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隐全集》补遗
2017-07-13金传胜
摘 要:2015年,福建教育出版社推出了6卷本的《庐隐全集》,全面地呈现了这位女作家的心路历程与文学成就,成为研究庐隐十分完备的参考资料。不过,《庐隐全集》亦有集外遗珠,尚待汇辑。本文钩沉介绍10篇失收于《庐隐全集》的佚文,考察其史料价值与文学意义,以期对全集的修订完善和推进庐隐研究有所裨益。
关键词:庐隐;佚文;史料价值
庐隐是“五四”时期第一批步入文坛的著名女作家之一,其作品曾在青年读者中影响较大,因而一度与冰心齐名。有论者称庐隐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位女权主义作家”{1},评价不可谓不高。然而由于庐隐英年早逝,在某种程度上缺乏持续的社会影响力与话题性,因而便不免在群星闪耀的现代文坛上略显寂寞。所幸,上世纪80年代以来,《庐隐选集》《庐隐集外集》等作品集的问世,为人们重新了解与认识庐隐提供了便利。2015年,福建教育出版社邀请学者王国栋担任主编,隆重推出了6卷本的《庐隐全集》,及时而全面地为读者与学界呈现了这位女作家的心路历程与文学实绩,成为研究庐隐十分完备的参考资料。由于王国栋先生长期致力于庐隐作品的勾稽发掘,《庐隐全集》吸收既有研究成果,以编年的方式收入了“迄今所能找到的庐隐全部著作”,几十篇庐隐佚文得以首次结集面世。然而,正如王先生自己所言,编纂作家全集从来都是“此事古难全”,《庐隐全集》亦难免有“遗珠”之憾。根据笔者掌握的文献资料,至少有10篇作品未被全集收录,包括散文、小说等多种体裁。为了有助于《庐隐全集》的进一步修订完善和推进庐隐研究,兹按作品发表顺序,依次对这几篇佚文略作介绍与考订,以飨学界。
1920年以前,中国的高等学校,除极个别的私立大学或教会大学,都仅招男生而不招女生,是曰“女禁”。“五四”风潮的来临,使得妇女问题成为社会热点,女权思潮与女子解放运动勃然而兴。许多进步人士撰写文章,呼吁高等教育向女子开放。1920年秋,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与北京大学南北呼应,共同推动开放“女禁”,招收女生。这一创举,引起了社会保守派的恐慌,成为公共舆论的焦点话题。当时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读书的青年庐隐即密切关注这一问题,并有专文发表:第一篇《我对于大学开放女禁底意见》刊于1920年5月1日《今生》第1卷第1期,署庐隐女士;第二篇《对于清华开放问题之研究》载1921年11月19日《清华周刊》第226期,署隽因、庐隐。隽因系程俊英笔名,故该文当是庐隐与程合撰。这两篇佚文较为集中地反映了庐隐早期的女性教育观与妇女解放思想,彰显了其对于女性个体发展与群体命运的关切与思考,值得学界注意。其中《今生》由留京山西一中校友会创办,编辑者署今生编辑部,实际编者为高君宇。该刊以介绍新思想、探索人生意义和讨论社会问题为宗旨,笔者仅见1期。在未署名的《创刊语》中,如是言道:“我们很相信我们——今生底作稿人——底努力是很薄弱的,但我们却十分相信我们为了努力的‘赛因斯先生(Science)和‘德谟克拉西先生(Democracy)却都是最强健不过的。我们不敢希望我们底努力好似‘太阳之光,我们只希望他是个深夜叩门的声音,把许多在病的社会里沉沉睡着的弟兄们,在黑暗里唤起!”显然,这是一本宣传新文化、秉持启蒙姿态的刊物,具有鲜明的“五四”风格与時代特征。所载文章有高尚德(即高君宇)《学生自身底文化运动》、章廷谦《什么是好生命》、拟虚女士《解决社会生活问题底入手点》、踪源《卖女与溺女恶习的纠正》等。庐隐的文章首先对开放“女禁”的事实表示欢喜,申明女子求学应尊重教育规律,循序渐进,避免“躐等”。她断言开放“女禁”问题,已经过了讨论“应当”和“不应当”的时期,现在需要探讨的是,大学如何免除因开“女禁”所面临的诸多阻难。庐隐驳斥了一些社会人士怀疑或反对开放“女禁”的理由,明确地宣称“如果我们承认‘女子是人,便不应当叫女子受‘较劣于男子的待遇,——男子有份的,女子也要有份。大学是为了人类设立的,不是男子专有品;女子也当进去。”因此,在作者看来,开放“女禁”目标正当,是大势所趋,即使遭遇阻难,也不应开历史倒车。文后还有一段编者附言:“庐隐女士底怀疑,好在只在‘程度上边。看他底意思,这大学开放女禁,只是个‘时机问题:女子程度够了,才是大学应说{1}开放女禁的时候。但我觉得就是这样怀疑也不应当有。庐隐女士底立论,似乎偏重‘现实一边,但现在的教育制度何能尽令我们满意?应理大学是个教‘人的知识和‘增进文化的地方,不是个养成‘学者的机关,他应当为人人公开,更何必一定要‘必从蒙养园而初小、而高小……才可以升入的限制?大学底课程,固然有好些是专门的;他们底精神应理都该是民治的,——大大数人所另了解的;庐隐女士所推想的各种危险,据我想,总不至于实现。我承认庐隐女士底怀疑是狠[很]有价值的,因为有好些问题,都因有多少怀疑,才讨论出他们底究竟。我还希望庐隐女士和与庐隐女士抱同一见解的,今后都要依从目标底正确,不要顾忌历程底阻难!君宇附言。二九、三、一九二〇。”这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开放“女禁”不仅关乎知识女性,男性亦热情参与互动和探讨。
1921年,北京的八所国立高等学校都已开始招收女生,但清华依然未开“女禁”,引发校内外的关注。隽因、庐隐的《对于清华开放问题之研究》便对此陈说意见。该文认为“清华学校的设立本以贯[灌]输欧美文化为目的”,是西化最深的大学,却迟迟“见溺不援”,令人不解。文章接着从女子在社会与家庭上的重要地位入手,分析了女子接受高等教育的必要性与迫切性。从社会方面看,“一国的强弱和文明的程度,也只要看他[它]女子的程度如何”,“中国要想文明提高,去输入欧化,整理中国旧文明,非一方面送女生去不可,因为,可为男子的帮助”。在家庭方面,让女子留学欧美,“不但可以直接建设模范家庭,而且一方面可以施到全国改良一切家庭”。列举了以上理由后,作者认为清华如能开放女禁,为养成完备人才起见,应采取以下两个办法:对于学问好、有志于科学研究而英文较差的女性,可特设女子曾受高等教育的留美补习班;针对那些存心改革中国旧家庭的女子,可特设研究家政预备班,以发展女子的个性。作者写作此文的目的是呼吁清华校方能顺应潮流,希望各界人士群策群力,推动社会变革。endprint
庐隐以创作见长,但亦撰写了不少文论。其中佚文《文学的教育价值》载1927年12月20日《京师教育月刊》第1卷第1期,署名黄庐隐。该文在考察了文学的含义、文学与科学的异同、文学的各种体裁、文学家的材料后,发现在工商业发达的现代社会,人们因物质需求与欲望高涨,对于文学欣赏“只重实利实用,而略{2}视精神”。为了补救现代社会的痼疾,作者借鉴美国教育家Inglis(英格利斯)的观点,指出文学在教育上具有训练高尚的享受能力、养成艺术的兴趣、造成共同的道德观念、提炼人们的感情等价值。为了实现文学的教育功能,作者胪列了教授文学的种种标准,强调诗歌作为一种“精致的艺术”在教育上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文章最后总结道:“文学的教育价值是为救济现代的物质文明下,人类生活畸形的病状,而使知情意各方面均得平衡发展,并提高改善人类文化的生活,达到教育最终的目的。”庐隐敏锐地看到了现代工业文明下艺术生产与消费方式的巨大变迁,由于物质的追逐欲,造成了人类灵魂的空虛与浅薄,标举精神价值、陶冶道德情操的文学则可以帮助人们抵制物化、充实人生。该文显示了庐隐在文学理论方面的造诣与稔熟,她对于文学教育价值的重视,一方面源于其长期教书育人的心得体会,一方面则是受到启蒙主义社会思潮与文艺观念的影响。
1928年12月,国民党河北省党部机关报《河北民国日报》相继发行《副刊》和周刊《鸮》《笳》。从创刊至1929年停刊,庐隐在《河北民国日报副刊》与《鸮》周刊上先后发表了9篇作品。其中《壮志长埋》《病中》《恋史》3篇作品后被收入中短篇小说集《玫瑰的刺》(中华书局1933年3月印行)。学者朱文通曾在《庐隐佚文四篇》{1}中披露了1929年的《素心兰》《狂风里》《空虚》《漠然》4篇佚文,但未提及刊于1928年的《泪与酒》《僵尸》。{2}这两篇佚文分别载《河北民国日报副刊》12月3日第3期、12月15日第13期。由于两文与《壮志长埋》③发表时间接近,其创作主旨应亦在表达对于英勇就义的李大钊等革命烈士的怀念与哀悼,流露出对于白色恐怖的愤怒与无奈,只是笔法较为隐晦,不易窥破。
庐隐曾在北京、上海、福州等处的教育机关工作或任教,并在多处发表过公开演说。通过这样讲演,听众与读者可以窥知庐隐有关文学的理念与卓见,更好地理解与探究其文学创作与精神面貌。1929年1月18日,《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35期载《庐隐女士的文学漫谈》,署名“鹏”,是庐隐在清华大学一次讲演的记录稿。{4}该文首先交代了文学家的创作动机有回忆、感触与同情三种,而并非是“替某主义宣传为某思潮鼓吹的”。将文学的四大要素分为思想、想象、情感与形式。文学的特性主要是含有普遍性、含有永久性、超乎时间空间。文学与社会的关系紧密,“文学家的态度第一要真实”。但一般自命为文学家的却有着如下通病:无病呻吟、专写风花雪月与肉欲、动笔之前便存派别观念,这些是庐隐不以为然的。她最后阐明:“文学家要脱去一切束缚,决不应敷衍社会和群众的心理。文学家的态度最重要的便是心中不要存有派别观念”,文学“不是为某主义某思潮宣传和鼓吹而作的”。这种论断对于当时方兴未艾的普罗文艺“主题先行”式的写作和宗派主义不无警醒与纠偏之意。
1932年8月、11月,庐隐曾先后在《现代学生》第2卷第2期、第5期上发表了《结》和《办公室》两篇短篇小说,皆署庐隐女士。该刊1930年10月创刊于上海,终刊于1934年11月3卷5期。由刘大杰等编辑,大东书局发行。撰稿人有胡适、徐志摩、沈从文、郁达夫等。按说该刊较易搜寻,但庐隐的这两篇小说却未被前人著录,不知何故。小说《结》以委婉细致的笔触,描摹了少女静岫热恋时期特殊的心理活动。她是“一个外表仅仅平凡的女郎,又是多感多伤的性格”,而爱人瀚波偏偏“又是一个漂亮多情的角色”。静岫“一半欣悦,一半愁苦”,她的爱越热烈,就越被担心失去爱人的情绪所困扰。当不知趣的恋人讲述他正在与一位混血妙龄女子交往的经过之后,静岫开始失望与惊惧,“在恐惧,忌妒,悲伤的苦痛中挣扎着”,顿生逃避爱情、独身孤老的念想。小说《办公室》讲述了女青年教师沙侣虽然在社会上已历练多年,但“满身的棱角,却越磨越尖锐”。在办公室中的一群时髦的同事中间,她总是显得不合时宜、落落寡合。为了作“入乡随俗的练达人”,她开始讲究穿着,打扮自己,“在半羞愧半牢骚的心情中,一天一天时髦起来了”。不过面对思想庸俗、毫无志向的同事,沙侣终究无法处之泰然、与她们打成一片。她厌恶浑浑噩噩的平庸生活,但为饱腹谋生又无力摆脱现实环境,于是只能继续矛盾与苦闷下去。
刊于1932年12月19日《大夏周报》第9卷第13期的《创作家应有的努力》署“黄庐隐女士讲演·陆承寀笔记”,是庐隐在上海大夏大学一次讲演的记录稿。2014年,华东师大为纪念该校前身之一——大夏大学建校九十周年,曾推出“华东师大丽娃档案丛书”。丛书中的《大夏文萃》采择自大夏大学校报校刊上的文章,其中便选入了庐隐的这篇讲稿。可能王国栋先生没有看到该文,所以《庐隐全集》失收。该文从“创作家与学者的态度之区别”“创作家在文化上之地位”“现代创作家应有的努力”三方面进行阐述。辨析了创作家与学者之间的区别与联系,指出创作家作为人类思想的工程师,“是在人类的心灵上建筑一些东西”,即通过转移思想,来实现文化的建设与社会的改革。随后提出现代创作家应在思想、感情、想象三方面努力:思想上应“有领导民众的精神,开辟一新途径贡献于民众之前”;感情上“应有伟大的同情”,当不畏艰难,“勇往直前的不受他人的威胁与诱诈”;想象“须有丰富的经验为根据”。为了表现思想、感情与想象,创作家还要注意文学形式与文字技巧,只有“下苦功夫,多读书,所谓三分天才七分用功,才可以有所成就”。该文延续了《庐隐女士的文学漫谈》中的一些观点,尽管个别论述略显武断(如断言伟大的精神是中国的创作家绝对没有的),但对探析庐隐的文学思想仍不乏参考价值。由于结构、内容上与次年发表的《著作家应有的修养》{1}一文相近,可以视作后文的初稿。endprint
1934年5月13日,庐隐不幸去世后,不少报刊杂志发表悼念文字,揭载出版其遗著。30年代上海著名的女性杂志《玲珑》周刊便于5月23日第4卷第15期上刊发了《女作家庐隐逝世》的简讯,同时登载庐隐的短篇小说遗作《少女的眼泪》,以纪念女作家的创作生涯,“借申悼意”。小说借女孩子们为梅芸受哥嫂欺负、虐待而伤心啼哭一事,传达了陷入困境中的女性应自我挣扎,实现自我独立的思想。同时,透过女教员挹露“为那些少女的眼泪所感动”的情节,也赞美了人类之间“至诚的同情泪”与博爱互助的精神。
以上诸篇佚文,是庐隐文学创作的组成部分,凝聚了她对于文学与人生的思索和探求,对于研究庐隐的文学生平与创作思想无疑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阅读其中的散文篇什,我们可以体认庐隐匡正时弊、鞭笞黑暗的勇气与情怀,感受她的睿智与勤勉。品味几篇小说佚作,我们依然能够从主人公在成长、婚恋、工作中的困惑与悲欢中找到某种共鸣。相信这些集外遗珠,会得到读者与学界的珍视,并有助于人们进一步认识与研究庐隐其人其文。
附{2}:
泪与酒
擎起白玉杯,朋友!锁牢了灵宫之门,不要顾忌,不要畏怯,将那荡漾而鲜红的泪与酒咽下吧!
擎起白玉杯,朋友!不要看轻,这不仅是玫瑰和葡萄的收获,红的,是未成泪的血,白的,是血已成了泪,缄默的咽下吧!朋友!我们何所希冀,在这冷漠的世纪!
唉!勇敢的战士,冲过战线,扎伤敌人,含着胜利的惨笑,悄悄的来归,然而归来后,青山罩上了灰黯的云,绿水布满了愁惨的雾,寂寞空虚,谁是来庆贺你,欢迎你?唉!朋友!还是擎起白玉杯,用利锥扎出自己的心头血,缄默的咽下吧!除此,我们何所希冀——在这惨酷的人间!
咽下吧!泪与酒,不要忌顾不要畏怯,——这虽是自骗的把戏,然而只要得到刹那的沉醉,也就够了!朋友!擎起白玉杯,将那荡漾而鲜红的泪与酒,缄默的咽下吧!
唉!朋友!我们喝自己的血,咽自己的泪——这時我们还能扎挣,未来的世纪虽不可知是清晨的曙光——或是深夜的漫漫阴云,然而我们至少还有前途;但是朋友!我深深的恐怖,倘若,一旦我们摔碎了白玉杯,便连这泪这酒,也无法来咽,那时呵!……我们是僵卧在荒丘,长埋于古陵,任凄风吹,任苦雨零,任老鸦野狗的剥噬……
不要等华灯灭了,不要等欢宴散了,不要等玉杯碎了,可怜,只有这刹那的沉醉可以自慰!
咽下吧!这白玉杯中,荡漾而鲜红的泪与酒,细细的咀嚼这香甜咸涩的滋味,除此我们更何所希冀——在这冷漠的世纪,在这惨酷的人间!
(原载1928年12月3日《河北民国日报副刊》第3期,署庐隐)
僵尸
在梦里——超越人间的梦里,我是认识那奇异的灵魂了,它像一匹神骏的战马,跳踯奔腾不受金鞍玉勒的羁縻,不受残酷自私的鞭策;又像一个勇敢的战士,——满体枪伤血水淋漓的勇敢战士——那久经颠沛苦辛的躯壳——是比什么都颓唐,破蔽,肮脏,然而它始终容忍沉默的驼[驮]着。——直到他走尽凶险的战途归来,虽是因此不可容忍的苦辛,使这神骏的战马,勇敢的战士,变成平凡与委顿!
唉!幽秘的夜渐渐消逝于晨光里,这血水淋漓的尸骸,如一架肉机器,按着平板的律动,辗转于十字街头,出去,归来,——百年如一日的出去归来;聪明的人们,谁能告诉他,究竟何所追求?
可怜那匹神骏的战马,那个勇敢的战士,只是木然的潜伏着。它是被世尘俗气严严的遮蔽,在人间,它永不能发见那神骏的光芒,因此它常虔诚的祷祝幽秘的夜复临——在这时人声息了,宇宙静了,一切的烦搅都消灭了,晨光是那样的清明,月波是那样的皎洁,这匹神骏的战马,勇敢的战士,再得从麻木中苏醒,在星月下捉到自己的形影。
然而天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脱离了悲伤与苦辛,等到明日呵!明日来时,一切都成了不可捉捕的幻梦——仍然回到实际的人间。
当我走过一道僻静的街上时,我发见一个蜷伏如一只狗似的僵尸,用麻包掩住了头和脸——自然那是一副惨白可怕的头脸,我站在僵尸前,我战栗,我惨笑,——我想这又是如何不堪的躯骸呵!可怜遭劫的灵魂虽也是一匹神骏的战马,一个勇敢的战士,但是它所驼[驮]载的苦辛,又是怎样的繁巨呢?天呵!总算有今日,这一切的重担,压迫得它永远不能抬头的重担,而今卸下来。一根破旧的打狗棒,撇在他蜷伏的尸旁——可怜这一根木棍,也不知是什么运命,跟随着它风里雪里,备受苦难。而今呵!孤另另的卧于道旁,此后的运命,谁又知道究竟是怎样?
傍晚时,我又从十字街头负着疲倦的创伤归来,经过那僵尸倒卧的地方,只见一个黑衣的警察,同着两个人,抬着白木的薄棺,走向西南方去,这地上不见了那永息的躯骸,只有淡淡的印痕,依稀可以认出那里曾睡过蜷伏的僵尸,然而,我依然是战栗,惨笑——凶险的战途是这样的惨酷,但是天呵!总算有今日!这一切的重担卸了,永远的卸了!从此他永远是一匹神骏的战马;一个勇敢的战士,他踏着氤氲的白云归去,他脱离了尘世的悲伤与苦辛。战士!天呵!总算有今日,我虔诚的庆祝这凯旋归来的战士!
(原载1928年12月15日《河北民国日报副刊》第13期,署庐隐)
庐隐女士的文学漫谈
今天晚上很荣幸能到这里来讲几句话。讲演二字我是不敢当,不过愿意和诸位同志谈谈。我常常有时作{1}文学,但对于文学批评从来不常谈论。前几天有人问我许多关于文学上的问题,我以我个人的意见答复他们。所以今天我讲的就算是我把个人的意见提出来和大家讨论讨论。与其说我这一点意见是由研究中得来的,还不如说是我的一种体验之谈!
第一,先要问文学家为什么要做文学?做文学的动机是什么?是不是为宣传主义鼓吹思想而作文学?它的答案普通说起来,可以说它的动机有三种:
(一)回忆:文学家往往关于已[以]往的事实有所感慨,因为有了这种回忆,就要做文学。
(二)感触:文学家往往对于自然界的伟大和人类的渺小,生出许多的感触,有时要歌颂和赞美自然界,而做出文学上的作品。endprint
(三)同情:这是很普通的,文学家对于社会情形,常由心灵的判断而起同情。
关于这一层有一点是很值得注意的。就是往往有人读了文学家的作品,或者有人要说作者是替某主义宣传为某思潮鼓吹的。其实这并不是事实,文学家作文学的时候,决没有想到这一层,他作文学的动机也决不是这样的。譬如一个人坐在洋车里面,正好赶上狂风暴雨的时候,车夫拉扯为难,以致[至]于进行很慢,这时风雨之大较前加甚,车蓬[篷]子的遮盖或者挡不住风雨的侵略,而车上客人的衣帽终于被两[雨]点漫湿,这个时候坐车的人或者要大骂车夫为什么不快点走!文学家看见了这种事实,本着他的同情心据实地写下来了!但是读者读了他的文章也许要说他是富有革命思想和替无产阶级抱不平的作家。这种事实常有,但是作者的动机纯粹是为同情心所驱使,而决不是因为含有宣传作用的意味而作的。
文学的四大要素:
(一)思想:做文学的人第一要有思想。这一点和研究科学、哲学的人必须要有思想一样。没有思想的人,决不能做文学。
(二)想像:想像也是文学上极重要的原素之一,想像和同情有很密切的关系。没有想像力的作品,一定不深刻不真实,不能引起读者的兴趣的。
(三)情感:没有文学上的作品是没有情感的。富于情感的作品才能动人,才能使人对它表同情。所以情感是必不可缺的原素。
(四)形式:形式实在是很重要的,形式的工拙就是技术的工拙。形式上是很不同的。譬如许多文学家,同一发挥他们的思想和情感,何以有人就写成戏曲,有人就写成小说,又有人就写成诗歌呢?这就是引用形式不同的缘故。实在讲起来,这种形式仅仅是一种技术上的问题,或者说是一种工具上的问题。有的人就能充分发挥他的思想,想像,和情感。有的人虽具有他同样的思想,想像,和情感,但因为工具太拙技术太少的原[缘]故,或者就写不出来。所以时常有人读了文学家的作品以后,就说文学家的思想和情感,常人有时也感觉到,不过文学家能把它写出来而常人写不出来罢了!由此可见这种工具——形式——是非常重要的。
文学的特性:
(甲)文学是含有普遍性的,因为人的情感大致是相同的。虽然在形式上外表上有许多的差异,而内心的灵视感觉是大致相同的。文学家自然也逃不出这种公例。所以文学的作品是使人起同感,含有普遍性的。
(乙)文学是含有永久性的。关于这一点和科学哲学稍有不同。科学和哲学的文字我们读了一遍两遍就不愿再读。文学的作品却不是这样。譬如看《红楼梦》吧!看了一遍二遍;以至于十遍百遍,并不决[觉]得厌烦。这就是因为文学作品是含有永久性的。
(丙)文学的作品是超乎时间空间的。有些作家似乎过于注意到时代的性质了,所以他们的作品往往在当时享有盛名,但时过境迁以后,就杳然无闻了!这种作品是没有什么价值的。韩愈说过读古诗如洞见当时情况一样。由此可见文学的作品是超乎时间空间而千古常新,不是与时俱亡的。又如荷马的诗今人读之还觉得生气勃勃。不过文学作品虽超乎时间空间但脱不掉时代和地方的色彩。就如读了屈原的《离骚》,就知道里面所写的是楚国当时的情况,里面所描写的草木之类也大都是江南楚境的植物。
文学和社会的关系:文学和社会是很有关系的。有些人说得好:“哥德{1}对于德国改革上的贡献要比俾士麦的贡献还要大。”由此可见文学感人之深和影响社会之重要了!
文学的态度和使命:文学家的态度第一要真实。现在文学界的通病就是不肯说实话,全都是一派胡扯,所以没有价值。近来作文学的风起云涌,而真正够得上称文学家的实无几人。一般自命为文学家的通病是:
(一)无病呻吟是文艺界常见的现象。就如有许多人并没生任何感想而写文学,一味捏造,所以写出来的东西非常地[的]不真实。
(二)有些作家专写些关于风花雪月和肉欲的描写,那种作品更无聊而令人生厌。这种作家自己固已堕落而还想引诱旁人入其迷津,对于社会非惟无益转属有害。
(三)一般作家在未写文学以先便存有派别的观念。自己的每篇文章出来,便美其名曰浪漫派之作品,写实派之作品,平民文学或革命文学。这种作品的造作成分一定很多,它的没有价值是可断言的
还有,文学家要脱去一切束缚,决不应敷衍社会和群众的心理。文学家的态度最重要的便是心中不要存有派别观念。就如易卜生做了傀儡家庭以后,有些人以为他是在提倡妇女运动,但他自己都说:“别的我不知道,我仅仅知道我是为作文学而这样写的。”由此可见文学家的写作品纯粹是无成见的,是为创作而创作,不是为某主义某思潮宣传和鼓吹而作的。我的意见就是这样,诸位如不吝教言,不胜荣幸之至。
(原载1929年1月18日《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35期,署名鹏)
少女的眼泪
在一阵铃声响后,女教员挹露,抱着书本,穿过草坪,走进高中二年级的课堂时,一种异样的消沉空气,向她包袭上来。
“奇怪,这算什么?”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举眼打谅[量]那十几个女孩儿,有的眼角还挂着泪痕,有的眼皮已变成红肿。还有一两个简直连头都抬不起来不住的在抽咽。
“怎么,你们哭什么?”挹露怀疑的望着每个人的脸,问。
但回答只是沉默,这使挹露有点窘,问吧,她们不肯说,不问吧,明明她们的愁烦还不会解决,就是讲书也不见得有人会听得下去,挹痕在暂时沉默之后,又继续问道:“你们究竟遇到什么苦难了,请你们忠诚的告诉我,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替你们想办法。”经挹痕这样诚恳的开导以后,在左边角落里的一个女孩子开始说话了。
“先生,”我们听了梅芸被她哥嫂欺负的事情,真觉得难过,人生太没意思了!她说着那似乎永远不能平息的悲愤的眼泪,又如断线珠子般滚了下来。
“哦,她没有父母吗?怎么哥嫂会欺负她?”挹露又追问一句。
“先生,她的父母都死了。所有的家产都把握在她哥嫂的手里,因为她年纪小,哥嫂不承认她有承繼财产权。并且不愿意她进学校读书,而她仍要继续求学,因此她常常受哥嫂的骂詈,最近并且有赶她出来的话,先生你想我们怎能不替她难过。”endprint
“是的,你们很富于同情心,这是人类极伟大的情绪,不过你们真是太孩子气了,这是一件事实,你们想用你们的眼泪解决它吗?孩子们,也许你们是对的,你们想用同情的热泪洗净人间的罪恶。——我相信这是至上的真理,不过这个世界真理早已被一切的恶势力所征服所埋葬了。因此只替她哭是无用的。”
“但是先生,我们都是小孩子,没有经济独立权,我們能作什么呢?”另一个女孩子说。
挹露被这小小的问题所困恼了,她暂时也只有沉默,但孩子们都热烈的盼望先生的指导,挹露在极度的窘迫中,只得勉强镇静的说道:“孩子们,在这里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梅芸自己的挣扎,哥嫂虽然待你不好,但为了你自己的前途,你要十分的忍受,同时自己格外努力求学,慢慢的养成一种技能,然后可以和他们脱离干系,自己找生活,同时你们大家尽力量在精神上给她慰藉,在品学上和她切磋砥砺。……果能如此,她将来成就,恐怕更要在一切过着优裕生活的人们之上呢,那时你们将如何的喜悦呢?”
孩子们听了挹露的话,大家的泪痕渐渐干了,愁闷的云雾从脸颊上消腿[退]了,换上一个快乐坦然的面靥。
下课后,挹露离开了教室,当她穿过那空旷的草坪时,她深深的为那些少女的眼泪所感动了,虽然自己像是很智慧般的教导她们一顿,但是这种至诚的同情泪除非在这些纯洁的心坎里去寻觅,试问,那些连血都冷僵了的人群中谁敢有这种夸大狂似的希冀呢?
(原载1934年5月23日《玲珑》第4卷第15期,标署“庐隐女士遗著”)
【责任编辑 郑慧霞】
① 参见肖淑芬:《庐隐: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位女权主义作家》,《扬州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
① “说”疑为“该”。
{2} “略”疑为“轻”。
① 参见朱文通:《庐隐佚文四篇》,《河北学刊》1996年第4期。
{2} 金强、闪晓宇:《〈河北民国日报〉副刊研究》(《保定学院学报》2014年第6期)一文曾列出此两篇作品,但未指明是庐隐佚文。
{3} 《壮志长埋》,初载《河北民国日报副刊》第27期,1928年12月31日。
{4} 此文与孙悦信记录的《徐志摩的漫谈》(1929年1月16日《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34期)合题为《两篇漫谈》。陈建军《〈徐志摩全集补遗〉编后琐记》(《新文学史料》2015年第3期)一文曾述及,但未言明该文系庐隐佚文。
① 原载《上海工部局女子中学年刊》创刊号,1933年5月2日。
{2} 考虑到篇幅,仅辑录4篇佚文。校理文字于[]内随文标示。具有时代特点的语言则保持原貌。
① 本文“作”、“做”混用,一仍其旧。
① “哥德”今通译作“歌德”。
作者简介:金传胜,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endprint