡烛/蜡烛亮堂堂。

有学者认为,这首诗“除了由特别的听觉塑造特别的音象之外,他还以特别的眼光构筑特别的视象,形成他自己独有的诗歌绘画感。也就是说,他把音乐感落实到实实在在的载体上,转换为绘画般的视觉直观,这样就由音象向视象转化而形成音象与视象的融合,内在与外在的统一”。在小说中,蜡烛的出现总是会预示着情节的转折,尤其关切着日瓦戈和拉拉的爱情和命运,“《日瓦戈医生》中最主要的一条情节线索就是日瓦戈与拉拉的爱情故事。而整个爱情故事中起着主要结构功能的象征意象就是烛光”。在这首三十余行的《冬夜》里,“蜡烛”这一具有特殊意象的词,前后一共出现了八次之多。全诗看似首尾呼应,以窗外原野的“白茫茫”来对照屋内的烛光,但细细读来,便会发现诗人巧妙地运用了象征、拟人、通感的手法;先是雪花像“夏天成群的蚊虫”一样扑向由蜡烛燃烧发出的光芒,继而从侧面烘托风雪的急促迅猛,如“圆环与箭矢”刻印在冰冷的窗户上,触景生情的诗人在此刻感慨命运的乖蹇——“夜晚的蜡烛也流泪”;但诗人没有放弃对自由和爱的向往,尤其是在这刀剑相逼的风雪之夜里,更加显得真情的可贵,诗人依然怀着一颗飞往理想境界的高尚的心,对比之下,结尾处的烛光已经与诗人的心灵融为一体,热烈而充满希望地燃烧着。

帕斯捷尔纳克一生痴迷文学。音乐是他的启蒙老师,良好的家庭教育与浓厚的艺术氛围孕育了他的才情,从而推动他基于心灵需要不断地进行文学创作。帕斯捷尔纳克于1927年创作的长诗《1905》不仅是他的呕心沥血之作,更是他在写作风格上从抒情转向叙事的第一部作品。在完成这部作品后,他将这部诗集寄给了内心无比敬仰的高尔基,并得到了后者的高度评价。在随后的年月里,帕斯捷尔纳克始终认为写小说才是他真正的工作,因为他总想写出真正能表达他的想法的一部“大书”来。我们在《日瓦戈医生》中数次读到主人公在创作时的抱负与伴随写作过程中的欣喜与焦虑,因此日瓦戈的诗作,不仅具有情感热烈的抒情色彩,还具有引人入胜娓娓道来的叙事色彩。如《婚礼》:

新娘家的院落/挤满了贺喜的宾客/手风琴响起来/直到凌晨欢乐不绝/主人家的房门/包裹着一层羊毛毡/从一点到七点/嘈杂平息变得清闲/黎明时很困倦/多么想躺下睡一觉/客人纷纷散去/一路手风琴琴声缭绕/琴手精神抖擞/再一次按动了琴键/手指上下飞舞/欢声笑语越传越远/一次次一回回/歌谣声声连续不断/宴席谈笑喧哗/声音传到新人床边/新娘洁白如雪/伴随欢呼声与口哨/再次翩翩起舞/步态轻盈身姿窈窕。

全诗节奏明朗,语言欢快,诗人以简练清新的笔触叙述了一场“莫斯科风情”的婚礼,最初以嘉宾的视角展开,在悠扬缭绕的手风琴声中感受新婚的喜悦之情;随后见证了美丽的新娘伴随着欢呼声和口哨声翩然起舞,诗人用“孔雀”来比喻新娘洁白的手臂,灵动而妩媚;在喜宴的高潮处,诗人将视角拓展到广袤的天空,由远及近,在云霄欢快地盘旋着的信鸽像是一片片瓦蓝色的斑点,无疑为喜宴增添了祝福的元素。在“婚礼”的最后,诗人不忘抒情道:

人生原本短暂/只不过是日渐消融/个人融入群体/仿佛是给人的馈赠/但愿只有婚礼/只有窗外传来歌声/但愿只有美梦/只有鸽子飞在空中。

这首《婚礼》与帕斯捷尔纳克早期具有现代主义色彩的诗歌相比,显得平淡无奇,晓畅易懂,客观上描述了一场平凡的婚礼,主观上抒发了对新婚佳人的祝福。但正如结尾诗人所感慨的,时光飞逝,其翼无形,唯有“美梦”或者记忆中的美好时光才能万古驻足,因此这不仅是一首带有叙事色彩的抒情诗,更是一首富有人生意味的哲理诗。

“在普希金、莱蒙托夫、丘特切夫、费特、迈科夫等诗人那里,偶尔也会有些诗有一定的叙事色彩,但他们的大多数抒情诗还是以抒情为主的,而波隆斯基则恰恰相反,大多数抒情诗都具有浓厚的叙事色彩。”作为19世纪出色的“唯美主义”流派的著名诗人,波隆斯基的诗歌对“白银时代”的诗人尤其是波洛克有很大影响,而通过细读《日瓦戈医生》中日瓦戈的诗,我们也能感受到帕斯捷尔纳克对波隆斯基的接受。在日瓦戈的大多数诗作中,每首诗都具有一个简练而不失深邃的情节,如《白夜》:

看远方苍茫森林如带/无眠的白夜春情怡荡/夜莺炫耀美妙的歌声/在无边林海竞相鸣唱/鸣声婉转,如痴如醉/一只小鸟儿声音嘹亮/在森林深处回旋萦绕/让人兴奋,让人心慌/白夜像个赤足流浪者/悄悄地走到围墙旁边/在窗台下面无声无息/偷听我们俩私密交谈。

全诗不再是物而是人物成为诗歌的主题,也不再沉湎于过去那种以“我”为中心的晦涩、渺茫的描绘,通过自然景观“白夜”的生动描写,预示着人与自然的和谐,景象单纯,意境深远,朴素而意味悠长。

荷尔德林曾将艺术比作“美”的第一个孩子,而宗教则是美养育的第二个孩子,这里的“美”不仅是人性的美,更是当人真正成其为人所升华的神性的美,在荷尔德林看来,艺术使神性的人青春重返,再获生命,而宗教则是美的爱,这种爱是极其必要的,因为“没有这种美的爱,没有这样的宗教,国家便只是一副没有生命和精神的干枯骨架,所有思想和行动便只是一棵无梢的树,柱头已经滑落的柱子”(《论美与神性》)。主张“诗是经验“的里尔克在《艺术手记》里谈道:“艺术乃是万物的朦胧愿望,它们想要成为我们的所有秘密的图像。它们很乐意抛却其业已凋敝的意识,以承载某种我们沉重的渴求。”而波洛克也曾说道:“诗人是永恒的伟人。他的语言和技巧可能会变得陈旧,但他的事业实质上却青春常在。”在《日瓦戈医生》中,生与死、爱与恨、革命与反叛、崇高与虚无、人与自然、从个人到历史、从时间到永恒,种种追问不仅是作为一位“真诚、勇敢的文学大师”的时代使命,更是源自人内在的诗性乃至神性的使然。在《重返瓦雷金诺》这章中,作者写道:“在昨晚的手稿中,他本打算用简朴得像人们的随意闲谈、真挚得如摇篮曲的手法表现出萦绕心头的爱情和恐惧、痛苦与勇敢交织的心情,让它仿佛不需要凭借语言而自然淌出。”这段话很好地解释了帕斯捷尔纳克后期所做的“平淡无奇”的艺术探索,日瓦戈的诗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而平淡悠远的回响,正是作者创作后期艺术追求的写照。

①② 〔英〕以赛亚·柏林:《苏联的心灵:共产主义时代的俄国文化》,潘永强、刘北成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83页,第55页。

③⑤⑧⑩(14) 〔苏〕鲍·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蓝英年、谷羽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第553页,第556-557页,第571-573页,第559-561页,第469-470页。

④(11)(12)(13) 潞潞主编:《准则与尺度:外国著名诗人文论》,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350页,第4页,第102页,第104页。

⑥ Dimitri Obolensky.The poems of Doctor Zhivago.The Modern Humanities Research Association and 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School of Slavonic and East European Studies, 1961,pp.123.

⑦ 曾思艺:《俄罗斯文学讲座:经典作家与作品》(下),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18页。

⑨ 曾思艺:《论波隆斯基抒情诗的艺术特色》,《俄罗斯文艺》2016年第1期,第66页。

作 者:高昌旭,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意大利文学与中外文学关系。

编 辑: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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