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的肤色 黑奴的思维
——论《人性的污秽》的种族创伤书写
2017-07-14李书影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李书影[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族裔文学
白人的肤色 黑奴的思维——论《人性的污秽》的种族创伤书写
⊙李书影[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人性的污秽》是菲利普·罗斯“美国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作品基调哀伤、抑郁,展示出典型的“美国问题”。科尔曼·西尔克代表着遭受种族创伤的受害者形象。罗斯通过后现代叙事方式不断强化科尔曼·西尔克心理创伤的状态,诠释种族创伤扼杀了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致使他无法摆脱白人的肤色、黑奴的思维的悲惨宿命。
菲利普·罗斯 《人性的污秽》 种族创伤
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1933—)是当代美国文坛当之无愧的巨星,曾获得美国文学艺术院小说金奖、普利策小说奖、布克国际文学奖、美国全国图书奖、美国全国书评协会奖等诸多奖项,成为近年诺贝尔文学奖最具竞争力的候选者之一。《人性的污秽》(The Human Stain,2000)是其“美国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被《纽约时报》评为近二十五年最佳小说之一。此作品近年深受国内外批评家的青睐,大量见解独特的学术论文和专著分别从种族性别身份、犹太性、叙事策略等视角对其进行了多维的观照。“创伤”(Trauma)原为医学名词,基本释义为“(医学)外伤,伤口,损伤;(心理、精神)创伤”。20世纪90年代,随着学术研究跨学科的纵深发展,西方文学评论界兴起了创伤文学研究的热潮。美国著名历史理论与文学批评家多米尼克·拉·卡普拉在《书写历史,书写创伤》中定义创伤书写“就是书写创伤事件后的影响,把它称为创伤写作或创伤后写作,从某种意义上说,书写创伤是一种能指活动,去重现创伤经历,探寻创伤机制”。本文试图结合20世纪90年代罗斯后期作品创作思想嬗变的指向,从种族创伤的维度诠释文本中的受害者形象,解析其心理创伤成因及症候,审视这部“布鲁斯”音调的作品中创伤人物宿命的现实意义,探讨罗斯创伤书写潜文本的警示、教育及疗伤功能。
作品种族创伤书写集中表现在主人公科尔曼·西尔克的生活经历上。小说伊始,他已是一个年逾古稀、声称是犹太白人的大学教授,因课堂点名时说了一句似是而非、含有种族歧视的话,被冠上“种族主义者”的罪名而被迫从雅典娜学院辞职。“这两名学生没来上过一堂课,对于他们我别无所知。我用的是那个词最通常、最基本的含义:‘幽灵’或‘鬼魂’。我又不知道这两名学生会是什么肤色。我也许五十年前听说‘幽灵’有时用作指称黑人的贬义词,但现在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否则,我绝不会用它。”表面上,科尔曼是种族创伤的实施者,给黑人学生心理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但与小说主线相穿插的追述片段透露,科尔曼并非一个他一直声称的犹太白人,而是一个浅肤色的黑人。这个戏剧性的变化不仅使他的身份变得扑朔迷离,而且揭示了他作为种族创伤的受害者和牺牲品的真相。显然,作为一名犹太裔作家,罗斯在其后期作品《人性的污秽》中突破了聚焦描述美国犹太人历史生活的创作藩篱,把视野拓展到后现代语境下其他少数族裔身份认同的问题。
尽管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是一定历史时期美国社会的突出问题,种族创伤必然是族裔群体性的心理状况,但是罗斯把科尔曼作为一名黑人个体创伤形成的过程描述得很翔实,为其有悖于常态的行为追根求源。作为一名有色学生,科尔曼有着辉煌的少年时代。他是1944年东奥兰治中学黑人学生第一名、班级致告别辞代表、田径明星、优秀的业余拳击手,顺利进入了历史悠久的黑人大学霍华德大学,与黑人知识阶层儒雅之士享有特权的后代一起求学。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在全黑人的霍华德大学,他智力和相貌上的巨大优势必将迅速地送他进入黑人社会的最高阶层,成为该种族人群永远敬仰的人物。然而,刚进入霍华德大学,科尔曼便遭受了自己不曾想象的种族歧视和创伤。在华盛顿中心的沃尔沃买热狗遭拒绝,“在东奥兰治中学他身为班级致告别辞的代表,只不过是另一个黑鬼。在种族隔离的南方,不存在个体身份,即使对他和他的同室也不例外。绝不允许这类细微的差别存在,其撞击力是可怕的。黑鬼——指的是他”。这些经历给科尔曼带来了无形的创伤,心中产生了无法排解的愤懑和根深蒂固的怨恨。即使他是霍华德大学一年级学生中肤色最浅的一个,但他始终感觉身上存在着黑鬼的东西,好像是最黑的,没地位、没尊严、没安全感。父亲的意外死亡成为科尔曼生命的转折点,他不愿再和“黑鬼”这个身份妥协,大学里经历的种族创伤使他痛下决定“不仅摆脱了他父亲,而且摆脱他父亲忍受的一切。强迫、羞辱、阻挠、伤痛、故作姿态和羞耻。内心饱尝的失败及挫折的煎熬。自由地走上大舞台。自由地勇往直前,从事大事业。自由地上演无拘无束、自我定位的有关我们、他们和我的戏剧”。当坐在纽瓦克联邦大楼填写入伍表格时,科尔曼谎报了自己的种族,从此开始了自己从黑人到犹太人转变的假面人生。
参军、退役、纽约大学进修、大学奇才、职业拳手、恋爱,科尔曼一直以自己扮演的犹太白人悠然地生活着。他一度恍惚地认为种族创伤带来的伤害似乎远离了自己,尝试着选择直面创伤,整合创伤,开启新的生活。在与白人斯蒂娜交往时,他决定不再花言巧语地哄骗,而是鼓起勇气直接面对,让心爱的姑娘去拜访他的有色人种家庭,并且让她明白他因种族创伤所做出的决定是理所当然的。“他自童年起所向往的就是自由:不当黑人,甚至不当白人——就当他自己,自由自在。他不想以自己的选择侮辱任何人,也不是在企图模仿他心目中的哪一位优等人物,对他的或她的种族提出某种抗议。”结果却事与愿违,在回来的路上,斯蒂娜大口喘气,痛哭流涕,没有再做任何别的解释,便独自一人冲下火车,飞奔而去,从此杳无音讯。种族的印记扼杀了科尔曼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再一次因自己的有色种族受到心理重创,从而更加坚定了以隐瞒的身份和伪装的面貌生活下去的决心。
然而,选择逃避种族创伤,扮演另一个身份始终让科尔曼如履薄冰。他抛弃了原来拥有的,一个充满爱的世界,与母亲断绝了关系,致使他的母亲谴责他:“我们家总有某种东西,我指的不是肤色——我们身上有种东西妨碍了你。你有着像个奴隶似的思维。你是的,科尔曼·布鲁特斯。你白得像雪,却有着像黑奴似的思维。”科尔曼的母亲一言道出他面对种族创伤的错误态度,白人的肤色掩盖不了他自卑的心理,甚至成为他与自己的种族决裂的工具。科尔曼摒弃了西尔克的丰饶之家,“抹杀了一个满满当当、功成名就的东奥兰治世界,蕴藏着丰富的最难以忘怀的个人资料,一个成功少年时代坚实、抒情的河床,一切视之为当然的防卫、忠诚、战斗、合法,无需理论的论证,无需华美或虚幻的掩饰——一个跃动着激动和常理的幸福开端的一切有利质素”,成为出卖种族的叛徒。作为种族创伤的受害者,他没有选择为消除隔离,为种族平等,为疗治创伤而斗争,他为自己而投入。他生活战斗的目的仅仅是为坚持自己犹太人假身份这个大谎言所必然引起的各种谎言。罗斯在小说中并没有采取集体创伤的角度来阐释科尔曼这个角色,而是聚焦展示个体在遭遇种族创伤时的表现、行为、态度给人以警示,消极的逃避只会让心理的创伤更加深化,无法真正地重建自我。
人格解体是心理创伤的常见症候之一,主要表现为失去自我、双重人格、显性自我、隐性自我、身份转换。种族创伤使科尔曼一生的艺术便是成为一个白人,一个比白人更加白人的白人,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扮演他创造的自我,却失去了真正的自我。他“抛弃所有的一切,整个的枝繁叶茂的黑人族群,认为他不能以任何别的手段取而代之。那么多的渴望,那么多的计划、激情、狡猾和伪装,统统为了满足离家出走以及脱胎换骨的饥渴。变成一个新人。双重人格”。科尔曼成为永远的种族创伤的逃犯,病态地生活在自己的皮肤之中,如同《红字》中的亚瑟·丁梅斯代尔用两种不同的面孔面对自己和大众,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因为是黑人,给撵出诺福克妓院;因为是白人,给撵出雅典娜学院”,科尔曼的生活经历成为种族创伤的悖论和整合创伤的寓言。
“荷马史诗教人生活准则,赫西俄德的《神谱》教人理解世界,希腊的悲剧教人遵守道德规范和维护伦理秩序,儒家经典教人为人之道,屈原的辞赋教人探索真理和追求理想。这就是文学的教诲功能。”罗斯以自己独特视角书写了创伤事件对个体生活的毁灭性影响,借助后现代叙事多视角的转换,反复闪回创伤画面,特别聚焦展示一些关键性的创伤细节,强化了作品的创伤主题,让读者得到更准确的理解、更深刻的启迪和更多的教诲。
① 陆谷孙:《英汉大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3717页。
② La Capra,Dominick.Writing History,Writing Trauma.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1:186.
③ 〔美〕菲利普·罗斯:《人性的污秽》,刘珠还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④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第12-22页。
作 者:李书影,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美国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2015年安徽省社科规划青年项目(AHSKQ 2015D60)成果;2014年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研究项目(SK2014A370)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