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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小说的“小人物”叙事

2017-07-14褚连波陈可莹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贵州遵义563006

名作欣赏 2017年17期
关键词:李碧华小人物命运

⊙褚连波 陈可莹[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 贵州 遵义 563006]

李碧华小说的“小人物”叙事

⊙褚连波 陈可莹[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 贵州 遵义 563006]

李碧华小说以言情题材见长,主题或汲取于中国传统文化,对历史人物形象做出新的创造和重塑;或立足于香港叙事,进行怀旧性的书写。在众多作品中,作者始终关注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李碧华的小人物书写折射出时代发展变迁中下层民众的生存状态、价值取向和情感态度,在小人物的命运走向安排上,悲剧色彩为作品增添了独特的审美意蕴,更体现了作者浓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和新的人文追求。论文拟从小人物的生存状态、价值取向、情感态度与命运走向等四个方面具体阐释李碧华小说“小人物”叙事的内涵与特征,深入挖掘“小人物”叙事的价值和影响。

“小人物”生存状态 价值取向 情感态度 人文关怀

“小人物叙事”最早出现在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之中,五四时期传入中国,鲁迅、老舍、夏衍等人都曾创作过表现小人物的优秀作品,表现了现代作家对“小人物”命运的深切关怀。香港当代女作家李碧华的小说,就选用了“小人物”来进行叙事。李碧华的作品多以奇情为主,立足于两性关系叙述的同时,又杂糅历史人物、民间故事或神话传说进行再创作,蕴含着作者本身对传统文化的别样书写与怀旧心态,这种独特的写作风格是通过对“小人物”的描写建构起来的,如《霸王别姬》《生死桥》与《胭脂扣》。李碧华所关注的“小人物”不再是传统意义上处于社会中下阶层的小官员和小职员,也不拘泥于近现代中国那些“被损害的人”。她笔下的小人物群像颇为丰富,他们立足于传统的同时,又极具现代色彩。

一、生存状态:时代变迁中的生命痛感

《霸王别姬》是一部立足于京剧艺术而脱胎于历史传记的“故事新编”,主人公程蝶衣可为“小人物”的类型代表。这部小说所讲述的故事的时间跨度是半个多世纪,自1929年冬到1984年9月。这动荡的半个多世纪里,中国社会经历了军阀割据、抗日战争和新中国成立至19世纪80年代初这三个历史时期,而生活在其中的“小人物”,他们的命运更是跌宕起伏,异常坎坷。

军阀割据时代,生活物质匮乏,卖身学戏成为了谋生的途径之一,幼年的程蝶衣便是其中之一。他与戏班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在性格强势暴戾的关师父的教导下,努力唱戏、练功,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出科成角。终于等到成名的这一天,可却偏偏遇上了日本侵略中国,全面抗战爆发。在动荡的年代中,作为跑江湖的戏子,程蝶衣凭借自己的技艺谋生,不料却成为读书人戏谑的对象,他受尽了鄙薄与轻视,一己悲欢因亡国的危机被禁锢。《霸王别姬》中的孩子们出身贫寒,在戏班日夜苦练,就是为了一朝能摆脱物质上的贫苦和师父的强权。程蝶衣和段小楼自小便渴望成角,但当他们真正成角,解决了衣食温饱之后,人格和精神依然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文革”时期的文化暴力使戏中的英雄沦为平民。在没日没夜的折磨中,肉体上的鞭打疼痛与精神上的疲劳轰炸,使得段小楼那气吞山河的“霸王”气焰逐渐泯灭,骨子里的那一股睥睨纵生的傲然之气也荡然无存,理智上的最后一丝清明也屈服于了无情的现实。段小楼的精神支柱轰然坍塌,再也不想反抗,他只想倒下睡个觉,醒来的时候,放弃一切尊严回到芸芸众生之中。这一场“文革”,使人与人之间仅存的情义受到了彻底的检查与清算,个人情感被不留一丝余地消除,曾经亲密的人再也无法维持过去的情感与友谊。“文革”中的程蝶衣与段小楼为保全自身的利益,在生存欲望的驱使下被迫彼此划清界限,互揭伤疤,恩断义绝,应验了关师父“兄弟断情断义”的预言。

《霸王别姬》中对段小楼的描写,无疑是解构了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形象。段小楼身上有着英雄的光影,却没有英雄生死无惧的气魄与勇气;在生存的压力之下,他从“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沦落到靠卑微鄙俗的小伎俩谋生的“小市民”,完成了从英雄到“小人物”的转变。段小楼的转变不只是因为他个人的懦弱与无能,更多的是现实的逼迫。段小楼的命运起伏更多地寄托了作者的感慨与无奈,这其中有对时代变迁所带给“小人物”的苦难的厉声控诉,有对英雄消逝的生命痛感与惋惜之情。

在充满神秘色彩与哀婉风格的小说《胭脂扣》中,李碧华再度表达了“小人物”由大的时代变化所带来的困惑。已经死去多年的女主人公如花,依然为情所困,时隔五十年之后再度返回人间,找寻与她纠缠一生的十二少。然而当她回到曾经熟悉的塘西,那里的石塘咀、水坑大寨等标志性的建筑早已面目全非,时间的涤荡让曾经美好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对如花来说,五十年后的香港只是一片空虚而陌生的存在。随岁月流逝的而面目全非的现实人间,留给如花的是迷茫无措,是无处寻觅昔日记忆与情怀的伤感与无能为力的茫然。在如花身上,那份时代变迁下的生命之痛,既是爱人背叛的情殇,也是异化身份(不人不鬼)与现实的背离所带来的彷徨与痛苦。

二、价值取向:理想人生的追求与对命运的反抗

《生死桥》这部小说在述说怀玉、志高与丹丹三人十年爱恨纠葛的同时,也反映了“小人物”对于理想人生的追求与对既定命运的奋力反抗。唐怀玉生长在一个靠父亲耍刀卖艺为生的家庭中,父亲唐老大日思夜想的是让怀玉脱离“下九流”的家世背景,希望儿子读书识字,当个文职公务员,摆脱这种入不敷出且备受歧视的困窘家境。然而,怀玉并不认同父亲的想法,他痴迷戏曲,向往着戏曲中舞台上英雄人物任意挥洒的气概,渴望万众瞩目的掌声与喝彩。他不满父亲对他人生的安排,于是偷偷拜师学艺,这是他第一次反抗命运的自我人生追求。当好友志高请求他离开丹丹时,怀玉毅然离开丹丹。远离家乡的怀玉怀着一股傲气与要红的决心,只身从北平来到上海,追求自己理想的人生。与怀玉的心高气傲不同,志高的人生从一开始便充斥着自卑与灰暗,他的母亲红莲是暗门娼妓,为了让志高在人前能抬起头,她与志高连彼此的称谓都小心谨慎,担心别人看不起自己的儿子。面对着这样的家境,志高凭借自己的小聪明试图在天桥开脸,却多次以失败告终。当他母亲改嫁旁人,心爱的丹丹又为了寻找怀玉离他而去时,他从此洗心革面、发愤图强,抛开过往灰暗的一切,拜师学艺。经过多年的苦练,志高终于从一个稳步上扬的小生到台上英气十足的吕布。“先死后生”的命运卜辞最终应验,十年后的他化蛹成蝶,真正实现了人生的蜕变。

《胭脂扣》中身世凉薄而执着于爱情、坚信男人山盟海誓的如花,不肯相信自己与十二少缘浅福薄,即使经过枉死城的囚禁、黄泉路的多重审判和授生司的艰难,她依然愿意苦苦等候,五十年来始终不肯喝下孟婆汤,不愿意跳入转轮台投胎转世,再度为人。芸芸众生之中,如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渺小而卑微的妓女,为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段姻缘,她违逆生死的法则、无视命运的嘲弄、反抗被天意安排好的一切,宁愿来世减寿七年也要换来七天重回人间,寻找无法与爱人相聚的原因。命运多舛的如花,在人间的七日并没有找回情人承诺中的爱情,但她没有放弃,依然要寻找出其中的因果。让如花能够坚守下去的唯一理由,是对爱情的浪漫幻想、是对爱人忠诚誓言的坚信,只是时光荏苒中,再也寻不到可以确信的那个人和那段情,不断的反抗只能换来如花身心累累伤痕。

三、情感态度:自私而错位的爱情观

小人物之所以“小”,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地位卑微,更是因为他们的视域仅仅局限在个人的小世界里,他们的情感也只是囿于个人的爱恨情仇。恰因如此,看似为爱而生的他们,却忽略了情感本身,而着眼于索取与等价交易的爱情,最终也不过是以爱的名义绑架了自己,换来的只是凄美结局。

《胭脂扣》中,如花与十二少的爱情遭到了世俗的反对。面对懦弱的十二少,她不惜玉石俱焚,设计殉情自杀。这种扭曲的爱情,让她在黄泉路上苦苦蹉跎了五十年。沉湎于自我编织的爱情谎言中的如花,既欺骗了永定和楚娟,也耽误了自己重生的可能。然而,当她最终认出那个猥琐的堕落的木然的混迹人丛、谋杀时间的老人正是自己念念不忘的十二少时,巨大的失落感也随之而来。那个春风骀荡、似醇酒胭脂般的令人迷醉的过往已然化作陈迹,一如荡漾在塘西旧楼的歌声般杳然无痕。如花最初那生死决然的殉情而死和最后的凄然离去,都隐约透露了在作者李碧华的笔下从来都没有能够倾尽所有而不求回报的爱情。所谓爱,从来都不过是一种自私的存在。

相较于《胭脂扣》中追求等价爱情的如花,《霸王别姬》中程蝶衣的爱情无疑是不被世俗所认可的错位爱情。幼年时不知生父何人的小豆子,被迫断指学戏,对程蝶衣来言,“断指”就意味着性别的阉割,象征着他人格上始终无法弥补的残缺,暗示着他日后雌雄不辨的心理残缺与爱而不得、备受伤害的命运悲剧。这种情感的产生最初并非当事人的意愿,而是不断强化的外部力量所给予的,是一个从被动到主动的过程。这种无意识的强化最终演变成男女不分、雌雄不辨的性别悲剧。年幼时为了学戏,懵懂的小豆子被迫断指;母亲拿起刀来决然地砍下去,剁开的不仅仅是一条生死之路,也剁开了蝶衣日后矛盾而痛苦的人生,母亲作为第一个人性阉割者从肉体对他进行了戕害。

学戏的过程中,同伴的嘲弄、师傅的威严与震慑更是在精神上对他的性别进行了不断的暗示和强化,而带有强烈的雄性气质的段小楼对他爱护有加,使得沉浸在“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难分真假,这些都促成了他破碎而扭曲的人格。在这个人性阉割与性别抹杀的过程中,程蝶衣也曾不自觉地反抗,他内心的呐喊,是一种无意识的精神反抗,却遭到了师父的虐待。从被动的屈从到内心的完全接受,这些人性阉割者们已然完成了对程蝶衣性别扼杀的全过程;从孱弱而顺从的小豆子到影楼头牌的花旦程蝶衣,性别错乱的他在对段小楼错位的爱情中,遭遇到师兄的背叛和袁四爷的凌辱。台前台后,在性别混淆的现实人生与舞台表演之间,在光影交错的戏台与现实的变换中,程蝶衣不惜出卖色相来换取宝剑,在赠予段小楼的那一刹,他彻底抛弃了七尺男儿的身份,迷失在虞姬的角色中,倾尽一生地温习着“霸王别姬”的情感迷梦。

四、命运走向:日常生活的平庸化与解构爱情的悲歌

李碧华小说中的“小人物”命运大多以悲剧收场,他们或忘却理想,平庸地苟且度日,或在情感中相爱相杀后以一曲悲歌终了。《生死桥》中的爱情充斥着背叛与报复,在纸醉金迷的上海十里洋场中,爱情与阴谋博弈的背后,被交际花和权贵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怀玉,惨遭报复,前途尽毁。高傲如他,却终生不能唱戏,也无力保护心爱的丹丹;无奈之下只能一走了之,隐居杭州,此生已定,但却生不如死。单纯的丹丹洞悉真相之后,怀着强烈的报复之心,不顾一切地毒死了与其爱恨纠缠的金啸风,当她做完这一切,才发现身不由己地落入了另一个圈套。丹丹为赴三年前的旧约,几度辗转,落魄地回到北平,却最终发现就连北平也没有了她的容身之所。儿时的欢乐终究是前尘旧梦,万念俱灰的绝望之下,丹丹自绝于砖石桥下。

《胭脂扣》中懦弱负情的十二少苟且偷生,蹉跎于人世间,混迹于人群之中,前尘尽忘。岁月将一个风流倜傥的富家少爷,打磨成了一个年老体弱、沉迷鸦片、形容猥琐的老人。而痴情执着的如花最终勘破情缘,摒弃往事,伤心离去。欢喜冤家永定和阿楚,虽多小吵小闹,但他们的爱情正如世间所有爱情一样,总会从绚烂归于平淡,再从平淡走向更平淡。他们将与那些同样凡俗而平庸的香港小市民一样,结婚生子,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

《霸王别姬》里,死里逃生后偷渡香港的段小楼,蜗居在香港市区中的小出租屋里静静地消磨生命中剩下的光阴。他苟延残喘,毫无热情,在他眼中世间的一切早已抛弃了他,就连记忆中还保留着最后一点温存的浴池也消失了。从台上英雄沦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劫后余生的他已经花光了这辈子的力气,不想再折腾了,也不再回想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昔日的“西楚霸王”穷途末路,意气已尽,只想找一方立锥之地,安稳无灾地过完这一生。李碧华在此对于在“文革”中侥幸存活的段小楼寄予了极大的关怀与同情。十年“文革”带来的伤痛让一个有情有义的戏子变得淡漠生死、嘲弄人生。段小楼对生命的漠然与冷淡和他年少时的热血澎湃、意气风发形成一种极大的反差,正是这种鲜明的性格反差,反映了“文革”给人带来的不仅是个性的泯灭,更是无以复加的心灵创伤。

李碧华笔下的这些小人物最终的命运走向无非两种:或世俗而平庸,抑或是令人唏嘘不已的悲剧。李碧华小说对“小人物”的建构运用了多种方式,《生死桥》《胭脂扣》《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等作品中始终隐隐透露着宿命论思想,增添了小说的悲剧色彩。在政治风云变幻之下,李碧华始终关注苟且存活的“小人物”,体现了浓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和人文追求。《潘金莲之前世今生》中,李碧华对单玉莲的态度已经从《金瓶梅》的批判与鄙弃,转到了同情并为之鸣不平。抛开传统贞洁观对女性的束缚、压抑,李碧华立足于新女性观的角度,歌颂女性自由恋爱,给予了单玉莲极大的同情与关怀,抨击了传统男权社会的强权与暴力。此外,李碧华的小说蕴含着传统文化的古典美,在她那古朴的文风下浸染了对香港塘西文化的追溯与缅怀,凝练而富有诗意的文字传达着对古老的传统职业的绮丽幻想。文白杂糅、雅俗共赏的书写背后,是古典情结与现代视角的相互融合,是人道主义下对人性的观照与反思,这使得李碧华小说的“小人物叙事”形成了独特的风格与别具一格的艺术魅力。

[1]李碧华.生死桥[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2]李碧华.霸王别姬[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3]李碧华.胭脂扣[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4]向颖,黄瑶.客途秋恨——论李碧华小说中的家国想象[J].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12,32(2).

[5]藤井省三.小说为何与如何让人“记忆”香港——李碧华《胭脂扣》与香港意识[A].陈国球编.文学香港与李碧华[C].台北:麦田出版有限公司,2000.

作 者:褚连波,文学博士,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小说与地方文化;陈可莹,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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